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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學術史的華彩樂章
——乾嘉三大史家的學術風范

2016-03-16 09:39陳其泰
關鍵詞:趙翼

陳其泰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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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宇論壇】

江蘇學術史的華彩樂章
——乾嘉三大史家的學術風范

陳其泰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5)

摘要:錢大昕撰《廿二史考異》、王鳴盛撰《十七史商榷》、趙翼撰《廿二史劄記》是清乾嘉時期三部考史名著,不僅在研究歷代正史的版本、文字考訂、編纂體例等方面是集大成之作,而且涉及各個時代的事件和人物、制度、社會狀況、盛衰大勢等廣闊領域,提出了豐富的研究課題,共同鑄造了乾嘉歷史考證學的高峰。同樣可貴的是,三位學者又都展現(xiàn)出鮮明的學術個性,在專擅的領域、治學的路數(shù)、歷史的見識上各具特色。三大家活動在同一時期,彼此交誼深厚、互相推重,共同譜寫了江蘇學術史的華彩樂章。他們的成就和學術風范對于當今學術的發(fā)展仍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乾嘉史學;錢大昕;王鳴盛;趙翼;嚴密考證;議論褒貶;經世致用

江蘇一省人杰地靈,歷史上產生過眾多風流人物。到了清朝,江蘇經濟文化發(fā)達,更是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王鳴盛、錢大昕、趙翼三位杰出史學家,就是乾嘉時期稱譽海內的學術領軍人物。這一時期,由于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出現(xiàn)了考證學極盛的局面。學者們由考經而考史,在諸如文字訓詁、音韻、天文歷算、輿地、典章制度、經籍注疏、史實考訂,以至???、輯佚、辨?zhèn)巍⒛夸浀阮I域,長期進行窄而深的研究,獲得了十分豐碩的成果,形成傳統(tǒng)學術后期群星燦爛的局面。它說明中國學術文化蓄積深厚,具有強盛的生命力,在不同時期不同歷史條件下能夠孕育出各具特色的創(chuàng)造成果,因而使整部中國文化史呈現(xiàn)出波瀾起伏、高潮迭現(xiàn)的景象。

乾嘉考證史學三位最受推崇的人物王鳴盛、錢大昕、趙翼,正好都是江蘇人,他們堪稱江蘇文化史的驕傲,共同譜寫了江蘇學術史上的華彩樂章。

一、三老交誼深厚,共鑄學術高峰

饒有興味的是,三大史家不僅從事學術活動在同一時期,而且年齡相仿佛,故里相距不遠,甚至同縣,彼此交誼很深,又都高年長壽,辛勤探索達幾十年,因而學識淵博,著述豐富。王鳴盛(康熙六十一年至嘉慶二年,1722—1797)較為年長,號西莊,清太倉州嘉定縣人,享年76歲。乾隆十九年中進士,時年32歲,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42歲以后告歸,居蘇州,長期從事講學、著述活動。主要著作有《十七史商榷》100卷,是對《史記》以下13種正史,加上《南史》《北史》《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實際是19部正史進行考訂,稱“十七史”是沿用宋人習慣稱法。還有《尚書后案》50卷,《蛾術編》82卷。

錢大昕(雍正六年至嘉慶九年,1728—1804)號辛楣,又號竹汀居士,享年77歲。他與王鳴盛同是嘉定縣人,曾與王鳴盛同在蘇州紫陽書院就讀,錢大昕又是王鳴盛的妹婿。少年在家鄉(xiāng)被稱為神童,27歲中進士,在翰林院供職20余年,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廣東學政。47歲那年因父喪歸家,從此不再入京供職,在太倉、蘇州主持書院及著述長達30年。最主要的考史著作是《廿二史考異》100卷,所謂“廿二史”,是指“二十四史”中除《舊五代史》和《明史》以外的22部正史。還有《十駕齋養(yǎng)新錄》20卷(以后又有所得,編為《養(yǎng)新余錄》3卷),《潛研堂文集》50卷。

趙翼(雍正五年至嘉慶十九年,1727—1814)號甌北,享年88歲,江蘇陽湖(今常州)人。少年時即酷愛古代散文、詩詞的鉆研、寫作。因家境極貧窮,23歲被迫到北京謀生,不久即憑借文才“名動輦下”,被翰林院掌院學士劉統(tǒng)勛請到家中協(xié)辦文墨之事。次年,趙翼在北京中舉。他的文才又被大學士汪由敦所贊賞,遂入館汪家,并代筆劄,歷時八九年。汪家藏書萬卷,汪由敦本人兼通經史,這段經歷對趙翼的成長意義極大。乾隆十九年,趙翼入選內閣中書舍人,后又任軍機處章京。乾隆二十三年中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先后修纂《平定準葛爾方略》等官書。后任廣西鎮(zhèn)安府知府,前后三年余,在整飭吏治、安邊撫民、革除弊病等方面多有善政,深受當?shù)孛癖姁鄞?。又調任廣州知府,不久即以親老乞養(yǎng)歸,回到江蘇主講書院、研治史學。其代表作為《廿二史劄記》,36卷,乃是其數(shù)十年精力所萃,考證自《史記》至《明史》共24部正史(唐史和五代史都包括新舊兩部)。另有《陔馀叢考》《檐曝雜記》《皇朝武功紀盛》《甌北詩抄》《甌北詩話》等。

