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跨境語言的和諧和沖突是跨境語言客觀存在的自然規(guī)律,所在國的語文方針政策若能符合跨境語言的實際特點和演變規(guī)律,就能促進和諧因素的發(fā)展,并能化解或減少矛盾,互補互利。國境線兩側的跨境語言,既要受本國語文方針政策的制約,服從主權國家的總利益,又要有利于跨境語言的和諧互補。跨境語言是一種資源,處理得好,有利于兩側民族的和諧發(fā)展和穩(wěn)定安全;處理不好,對民族發(fā)展、國家安全會產生負面影響。
關鍵詞 跨境語言;和諧;沖突;中緬景頗語
Abstract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language contact and conflict of the Sino-Burma Jinghpo language varieties used in China and in Burma. Drawing on a historical review of the Jinghpo language varieties, the paper argues that ethnic minority languages and language varieties are important linguistic resources, and making a proper use of the resources is crucial for the win-win outcome of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peoples on both sides of the national borders. The study finds that: 1) the ethnic Jinghpo communities are mainly scattered in the bordering regions of China, Burma, and India; 2) the Jinghpo language is a marker of ethnic identity, and the Jinghpo people of different nationalities can easily converse in the language; 3) the Jinghpo language varieties are influenced by the national languages or common languages of the respective countries and therefore show language variation to different degrees; 4) the codification of the written Jinghpo language on both sides of the borders reflects the competing and cooperative nature of the bordering language varieties; and 5) the high intelligibility between the Jinghpo varieties may pose linguistic security questions, for instance, unwanted ideological or political discourses may spread among the users of the Jinghpo language varieties with low levels of surveillance. The author proposes that: 1) scholars and policy makers have to have a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tact and conflict between the Sino-Burma Jinghpo language varieties used on the two sides of the borders; 2) this understanding has important policy implications; 3) the varieties can be used effectively as crucial linguistic resources; and 4) the importance of a language is related to the economic and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speakers of the language. The scholarly research has been focused on the description of the language; however, more theoretical studies are needed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pluricentric languages; harmony; conflict; Sino-Burma Jinghpo minority
