趙春華
(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
《虹》的圣經(jīng)原型分析
趙春華
(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
《虹》作為勞倫斯小說的創(chuàng)作巔峰,大量涉及豐富的圣經(jīng)原型,使用象征和神話等現(xiàn)代主義手法表現(xiàn)勞氏“黑暗意識”,以獨特的形式深化小說家渴望建立和諧兩性關系及對充滿自然精神的理想社會的追求之主題。
《虹》 圣經(jīng) 原型 象征 神話
《虹》可算是勞倫斯社會批判三部曲中最為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是繼《兒子與情人》之后勞倫斯小說的又一新起點,從此以后,小說家義無反顧地走向現(xiàn)代主義。作為一部以心理探索為基調(diào)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虹》使用基于圣經(jīng)原型的象征手法來刻畫人物心理;而貫穿整個小說的主體象征——彩虹,也體現(xiàn)出勞倫斯對和諧關系的終生探索,表達了小說家渴望擺脫大機器工業(yè)時代下的異化社會,期盼現(xiàn)代人獲得生命力的復活,通向美好未來。
這部看似家族傳奇的小說描寫了布朗溫一家三代人的婚姻生活,主人公的心理發(fā)展歷程,他們的困惑、掙扎和憧憬?!氨砻嫔线@是一部跨越三代人的家史,實際上是對處在變化和崩潰階段的社會內(nèi)容生活的創(chuàng)造性分析”,[1]也是勞倫斯探索和諧的兩性關系,找尋完整自我,并由此解決異化社會的諸多弊端的又一次嘗試。大量圣經(jīng)意象在小說中的使用,尤其是小說標題“虹”與《圣經(jīng)》中虹的意象的聯(lián)系,足見勞倫斯對虹這個作為連接塵世和美好未來的橋梁寄予的厚望;而小說中多處出現(xiàn)的圣經(jīng)神話又表現(xiàn)了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潛意識,反映了人們面對工業(yè)化如何處理兩性關系的困惑和無奈,借此表達小說家對工業(yè)文明異化本質(zhì)的抨擊,以及他渴求和諧關系,找尋通向人間伊甸園的彩虹的畢生夢想。
勞倫斯一生都致力于改善兩性關系,以此拯救機械化的工業(yè)社會。他倡導跟隨自然節(jié)奏自發(fā)的生命流,認為只有人類與自然保持和諧關系,才會掙脫這個偽善社會的束縛。因此,大量圣經(jīng)意象運用于該小說,以表達作者熱愛自然、渴求回歸自然以及他遵從自然本能的原則。在小說開篇,借用伊甸園意象對工業(yè)文明入侵前田園牧歌般浪漫溫馨的自然景色描寫就生動地傳達了人與自然親密的血性關系及和諧關系:
他們知道天地的交融:大地把陽光收進自己的五臟六腑中,吸飽雨露,又在秋天里變得赤裸無余,連鳥獸都無處藏身……秋天,鵪鶉呼地飛起,鳥群浪花般地飛掠過休閑的土地,烏鴉出現(xiàn)在水霧彌漫的灰蒙蒙的天空,“呱呱”叫著入冬。[2]
虹作為小說的整體象征意象,是勞倫斯獨有的藝術創(chuàng)意。虹在《圣經(jīng)》中出現(xiàn)過三次?!秳?chuàng)世紀》第九章說,上帝為了懲戒人類的罪惡,連降49天大雨,只有諾亞聽從了上帝的旨意,讓自己和家人以及他精心挑選的各種動物幸免于難。洪水過后上帝和諾亞立了盟約,表示洪水不會再出現(xiàn),而彩虹就是這盟約的標志。于是人類開始在地球上繁衍生息。接下來虹還出現(xiàn)在《新約》的《啟示錄》第四章第三節(jié)和第十章第一節(jié),這時的虹,一個是“圍繞在天庭寶座的祥云”,“一個象征圣約翰有幸所見的新世界”。[3]
小說描寫了布朗溫家族三代人的婚戀生活,每代人都有自己對幸福的理解和追求。每一代人的故事結束時我們都能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彩虹,這是三個不同內(nèi)涵的彩虹,它表現(xiàn)每一代人各自不同的經(jīng)歷以及他們對生活的追求。
