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雨涓
摘要:《園冶》中未涉及匾聯(lián),引起一些學者的猜測。有的說是因為匾聯(lián)配合于柱、額的做法直到清代才興盛,有的則認為在宋代的園林中題聯(lián)已經(jīng)很普遍。實際上,園林楹聯(lián)雖在宋代已出現(xiàn),但因文獻記載絕少,尚不能證明已很普遍,但可以確定,其在元末明初已盛行。計成未提匾聯(lián),是因分工不同。
關鍵詞:《園冶》;匾額;楹聯(lián);明代;分工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2641(2015)06-0038-03
收稿日期:2015-03-30
明末計成所作《園冶》一書,是我國古代唯一一部造園專著。書中未涉及匾聯(lián)這一園林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引起一些研究者的疑惑與興趣,并先后提出自己的見解與猜想。審視這些觀點,筆者發(fā)現(xiàn)有一些并不能自圓其說,其中不乏園林界著名學者的觀點。故不揣淺陋,將讀書過程中的一點體會羅列于下,以便求教于方家。
1 匾聯(lián)懸于柱、額的做法何時產(chǎn)生?
張家驥《中國造園論》中有這么一段話:
明末計成著《園冶》從設計到施工,細處談到欄桿的花飾和鋪地的圖案,對匾聯(lián)卻未著一字。到清康熙十年(1671),李漁著《閑情偶寄》,在“居室部”中,才對匾聯(lián)專加論述。由此可證,即使明代已有“楹聯(lián)”,還沒有成為園林建筑和景境意匠的一種必要手段,但在清代“楹聯(lián)”就成為園林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了。……將匾聯(lián)配合懸于柱、額的做法,大約在清代才盛行起來。
將匾聯(lián)配合懸于柱、額的做法,真的到清代才盛行嗎?不盡然。首先來看“匾”。
《說文·冊部》:“扁,署也。從戶、冊。戶冊者,署門戶之文也?!薄逗鬂h書·百官志五》:“凡有孝子順孫、貞女義婦,讓財救患,及學士為民法式者,皆扁表其門,以興善行?!笨梢娭辽僭跐h代匾額就已出現(xiàn)。另外,《世說新語·巧藝》有魏明帝讓韋誕為其新建的宮殿“登梯”題榜的記載——劉孝標注引衛(wèi)恒《四體書勢》日:“誕善楷書,魏宮觀多誕所題。明帝立陵霄觀,誤先釘榜,乃籠盛誕,轆轤長絙引上,使就題之,去地二十五丈,誕甚危?!边@里的“榜”即是匾額,從這段注釋,我們至少可以得到兩方面信息,一是當時“宮觀”(皇家園林)必題字,否則不會不顧題字人之安危,使其“去地二十五丈”補題;二是當時的“榜”是先題字后再釘?shù)浇ㄖ锷系?。這說明早在曹魏(至少是宋或梁)時“匾”已懸于“額”。
再說“聯(lián)”,即楹聯(lián),指“懸掛在建筑正面明間正貼柱子上的對聯(lián)”,是對聯(lián)的一種。最初的對聯(lián)又稱春聯(lián),是貼在門上的;柱子上的楹聯(lián)何時出現(xiàn),至今仍無定論。張薇在《(園冶)文化論》中提出宋代的園林中題聯(lián)就已經(jīng)很普遍,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證明,是否如此呢?原文是:
