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齋

以蘇軾的春節(jié)詩作為考索對象，不僅可以窺測我國古代特別是北宋時期的春節(jié)風(fēng)俗，也可以藉此鳥瞰蘇軾的一生，探究他的心路歷程。

蘇軾最早的描寫春節(jié)生活的詩作，是寫于嘉柘年間任鳳翔簽判時的幾篇（10621063），其中《歲晚相與饋問，為饋歲；酒食相邀，呼為別歲；至除夜，達旦不寐，為守歲。蜀之風(fēng)俗如是。余官于岐下，歲暮思歸而不可得，故為此三詩以寄子由》三首最為精彩。三詩先可不論，單說詩題小序就很有意思，記載了蜀中春節(jié)除夕的種種風(fēng)俗——饋歲、別歲、守歲，是極為可貴的文化資料。

所謂饋歲，就是在歲末時互相問候，像是我們現(xiàn)在的拜年，只不過，現(xiàn)在的拜年，隨著科技的進步，更多地發(fā)展為信件拜年、電話拜年、電視拜年、電子郵件拜年等，而在蘇軾的時代，孤身在外是十分寂寞的。蘇軾在組詩《饋歲》結(jié)處的詩句“官居故人少，里巷佳節(jié)過。亦欲舉鄉(xiāng)風(fēng)，獨唱無人和”，即書寫了初人仕途在異地他鄉(xiāng)的寂寥心境。

所謂別歲，是在新年到來之前，鄰里、親戚或是朋友，互相宴請，酒食相邀，相當于現(xiàn)在的春節(jié)聚會。但這一風(fēng)俗與現(xiàn)在區(qū)別較大，現(xiàn)在的風(fēng)俗，大抵在正月初一之前是不宴請聚會的，時間一般后移到正月初二之后，而將除夕和大年初一留給自己的家庭團圓。蘇軾在《別歲》詩中借題發(fā)揮，表達了對于時光流逝的嘆惋：“故人適千里，臨別尚遲遲。人行猶可復(fù)，歲行那可追。問歲安所之，遠在天一涯。已逐東流水，赴海歸無時?！疣蹬f歲別，行與新歲辭。去去勿回顧，還君老與衰?！边@是一首生命之歌，流溢著對時光易逝的傷感和對生命短暫的困惑。故人如果遠行千里，還要依依惜別、遲遲難行，何況人生別離一歲呢？可怕的是，人之遠行尚可歸來，而歲月的流逝卻不能追回了。你若想問這個“歲”去了何處，我告訴你，它遠在天涯，已經(jīng)追逐著東流之水，流到大海之中，永無歸時……哎！不要嗟嘆舊歲之別吧！因為我們很快又要與新歲辭別。那么，不悲哀嗟嘆舊歲的流逝，又應(yīng)該怎樣對待這流光電閃一般飛逝的生命呢？蘇軾的回答是：“東鄰酒初熟，西舍彘已肥。且為一日歡，慰此窮年悲?！保ㄍ希┚褪且跉g樂中享受生命，享受時光。你看，東鄰酒熟，西舍肉肥，何不舉杯暢飲，來慰藉那對于時光流逝的悲嘆呢？蘇軾的這首早期詩作，在內(nèi)涵上，顯示了其初入仕途的困惑和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拷問，其答案尚屬那種青年時代的莫名惆悵；就其寫作方式而言，見出了此后以議論為詩、以文為詩的端倪，即以一種情理或思考作為篇章結(jié)構(gòu)的主線，氣勢縱貫，一氣而下，引人入勝。