第一代人湯姆和莉迪亞故事的結尾處升起了彩虹,“安娜的靈魂徹底平安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安全保障了,她可以無拘無束地活著了。她在云柱和火柱之間自信地玩?!辉僖岳w弱的身軀去獨自支撐這行將崩塌的拱頂了”。[4]虹第一次升起,它是和平、幸福的象征。生活在農(nóng)業(yè)社會末期的湯姆和莉迪亞雖然過著簡單的生活,但他們對彼此滿意,沒有過多奢求,他們的婚姻基本算是美滿和諧的。但湯姆和莉迪亞的結合,止于他們對世俗生活的和諧和安寧,他們在精神層面上不會有更多的追求,局限在簡單原始的基本狀態(tài),因此這時的虹還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虹,而他們這種簡單的性愛關系也沒能讓彼此達到徹底的融合。
家族第二代威爾和安娜在享受新婚纏綿后逐漸開始想要探尋兩性之外的外部世界。威爾開始癡迷于宗教信仰,在他看來,教堂的拱頂就像彩虹,讓人有向上騰躍的欲望;而安娜對丈夫的宗教信仰卻表示懷疑,這時的她滿足于生兒育女,她放棄了對外部世界的探尋,只滿足于眼前的生活。她向遠處眺望,看見“遠方那隱隱約約閃著光芒的地平線,有一道像拱門的彩虹,那是一道上面籠罩著淡淡云彩的陰暗的門,她是不是該到那里去?有一些東西她沒有,她抓不到,她不能得到,但是她為什么要開始旅行呢?她在這毗斯迦山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立著”。[4]這里的虹是以威爾和安娜為支點形成的,屹立在各自的領地,象征兩人最終不能在意志上征服彼此,而只能屈服于對方的異性力量,所以他們的婚姻沒能讓他們實現(xiàn)獨立、完整的個性。
厄秀拉不同于前兩代,她要探求自由獨立、身心統(tǒng)一的生活。和安東·斯克里班斯基的愛戀關系實際上也是厄秀拉自我實現(xiàn)的歷程。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挫折和磨難之后,厄秀拉變得更加堅強,她最終看見意味著新生活開始的燦爛彩虹。“她看到一條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處正在強烈地散發(fā)出光芒……彩虹屹立在大地上……她在彩虹中看到了地球上的新建筑,那些陳舊、骯臟、弱不禁風的房屋和工廠一掃而光,這個世界重新用真理那活生生的結構建造起來,與高高在上的拱形天空和諧一致?!盵4]厄秀拉看到的彩虹,它連接著凡間的塵世和美好的未來,這是希望和新生的象征,預示著她要繼續(xù)追求,找尋那個讓“賤民們”由爬行到挺立從而獲得新生的新世界。就像啟示錄里圣約翰看到的虹,厄秀拉看到的也是一道預示希望的彩虹;這道彩虹不僅象征著人與自然的和諧、兩性的和諧,還象征了完美的人生理想。
探索人物內(nèi)心,尤其是人物潛意識,是勞倫斯小說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他一直試圖說明的并非是“舊的,四平八穩(wěn)的自我”,而是潛意識或無意識活動的“另一個自我”。[5]為此,勞倫斯使用神話故事來表現(xiàn)深藏于人們內(nèi)心的無意識聯(lián)系,而圣經(jīng)故事作為一種常見的神話也大量出現(xiàn)在小說中以表現(xiàn)人物的潛意識,分析角色的外在活動,并由此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人物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布朗溫家族第二代人安娜和威爾的沖突以“夏娃出世”的圣經(jīng)神話開始。當看到“一個嬌小赤裸的女體正從亞當扯裂的半邊身子上生長出來”,威爾激動得渾身顫抖。他終于創(chuàng)造出屬于他的嶄新的夏娃,而安娜卻對這個木雕毫無敬重之意。她嘲笑道:“她像個小木偶。為什么她這么???你把亞當刻得跟上帝一樣大,可夏娃卻像個小玩具。”安娜甚至對這個故事嗤之以鼻:“說女人是從男人身上造出來的,這么說太不要臉了。每個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男人們是多么沒臉沒皮,多么自以為是呀?!蓖栆慌掳炎约旱淖髌窡苫覡a。由此,夏娃的神話形象成為了小說的一個有機部分,生動地反映了安娜和威爾在宗教問題上的分歧和他們之間權力意志的較量。