在宋代的園林中題聯(lián)已經(jīng)是很普遍了。北宋蘇舜欽所造滄浪亭,題有許多聯(lián)語,如著名的“藕香水榭”聯(lián)云:短艇得魚撐月去,小軒臨水為花開?!皽胬送ぁ甭?lián)語: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俱有情。
實際上第一聯(lián)的作者并非宋人,而是清代齊梅麓(下聯(lián)集自蘇軾的《再和楊公濟梅花》詩);第二聯(lián)是集宋人的詩句不假(上聯(lián)出自歐陽修《滄浪亭》詩,下聯(lián)出自蘇舜欽《過蘇州》詩),但集者并非宋人,而是清代梁章鉅。孤證本不足以定論,何況偽證?所以宋代園林題聯(lián)已很普遍的結論恐怕不宜貿(mào)然得出。
雖然文獻中見到的最早的園林楹聯(lián)出現(xiàn)于宋代一一宋周密的《癸辛雜識·別集下》“藥洲園館”條,其中記載了園中有三副桃符。門桃符為“喜有寬閑為小隱,粗將止足報明時”;二小亭桃符分別為“直將云影天光里,便作柳邊花下看”“桃花流水之曲,綠陰芳草之間”一一但筆者目前只搜集到這一條線索,暫不足以說明宋代園林中楹聯(lián)已很普遍。
元末顧瑛曾為其園林“玉山佳處”中的每一處景點撰有楹聯(lián)(顧瑛自稱為“題句”,四庫館臣稱為“春題”)。如“玉山草堂”聯(lián)為“瘦影在窗梅得月,涼陰滿席竹籠煙”;“玉山佳處”聯(lián)為“翠痕新得月,玉氣暖為云”(馬九霄篆顏)。與計成同時的吳玄(計成曾為其建宅園)有著作《率道人素草》,卷四《駢語》即收其自撰聯(lián)語云:“世上幾盤棋,天玄地黃,看縱橫于局外;時下一杯酒,風清月白,落談笑于樽前”(匾額為“白眼為看他”)。明代祁彪佳在《越中園亭記》“曲池”條記海樵陳山人讀書處“聯(lián)扁(匾)多海樵手筆”;明代文人如唐寅、沈周、文徵明、徐渭、董其昌、左光斗、徐霞客、史可法、金圣嘆、陳洪綬等均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可觀的居室聯(lián)。在明代的小說中也不乏楹聯(lián)之作,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警世通言》《西湖二集》等,其中尤以《金瓶梅》中的最具有代表性,有十余副之多,其中包括西門慶夏臼納涼的翡翠軒聯(lián)、西門慶家的大門及書房聯(lián)、玉皇廟的流星門和大殿聯(lián)、野外酒館招牌聯(lián)、妓女愛月的居室愛月軒聯(lián)、林太太招宣府大廳及后堂聯(lián)、文秀才的書房聯(lián)、泰山碧霞宮聯(lián),等等。
另外,與計成同時代的劉侗、于奕正著的《帝京景物略》有一篇寫《定國公園》,為強調此園“質樸”,作者用了這樣幾句描寫:
環(huán)北湖之園,定園始,故樸莫先定園者?!猎粓?、土池不甃,堂不閣不亭、樹不花不實、不配不行,……入門,古屋三楹,榜日“太師圃”。自三字外,額無匾、柱無聯(lián)、壁無詩片?!夯ㄒ惶痢⒏舭稊?shù)石,亂而臥,土墻生苔,如山腳到澗邊,不記在人家圃。
這反過來可以理解為:在當時的園林中普遍是“額有匾,柱有聯(lián),壁有詩片”。
簡而言之,宋代園林中已出現(xiàn)楹聯(lián),至少在元末明初,園林楹聯(lián)已經(jīng)盛行,并成為園林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并非晚到清代。
2 計成為何在《園冶》中不提匾、聯(lián)?
