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見,景 迅
(1.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250100;2.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21)
魯迅借鑒“五四”以來形態(tài)變化豐富的印歐語系的直接影響與翻譯的間接影響,并結(jié)合近代漢語助詞“的”、“地”的使用情況,對助詞“的”、“底”、“地”及其相關(guān)的“底的”、“地的”、“的地”、“底地”等復合助詞加以整合、分類與試用,這不僅顯示了魯迅吸收外來文化的膽識與魄力,而且也成為魯迅作品語言獨特、鮮明的重要特色之一。
魯迅筆下助詞“的”的運用特點,大致可分為頻用,疊用,復合用以及與中心語組合使用等多種形式。這些獨特用法顯示著魯迅對外語語法特別是印歐語法和古漢語語法某些特定用法的大膽的吸收,以及對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大膽的改革嘗試。
魯迅對助詞“的”及其相關(guān)助詞的改革、運用與嘗試,也展示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吸收外來文化因素,對充實與發(fā)展?jié)h語語法特別是助詞“的”的嘗試與探索的勇氣。
為了充分顯示詞語之間的修飾與限制關(guān)系,和使句子結(jié)構(gòu)更加嚴密,魯迅常常不厭其煩地嚴格地、頻繁地運用結(jié)構(gòu)助詞“的”。
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一種動賓結(jié)構(gòu)作定語的語句中。在魯迅的作品中,有一種常見的“動賓+的+人”的結(jié)構(gòu),以及以這種結(jié)構(gòu)作定語的“動賓+的+人+的”的結(jié)構(gòu)。這已經(jīng)成為魯迅的習慣句型。
“動賓+的+人”,如: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zhuǎn)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吶喊·狂人日記》)
他們罵罵人的人,正如殺殺人的人一樣——他們是劊子手。(《集外集拾遺·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
“動賓+的+人+的”,也就是“動賓+的+名”作定語,如: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吶喊·狂人日記》)
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里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熱風·隨感錄·四十》)
多有“不恥最后”的人的民族,無論什么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所以被壓制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凌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yōu)椤案魅瞬粧唛T前雪,卻管他家瓦上霜”了。(《南腔北調(diào)集·諺語》)
此外,由于多項與多層定語形成的復雜結(jié)構(gòu),導致助詞“的”的頻繁出現(xiàn),也是魯迅語言的一個突出而有趣的句法特征:
他腰骨筆直了,因為他根據(jù)經(jīng)驗,知道這一聲“拍”是主婦的手掌打在他們的三歲的女兒的頭上的聲音。(《彷徨·幸福的家庭》)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野草·雪》)
我敢將唾沫吐在生長在舊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藝術(shù)的名而發(fā)揮其本來的舊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臉上!(《集外集拾遺補編·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
那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花邊文學·看書瑣記》)
直到溜回自己的“豬窠”里,他們這才遍身舒齊,有說有笑,并且在德國俘虜里,由手勢發(fā)見了說他們的“我們的話”的人。(《同上·看書瑣記(二)》)
同時也開始了火災,故意點上火,燒掉那有巢氏發(fā)明的巢的了不起的人物也出現(xiàn)了。(《且介亭雜文·關(guān)于中國的兩三件事》)