神話故事和潛意識間的聯(lián)系通常是通過含蓄方式得以表現(xiàn);小說情節(jié)和神話故事之間沒有明顯關系,因為神話總是象征性地揭示角色無意識的內(nèi)心狀態(tài)。在安娜和威爾的生活中,圣經(jīng)故事的使用有助于表現(xiàn)兩人潛意識斗爭的強烈程度。結婚初期,大洪水和方舟暗示了他們對兩人結合的高度滿足,這時的他們處在宇宙中心,“完全忘記了時間的變遷”。蜜月期間,兩人可以一整天待在小木屋享受甜蜜寧靜的生活,仿佛他們是地球上唯一的居民,其他人都被淹沒在洪水中。他們的小木屋就像保護他們免受外部侵害的方舟,讓他們感受到家的舒適和溫暖。當兩人產(chǎn)生矛盾,威爾緊緊抓住安娜,因為她就像自己的方舟,是唯一的安全避難所。他也想過離開安娜,但又不確定沒有妻子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最后,威爾放手,讓自己淹沒在洪水中。顯然,這里的洪水就是強大生命力的象征,而方舟則象征了兩性的結合,兩個意象構造了兩性即便在潛意識爭斗時都存在強烈的吸引力。諾亞方舟和洪水的圣經(jīng)故事還出現(xiàn)在厄秀拉的經(jīng)歷中;她看見方舟兩側站著仙女,而自己也置身其中。這樣,諾亞就不再是大洪水唯一的幸存者,她會在方舟窗外大笑,在那些被視為低人一等的眾生被洪水沖走前,給諾亞潑幾滴洪水。這說明厄秀拉蔑視這個神話,暗示她跟基督教的對立態(tài)度,表明她不再信奉上帝。
當安娜和威爾的沖突達到高潮,安娜懷著孩子,希望丈夫對她能溫柔些,然而威爾仍然試圖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妻子。于是,安娜挺著大肚子,模仿大衛(wèi)在上帝面前,獨自起舞;這時的她也想通過原始舞蹈把自己獻給上帝,讓自己在上帝面前展露無遺,同時排斥那個強勢的丈夫,因為他居然像“掃羅王那樣稱王稱霸”。幾年后,安娜做了母親,即將生產(chǎn)另一個孩子,她仍然沒有找到想要的滿足感。她看見在毗斯迦山上“淡淡閃著光的地平線,遠遠的,彩虹就像一座拱門”,她從中看到了希望,所以心想:“干嘛還要走得更遠呢?”于是安娜決定待在家里,享受眼前的生活,滿足于生養(yǎng)孩子,從此放棄通向未知世界的探索。跟摩西不同的是,摩西因為上帝阻撓無法翻越毗斯迦山回到家鄉(xiāng),而安娜是因為潛意識里的幻想破滅才放棄對未知世界的探尋。[6]
雖然“夏娃出世”、洪水方舟、大衛(wèi)獻舞或毗斯迦山這些圣經(jīng)神話看似跟小說情節(jié)的連貫性沒有關聯(lián),但它們都象征性地說明了安娜和威爾之間潛意識的爭斗:兩人都在為主導地位而斗,然而誰都沒能成就自我,而只能降服于彼此間的情欲之美,沉迷于兩人激情的性愛中。
勞倫斯借用圣經(jīng)原型,以彩虹為整體象征,表現(xiàn)了布朗溫家族三代人在不同生活經(jīng)歷中所追求的同一生活目標,揭示工業(yè)文明是如何破壞自然、削弱人性。通過借用圣經(jīng)意象,勞倫斯賦予了小說更豐富的內(nèi)涵,反映了人類長期以來在同自然、社會及同類等各種關系的困惑,也揭示了人類在毀滅與新生、生與死的種種悖論中艱難地思索和前行。同時,勞倫斯倡導自然本能的人性,尤其熱衷于表現(xiàn)直覺、本能、潛意識等非理性區(qū)域,因此圣經(jīng)神話的運用也有助于把小說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暗示給讀者,同時反映勞倫斯對原始本能的呼喚和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抗拒。
[1]F.B.比寧.勞倫斯研究指南[M].麥克米蘭有限公司,1978:148-149.
[2]D.H.Lawrence.虹[M].黑馬,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 2.
[3]徐麗麗.《虹》——世俗社會的“圣經(jīng)”[J].赤峰學院學報,2012(8):165-166.
[4]D.H.Lawrence.虹[M].黑馬,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 81,172,454.
[5]D·H·勞倫斯.激情的自白[M].金筑云,應天慶,楊永麗,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95:244.
[6]高文斌.哲理的開拓與心靈的燭照——勞倫斯小說的神話傾向[J].丹東師專學報,1994(4):6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