我國的景頗族雖然人數(shù)較少,但因其與緬甸、印度跨境并有長達五百多公里的跨境線而受到人們的重視。景頗語是我國跨境語言的一種類型,有自己的特點和規(guī)律。本文以跨境景頗語為例,探討跨境語言的和諧與沖突這一理論問題。
一、中緬景頗族及其語言的跨境特點
為便于論述本文的主題,有必要先對景頗族及其語言的跨境特點做些說明。
1. 人口內少外多,地理緊密相連
在中國,景頗族只有147 828人(2010),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盈江、梁河、隴川、瑞麗、潞西等縣。還有少量分布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片馬、崗房、古浪,臨滄地區(qū)的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以及思茅專區(qū)的瀾滄,西雙版納的勐海等縣。在緬甸,景頗族人口約有150萬人(2009),主要聚居在與中國接壤的克欽邦,在撣邦、東枝、曼德勒等地也有分布。印度的景頗族只有7200人(2012),分布在阿薩姆邦。此外,在美國、英國、日本、阿根廷、菲律賓等國,還有旅居的景頗族。中國景頗族的村寨,大多坐落在與緬甸交界的邊界線上(戴慶廈 2012:8—9)。
中緬景頗族群眾歷來交往密切。兩國邊民長期都能自由地“互市、互婚”,走親串戚,來去方便。五天一次的“街子天”(集市),是兩國居民見面、交流、互換產品的喜慶日子。一年一度的景頗族“狂歡節(jié)”——目瑙縱歌節(jié),是中緬景頗族盛大的全民節(jié)日,參加人數(shù)多達上萬人。一到節(jié)日,兩國邊民便穿上最美的景頗族服裝,帶上芳香的米酒和別具風味的景頗飯菜,興高采烈地參加既是傳統(tǒng)節(jié)日又是邊民聯(lián)歡的大節(jié)日,連續(xù)幾天通宵達旦地跳起景頗族的傳統(tǒng)舞蹈。在節(jié)日上,邊民只分族內的親戚遠近,而不講國別的界線。共同傳統(tǒng)文化的交流,增進了兩國景頗族的情感。
2. 民族來源和稱謂相同
在民族稱謂上,中緬的景頗族都自稱Jinghpo“景頗”,讀音一致。緬甸的景頗族,外族人稱之為Kachin“克欽”,是國際通用的名稱,與自稱Jinghpo并用。印度的景頗族稱Singhpo“興頗”,是Jinghpo “景頗”的變音(戴慶廈 2012:8)。
各國景頗族都一致認為,他們的源頭、祖先都是中國西北高原的氐羌人,都是由古代氐羌人群分化出來的一支人群。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戰(zhàn)亂、自然災害等原因,景頗族不得不南遷,逐漸分布至今日的中緬邊境地區(qū)。同根同祖在中緬景頗族中老幼皆知,世代相傳,成為兩國景頗族共守的、永不改變的理念(戴慶廈 2012:8—9)。
境內外的景頗族都下分不同的支系。主要有景頗、載瓦、勒期、浪速、波拉等五個支系。支系之間的差異,主要是使用不同的語言。其中,景頗語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景頗語支,載瓦語、勒期語、浪速語、波拉語等四種語言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彝緬語支。不同支系的景頗族,除了使用的語言存在差異外,其他民族特征如民族心理、服飾、宗教、節(jié)日、習俗、飲食等都基本一致。五個支系中,景頗支系和載瓦支系的人口最多,其他三個支系人口較少。在中國,載瓦支系的人口最多,其次是景頗支系;在緬甸,景頗支系人口最多,載瓦等支系人口較少(戴慶廈 2012:11—12)。
3. 語言文字相同
景頗族的五個不同的支系,各自使用自己的支系語言,支系語言是他們的母語,是最早習得的語言。但各支系之間的兼語現(xiàn)象很普遍。如:景頗支系許多人除了使用自己的母語景頗語外,還能兼用載瓦語、浪速語等支系語言;載瓦支系許多人除了使用自己的母語載瓦語外,還能兼用景頗語、勒期語等支系語言。相對而言,幾種支系的語言中景頗語使用范圍最大,其次是載瓦語。景頗族這個支系兼用別的支系的語言,被兼用的語言在性質上是其第二母語,不同于兼用別的民族語言(如漢語、傣語等)。
景頗族在境內外都使用自己的文字——景頗文。景頗文是根據(jù)景頗語拼寫的拉丁字母拼音文字,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此外,由于語言差別大的原因,中國政府在20世紀50年代還為載瓦支系另創(chuàng)了載瓦文,主要供載瓦支系使用(紀念活動組委會 2004:7—11)。