張薇在《(園冶)文化論》一書中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計成作為造園家,在《園冶》中未更多地涉及匾額、楹聯(lián)等書法字幅,也許是有意的。那么有何動機呢?因為《園冶》不是造園“規(guī)劃”,更不是造園手冊,而是造園論著,所以理當論及字幅在造園藝術與審美價值中的應有地位、主要作用、理論構思、審美要求等基本問題。這是研究《園冶》文化時還應深入探討的一個問題?!瓫]有對景題、楹聯(lián)、匾額等造園必備的精神建構要素展開闡述,這當是《園冶》的一大缺憾。同時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謎”。
沒提匾聯(lián),是否真是《園冶》的缺憾呢?這真是一個謎嗎?換一個角度,也許情況就不同了。
從工程實際分工不同的角度來看,就像今天的建筑安裝工程不包括內裝修工程一樣,事實上,匾聯(lián)是不屬于古代造園施工過程的,匾聯(lián)題額以及懸掛通常要等到造園竣工后,由園主人邀文人雅客或率清客門人來品題,前者如鄭元勛的影園景題,后者如《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景題。
據(jù)鄭元勛的《影園自記》中記載,“影園”二字是董其昌題,“玉勾草堂”由其“家冢宰”題,“菰蘆中”由社友題……。在造園規(guī)劃施工時全賴“計無否善解人意,意之所向,指揮匠石,百不失一”,但等園建成題詠時,已不見計成蹤影。《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賈珍向賈政匯報“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坏壤蠣斍屏耍蛴胁煌字?,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lián)”。這都明確告訴我們題匾額對聯(lián)是要等到造園竣工后的。大觀園營造之初,“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一一籌畫起造”,但造園完工后,哪還用得著“山子野”?作為園主人的賈政、賈寶玉率領的一幫門人清客才是真正的主角?!吧阶右啊钡纳矸菖c計成何其相似!實際上,這種分工,除了工序的先后有別,也反應出一種社會地位的差異與等級尊卑觀念。
現(xiàn)在分析《園冶》的本文。全書開頭是“興造論”和“園說”,接下來則按施工次序依次詳述造園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相地”是造園前地形勘察;從“立基”到“屋宇”“裝折”“欄桿”“門窗”,涉及的是園林建筑營造部分;“墻垣”“鋪地”“掇山”“選石”,則是室外工程部分。從“立基”到“選石”,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屬于造園過程,最先闡述的“興造論”“園說”和結尾的“借景”部分,雖并不直接屬于造園過程,但卻與造園密切相關,“興造論”“園說”,如同今天的設計標準及規(guī)劃手冊,對造園規(guī)劃及施工起理論指導作用?!敖杈啊?,雖在整體規(guī)劃前就已考慮,但只有等園造完了,才能具體驗看實際效果,所以放在最后順理成章,可看作整個工程完工的總結報告。作為造園指導書,計成的工作到此實際已可告罄。要說缺憾應是樹木花草的配置還未載入,因為園林包括山、水、建筑、花木四部分且缺一不可。
另外,《園冶》為什么就不能是“造園手冊”呢?從書末的“自識”中可以看出:計成慨嘆生不逢時,二子年幼不能承繼父業(yè),故利用空閑著書以免技藝失傳?!秷@冶》最初定名本非“園冶”,而是“園牧”(有經(jīng)管構制之意),這都表現(xiàn)出計成原本著書的自我定位??梢哉f,計成著書的目的主要是傳藝,觀其書內容也正體現(xiàn)了這一目的。看作“造園手冊”是無可厚非的。計成其人,在他所生活的時代,社會地位并不高,不過是“傳食朱門”的一介寒士而已。雖因造園技藝超群,受到官僚富賈的贊譽,但這些都不能改變其卑微的社會地位。我國自古不重技藝,計成與今日成名成家者相比,其社會地位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作者著此書的目的除恐技藝之不傳外,也為“合為世便”,所以在其著書之時,并不一定有諸如因“是造園論著”,應“當論及字幅在造園藝術與審美價值中的應有地位、主要作用、理論構思、審美要求等等基本問題”那么高的思想覺悟。這顯然是以今人之眼光審視古人,是不妥的。應該把作者還原到他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研究,才不至偏頗。
如果因為匾額、楹聯(lián)對園林很重要,就應該在《園冶》中論及,那么,園林中的家具、陳設玩器、畫幅又何嘗不重要呢?但《園冶》并沒包括這些,難道就可以說當時的園林不盛行這些東西嗎?實際的情況是:匾額、楹聯(lián)與玩器、瓶供、畫幅同屬居室裝飾品,是不包括在造園過程中的,就像今天家庭裝修中的電視墻、壁紙等軟裝,它的施工是屬于內裝修,而不是建筑安裝工程的。雖然古今建筑樣式不同,工藝也有差別,但施工工序卻是古今同概,總要先立基,再起屋,再裝修,再室內擺設,造園也如此。
3 結論
總而言之,計成所生活的時代,匾、聯(lián)已經(jīng)與建筑額、柱結合并盛行,并不像張家驥猜測的那樣“在清代才盛行起來”,也不像張薇認為的那樣“在宋代的園林中題聯(lián)已經(jīng)是很普遍了”,《園冶》之所以未涉及匾額楹聯(lián),是分工不同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