尤為可貴的是,王鳴盛、錢大昕、趙翼三人都是學識淵博、著作等身的考史巨擘,治學領域相同,考證方法相通或相近,而彼此交誼深厚,互相推重,具有崇高的學者風范。僅舉幾例,如:錢大昕對王鳴盛的代表作《十七史商榷》評價說:“主于??北疚模a正訛脫,審事跡之虛實,辨紀傳之異同,于輿地職官、典章名物,每致詳焉?!盵1]卷四八錢大昕又曾寫有詩句高度評價王鳴盛的學術造詣:“經傳馬鄭專門學,文溯歐曾客氣馴?!壁w翼也贊譽王鳴盛考證《尚書》的成就,說“公最精鄭學”,在挽詩中又言“儒林果失鄭康成”,比喻因王氏去世,經學遭到巨大損失。王鳴盛稱譽趙翼的詩作,對于趙氏寫于廣西邊境的詩篇尤為贊賞:“其出塞之作,境奇詩亦奇,皆人聞所未聞,目所未睹。恍挾我之尻輪神馬而翱翔于萬里之外,快矣哉!”王鳴盛又推崇錢大昕在金石文字上搜求既博且精,運用在考史上成就特出。王氏認為,中古時代學者已開始注重考釋金石?!皩V鵀橐粫?,自歐陽修始,此后著錄甚多。論其完備凡六家。自歐陽外,則趙氏明誠,都氏穆,趙氏崡,顧氏炎武,王氏澍,斯為具體而以跋入文集者?!煲妥鹗甲悴⒘袨槠哐伞W詈笥嗝眯鲥X少詹竹汀《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乃盡掩七家,出其上,遂為古今金石學之冠?!庇址Q錢氏最出色者,“以治金石,而考史之精博,遂能超軼前賢”[2]。王氏的看法很有見地,錢大昕給人的最大啟發(fā),是運用金石文字證史。從學術發(fā)展看,王國維把碑刻文字擴大到甲骨文、金文,以之與歷史文獻互證,便成為在20世紀享有盛譽的“二重證據法”。

更為典型的事實是,當嘉慶五年(1800)《廿二史劄記》刻成之時,74歲的趙翼帶著它專程從家鄉(xiāng)常州到蘇州,送給比他小一歲、但名氣很大的錢大昕征求意見,錢氏為他作序,作了極高評價:

(先生)所撰《甌北詩集》、《陔馀叢考》,久已傳播士林,紙貴都市矣。今春訪予吳門,復出近刻《廿二史劄記》三十六卷見示。讀之竊嘆其記誦之博,義例之精,論議之和平,識見之宏遠,洵儒者有體有用之學,可坐而言,可起而行者也。[3]

錢氏推許此書“有體有用”,即發(fā)揚了儒學經邦治國之體,具有經世之用。又盛贊趙翼探究中國歷史上治亂興衰的變化,顯示出宏遠的見識,因而使年老衰病的他,讀后精神為之振作。這些話,完全符合趙翼著史的宗旨和書中的內容,絕非虛夸客套,而且,可以視為錢大昕這位在考證學領域具有通識的學者對于趙翼過人的史識,表示了衷心的敬佩。學問越深態(tài)度越謙虛,大學者之間如此互相推重,確是乾嘉時期江蘇學壇的佳話!

乾隆四十五年(1780)錢大昕撰成《廿二史考異》,繼其后,王鳴盛于乾隆五十二年撰成《十七史商榷》,趙翼于嘉慶五年(1800)撰成《廿二史劄記》,這三部名著都有總結性的特點,縱貫中國歷史上下兩千年,不僅在研究歷代正史的版本、文字考訂、編纂體例等方面是集大成之作,而且涉及各個時代的事件和人物、典章制度、歷史地理、氏族、社會狀況、風俗變遷、盛衰大勢等廣闊領域,提出了豐富的研究課題,大大開闊了人們的視野,共同鑄造了乾嘉歷史考證學的高峰。而同樣可貴的是,三位史學大家又都展現(xiàn)出各自鮮明的學術個性,在專擅的領域、治學的路數(shù)、歷史的見識上各具特色。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有一段扼要的評論:“清代學者之一般評判,大抵最推重錢,王次之,趙為下。以余所見,錢書固清學之正宗,其校訂精核處最有功于原著者;若為現(xiàn)代治史者得常識助興味計,則不如王、趙。王書對于頭緒紛繁之事跡及制度為吾儕絕好的顧問,趙書能教吾儕以抽象的觀察史跡之法?!?/p>

晚清文人李慈銘曾在他閱讀的《十七史商榷》書上寫了如下批語:“趙書意主貫串,便于初學記誦;此與錢書,則鉤稽抉摘,考辨為多,而議論淹洽,又非錢之專事校訂者比矣?!庇终f,此書“考核精審,議論淹通,多足決千古之疑,著一字之重”。共同鑄造了乾嘉考證史學輝煌的三大家,卻又在學術史上各自展現(xiàn)出鮮明的學術特色。

二、錢大昕:嚴密精良的考證方法

錢大昕聲譽最著,如段玉裁稱譽他“于儒者應有之藝無弗習,無弗精”,是“自古儒林”中一位很難得的“合眾藝而精之”的學者。阮元為錢大昕所著《十駕齋養(yǎng)新錄》作序,稱他的考經考史成就是“無不洞徹原委”。錢氏獲得如此盛譽,即因為考證學處于峰巔,士人視考證即學問之全部的原故。錢氏的考證方法堪稱精審優(yōu)良,或以不同版本互校,訂正刊本的錯誤;或用本書的紀傳表志互校,發(fā)現(xiàn)差異,判別是非;或以其他記載校正本書錯誤,包括雜史、詩文、碑傳、筆記、方志、金石文字,廣泛用來參校。他還自覺地要求自己做到“擇善而從,非敢固執(zhí)己見”,此尤深合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論述清代樸學家優(yōu)良的方法所言:“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xù)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4]35“蓋無論何人之言,決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從眾人所不注意處覓得間隙,既得間,則層層逼拶,直到盡頭處;茍終無足以起其信者,雖圣哲父師之言不信也。此種研究精神,實近世科學所賴以成立?!盵4]25梁啟超的概括和評價,正符合錢大昕廣參互證、追根窮源的考證特點。