近幾十年來,對于助詞“的”的運用,似有一種從簡的趨勢,即在可能出現(xiàn)幾個助詞“的”連用的時候,盡量在適當?shù)奈恢檬÷砸粌蓚€“的”,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等;或在幾個并列詞語之間用頓號,最后才用一個助詞“的”,如將“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寫成“冰冷、堅硬、燦爛的雪花”,將“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寫成“深黃、磬口的臘梅花”;或?qū)⑦m當位置上的“的”改為“者”,如將“吃人的人的兄弟”改為“吃人者的兄弟”等等,從而避免“的”字過分集中而造成的語言不流暢。
在魯迅的語言中,助詞“的”的嚴格、頻繁運用是其主要特點,但也偶有相反的情形,即省略助詞“的”。如省略領(lǐng)屬定語的助詞“的”:
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吶喊·狂人日記》)
領(lǐng)屬性定語“他”之后一般是應該用助詞“的”的,而魯迅卻省略了。再如:
歐洲大戰(zhàn)時候,大家用毒瓦斯來打仗,他曾畫了一幅諷刺畫,給定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嘴上,也蒙上一個避毒的嘴套……(《三閑集·﹤小彼得﹥譯本序》)
“的”字的疊用包括兩種情況,一是“的”字短語作定語,一是助詞“的”用于語氣詞“的”之后。
“的”字短語作定語,其后,再用助詞“的”,來修飾或限制后面的中心語,這樣,從形式上看來,就是兩個“的”字連用了。例如:
……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皨寢尩摹钡氖虑?。(《吶喊·阿Q正傳》)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的命,太可惡!太可恨!……”(同上)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墳·論“他媽的!”》)
最先發(fā)明這一句“媽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同上)
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熱風·隨感錄四十》)
就因為奴群中有這一點差別,所以使社會有平安和不平安的差別,而在文學上,就分明的顯現(xiàn)了麻醉的和戰(zhàn)斗的的不同。(《南腔北調(diào)集·漫與》)
這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的母親的心圖像。(《且介亭雜文末編·寫于深夜里》)
其實,在平時,說起“吊死鬼”,就已經(jīng)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為投繯而死者,向來以婦人女子為最多。(《且介亭雜文末編·女吊》)
助詞“的”和語氣詞“的”的連用又包括助詞在前語氣詞在后和語氣詞在前助詞在后兩種情況。
1.助詞在前,語氣詞在后
我說這話還在四年之前,當時曾有人評我為“封建余孽”,其實是捧住了這樣的題材,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南腔北調(diào)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
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實是“國民黨的”的,并不怎樣老舊。(《兩地書·五三》)
2.語氣詞在前,助詞在后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jīng)過去,并不比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彷徨·祝?!?
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這種兩個助詞連續(xù)的情況,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一般是省略一個,如“賣油的娘子水梳頭”,原本為“賣油的的娘子(賣油的人的娘子)”;再如“先檢帶小孩的(車票)”,本應為“帶小孩的的(帶小孩的人的車票)”等等。這在現(xiàn)代漢語中被稱為“同音合并”,也就是一個“的”兼表兩層偏正(即“定·中”或“定·名”)關(guān)系。但在個別方言中,也有讀成“的的”的,而魯迅正是這樣嚴格使用而并不省略的。這自然又成為魯迅語言的又一個十分有趣的句法特征。
在現(xiàn)代漢語中,數(shù)詞(多位的)和量詞短語(包括數(shù)量短語和代量短語)作定語,是不能帶助詞“的”的,因此有人在演唱京劇《穆桂英掛帥》“我一劍能擋百萬兵”一句唱成“我一劍能擋百萬的兵”,在數(shù)詞“百萬”后加上“的”字,是十分荒謬的。