所謂守歲，就是在除夕之夜達旦不寐，這與現(xiàn)在的風(fēng)俗相似。不過，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不那么認真地通宵守夜，而是象征性地守過新舊年交替的時刻。往日的守歲已經(jīng)被春節(jié)的電視節(jié)目所取代。不過，了解一下古人的守歲，也是蠻有意思的事情。蘇軾的《守歲》詩說：“欲知垂歲盡，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擊其尾，雖勤知奈何。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脽魻a滅，起看北斗斜。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痹趯懽鞣椒ê透裾{(diào)上，皆與前首有別。它不似《別歲》的一味訴說，以理服人，而是使用比喻和場景描寫，更增添一些生動。起首將流動之垂歲比擬為“赴壑蛇”（李商隱《樊南甲集》云：〔蛇〕“赴壑而一去無返”），蛇之赴壑正與歲之流逝相同，詩人就此起興發(fā)論，說守歲之時這條赴壑蛇的修長美麗的身軀已大半沒去，難以遮擋住它的去意，它僅僅剩下一個蛇尾，不論怎樣努力，你都無法攔住它的消失了。倒是那些孩子們無憂無慮，勉強支撐著不睡，在除夕之夜喧嘩著。我一直坐到燈燼灰滅，才起來仰望北斗橫斜。想到一年年地度過，重要的是不要將自己的心事、理想、愿望隨意蹉跎。努力就從今夕開始，趁著現(xiàn)在自己還年輕。不難看出《守歲》一詩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此組《歲晚》組詩連同寫于其前后的《次韻子由除夕見寄》、《和子由踏青》，著重表達了蘇軾早期詩作的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也描述了當時有關(guān)春節(jié)的風(fēng)土人情。如《次韻子由除夕見寄》描寫陜西一帶“秦烹惟羊羹，隴饌有熊臘”（現(xiàn)在陜西小吃仍以羊肉泡饃為特色）；《和子由踏青》詩回憶在四川家鄉(xiāng)踏青“城中居人厭城郭，喧闐曉出空四鄰”的景象，所謂“踏青”即是“每正月人日，士女相與游嬉飲酒于其上”，“人”即指正月初七。在人日除了踏青之外，還有蠶市（蜀中春月，村市聚為歡樂，為之蠶市），十分熱鬧。蘇軾的《和子由蠶市》描述：“蜀人衣食?？嗥D，蜀人游樂不知還。千人耕種萬人食，一年辛苦一年閑，閑時尚以蠶為市，共忘辛苦逐欣歡……市人爭夸斗巧智，野人喑啞遭欺瞞。詩來使我感舊事，不悲去國悲流年?！被貞浟思亦l(xiāng)的種種春節(jié)風(fēng)俗和少年蠶市所見到的往事，頗有傷感。

東坡一生中，也許會有許多難眠之夜，現(xiàn)在舉其春節(jié)時期的兩例。

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時蘇軾任杭州通判。自從熙寧二年王安石變法，整個社會處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牢獄人滿為患，蘇軾作為通判，除夜值班于都廳，“囚系皆滿，日暮不得返”，作詩題于壁上：“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zhí)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營糇糧，墮網(wǎng)不知羞。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贝嗽娫凇短K軾詩集》中，并未出現(xiàn)在熙寧期間，而是出現(xiàn)在二十年之后，蘇軾再任杭州太守的元枯五年，看來，如果不是蘇軾在二十年后回憶此夜此詩，則這首“題壁間詩”連同蘇軾早年宦海中的人性表達就會淹沒在茫茫史料之中。這首題壁詩，典型地書寫了蘇軾在早期宦海中的惶惑，具有概括蘇軾早期人生觀念的史料意義。詩的開筆就透露了一種作官不自由的心態(tài)，同于他在黃州時期“長恨此身非我有”的感嘆。而“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則表達了他為生存而羈身宦海的苦悶。

蘇軾的這種人性本質(zhì)，決定著他的仕途不會順利，也就決定著他另一次的難眠除夜遲早會來臨。

八年之后，宋神宗元豐二年（1099）的除夕之夜，蘇軾和他的全家，是在大悲大喜、悲喜交集中度過的。當時天下富于同情心、同情蘇軾的土民也都同此悲樂。因為，蘇軾在御史臺牢獄中經(jīng)歷了一百三十天的“煉久不決”之后，終于蒙恩結(jié)案，“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這就是有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因為作詩“譏刺新政”而在上一年的八月十八日被逮捕進了御史臺的監(jiān)獄，御，史臺也稱烏臺，因漢代御史臺“其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shù)千棲宿其上”（《漢書·朱博傳》），所以被稱為烏臺乙蘇軾的譏刺詩作因被羅織為諷刺宋神宗而顯得事態(tài)嚴重。從蘇軾《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的詩題和“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其一）、“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的詩句來看，當時似乎已經(jīng)很危險了。最后的判決聽起來似乎不錯，尚有職銜，但其實就是以罪人身份流放黃州，所謂團練副使不過是個虛銜。這要感謝宋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所定下的制度，那就是告誡他的子孫后代，不能殺讀書人。所以，蘇軾終于得以保命而貶謫黃州。后代的研究者也十分感謝這個決定，因為，蘇軾因此有了寫于黃州的前后《赤壁賦》和“大江東去”等魅力四射的篇什。