4. 景頗語地位在不同國家都處于弱勢
緬甸的主體民族是緬族,緬語是緬甸的國語,其他少數(shù)民族包括景頗族在內都要接受國語教育,所以景頗語在緬甸是弱勢語言。中國的主體民族是漢族,普通話是中國的通用語,各少數(shù)民族包括景頗族在內都要學習漢語,景頗語也是弱勢語言。相比之下,緬甸的景頗語使用人口多,使用面積比中國的景頗語大,功能強。
總的來說,景頗語屬于境外人口多于境內、兩側語言特點基本相同、相互接觸頻繁的跨境語言,是我國跨境語言的一種類型。
二、中緬景頗語有著長期和諧的主流
跨境語言的異同大致有以下三種情況:一是二者差異大,相互通話有困難。如中國的傣語和泰國的泰語存在較大差異,通話有困難。二是二者有一定差異,相互間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適應才能通話。如中國西雙版納的哈尼語(有的地方稱“阿卡語”或“尼語”)與泰國、緬甸的阿卡語雖有一些差別,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也能通話。三是二者差異很小,一見面,就能無障礙地進行交流。中緬景頗語屬于這一類??缇痴Z言通解度的大小,對于民族的認同、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以及跨境語言的演變都會產生不同的影響(戴慶廈 1993:1—2)。
中緬景頗族長期以來共同使用相同的語言和文字,是兩國景頗族發(fā)展的有利資源。他們憑借相同的語言文字,能夠無障礙地往來、交流,這對雙方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都能起到促進作用。特別是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緬(邊境)兩側的景頗族邊民憑借語言相同的優(yōu)勢,合作經(jīng)營,發(fā)展各自的經(jīng)濟。
中緬景頗族至今都共同保留了大量的用自己語言記載的傳統(tǒng)詩歌、傳說、故事、諺語等文化遺產,并在兩國群眾中廣為流傳,成為保持景頗族統(tǒng)一族體經(jīng)久不衰的文化力量。例如:《勒包齋娃》是一部口頭流傳的創(chuàng)世史詩,它以文學的形式記載了景頗族古代社會的歷史、地理、經(jīng)濟、文化、習俗、宗教等社會文化形態(tài)。創(chuàng)世史詩中提到他們都源于中國古代西北的甘肅、青海、西藏高原,都屬于氐羌族群的后代,后來不斷南下遷入現(xiàn)在的分布地區(qū)。同祖同根的意識,深深扎在跨國景頗族的文化、語言中。這部史詩是景頗族智慧的結晶,反映了景頗族從古至今不畏艱險、團結奮斗、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世界。中緬兩國的景頗族,都認同這些傳統(tǒng)的文化,從小就受到它的熏陶,共同分享祖先留下的語言文化遺產(蕭家成 2008:101—111)。
相同的語言,加上本族的文化習俗、婚姻制度、民族心理、服飾愛好等也基本相同,這就為兩地景頗人的高度認同感奠定了基礎。語言和諧與文化相通,使得中緬景頗族之間有高度的民族認同感,一見對方說的是景頗語,穿的是景頗族服飾,親近感油然而生。陌生人可以一見如故,如同家人。一方有難,都會自動去支援。這種情感,即使在科學技術不斷發(fā)展的今天,也未改變。
2014年1月“緬甸的民族及語言”課題組赴緬甸調查,目睹了緬甸的景頗族地區(qū)和中國景頗族地區(qū)一樣,廣泛流傳一首用景頗語演唱的流行歌曲《同胞情》。歌中唱道:“同胞們??!我們都是從喜馬拉雅山蔓延過來的,都有從古至今的相同歷史。同胞們啊!團結是最緊要的事。我們要學習世界的知識,讓自己的民族富強,即使遇到艱難困苦,也要努力。自己要讓自己的腳站穩(wěn)。”兩地的景頗人一起唱這首歌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同一民族的情感頓時增強了,民族情感已超越了國界,融為一體。這首歌流行很快,似乎成了中緬景頗族的族歌。
在那里我們看到,兩國的陌生人見面時,相同的服飾一下就拉近了距離。按景頗族的傳統(tǒng)禮儀,見到客人都要互遞草煙包或沙枝包(一種嚼品,含檳榔、草煙、石灰等),如果帶了酒,還要用小竹筒敬酒。交談時先通過語言明確親屬關系,是“姑爺種”還是“丈人種”,然后按親屬關系的遠近以禮相待。特別是對“丈人種”(指岳父家族)的人,必須以“上禮”對待。無論境內境外,都遵守這一禮節(jié)。這些溝通,都要靠共同的語言。