但在魯迅作品中,數(shù)量詞后用結(jié)構(gòu)助詞“的”卻并不罕見,這不能不說也是魯迅語言的又一特色。例如: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彷徨·祝?!?
在中國,凡是猛人……都有這種的運命。(《而已集·扣絲雜感》)
無論是怎樣泡制法,所謂“魯迅”也者,往往不過是充當了一種的材料。(《三閑集·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
尤其是在中國僅有幾本這種的童話孤行……(同上《小彼得》譯本序)
我想,在小峰,大約還要算是讓步的,因為這時對于一部分的作家,早由北新書局致送稿費(同上《我和﹤語絲﹥的始終》)
于是就又影響了一部分的青年們,以為在古董中真可以尋出自己的救星。(《花邊文學·正是時候》)
一部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這奧妙的,并不敢相信。(《且介亭雜文·隔膜》)
而日本則早已有了兩種的譯本。(《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現(xiàn)在各色的人們大喊著各種的救國(《偽自由書·航空救國三愿》)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助詞“的”分化:“的”表示一般的定·名關(guān)系;“底”表示領(lǐng)屬性的定·名關(guān)系;“地”表示狀·動(或形)的關(guān)系。
但在魯迅的作品中,卻并不這么簡單,特別是在他的譯作以及譯作的序跋和編校后記等文章與文字中,以“底”字代替助詞“的”的情況相當普遍。對此,魯迅曾作過比較具體的說明:
文句大概是直譯的,也極愿意一并保存原文的口吻。但我于國語文法是外行,想必很有不合軌范的句子在里面。其中尤須聲明的,是幾處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緣故。即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其間用“底”字,例如Socialbeing為社會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別種品詞轉(zhuǎn)來,語尾有-tive,-tic之類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 Speculative,roman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譯文序跋集·﹤苦悶的象征﹥·引言》)
這是對于翻譯《苦悶的象征》使用助詞“底”的原則的說明,這已經(jīng)與“五四”以來“的”、“底”的分工大不相同。我們再看魯迅在其他文章中的實際用例:
假使我們的國民都能這樣,闊人又何等安全快樂?但他又“執(zhí)干戚而舞”,則似乎還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專為闊人圖便利而設(shè)的理想底好國民又不同。(《墳·春末閑談》)
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墳·寡婦主義》)
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底辯論。(《三閑集·在鐘樓上》)
首先當然要推Gorky的《回憶雜記》,用極簡潔的敘述,將托爾斯泰的真誠底和粉飾的兩面,都活畫出來,仿佛在我們面前站著。(《集外集·﹤奔流﹥編校后記》)
這放筆直干,便是創(chuàng)作底版畫首先所必須,和繪畫的不同,就在以刀代筆,以木代紙或筆。(《集外集拾遺·﹤近代木刻選集﹥(1)小引》)
他以為在這書中,有兩種社會底要素在相克,就是建設(shè)的要素和退嬰,散漫,過去的頹唐的力。但戰(zhàn)斗卻并不在軍事的戰(zhàn)線上,而在經(jīng)濟底戰(zhàn)線上。(《集外集拾遺·﹤梅菲爾德木刻士敏土之圖﹥序言》)
但是,俄國詩壇上先前那樣盛大的象征派的衰退,卻并不只是革命之賜;從一九一一年以來,外受未來派的襲擊,內(nèi)有實感派,神秘底虛無派,集合底主我派們的分離,就已跨進了崩潰時期了。(《集外集拾遺·﹤十二個﹥后記》)
社會改進的濃厚的信仰,使Lunacharski的作品著色,又在或一程度上,使他和他的偉大的革命底同時代人不同。(同上)
Lunacharski的文學底發(fā)展大約可以從一九○○年算起。他最先的印本是哲學底講談。(同上)
而一切作品,也終于不脫舊智識階級所特有的懷疑和冷笑底態(tài)度。(《譯文序跋集·﹤豎琴﹥后記》)
從他畢業(yè)于彼得堡大學這端說,是智識分子,但他的本質(zhì),卻純是農(nóng)民底,宗教底的。(同上)
從魯迅的實際運作來看,名詞、形容詞作定語其后大都用“底”,少數(shù)用“的”,兩者并沒有明確的界限,也就是說,在魯迅筆下,“底”字并不限于領(lǐng)屬關(guān)系的“定·名”結(jié)構(gòu),助詞“的”、“底”并沒有嚴格的分工。