例如,《漢書·地理志》是我國最早的關于古代行政區(qū)劃和地理沿革的文獻,具有極高的價值。但其中也有誤載或難以理解的地方。錢氏運用紀傳表志互校,辨正了幾個重要問題,直破千百年之謬。漢武帝新開河西四郡(武威、酒泉、張掖、敦煌)的確切年代,是西漢歷史上關系不小的問題?!稘h書·地理志》記載云:“武威郡故匈奴休屠王故地,武帝太初四年開”;“張掖郡故匈奴昆邪王地,武帝太初元年開”;“酒泉郡武帝太初元年開”;“敦煌郡武帝后元年,分酒泉置”。而據《武帝紀》所載,四郡設置時間均與《志》不同?!都o》《志》之所載,必有一是一非。錢氏根據周密的考證解決了這一問題。武威、張掖兩郡,《志》中明言故匈奴王地。錢氏引證《武帝紀》所載:元狩二年,“秋,匈奴昆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合四萬余人來降,置五屬國以處之。以其地為武威、酒泉郡”。據此,《紀》已明言此二郡設郡時間為元狩二年,因昆邪王來降,以某地置此二郡,此于事于理均相符合,無可懷疑。錢氏再引證《武帝紀》元鼎六年載:“又遣浮沮將軍公孫賀出九原,匈河將軍趙破奴出令居,皆二千余里,不見虜而還。乃分武威、酒泉郡置張掖、敦煌郡,徙民以實之?!睋?,錢氏進一步考證張掖、敦煌二郡設置時間應為元鼎六年。并認為:“敦煌為酒泉所分,則張掖必武威所分矣。四郡之地,雖皆武帝所開,然先有武威、酒泉,而后有張掖、敦煌。以內外之詞言之,武威、酒泉,當云‘元狩二年開’;張掖、敦煌,當云‘元鼎六年分某郡置’,不必云‘開’也。昆邪來降在元狩間,而《志》以為太初,張掖乃武威所分,而《志》以張掖屬元年,武威屬四年,皆誤?!盵5]漢書考異二河西四郡設置時間及先后關系長期存在的疑問至此冰釋。*錢大昕對河西四郡設置時間的考證,一向為歷史地理研究者所推重。另外,20世紀初葉以來,在中國西北地區(qū)的敦煌、居延等地出土了大批漢代簡牘,勞榦、陳夢家等學者利用漢簡作考釋、研究,對河西四郡的設置年代提出了新看法,也值得注意。勞榦據居延漢簡編號313.12A(《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96—197頁)簡文列舉了河西其他三郡,唯獨沒有武威郡等史料,推測武威郡設置年代介于元鳳三年十月與地節(jié)三年五月的十年間。陳夢家則據居延地節(jié)二年六月簡,考證后來作為武威郡治的姑臧當時尚屬張掖管轄,推定武威置郡至少在地節(jié)二年之后(見陳夢家:《河西四郡的設置年代》,《漢簡綴述》中華書局1980年版)。說明錢大昕根據對文獻的嚴密考證,對河西四郡設置年代已取得值得重視的成果,而隨著新的考古文物的不斷發(fā)現(xiàn),對此問題尚需作進一步考辨和論定。

又如,《后漢書·光武帝紀》載:建武十三年,“省并西京十三國:廣平屬鉅鹿,真定屬常山,河間屬信都,城陽屬瑯邪,泗水屬廣陵,淄川屬高密,膠東屬北海,六安屬廬江,廣陽屬上谷”。此即為東漢初根據西漢末年“郡大國小”的情況,而對封域甚小的王國進行“省并”即撤銷,將其屬縣歸入鄰近的郡國。但這段記載所列舉的只有九國,與“十三”之數(shù)不符。李賢注《后漢書》,于此即注云:“據此惟有九國,云‘十三’,誤也。”至于錯在哪里,李賢指不出來。千年之后,至錢大昕才考辨出致錯的原因,他指出應改成:“省并西京十(三)國:廣平屬鉅鹿,真定屬常山,河間屬信都,城陽屬瑯邪,泗水屬廣陵,淄川(屬)、高密、膠東屬北海,六安屬廬江,廣陽屬上谷?!比サ簟叭薄皩佟保椿砣回炌?。錢氏以本紀與《續(xù)漢書·郡國志》互證,據《郡國志》,北海國下云,建武十三年省淄川、高密、膠東三國,以其縣屬*按,其時以高密四縣封鄧禹,膠東六縣封賈復,故不立三國而并屬北海。。據此證明高密與淄川同在省并之內,非以淄川屬高密也?!犊尽妨硪惶幱址Q,世祖省并郡國十。現(xiàn)將高密計入省并之列,正合十國之數(shù)??芍窃谔瞥踔皞鞒^程中,將十國誤衍“三”字,“淄川”下又誤衍“屬”字[5]卷十“后漢書一”。錢氏成功地運用廣參互證、縝密分析、追根求源的考證方法,勘破千年之誤,使問題真相大白。又如,漢初大封諸侯王,但是諸侯王國之國都《漢書·地理志》中僅記載了寥寥幾處,余者闕如,讀史者也感到茫然。錢氏則據《史記》有關的紀、志、表、傳各篇,以及《水經注》《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等相互參證,考得楚王韓信都下邳,梁王彭越都定陶,濟南王都東平陵,濟川王都濟陽等34個諸侯王國國都所在地[6]。又如,《三國志·諸葛亮傳》載“亮與徐庶并從”。裴松之對此注云:“《魏略》曰,庶先名福,本單家子。”有的人將“單家”錯誤地理解為姓單(音善),而全不明白這是反映當時門閥觀念已經形成的史料。錢氏連舉了裴《注》其他四處稱“單家”,及《后漢書·趙壹傳》所稱“單門”,證明“凡云單家者,猶言寒門,非郡之著姓耳?!魉鬃x單為善,疑其本姓單,后改為徐,妄之甚矣”[7]。