語言和諧的另一重要表現(xiàn)是,境內外景頗語都各自從對方吸收自己需要的成分來豐富自己。如互相借用新詞術語,互相借鑒文字規(guī)范等。如:中國景頗語從緬甸景頗語中吸收了大量的新詞術語,如asuya“政府”、mungdan“國家”、hkedan“鉛筆”、pongtin“鋼筆”、myu“城市”、seng“商店”、sapoi“桌子”、nayi“表”、panglai“海”、tara“道理”、tongban“道歉”等。緬甸的景頗語讀物,從中國景頗語讀物中汲取了語言文字規(guī)范的做法和經(jīng)驗。境內外景頗族居民都不同程度地閱讀對方的出版物、收聽對方的廣播電視,從中豐富自己的科學知識和文化生活。中國的景頗文報紙MYITHKRUM SHI LAIKA(《團結報》)和景頗文雜志W(wǎng)UNPONG(《文蚌》),在緬甸景頗族地區(qū)很受歡迎,閱讀的人很多。
三、中緬景頗語還存在矛盾、
沖突的支流
中緬兩國社會制度不同。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民族政策、語文政策會影響兩國景頗語的使用和規(guī)范。比較明顯的是,由于所屬國的主體民族不同,兩側景頗語新詞術語長期以來出現(xiàn)了語言影響的差異。如“共產黨”一詞,中國景頗語借漢語說成gungchandang,而緬甸景頗語借緬語詞說成kommyunit pati(緬語借用英語)。許多新詞術語,緬甸景頗語多用本族語表達,而中國景頗語在許多人的口語中已改用漢語借詞。如“人民”一詞,緬甸景頗語用mung masha,而中國景頗語除了用mung masha外,不少人已用漢語借詞renmin。“主席”一詞,中國景頗族口語中多用漢語借詞jushi,而緬甸景頗族用tingnyang up,后來中國景頗文出版物也用tingnyang up,但在口語中不用。新詞術語的差異,特別是借詞的差異,給兩地景頗族的交際造成一些阻礙。選用哪一國的新詞術語,新詞術語的使用要不要統(tǒng)一、怎么統(tǒng)一,往往在認識上存在分歧。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由跨境因素決定的,是不可避免的。
在兩地邊民的語言文字接觸中,還會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而出現(xiàn)不同形式的碰撞和沖突,對我國產生一些負面影響,也會因語言相通而傳入一些不符合我國倡導的思想原則和違背我國方針政策的言論。在過去一段時間,特別是在我國改革開放之前的動蕩年代,部分青少年欣賞緬甸景頗族的一些低俗的電影、電視劇和言情小說,愛聽緬甸電臺的景頗語廣播,甚至模仿播音中的“特殊”腔調,身心上受到一定的負面影響。
再如,緬甸景頗族部分人中的“民族獨立”思潮也會通過語言相通的便利流傳到我國景頗族地區(qū),影響少數(shù)青少年的志向和理想,使得有些青年棄學到緬甸參加獨立軍,這顯然與我國堅定倡導的維護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主旨是不符的。
跨境民族語言規(guī)范向誰靠攏,是處理跨境語言問題必須認識清楚的一個重要理論問題。在過去,跨境民族中往往是人口少的一方愿意跟隨人口多的一方,這是一種天然的民族情感,有其合理的一面??缇尘邦H族都有求同意識,認為不同國家的景頗族語言文字越統(tǒng)一越好,以便于民族內部的交流和發(fā)展。但是,跨境民族畢竟是生活在不同的國度里,兩側的語言必須受該國大局利益及語文政策法規(guī)制約,還存在與本國“國語”或“通用語”的協(xié)調關系,這就必然會出現(xiàn)一些與另一側語言不同的語言規(guī)范原則,使兩側語言出現(xiàn)矛盾甚至沖突。多年實踐告訴我們,跨境語言的關系始終是在調整“同”和“異”的關系中發(fā)展的,是“求同”還是“求同存異”還是順其自然,往往成為如何對待跨境語言的一個重要問題?!扒笸娈悺边€存在一個“度”的問題,不能偏激?!岸取闭{整合適了,就符合語言的客觀規(guī)律,順應民心;而超過客觀的“度”,揠苗助長,就會出現(xiàn)反彈。
景頗文長期在中緬兩國景頗族中使用,既有互利、互補的一面,又有競爭、矛盾的一面,同樣存在如何對待“同”和“異”的問題。回顧景頗文從創(chuàng)制到推廣的整個過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存在“同”和“異”的矛盾。
景頗文是記錄景頗語的一種拉丁字母拼音文字,創(chuàng)制于19世紀末。景頗文的創(chuàng)制工作,從開始到最后成功,前后共經(jīng)歷了56年時間。創(chuàng)制者有中緬兩國的景頗族知識分子、群眾和美國的基督教傳教士、語言學博士等。景頗文的產生與基督教的傳播有著一定的關系,但主要是與兩國景頗族的要求有關,即隨著社會的進步,廣大景頗族迫切要求有反映本族語言的文字,通過它來發(fā)展本族的文化、教育。早在1834年及1839年,美國傳教士布朗·森(Brown Son)及雷烏·納唐(Rev Nathan)曾先后嘗試用羅馬字母拼寫景頗語,但均由于未能科學地拼寫出景頗語而告失敗。接著在1873年至1885年間,相繼有美國傳教士弗朗西斯·瑪遜(Francis Mason)、美國牧師卡欣(Cushing)、羅伯特(Robert)、弗萊谷·森(Fregu Son)等嘗試用緬文字母拼寫景頗語,但最終都因不能將景頗語較準確地表達出來而未能成功。直到1890年,美國牧師歐拉·漢森(Ola Hanson)和景頗族知識分子德冒諾和拉巴底等,在總結前人創(chuàng)制景頗文的經(jīng)驗教訓的基礎上,在緬甸八莫一帶的景頗族地區(qū),研究用拉丁字母拼寫景頗語,終于在1892年獲得了成功。它就是現(xiàn)行景頗文的雛形。1895年,緬甸的英聯(lián)邦政府宣布正式推行這套景頗文。