為了嚴格區(qū)分定語標志與狀語標志的結(jié)構(gòu)助詞,以及各種意義的定語標志的結(jié)構(gòu)助詞,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時代的作家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諸如“底的”、“地的”、“的地”、“底地”等等復合助詞。這種復合助詞的基本意義大致是:前一個助詞顯示詞類,后一個助詞顯示句法功能即句子成分。
定語標志的復合助詞包括“底的”、“地的”以復合助詞“底的”為定語標志的如:
尤其是在中國僅有幾本這種的童話孤行,而并無基本底,堅實底的文籍相幫的時候。并且,我覺得,第五篇中銀茶壺的話,太富于纖細,瑣屑的,女性底的色彩。(《三閑集·﹤小彼得﹥譯本序》)
但作者是詩人,所以那文中有許多詩底的辭句,是無須贅說的。(《集外集·﹤奔流﹥編校后記》)
凡是科學底的人們,這樣的很不少,因為他們精細地研鉆著一點有限的視野,便決不能和博大的詩人的感得全人間世。(《集外集拾遺·詩歌之敵》)
這時的大題目,已退化為人類的意識對于與經(jīng)濟復興相沖突之力來斗爭的心理底的題目了。(《集外集拾遺·﹤梅斐爾德木刻士敏土之圖﹥序言》)
是具有哲人底風格的最為獨創(chuàng)底的作家。(《譯文序跋集·﹤放浪者伊利沙辟臺﹥和﹤跋司珂族的人們﹥譯者附記》)
又可以借此知道超現(xiàn)實底的唯美主義,在俄國的文壇上根底原是如此之深,所以革命底的批評家如盧那卡爾斯基等,委實也不得不竭力加以排擊。(《譯文序跋集·﹤新時代的預感﹥譯者附記》)
其實,超現(xiàn)實底的文藝家,雖然回避現(xiàn)實,或也憎惡現(xiàn)實,甚至于反抗現(xiàn)實,但和革命底的文學者,我以為是大不相同的。(同上)
一向被我們看作戀愛詩人的海納,還有革命底的一面……(《譯文序跋集·﹤海納與革命﹥譯者附記》)
“底”表示其前是名詞,它就相當于印歐語系的名詞詞尾;“的”表示其前的名詞作定語,它就相當于印歐語系的形容詞詞尾。
以復合助詞“地的”為定語標志的如:
自然,和不多時以前,士釗秘長運籌帷幄,假公濟私,謀殺學生,通緝異己之際,“正人君子”時而相幫譏笑著被緝諸人的逃亡,時而“孤桐先生”“孤桐先生”叫得熱剌剌地的時候一比較,目下誠不免有落寞之感。(《華蓋集續(xù)編·再來一次》)
幸而靠了作者的純熟的手腕,令人一時難以看出,仍不失為活潑潑地的作品。(《二心集·﹤夏娃日記﹥小引》)
“地”表示其前的“熱剌剌”、“活潑潑”是含有動態(tài)意義的副詞,在印歐語系中,副詞只能作狀語,但在這里它卻作了定語,因此后面再加上一個定語的標志“的”。
狀語標志的復合助詞包括“的地”、“底地”以復合助詞“的地”為狀語標志的如:
不過這幾句話已經(jīng)可以說是常識;就是說內(nèi)容和形式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也已經(jīng)是常識;還有,知道作品和大眾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也當然是常識。(《且介亭雜文·論“舊形式的采用”》)
“機械”后面用“的”,表明它是名詞,但它作了動詞“統(tǒng)治”的狀語,所以用狀語的標志“地”。
所以現(xiàn)在世界的糟,不在于統(tǒng)治者是男子,而在這男子在女人的地統(tǒng)治。以妾婦之道治天下,天下那得不糟!(《集外集拾遺補編·娘兒們也不行》)
“女人”是名詞,所以其后用“的”,但它在句子中作狀語,表示一種雖屬男人卻采取女人式(即“妾婦之道”)的統(tǒng)治方式,所以其后要用狀語的標志“地”。這實在太奇妙了!將名詞的“女人”當作表示動作行為方式的副詞,在句子中作狀語,這就相當于印歐語中同詞根的“女人”而以詞尾的不同區(qū)別名詞與副詞,而副詞詞尾的“女人”只能作狀語。
以復合助詞“底地”為狀語標志的如:
這文學和運動,一直發(fā)展著;到現(xiàn)在更具體底地,更實際斗爭底地發(fā)展到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且介亭雜文末編·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
譬如要辦上海居民所最愛看的“大出喪”,本來算不得烏托邦的空想,但若角色都回家拜歲去了,就必然底地出不來。(《集外集·﹤奔流﹥編校》)
我想,這恐怕是因為寫實底地顯示心境。(《集外集拾遺·﹤梅斐爾德木刻士敏土之圖﹥序言》)
這里的“具體”、“實際斗爭”、“必然”、“寫實”等詞和短語都不是副詞,按照印歐語的語法規(guī)則,它們都不能作狀語,魯迅在其后加“底”,顯示其非副詞,再加“地”,就等于把它們當做副詞,在句子里充當狀語。
此種復合式結(jié)構(gòu)助詞的大膽嘗試與創(chuàng)新,顯示了魯迅對吸收外來文化與發(fā)展民族文化的勇氣與膽識。盡管由于這種復合助詞的書面形式與口語形式不能統(tǒng)一而未能通行開來,但此種與魯迅一貫的探索、改革精神卻是十分可貴的。