推求義例以決疑難,是乾嘉考證學成熟的標志之一。乾嘉卓越學者重義例是共同的,戴震區(qū)分《水經注》經與注混淆問題,即是著名例子。錢氏有“讀書當求義例所在”的名言[8]。他考史自覺地運用義例法,即通過大量個別事例之分析、歸納,得出研究對象之規(guī)則;然后以掌握之義例,推而求之,解釋史實,考訂錯誤。換言之,義例法即是錢氏對于分析、歸納之邏輯方法的自覺運用,這也表明錢氏考史方法與近代科學方法相符合,故為近代學者所繼承和發(fā)展。

錢氏精通西漢歷史地理的考證,即賴于運用“義例法”。他分析、歸納《地理志》,得出三項義例:(一)“《志》所載郡國,以元始二年戶口為斷”。由此,說明《志》所載西漢行政區(qū)劃、建制是前后變動的,并非固定不變。凡武、昭以前所封侯國,而至西漢末國已除者,《志》均不載。(二)錢氏又拿《志》與《王子侯表》《外戚恩澤侯表》相對照,成帝綏和以后所封(按,共14侯國),《志》均未載,這證明“《志》中所書侯國,蓋終于成帝元延之末”。即,一篇《志》內,不同時期的行政區(qū)劃狀況并存。故不能認為《志》所反映是整齊劃一的。(三)《漢書》武帝以前人物的傳,所涉及的地點和區(qū)域建制,均據武帝以前之郡縣。故同一《漢書》中,《志》與各傳所載地名、行政區(qū)劃并非完全一致,各反映了不同時期的地理、政區(qū)狀況,必須具體而論,不能固執(zhí)一端而認為此是彼非。錢氏為此寫了《侯國考》[5]卷九“侯國考”,表明他以動態(tài)觀點研究《漢志》,善于總結其“義例”,故對近代治歷史地理者有深刻的啟發(fā)。

錢氏又重視總結古籍避諱的義例,被陳垣稱譽為“以避諱解釋疑難”而最突出者。陳垣因受其影響而著成《史諱舉例》《校勘學釋例》兩書,在前書序言末行,陳垣特意寫上:“1928年2月16日,錢竹汀先生誕生二百周年紀念日,新會陳垣?!北磉_對錢氏考證學成就的崇高敬意和繼承錢氏學術的明確態(tài)度。

錢氏運用避諱義例,解決了有關古籍版本或內容的諸多疑難問題。一類是因明避諱之義例,斷定版本年代?!稘撗刑梦募肪砣摹洞鸨R學士(文弨)書》,辨正盧氏所?!短洝氛J為是北宋刻本之不當。主要理由是,此書署銜:“充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司干辦公事張寔核勘?!卞X氏考定,宋高宗建炎年間,避高宗趙構名諱,始改勾當公事為干辦公事。據此署銜,即是南宋刻,非北宋刻。

錢氏還從總結裴松之注的義例,辨正《三國志》流行版本中將《楊戲傳》末注文與正文混淆之誤。因楊戲撰有《季漢輔臣贊》,所贊頌人物,大多在《三國志》中有傳,故陳壽摘載贊文以相補充。有贊辭而無事跡者,陳壽簡單補記了事跡。裴松之為《楊戲傳》作注,又引了《益都耆舊雜記》載王嗣等三人事跡作補充。乾隆年間流行的版本,則誤以這段注文作為正文。錢氏考史,總結出裴松之注往往連帶附錄相關材料以傳異聞之義例,指出此是裴松之引《益都耆舊雜記》注李孫德、李偉南,連及將陳壽原文中所未載之王嗣等三人事跡,也引而作注。運用義例法之成功,使錢氏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糾正了《三國志》版本中一個不應有的失誤。

三、王鳴盛:考核精審,議論淹通

王鳴盛的學術特點,被李慈銘評價為“考訂精審,議論淹通”,這是很恰當?shù)摹5酝械膶W者曾對王氏加以譏議,原因是他在個別處考證不夠準確,但此乃小疵,不能掩其大醇。研究王鳴盛史學,只是論及他在校正文字和考訂史實方面的成就遠遠不夠,需要更深入地開掘更有價值的內容,即他探究歷史問題的通識和他獨到的議論,珍視他所提出的課題對后人的有益啟發(fā)?!妒呤飞倘丁分凶钣泄獠实牡胤?,在于王氏對一系列歷史事件和人物的評論,從論楚漢相爭策略的得失、司馬談父子學術思想的異同、漢代的刺史制度、口賦和常平倉,直至晉唐間若干重要的政治史問題、陳壽和范曄等重要史家的思想傾向,以及總結著史的直筆要求和史料運用,等等。由于以往的研究停留在表層認識的缺點,以致在涉及王氏這些議論時,輕易地用“自相矛盾”或“體例不純”的話遮蓋過去,不加深入研究,實則這些地方正是將研究工作向前推進的突破口。作為一個樸學家,他自覺地尋求歷史記載的真實正確和明晰可信,這就是理性精神的表現(xiàn)。在當時,要做到這一點殊非易事。他具有與陳規(guī)舊見斗爭的勇氣。由于千百年來唯心思想的流行和科學水平的限制,史書中大量存在主觀臆斷和曲筆偽托,因世代相仍而成為人們頑固的偏見,王氏卻具有破除傳統(tǒng)舊見的勇氣,去探求歷史的真相。他沒有像同時代的另一些學者那樣走向煩瑣主義,而能注重思想性,探求和闡發(fā)有意義的歷史問題。王氏的成就不唯完全可以同錢大昕、趙翼相并提,而且就其兼具專深的功力和寶貴的識斷而言,他在整個乾嘉一代學者中也應居于突出人物之列。