這套文字最先在緬甸境內景頗族聚居區(qū)推廣,除緬甸景頗人外,也還有不少中國景頗人學習。早期,景頗文主要在景頗文教會學校中教授,其中最有影響的景頗文教會學校有八莫、南坎、思巴壩、羅丹、羅孔、密支那、多彭央等7所。后來景頗文逐漸進入中小學和大學。在緬甸曾用這套景頗文翻譯出版了《圣經(jīng)》《贊美詩》《教徒手冊》等宗教讀物,還編寫出版了識字課本、報刊雜志等。1906年,在緬甸仰光出版了Kachin Dictionary(《景頗語詞典》,用英語對照景頗語)。這是國際上出現(xiàn)的第一部景頗語詞典,具有開創(chuàng)性價值。該詞典收入15 000多詞條。此后,景頗文在緬甸景頗族地區(qū)得到迅速推廣,還用它出版了大量讀物。由于中緬兩國的景頗族同族同宗,長期以來跨境而居,來往密切,語言相通,因此這套景頗文字母很快就傳入中國景頗族地區(qū)。早在1914年,英國牧師印戛在中國瑞麗縣(現(xiàn)為市)等嘎鄉(xiāng)的景頗族村寨創(chuàng)立了中國第一所用景頗文教學和傳教的小學。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的盈江、隴川等縣先后開辦過十多所景頗文學校,如1947年司拉山(原云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在隴川縣廣山開辦過景頗文學校。但這些學校大多數(shù)均因師資、經(jīng)費的不足而先后停辦,只有瑞麗縣的等嘎景頗文小學保存了下來。德宏境內景頗文學校的創(chuàng)辦,使景頗文在國內得到推廣和應用(Hanson 1954:1—10)。
現(xiàn)行景頗文從雛形至今一百多年的使用過程中,曾經(jīng)歷過六次改動(1892年、1895年、1940年、1941年、1955年、1956年),基本上能表達景頗語的語音特點,但也還存在一些缺點。如:沒有規(guī)定文字的基礎方言和標準音點,沒有統(tǒng)一的書寫規(guī)則,影響了文字的拼寫統(tǒng)一性和準確性,造成書寫上的混亂。有的元音用兩種字符表示,如“o”做單元音韻母時寫成“aw”,做復元音韻母時寫成“o”等。新中國成立不久,有關語文機構組織語文專家和景頗族知識分子一起對景頗文方案做了單方面的修改,修改內容主要是規(guī)定了標示聲調、喉塞音的符號。規(guī)定在非塞音、塞擦音聲母后的緊喉元音用重寫元音字母表示。1956年我國公布了《漢語拼音方案》,為貫徹少數(shù)民族新創(chuàng)文字盡量與《漢語拼音方案》靠攏的原則,對1955年的景頗文方案做了修改。這兩次修改忽視了與跨境的緬甸景頗族及其政府商議或征求意見,引起了緬甸部分景頗人的不快。
1956年,中緬兩國在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州府芒市舉行盛大的邊民聯(lián)歡大會,周恩來總理和緬甸吳努總理親臨大會。在會上,吳努總理向周恩來總理提出中緬兩國景頗文保持一致的建議,希望中國的景頗文不要改。周總理當即表示贊同,指示云南省政府對原創(chuàng)景頗文方案不做改動。兩國景頗族聽到這一決定,歡欣鼓舞,一致?lián)碜o。此后,中緬兩國共同使用的景頗文開始在學校教育、社會掃盲和出版發(fā)行領域廣泛試驗推行,取得了顯著的成績。半個多世紀的實踐證明周總理的看法是英明正確的。當初對原有景頗文的改進與當時如何科學地處理跨境語言文字問題缺乏經(jīng)驗有關,也與當時民族語文工作中出現(xiàn)的“左”傾思潮有關。對待跨境語言文字,應盡可能“求同存異”,不要人為地加大分歧。求同,有利于跨境民族的交流和發(fā)展,也符合跨境民族的心理要求,是順應民心的。
四、幾點理論思考
從跨境景頗語的具體特點和近百年跨境關系歷程出發(fā),以下幾個問題值得思考。
1.怎樣科學地認識跨境語言的和諧與沖突?
跨境語言既有和諧的一面,又有矛盾沖突的一面,這是跨境語言客觀存在和演變的自然規(guī)律。這一對立統(tǒng)一體,會因具體語言的特點和歷史演變的不同而出現(xiàn)不同的類型。研究跨境語言,不能只看到表面特點,必須挖掘其深層次的內容。但是,應當怎樣從不同的跨境語言類型深入地認識、處理這對矛盾,既看到共性又看到個性,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一理論問題有待今后深入研究。
2.跨境語言的所在國應當怎樣根據(jù)具體語言事實制定適合本國特點的語文方針政策?