這一年的除夕就是蘇軾從御史臺監(jiān)獄中出來后的第三天。在除夕前夕，他寫了有感于出獄的詩作《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fù)用前韻二首》：“百日歸期恰及春，余年樂事最關(guān)身?！保ㄆ湟唬捌缴淖譃槲崂?，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保ㄆ涠┨K軾說百日之案正趕上春節(jié)前夕結(jié)案，其實，春節(jié)的到來也對于結(jié)案起了促進作用。此兩首不僅寫出了獄外風(fēng)吹面、鵲啄人的真實場景，也表達了蘇軾不改初衷的心境，特別是用塞翁失馬、城東斗雞的典故，可以看作東坡此后生活、特別是黃州生活的人生宣言。

蘇軾作為罪人流放，是不能在京城逗留的，蘇軾一家也愿意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以免再出變故。元豐三年正月初一，蘇軾及其一家就離開京城上路了。所幸他在數(shù)日之后，抵達距離京城三百里的陳州。他的表哥文與可的兒子文逸民一家在這里居住，子由也從距離陳州二百多里的南都趕來相聚。蘇軾在此寫下數(shù)篇詩作，記錄下了烏臺詩案之后春節(jié)期間自己的心態(tài)，其中既有“納之憂患場，磨以百日愁”、“平時種種心，次第去莫留”的對于烏臺詩案的反思；也有對于黃州流放的遐想：“便為齊安民，何必歸故丘”（《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齊安是指黃州，透露出了隨遇而安的思想；“君已思歸夢巴峽，我能未到說黃州。此身聚散何窮已，末忍悲歌學(xué)楚囚”，此詩是與文逸民表侄飲別，“醉行堤上散吾愁”時所作。雖然不乏曠達之語，那痛徹骨髓的悲哀還是在字里行間散發(fā)出來。

蘇軾貶謫黃州，無數(shù)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如萬斛泉源汩汩而出。此時期每年春節(jié)期間，也都不乏佳作，如“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的那種哲理禪思而化入的繾綣詩魂；如《正月三日點燈會客》的對于黃州春節(jié)風(fēng)俗的描寫：“試開云夢羔兒酒”（現(xiàn)在黃州仍以羊羔酒聞名）和對于故國的憶念：“蠶事光陰非故國”，以及對于新春佳節(jié)的歌詠祈盼：“冷煙濕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p>

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結(jié)束了黃州的流放生涯，翌年正月初一，在大雪紛飛中過淮謁客，有詩二首，記錄下蘇軾在二元之際（元豐、元枯）的飛鴻踏雪的痕跡，展示了東坡“萬頃穿銀海，千尋度玉峰”的壯偉胸襟和“霽霧開寒谷”、“不用殘燈火，船窗夜自明”的對于光明的向往和自信。果然，六個月后，蘇軾時來運轉(zhuǎn)，起用為登州太守，隨即入朝，這就是有名的元祐時期了。

限于篇幅，我們的目光不得不越過東坡在元佑期間八年的仕宦生涯，而將目光繼續(xù)凝聚于東坡苦難的流放生活，因為，詩人總是在苦難中更能閃耀人性的光輝，更能煥發(fā)藝術(shù)的魅力，也就更具有文學(xué)以及歷史文化考索的意義。紹圣元年（1094），年屆六旬的蘇軾被他昔日的學(xué)生而今的皇帝哲宗貶謫惠州，九月度大庾嶺，十月到達惠州貶所。兩個月后，蘇軾度過了他在惠州貶所的第一個春節(jié)。追思往事，東坡老人難免感傷：“前年侍玉輦，端門萬枝燈?！榔齑┮故校F馬響春冰。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亦復(fù)舉膏火，松間見層層?！比ツ赀€在陪侍玉輦，何等榮耀，牙旗儀仗穿行繁華的夜市，鐵馬踏響寒冷，而今年的春節(jié)，卻在江海之上漂泊，猶如禪房寄身的一個山僧。雖然也有膏火可舉，卻只見層層的松木。如同紀昀所評：“兩兩相形，不著一語，寄慨自深。”