王氏考辨制度的特點是,他往往能選擇在歷史上關系甚大而被人忽略的問題,從分散的材料中鉤稽貫串,加以分析,揭示出這一制度的沿革和影響。他第一個重視研究漢代十三部刺史職掌的問題。西漢文帝已覺察控制藩國問題不容忽視,至景帝時吳楚七國亂后局面更加嚴重,故武帝元封以后即常置十三部刺史。有關刺史的職掌,《漢書·百官公卿表》稱:“掌奉詔條察州”,顏師古注引《漢官儀》云部刺史按六條察問,僅一條察強宗豪右,其余五條察二千石。王鳴盛把《漢書》《后漢書》《續(xù)漢志》有關篇章的記載聯(lián)系起來,論證部刺史有一項重要的職掌,是“督察藩國”。他指出:吳楚亂后,朝廷對藩國“防禁益嚴,部刺史總率一州,故以此為務”。舉出《漢書》之《高五王傳》載青州刺史奏菑川王劉終古罪;《文三王傳》載冀州刺史林劾奏代王劉年罪;《武五子傳》載青州刺史雋不疑獲知齊孝王孫劉澤等謀反,收捕澤以聞。這些都是刺史督察藩國的明證。他進而論述刺史一級官職具有“權甚重而秩甚輕”的特點,“蓋所統(tǒng)轄者一州,其中郡國甚多,守、相二千石皆其屬官,得舉劾,而秩僅六百石。治狀卓異,始得攫守、相”*王鳴盛有關部刺史的考辨,見于《十七史商榷》卷14“十三部”“刺史察藩國”“刺史權重秩卑”“刺史隸御史中丞”各條。。因而對漢代刺史制度及朝廷與藩國之間斗爭的復雜性作出新解。關于西漢的常平倉,他指出:這一制度本來于民于官有利,但實行中“猾吏貪胥上下其手”,結果造成弊端。進而認為:“自古積粟之法莫善于在民,莫不善于在官?!盵9]卷13“常平倉”條寫出了他對減輕民眾負擔的關心。

王鳴盛這種注重政治制度大事和關心民生的史識,在他論述魏晉以降歷史問題中有明顯的發(fā)展。九品中正制是曹魏以后長期實行的選舉制度,但對其淵源和實行情況史載不詳。王鳴盛鉤稽多方面的材料,探討這一制度的淵源和實質。他上溯東漢末,當時薦舉人才為清議所左右,“名士互相品題,遂成風氣,于朝廷用人,率多用之”[9]卷40“州郡中正”。王鳴盛著重指出:所謂舉薦論品行不過是表面文章,其實質則是,“中正所重門第,自魏晉至六朝皆然”[9]卷40“州郡中正”。可謂一語道破。州郡中正官皆由著姓士族擔任,他們握有重任,品藻人物實以門第為標準,重高門而卑寒士。歷東晉、南朝,“中正之設,專以門第定人才高下矣”[9]卷40“州郡中正”。王氏所引《文選》中所載沈約的言論就是突出例證,他竟以中正官名義,上疏奏劾一個不嚴格遵守門第界限的官員是“蔑祖辱宗”*參見《文選》卷40《沈約奏彈王源一首》。沈約當時身份是“給事黃門侍郎兼御史中正、吳興邑中正”。王源本門第甚高,是晉右仆射王雅之曾孫,嫁女于吳郡滿璋之子鸞,而滿璋姓族,土庶莫辨,故被中正官沈約奏劾。。

王鳴盛對晚唐政治史的研究尤有建樹。他分析唐代宦官掌握兵權是釀成禍亂的根源,對于歷來備遭唾罵的革新派人物王叔文,大力加以褒揚,表現(xiàn)出非凡的膽識。王叔文是順宗朝與宦官勢力作斗爭的正直朝臣,他領導進行了一場改革。這樣一個革新派,卻遭到歷代封建保守人物的嫉恨,罵他“以邪名古今”“千古之敗類”!《資治通鑒》筆下的王叔文,也被加上諸多惡名:“奸詐”“朋黨專恣”“弄權納賄”“欲奪兵權以自固”[10]。王鳴盛以充分的史實、深刻的分析,肯定了王叔文的進步作用。第一,褒揚王叔文的革新措施具有“改革積弊,加惠窮民”的意義。認為:“(叔文)用心則忠,世惡之太甚,而不加詳察。《舊書》亦徇眾論,然《順宗本紀》所書,一時善政甚多??柬樧谠跂|宮,叔文被知遇,及即位,遂得柄用。然則叔文之柄用僅五、六月耳,所書善政皆在此五、六月中?!辈⑶乙灰涣信e王叔文的革新措施:二月,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同月,諸道除正敕率稅外,諸色雜稅并宜禁斷,除上供外,不得別有進奉;又罷五坊宮市。三月,出宮女三百人于安國寺,又出掖廷教坊女樂六百人于九仙門,召其親族歸之。五月,以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范希朝為神策統(tǒng)軍,充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zhèn)行營兵馬節(jié)度使。六月,詔令凡貞元二十一年十月以前百姓所欠諸色課利租賦錢帛,共五十二萬六千八百四十一貫、石、匹、束,并除免。七月,贈故忠州別駕陸贄為兵部尚書,贈故道州刺史陽城為左散騎常侍??偲饋恚跏蠈ν跏逦摹坝镭懶抡弊髁撕芨叩脑u價:“黜聚斂之小人,褒忠賢于已往,改革積弊,加惠窮民,自天寶以至貞元少有及此者!”[9]卷74“順宗紀所書善政”條第二王氏針對司馬光錯誤指責王叔文“欲奪兵權以自固”,論述王叔文此舉是為挽救唐后期的危難局勢。他強調宦官掌握兵權是造成唐后期政治混亂的關鍵問題,認為:由于德宗委任宦官掌握左右神策、天威等軍,又置護軍中尉、中衛(wèi)軍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且慓士奇材則養(yǎng)以為子,巨鎮(zhèn)強藩則爭出我門”。禍亂由此而生。因此王叔文謀奪宦官兵權絕不是企圖穩(wěn)固私位,而是忠于唐室、忠于國家的行動。并且稱贊王叔文所任用的“八司馬”也皆一時之選:“無論劉禹錫、柳宗元,才絕等倫。即韓曄亦有俊才;陳諫警敏,一閱簿籍,終身不忘;凌隼有文學;韓泰有籌畫,能決大事;程異居鄉(xiāng)稱孝,精吏治,厲己竭節(jié),矯革積弊,沒無留貲?!边€舉出柳宗元是受王叔文牽連而廢黜的,但他在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卻稱道王叔文的才能品格,自謂“與負罪者(指王叔文)親善,奇其能,謂可共立仁義、裨教化”,又為王叔文之母劉夫人作墓志銘,稱贊叔文“堅明直亮,有文武之用”。王鳴盛認為,柳宗元的評論“特為具服”,“道其實耳”![9]卷89“王叔文謀奪內官兵柄”條