國家的方針政策是國家發(fā)展的生命線??缇硟蓢恼Z文方針政策,若能根據(jù)自己國家的實際特點和演變規(guī)律制定,就能因勢利導,促進和諧因素的發(fā)展,并能化解或減少矛盾,增進互補、互利。制定跨境語言政策,既要服從主權國家的總利益,又要有利于跨境語言的和諧、互補,二者既有統(tǒng)一的一面,有時也會出現(xiàn)矛盾,遇到矛盾應當如何解決?
3.怎樣認識跨境語言是跨境國家的一種資源?
語言相通有利于兩側民族的和諧發(fā)展,有利于邊疆的穩(wěn)定安全。這一點,過去并沒有被人們充分認識,往往只看到語言相通帶來的負面影響。所以,跨境國家應當發(fā)掘跨境語言的資源,通過語言相通更好地發(fā)展雙邊的經(jīng)濟、文化,加強兩國的團結。
4.怎樣認識跨境語言關系中的“國家興則語言興,國家衰則語言衰”?
語言地位高低與國家地位密切相關,跨境兩側語言的地位關系也是這樣。跨境語言的興衰受國家興衰、強弱的制約。國家興則語言興,國家衰則語言衰。新中國建立之前,由于政府腐敗、民眾貧窮,境內的景頗族向往緬甸,在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都受到緬甸的影響,不少人還到緬甸密支那、曼德勒上學。他們看的是緬甸出版的景頗文書籍,聽的是緬甸的景頗語廣播。新中國建立初期,在國家的關懷下,景頗族的學校教育和景頗語文的出版、廣播事業(yè)得到從無到有的發(fā)展,景頗族和景頗語的地位也隨之提高。但在20世紀50年代,國內由于“左”傾思潮而引起經(jīng)濟困難,生活水平不如緬甸,加上國外敵對勢力利用同一民族、同一語言的便利條件進行煽動,使得一些景頗族群眾被騙遷移到緬甸去。歷史的教訓值得總結。
80年代改革開放后,我國經(jīng)濟得到了大發(fā)展,人民大眾生活有了大幅度提高,芒市、瑞麗、隴川等景頗族地區(qū)高樓林立,交通便捷,中國在緬甸人的心目中發(fā)生了大變化。近五年來,中央民族大學“語言國情調查組”曾三次到德宏州、耿馬、瀘水的景頗族地區(qū)進行第一線調查,目睹了當?shù)氐木薮笞兓约熬硟韧饪缇趁褡?、跨境語言關系的變化。在瀘水縣片馬地區(qū),當?shù)氐木邦H族茶山人老鄉(xiāng)情不自禁地告訴我們:過去我們這里比較貧困,比不上緬甸,一些漂亮的姑娘都嫁到緬甸去,而現(xiàn)在,我們的日子好了,緬甸的漂亮姑娘都嫁到我們這里來。境外的一些景頗族,做父母的還把孩子送到中國學校來學習,認為學會漢語將來發(fā)展前途好。我們還看到,我國出版的景頗族方面的書籍、報紙、詞典,已不斷流入緬甸景頗族地區(qū),成為他們喜愛的精神食糧。
跨境語言研究,在語言學中是個后起的領域,在我國起步很晚。目前,語言學家都把注意力放在記錄描寫上,這符合跨境語言研究的學科建設規(guī)律。但是,跨境語言研究理論建設勢在必行。預計今后的跨境語言研究,必定會在記錄描寫的同時加強理論研究。
參考文獻
戴慶廈主編 1993 《跨境語言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戴慶廈 2012 《景頗語參考語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紀念活動組委會 2004 《世紀的回音——紀念景頗文創(chuàng)制一百周年(1895—1995)》,云南:云南民族出版社。
景頗族簡史編寫組、景頗族簡史修訂本編寫組 2008 《景頗族簡史》修訂本,北京:民族出版社。
蕭家成 2008 《勒包齋娃研究——景頗族創(chuàng)世史詩的綜合性文化形態(tài)》,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Hanson, Rev. O. 1954. Dictionary of the Kachin Language. Rangoon: Baptist Board of Publications.
責任編輯:金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