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蓓+胡祎
內(nèi)容摘要:男性的逐步退場和女性的逐步登場是王安憶的小說《天香》的整體敘事框架。作者在小說中賦予男性的任務是“很有意思地將一大份家業(yè)折騰完畢,大家省心”,女性則承擔起以刺繡挽救家庭的重任,兩者伴隨著申家由盛而衰、天香園繡從無到有的過程完成了性別角色的倒置。“天香”可以說就是天香園中的“女人香”。
關鍵詞:《天香》 性別角色 倒置
王安憶的小說《天香》以清雅而富情趣的細膩語言,描繪了明代的一幅清明上河圖景,關注了時代變遷中的人物命運,展現(xiàn)了一個別具一格的風俗流變的世界。她所構筑的“天香園”是一大份家業(yè),這份大家業(yè)里的男女雖同是一大家子,卻又可以說是相互獨立的。上海富紳申家子弟因為富庶而有了從仕途脫身的資本,醉心于花鳥魚蟲、聲色犬馬,逐漸折騰完家產(chǎn)的同時“天香園繡”的地位日漸顯著,園子里的女性也漸漸承擔起支撐家庭的重任,女性從幕后轉(zhuǎn)而走出閨閣登上戲臺成為主角,這是以男性的退場為前提的。男性為女性創(chuàng)造了天香園繡閣這樣一個歷史平臺,至此完成了性別角色的倒置,這其中顯現(xiàn)了作者的“以女性為主旨”,男性在小說中成為陪襯,“天香”可以說就是天香園中的“女人香”。
一.逐步退場的申家男性
作者在《訪問<天香>》里談到作品里的男性都是會享樂、揮金如土的玩家,“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孩子氣的人,富有意趣,還有想象力。雖都是吃飽撐的,可各有一路”,且“要讓他們很有意思地將一大份家業(yè)折騰完畢,大家省心”。[1]因此從第一卷的《造園》開始陸續(xù)登場的父父子子三代人,大都因為一個“玩”字而一個接一個退場,將空間逐漸讓給了園子里的女人。
“上海的士子,都不太適于做官。燕飛草長的江南,特別助于閑情逸致?!盵2]就是這樣充溢著一股南朝風氣的上海地方,養(yǎng)成了申家子弟的享樂主義。而這種享樂,也并非一定表現(xiàn)為聲色犬馬、揮金如土的奢侈,在筆者看來,其中更隱藏著一種狹隘的自我——除去玩樂,責任的憂慮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申儒世從道州太首位上卸任歸隱,偏居梅家巷里的廢園,“隱于市”,便“兩耳不聽窗外事”,基本退出了讀者的視線;申明世“自小就愛好華服美食”,丁憂后又造極奢侈的園子,又納小妾??潞1扔谄涓?,有過之而無不及,胡鬧著花重金創(chuàng)下“一夜蓮花”的奇事,起頭在院子里設市做買賣玩,遇事便大擺筵席;鎮(zhèn)海雖說和柯海性情相反,卻因喪妻起意做和尚,說是出世外,可一股腦將養(yǎng)老扶幼的責任推卸干凈;阿奎就更不在話下,無惡不作,是扶不上墻的爛泥。阿昉“仿佛要趕什么熱鬧似的”,出格地在金龍四大王廟集上開了個豆腐店,不為賺錢,仿佛玩鬧;阿潛更是聲色犬馬,移了性情,沒一句交代便跟著弋陽腔的班子遠走多年;阿暆還算務實,卻在東林黨被殘害后深居簡出。這三代男性的玩樂直接導致了申家的由盛而衰,然而他們雖然是揮霍家產(chǎn)使得家族逐漸敗落的“罪魁禍首”,但作者絕無意于將他們描畫成懦弱而令人生厭的紈绔子弟,反而在這種玩樂中突顯出他們性格中的單純和可愛。小綢在阿潛為希昭想向香光居士學畫求情時“看著阿潛孩子樣的臉,忽就看見了柯海年少時候的樣子,她這才看出,申家人都是一種人,無邪、無憂、無慮,因此而無賴?!边@里的“申家人”,明顯意指申家這些男人,作者借明眼人小綢的口道出了申家的男人都是些將生活過成藝術、將雅賦予俗的性情中人。他們尊奉俗世的生存哲學,有卑微卻無齷齪,有繁瑣卻無庸俗,在他們的玩樂里,雪藏著人生觀,顯現(xiàn)著生命的本質(zhì)??潞O仁且晃逗[,可到制墨這一玩就有了人生的況味;鎮(zhèn)海撇掉世事糾纏,一心出世求內(nèi)心平靜;阿昉的豆腐店,則是為實踐他的儉樸哲學......[3]
二.從閨閣中走出的女性
要完成性別角色的完全倒置,只有男性的退場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閨閣女性的勇往直前。園子里的這些女性需要具有獨特的性格特征,需要有足夠的勇氣走出閨閣。
小說中的女性,大都個性鮮明、卓爾不群,形象內(nèi)涵頗為豐富,其中以小綢、希昭、蕙蘭三位主要人物最為明顯。小綢脾氣耿直倔強,新婚之夜柯海問她的乳名時大膽反問,絲毫沒有平常女兒家的嬌羞,在柯海開玩笑要口傳這乳名時更是顯出了犟性和認真;她愛憎分明,嫁給柯海后對愛情忠貞不二,但在柯海納了閔女兒后便決心與他決裂,非此即彼;她還極重情義,和鎮(zhèn)海媳婦成為閨中好友后互換乳名以表親密,還用祖?zhèn)鲗毮人?,可謂生死之交。希昭天性聰明伶俐,兼?zhèn)渲腔畚难?她心性高遠,不愿意遂了小綢的心愿求她學繡,而是想要自立“武陵繡史”的門戶繡畫;她蕙質(zhì)蘭心、錦心秀手,身上很少看到俗情,有的多是清新高雅的生活方式和超然于世的情懷,繡畫時必定凈身焚香,“繡藝已非人工,而為天之所降,每每出神入化,世人不可評議”。蕙蘭至真至純,因其“形容天真”被張夫人看中便遣媒聘給了自己的小兒子張陛做妻子;她善解人意,賢良孝順,在丈夫死后不聽嫂嫂的攛掇堅定不移誓不改嫁,一心陪伴服侍張夫人,以刺繡維持生計;她天性善良,悲天憫人,不顧“天香園繡”不外傳的規(guī)矩接納了身世可憐、一心學繡的戥子和乖女。[3]除此之外還有閔女兒、鎮(zhèn)海媳婦、戥子、乖女等女性,雖然不是核心人物,卻也有自身獨特的性格特點和人格魅力,豐富了天香園女性群體的形象特征。