王鳴盛敢于肯定革新派的歷史作用,在當時是很進步的思想。他一掃千年來各種守舊人物加在革新派領袖身上的誣枉不實之詞,贊揚了正直人物對邪惡勢力的斗爭。其視野達到唐代后期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顯示出具有開闊的眼光??梢哉f,王鳴盛的有關論述是18世紀晚唐政治史研究的一個突破。對比17世紀中葉王夫之對王叔文的評論,二者有相通之處。王夫之也肯定王叔文“革德宗末年之亂政,以快人心、清國紀,亦云善矣”。但又貶責他的動機和品德:“器小而易盈,氣浮而不守”,“膠漆以固其類,亢傲以待異己,得志自矜”*王夫之《讀通鑒論》卷25“順宗”。又,王夫之的著作是在道咸年間才由鄧顯鶴搜集刊印的。。這又跟保守派觀點部分妥協(xié)。王鳴盛則說:“叔文行政,上利于國,下利于民,獨不利于弄權之閹宦,跋扈之強藩?!盵9]卷74“順宗紀所書善政”條他支持歷史上革新派的態(tài)度何等鮮明!在這個問題上,王鳴盛的見解超過王夫之。況且王夫之《讀通鑒論》當時并未流傳,王鳴盛所論更具有力辟眾議的勇氣。王鳴盛以是否改善政治為標準,明確表示自己的愛憎褒貶,絲毫不含糊其詞。熟悉唐史的李慈銘對“順宗紀所書善政”條表示激賞,說:“此論千古巨眼。”[11]195他贊成王氏對王叔文、李訓奪取宦官兵權的評論,因為:“中人久統(tǒng)兩軍,將校皆已帖伏,惟知有中尉,不知有天子……爾時宦將已中外蟠結,牢不可破。”[11]201-202

應該著重指出,王氏論史以改善政治為標準,而他尤其關心國計民生,關心減輕民眾的重負。他對王叔文當政后立即罷宮市之事論列甚詳,即因為宮市“乃宦官所為害民之事”[9]卷74“順宗紀所書善政”條。這一思想,更突出地貫穿在他對《宋書》和《南史》有關記載的比較之中,明確地把史書能否反映民生疾苦,作為衡量史識高下的重要原則。王氏贊揚沈約《宋書》中同情農民負擔沉重、受商賈剝削之苦的議論,譽之為“卓然至論”,批評李延壽撰《南史》,往往刪掉有關“民生疾苦、國計利害”的內容和議論,是缺乏史識,斥之為“無學淺陋儒”,褒貶十分鮮明!《宋書》有良吏傳,載孔傳恭、孔靈符、羊玄保、羊希、沈曇慶等人事跡,立傳的宗旨,是取其“治民有惠政者”。如《孔靈符傳》,載有關山陽湖田議,13人的議論全載;《羊玄保傳》載吏民亡叛罪同伍議,《羊希傳》載占田澤以盜論議。王鳴盛稱贊這些篇章“皆因其有關于小民生著之計,載之極詳”。又特意引述沈約一段議論。沈約同情農民負擔之苦,認真探求賑救災荒的辦法,又以元嘉、大明年間的災情和措施相比較,“見倉儲之為急,而欲行常平,常平行,則商賈不得操其奇贏,而無糶賤糴貴之患”。王氏對這番議論極表贊賞。同時批評《南史》對上述記載和議論的處理極為不當:“既遷移其篇次,而于湖田議竟盡削去。羊玄保、羊希二議亦僅存十一。其論贊每襲取舊文,而于此篇之卓然者反棄不用?!赌鲜贰芬庠趧h削見長,乃所刪者,往往皆有關民生疾苦、國計利害。偶有增添,多諧謔猥瑣,或鬼佛誕蔓。李延壽胸中本不知有經國養(yǎng)民遠圖,故去取如此?!盵9]卷60“宋書有關民事語多為南史刪去”條乾隆年間號稱天下升平,考證學風方熾于世;在此情況下,王鳴盛卻能借論史來表達自己“經國養(yǎng)民”的志趣,足見其思想之深刻、見識之宏遠。從上述講漢代常平倉制度,以至論南北朝和唐代史事,都共同體現(xiàn)出這種寶貴志識。