魯迅不僅是偉大的作家,而且是出色的翻譯家,他不僅有著與其創(chuàng)作等量的豐富的譯作,而且在翻譯理論方面有著獨特而豐富的建樹。他在與瞿秋白討論翻譯問題的《關(guān)于翻譯的通信》中,主張翻譯“不但在輸入新的內(nèi)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因為“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要醫(yī)這病,我以為只好陸續(xù)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贝撕?,又在《答曹聚仁先生信》中說,“精密的所謂‘歐化’語文,仍應支持,因為講話倘要精密,中國原有的語法是不夠用的”。他還在談到翻譯果戈理的《死魂靈》時說,“副詞的‘地’字,卻還是使用的,因為我覺得現(xiàn)在看慣了這字的讀者已經(jīng)很不少”。而定語標志的復合助詞“底的”與“地底”,狀語標志的復合助詞“的地”與“底地”的創(chuàng)用,無疑正是此種觀點與主張的可貴實踐。就是說借鑒具有豐富形態(tài)變化的印歐語系其詞類與句法功能的一致性,創(chuàng)造出上述4個雙音節(jié)的復合助詞,前一個顯示詞類,后一個體現(xiàn)句法功能,即句子成分,從而解決漢語詞類與其句法功能亦即句子成分不一一對應的特點。雖然由于此種復合結(jié)構(gòu)的書面形式與有聲語言的口語形式相矛盾,因而沒有通行開來,但作為現(xiàn)代文學以至現(xiàn)代漢語的先驅(qū),魯迅的這種大膽探索與嘗試的創(chuàng)新精神是永遠值得肯定與贊揚的,而且由于這種復合助詞體現(xiàn)了相關(guān)定語或狀語形成的復雜關(guān)系與過程,因此盡管口語不便讀出,但書面閱讀起來卻是別具風味,別有情趣,從而成為魯迅語言的一個極富個性的鮮明特色。
不過上述復合助詞魯迅主要用于翻譯作品及其序跋、前言、后記以及相關(guān)的評論、介紹、說明等等,其次是某些論文和雜文,而在一般文學作品如小說、散文、散文詩等等中則基本上不用。
魯迅在這里還談到狀語標志的“地”的使用問題?!拔逅摹币院?,在外來印歐語系直接和通過翻譯的間接影響下,逐步形成了“的”、“地”分別充當定語、狀語標志的語法規(guī)則,但實際上,在那個時代,白話文的書面語言對這種“的”、“地”分工不曾也不可能嚴格遵守。包括補語標志的“得”在內(nèi),魯迅是比較注意這三個助詞的分工的,但也并不嚴格,以“的”代“地”與“得”的情況在他的作品中也時有發(fā)現(xiàn)。直到新中國成立的五十年代初,語言學界才約定俗成,并通過大中學校的教科書,將這三個助詞的分工作為語言規(guī)范標準固定下來。其間雖然也曾出現(xiàn)過“的”、“地”合并主張的局部的短暫的反復,但“的”、“地”、“得”分工畢竟是語言學界乃至文化界的大勢所趨,是現(xiàn)代漢語發(fā)展歷史的必然選擇,而“的”、“地”合并的倒退觀點與實踐必然要退出歷史舞臺。
在魯迅的語言中,還有一種助詞“的”與后面的名詞組合連用的形式,例如:
在我自己的,是我確曾認真譯著,并不如攻擊我的人們所說的取巧,的投機。(《三閑集·魯迅譯著書目》)
那時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南腔北調(diào)集·祝中俄文字之交》)
然而他所據(jù)以綴合,抒寫者,何一非社會上的存在,從這些目前的人,的事,加以推斷,使之發(fā)展下去,這便好像豫言,因為后來此人,此事,確也正如所寫。(《書信·331220致徐懋庸》)
此種結(jié)構(gòu)源于古代漢語的“之+名詞”結(jié)構(gòu),例如:
樂府之盛、之備、之難,莫如今時。(周德清《中原音韻·序》)
兩先生之言,足見紹興人之村、之樸。(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尋夢》)
至于《十錯認》之龍燈、之絮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戲,《燕子箋》之飛燕、之舞象、之波斯進寶,紙扎裝束,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同上)
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龔自珍《病梅館記》)
所不同的是,古漢語中的“之X”多系助詞與形容詞的組合,“之”與名詞組合次之,而魯迅的“的X”則是助詞與名詞的組合。
此種結(jié)構(gòu)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十分罕見了,因此顯得非常新鮮。
總之,魯迅筆下的助詞“的”以及與之有關(guān)的“底”、“地”等助詞的分工、疊用、連用與復合等等,充分展示了魯迅吸收外來文化以充實與發(fā)展?jié)h語與中華文化的大膽探索、改革與創(chuàng)新的可貴精神,同時也成為魯迅語言的鮮明的個性特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