閨閣中的這些女性并非一般的閨閣女子,她們性格中最為突出的共性便是女性意識、自我意識強烈,她們是獨立、堅強、有韌性的主體,而這一點正是她們能夠從閨閣中走出、承擔起支撐家庭重任的最為重要的原因。天香園從形式到內(nèi)容上都儼然成為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兒國”,成了名副其實的巾幗天地。無論小綢、希昭、還是蕙蘭,她們都在相對開放、受盡寵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個性張揚,我行我素,帶有爽脆明快的男兒氣概。[4]而小說中又多次提到觀音,“小綢的長相很端莊,方正的額頭,高鼻梁,雙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點像觀音”,希昭出生于觀世音的誕辰,長相也略像觀音,時時將這些女性與男女同體的觀音相關聯(lián),更是隱喻了園子女人的巾幗不讓須眉。這些獨立的、女性意識、自我意識強烈的女性,她們不再是男權社會觀念中的附屬品,婚姻對于她們來說已經(jīng)是無所謂了,她們都能夠脫離丈夫而獨立:小綢在柯海新納后與其決裂,從此形同陌路;閔女兒一心與小綢好,更不在乎丈夫柯海;希昭心性高遠,才氣智慧倒比阿潛更勝幾分;蕙蘭則是新寡,未曾想過再嫁,甘心以刺繡維持孤寡的生計;而戥子乖女更是干脆仇嫁。作者讓這些園子里的女人脫離男性能夠獨立,同時也賦予她們男性之間的那種“割頭不換”的堅定情誼,使她們結成一種獨當一面的巨大力量。小綢和鎮(zhèn)海媳婦,希昭和蕙蘭,蕙蘭婆媳,她們都沒有了欲,只剩下情,且情比金堅。就像小說中希昭所說:“男人的朋友都是自己選下的,而女人的所遇所見都是家中人,最遠不過是親戚。在一起是出于不得已,但危難之中見人心?!边@種“出不得已”而結成的情誼,促使她們能夠有足夠的勇氣走出閨閣、在風口浪尖上代替園子里的男性支撐起整個家族的命運。
三.“天香”——“女人香”
“天香”可謂天香園的靈魂。天香園里的香有很多,有濃郁的桃子香,有“一夜蓮花”的蓮香,有“香雪?!钡南灎T燃燒時的花香,這些香卻都不能代表天香園,不是天香園活力無限的根源。真正讓天香園名聲不墜、生機永存的是天香園里的“女人香”。[6]
小說里閔師傅來上海走親家,走出桃林時便對申家衰敗的境況有幾分了然,心下便無限哀戚。但上了繡閣,看見繡閣上女人們“繁華勝景”的繡活,“心中生出一種踏實,仿佛那園子里的荒涼此時忽地煙消云散,回到熱騰騰的人間”,在走出繡閣后,更是感到“還不止園子自身拔出來的力道,更是來自園子外頭,似乎從四面八方合攏而來,強勁到說不定哪一天會把這園子夷平”,先前以為的氣數(shù)將盡,卻是因為有更大的氣數(shù),勢不可擋摧枯拉朽,而這更大的氣數(shù)就來自于園子里的女人。在天香園走在衰頹的路上時,這些女人憑借一針一線綴合了裂縫,用智慧和堅強擋住了家族不斷墮落的趨勢。她們給天香園注入了新鮮的生機和活力,使園子煥然一新,另辟蹊徑,在“疑無路”時豁然柳暗花明。
在外人的眼中申家的家風獨特——“男人們都喜歡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往往一事無成;女人們的繡倒成天下一絕,聞明四方,人們多稱‘陰盛陽衰”。[7]這種“陰盛陽衰”就可以理解為天香園中男女性別角色的倒置,這種倒置不僅體現(xiàn)在男女性格的互補上,也體現(xiàn)在本應是男性承擔的家族責任反過來由女性承擔,因此園中男性的“一夜蓮”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那“蓮開遍地”的“女人香”,這“女人香”是園中女性堅韌智慧的象征,它讓天香園活潑靈動、永葆生機,是天香園真正不朽的靈魂。
參考文獻:
[1][5]鐘紅明.訪問<天香>.上海文學[N].2011(03).
[2][7] 王安憶.天香[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肖太云.王安憶<天香>的兩縷香魂[J].小說評論.2012(04).
[4]夏仁娟.浸潤在海派文明中的天香世界——解讀王安憶的長篇小說<天香>[J].名作欣賞.2013(27).
[6]郭彧.女人香上海灘——讀王安憶新作<天香>[J].出版廣角.2011(09).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