四、趙翼:提挈一代大事,探究治亂興衰之故

趙翼《廿二史劄記》同屬考證派著作,而書中對“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于治亂興衰之故”極為關注,故又具有史論色彩。趙氏運用歸納比較的研究方法,善于從分散的材料中發(fā)現(xiàn)其聯(lián)系,鉤稽貫串,歸類排比,進行分析評論,往往能提出比較重大的問題,反映出一個時期歷史的特點。錢大昕為他作序,高度評價趙氏著作見識宏遠,是儒者有體有用之學,可坐而言,可起而行者也。近代以來,對這部有特色、有見識、于讀史研史很有幫助的著作,稱譽者又何止梁啟超一人,著名史學家陳垣也曾表達對趙書的十分推重。書中精彩的條目,可“為現(xiàn)代治史者得常識助興味”者甚多,隨便列舉,即有“漢初布衣將相之局”“黨禁之起”“九品中正”“貞觀中直諫者不止魏徵”“六朝清談之習”“南朝多以寒人掌機要”“唐節(jié)度使之禍”“明言路習氣先后不同”“明代宦官先后權勢”等,有的條目確能表達他“經世致用”的著史目的。

趙翼在史識上比同時代人明顯高出一籌,成功地運用聯(lián)系和變易發(fā)展的觀點來研究歷史,此乃得力于他有樸素進化的哲學觀指導。處在當時崇尚考據、不喜議論的時代,趙翼的樸素進化觀點不是在史著中直接論述,而是在詩句中以形象的手法表達。他有兩首有名的詩作:

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

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李杜文章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12]

這兩首膾炙人口的詩作,本是針對當時文壇上的復古傾向而發(fā),但它們卻以清新生動、淺顯易懂的詩句揭示出一種哲理,一種變革的歷史觀點:新陳代謝是社會發(fā)展變化的普遍規(guī)律,人類總是后代勝前代,不斷地追求變革、創(chuàng)新,古人的東西再好,如果泥古不變,也必然要陷于陳腐,被前進的時代所淘汰。趙翼生在考據盛行、“唯古為貴”的乾嘉時代,這些詩作所表達的提倡變革創(chuàng)新的觀點,無疑是理論思維的一次激動人心的閃光!

趙翼充滿著探求新知的熱情,善于從所接觸的事物獲得哲理的啟示,因而他的認識領域保持著源頭活水。他有詩句記述每游一次西湖都能獲得新的觀察之體驗:“獨茲西子湖,我來亦已屢,一到一回新,不厭三四五,始識無盡藏,今覽非昔睹?!?/p>

趙翼所概括的本人著述宗旨值得我們仔細體味:“至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于治亂興衰之故者,亦隨所見附著之?!盵13]趙翼由此揭示出:他研史的重要目的,是探討歷史時勢的變化,并且要究明治亂興衰的內在原因,這種治學志識,在乾嘉樸學時代實為鳳毛麟角,難能可貴。尤應注意者,趙翼自認他是顧炎武經世學風的繼承者。

《劄記》的史論特色,首先表現(xiàn)在趙翼注重探究歷史的“勢”和“變”,他總結了這樣的警句:“讀史者于此,可以觀世變也?!盵14]卷20“唐前后米價貴賤之數(shù)”條從西漢初政治局面的特點,東漢的黨錮,魏晉南北朝實行九品中正制,南北朝時期的門閥制度,一直到明代政治腐敗和民眾沉重負擔等多方面重要問題,都在他探討和分析的范圍之內。他論述漢初布衣將相局面的變化,就是“善于捉住一時代有特別意義之問題”的典型。他首先歸納概括出,漢初政治局面出現(xiàn)了由世侯世卿貴族到“布衣將相”的重大變化。漢初眾多文武大臣都出身低下,蕭何、曹參等曾任下級屬吏,其余陳平、王陵、陸賈、酈商、酈食其、夏侯嬰等都是來自鄉(xiāng)里的平民。樊噲、周勃、灌嬰更加貧賤,分別以屠狗、織薄、販繒為業(yè),婁敬則是輓車的戍卒?!耙粫r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將相,前此所未有也?!本o接著,趙翼分析這個變化經歷了漸變,始于戰(zhàn)國,定于漢初。故稱“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14]卷2“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條。