在貶謫惠州的第三年，東坡更是一氣作了《新年五首》，先試舉其一：“曉雨暗人日，春愁連上元。水生挑菜煮，煙濕落梅村。小市人歸盡，孤舟鶴踏翻。猶堪慰寂寞，漁火亂江村?！笔拙渖婕肮糯囊恍┟袼?，那就是以人日的陰晴來占卜新年是否豐收。杜甫也有《人日》詩：“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彼?，東坡的“春愁連上元”，也就有了超脫個人的意思。第三句的“挑菜”，也是一種民俗，《蘇軾詩集》在此詩句下合注：“何焯曰：挑菜乃人日事。唐子西詩：挑菜年年俗?！比绻f組詩其一重在個人心境的寂寥，其二則顯示了更多的不平之氣，矛頭指向占據(jù)朝廷巢枝的當?shù)廊盒。骸氨变炯胡槪履旰嗡?。盡歸喬木寺，分占結(jié)巢枝?！薄捌淙齽t表達自己隨遇而安的心境和對于光明前景的希冀：“冰溪結(jié)瘴雨，先催凍，筍生。豐湖有藤菜，似可敵莼羹?！痹谡斡瓯?，東坡看到了凍筍催生的信息。晉代的張翰思念家鄉(xiāng)的莼菜羹而辭官還鄉(xiāng)，蘇軾卻說，惠州豐湖所產(chǎn)的藤菜，足可與莼菜羹媲美，何必非要還鄉(xiāng)呢？因此，東坡在其五中說：“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邮砍y客，參軍許叩門。明年更有味，懷抱帶諸孫?！?/p>

正當東坡欲終老惠州，“已買白鶴峰，規(guī)作終老計”、“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時候，紹圣四年（1097）四月，六十多歲的東坡再貶海南。只因為他寫了“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的詩句，讓執(zhí)政者不快，于是，根據(jù)子瞻的“瞻”字，去目而貶儋州。不過有人占卜，說儋字有人，子瞻無礙。紹圣五年，東坡在海南儋州度過了他的第一個春節(jié)。上元燈節(jié)的時候，儋州的地方長官，為了表達對于東坡老人的敬意，邀請了陪同乃父過海的蘇過共度佳節(jié)。與蘇軾一生有緣的三位女性此時都已去世，此次渡海，只有兒子蘇過陪伴?，F(xiàn)在，蘇過也被邀過上元，東坡老人靜靜地凝視著一輪孤月，月光照射進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只蜥蜴盤在窗上：“靜看月窗盤蜥蜴”，這在嶺北的中原地區(qū)是很少見到的現(xiàn)象，也使蘇軾更為清醒地感覺著身在異鄉(xiāng)、而且是萬里之遙的海島。東坡老人獨坐凝視著盤窗的蜥蜴，心中想著什么呢，他也許在盼望著惦記著兒子蘇過，“燈花結(jié)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寂寞的心境躍然紙上，他也許還想了許多，回憶著坎坷的一生，“搔首凄涼十年事”！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正月，蘇軾度過了他平生最后一個春節(jié)，當時他正在北歸的路上。此時，東坡老人名滿天下，不僅僅是詩名的傳播，還有他的胸襟氣度、做人風(fēng)范，六十多歲的老人貶謫海南蠻荒瘴痍之地居然能夠生還，也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在東坡返歸北上的沿路，出現(xiàn)萬人空巷的奇觀。東坡也不無自豪地說：“問翁大庾嶺上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東坡居士過龍光……》）。東坡老人在其人生最后一個春節(jié)的這兩句富于哲理禪思的詩句，似乎可以作為令后人永遠玩味的遺言吧！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