《劄記》卷十九“貞觀中直諫不止魏徵”條,層層深入地論述唐太宗納諫作風與極其重視吸取隋亡教訓的關系,總結封建統(tǒng)治“多難興邦”的規(guī)律,此篇尤為乾嘉時代的大議論。趙翼首先肯定貞觀直諫之臣首推魏徵,表達對貞觀君臣間開明的政治風氣的由衷向往:“太宗嘗謂徵曰:‘卿前后諫二百余事,非至誠何能若是?!种^朝臣曰:‘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但覺其嫵媚耳。’徵以疾辭位,帝曰:‘金必鍛煉而成器,朕方自比于金,以卿為良匠,豈可去乎?!狈Q贊貞觀君臣可說是實現(xiàn)了古人對開明政治的理想。趙翼接著推進一層,指出其時直諫者不止魏徵,遍舉新舊唐書中各傳,說明其時薛收、孫伏伽、溫彥博、虞世南、馬周、王珪、姚思廉、高季輔、戴胄、張玄素、褚遂良、李乾祐、柳范、劉洎等,都曾對唐太宗直諫面爭。其中,虞世南諫田獵,諫山陵之制不宜過厚,諫宮體詩不宜作,諫無以功高自矜、無以太平自怠,都針對比較重要的問題,不留情面地提出諫阻意見,太宗嘉許說:“群臣皆如世南,天下何憂不理?!碧谶€在宴請虞世南諸位大臣的酒宴上,稱贊這些諍諫大臣敢于“批逆鱗”,趙翼由此引出論斷:“諸臣敢諫,實由帝王之能受諫也。”中肯地分析了在專制主義體制之下,官員是否敢于建言,開明政治局面能否出現(xiàn),掌握最高權力的君主實處于矛盾的主要方面。這是論述的第三層。第四層,趙翼再深入一步提出,唐太宗是平定天下、智力過人的君主,按常理應該自視甚高、慣于隨意驅使臣下,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乃虛懷翕受,惟恐人之不言,非徒博納諫之名,實能施之政事,其故安在哉?”趙翼回答說,根本原因是“親見煬帝之剛愎猜忌,予智自雄,以致人情瓦解而不知,盜賊蜂起而莫告,國亡身弒,為世大僇……此太宗所親見也。惟見之切故懼之深,正張廷珪所云,多難興邦,殷憂啟圣?!壁w翼所總結的這一客觀規(guī)律是極其重要而深刻的。唐的興起正是建立在吸收隋亡教訓基礎之上,魏徵等賢臣告誡唐太宗:隋煬帝恃其富強,不慮后果,驅天下以縱己欲,導致身死國亡,“陛下應以隋為鑒”。趙翼真正做到能從歷史動因總結唐初開明政治局面形成的時代條件:“此當時君臣動色相戒,皆由殷鑒不遠,警于目而惕于心,故臣以進言為忠,君以聽言為急。”讀者隨著趙翼層層深入的分析,由魏徵直諫而認識群臣諍諫形成風氣;又進而認識關鍵在帝王能受諫:又進而認識由于特殊的時代條件才產生這一局面。不僅獲得關于隋末唐初政治人物的大量感性認識,更在哲理上受到深刻的啟示。論述至此,本已相當完滿。但趙翼犀利的議論卻一發(fā)不可收,至文末又向前逼進。由于條件變化了,唐太宗納諫的態(tài)度也起了變化?!捌浜髣讟I(yè)日隆,治平日久,即太宗已不能無稍厭。”故魏徵作了言簡意賅的描述,貞觀之初是導人以言,態(tài)度主動懇切,三年后見諫者悅而從之,主動性已有不同,近一二年則勉強受諫,心中卻有老大不愉快?!笆强芍懹^中年,功成志滿,已不復能好臣其所受教?!庇泄Χa生志滿,志滿而聽不進別人的話,曾以開明形象出現(xiàn)的唐太宗也逃脫不了這一規(guī)律。最后,趙翼筆鋒一轉,更尖銳地提出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論點: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人物尚且如此,那么對于生活在太平逸樂環(huán)境的君主來說,受諫就更困難了。“懼生于有所懲,怠生于無所儆,人主大抵皆然。若后世蒙業(yè)之君,運當清泰,外無覆車之戒,而內有轉圜之美,豈不比太宗更難哉!”趙翼的這些話,實際上暗示著統(tǒng)治者驕傲疏怠,即孕育著行將到來的危險。這里生當太平時日的“人主”當然也包括在逸豫環(huán)境中做皇帝的“十全老人”乾隆,細心的讀者于此不難體會趙翼“經世”的微旨。

五、三大家卓越成就對后人的啟示

探討江蘇學術史上錢、王、趙三位杰出史家既共同鑄造學術高峰,又各自展現(xiàn)其鮮明學術特色的成就與風范,對于我們今天治學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其一,通過剖析乾嘉三大家共同鑄造學術輝煌、又各具鮮明學術個性,再一次證明中國學術史是一座巨大的寶庫,每一時代都會形成具有獨特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的學術文化高峰,蘊含著我們民族深邃的智慧,體現(xiàn)出先輩的偉大創(chuàng)造力。江蘇省的文人學者又占據著重要的地位。這是一筆極其珍貴的思想遺產,值得我們深入發(fā)掘和總結,作為當今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巨大動力。

其二,學術研究要有扎實的功底,要有堅韌的毅力,擯棄虛榮心和浮躁習氣,要有不辭勞苦攻堅克難的精神。王鳴盛曾真切形象地講自己探索的甘苦:“暗砌蛩吟,曉窗雞唱,細書飲格,夾注跳行,每當目輪火爆,肩山石壓,猶且吮殘墨而凝神,搦禿管而忘倦。時復默坐而玩之,緩步而繹之,仰眠床上而尋其曲折,忽然有得,躍起書之,鳥入云、魚縱淵,不足喻其疾也。顧視案上,有藜羹一杯,糲飯一盂,于是乎引飯進羹,登春臺饗太牢,不足喻其適也?!盵9]序他的真知灼見是經過長年累月的艱苦勞動獲得的,他表達的是正直學者在學術領域中追求真理的執(zhí)著感情。從事學術研究,就必須具有這種發(fā)憤忘倦、鍥而不舍的精神。

其三,學術的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我們要自覺地樹立繼承傳統(tǒng)再譜華章的強烈使命感。一代有一代的新學術,一代有一代的新創(chuàng)造。以三大家為代表的乾嘉考證學者,就是在繼承清初顧炎武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又進行大膽創(chuàng)新,才開拓了新局面,鑄造了新的學術高峰。當前我們正處于社會主義文化學術發(fā)展的黃金期,我們要奮發(fā)開拓創(chuàng)新的精神,作出無愧于時代的貢獻,并且讓中華學術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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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趙翼.廿二史劄記校證[M].王樹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責任編輯:仇海燕

作者簡介:陳其泰(1939-),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史學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444(2016)03-0281-09

收稿日期:2016-01-13

編者按:“翔宇論壇”為本刊特別欄目,始辦于2015年第1期,主要發(fā)表國內外哲學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著名學者的學術成果,優(yōu)先刊用在淮陰師范學院舉辦講座的名家學術報告。一年多來,本欄目已刊發(fā)文章6篇,形成了一定的學術影響。本期推出的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陳其泰先生的學術專論《江蘇學術史的華彩樂章——乾嘉三大史家的學術風范》。本文原為作者2015年12月在淮陰師范學院召開的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界第九屆學術大會文史專場所作的主旨報告,受到與會專家熱烈歡迎和高度贊揚。應編輯請求,作者特將該報告精心整理成文,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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