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睿
摘 要:林斤瀾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說家之一,曾被文壇冠以“短篇小說圣手”之美譽。在作品《十年十癔》中,林斤瀾運用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手法對人物進行了怪誕又深刻地描繪,他通過“敘事的重復”與“癔癥的復現(xiàn)”來書寫創(chuàng)傷,從而達到映射人性的目的。
關鍵詞:林斤瀾;《十年十癔》;創(chuàng)傷書寫;重復
林斤瀾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說家之一。他在50年代步入文壇之際,逐漸形成自己的小說風格,曾被文壇冠以“短篇小說圣手”之美譽,和汪曾祺并稱為“文壇雙璧”。林斤瀾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運用獨特的藝術手法,彰顯了他與眾不同的文學趣味,豐富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與內(nèi)容,拓展了中國當代小說多彩的藝術道路。
作者在《十年十癔》這一部以反思文革為題材的小說中,運用了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手法對人物進行了怪誕又深刻地描繪,與此同時,在小說中他還通過“敘事的重復”與“癔癥的復現(xiàn)”再現(xiàn)了世俗小人物的不同癔癥,由此,筆者深感人性冷暖、世態(tài)萬象,從而對這段歷史進行了更加深刻地反思,因而,本文試圖梳理作者在創(chuàng)傷書寫時的一種重要途徑——重復。筆者通過分析以上兩種不同方式的“重復”,對林斤瀾的經(jīng)典之作《十年十癔》進行整體觀照,以此領悟作者在文中試圖對人物的記憶創(chuàng)傷進行治療之意圖,同時感知歷史之荒誕與人性之卑微。
一、敘述的重復
敘述的重復,有時會帶著“不可思議”的意味。在弗洛伊德看來,“不可思議”是指一類特別的令人恐懼的事物,它引起人們懼怕和驚駭?!啊豢伤甲h是一種恐懼的源泉,因為它充當一種非自愿重復的模式,強迫我們接受某些事物是命中注定和無法逃避的思想。” 當同樣的數(shù)字、同樣的事物不斷地出現(xiàn)時,看似巧合,卻在人物心中引起了強烈的恐慌和命中注定的無力感。在《十年十癔》中,作者讓人物擁有了看似條件反射般的特征,如《五分》中的“五”字與姐姐的生命浮沉緊緊相聯(lián),每一個“五”字的出現(xiàn),在“妹妹”的眼中都是無盡的災難;《黃瑤》中的主人公黃瑤,一生都在遭受一種同名動物“黃猺”的折磨,在一次次“黃瑤”和“黃猺”的碰撞摩擦中將一個本應美好的女孩變得眼神沉淀毛糙。
在《五分》這篇以林昭為原型的小說中,作者結合了林昭的人生經(jīng)驗和自己的歷史思考,使用重復敘事的策略,因而,數(shù)字“五”重復出現(xiàn)在姐姐短暫的生命中。文章中曾提到那座給姐姐修建的“五錯碑”,既是政治事件的復現(xiàn),又是借“錯定、錯劃、錯捕、錯判、錯殺”來反映姐姐的一生。五歲時,姐姐吟誦著的五言詩句:“魂來楓林看,魂去關塞黑”,這是她命運的預告。禮拜五這一天是“蘸血的幽靈”——姐姐“發(fā)瘋”的日子。最后,一枚五分錢的子彈結束了姐姐本該美好的生命。作者將姐姐的生命與數(shù)字“五”“不可思議”地糾纏在一起,同時,“五”也成為妹妹由恐慌導致生理反應的線索,“要是冷不了碰著撞著個五,我立刻血管緊張,胃痙攣,心慌、頭暈” 。文末,姐姐臨上法場的詩《歷史將宣告我無罪》逃脫了“五”的魔咒,“巴巴實實”地解脫了妹妹的心理魔障。意蘊深刻的八字標題,終止了數(shù)字“五”的重復,是作者對“不可思議”的消解,也肯定了姐姐用生命去追尋的意義。
另一篇小說《黃瑤》則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也有“不可思議”的重復,作者把材料與病癥依據(jù),童年與噩夢,“黃瑤”、“黃猺”與“瞎眼猿猴”結合在一起,暗示它們之間有意想不到的并列與組合關系。黃瑤的故事從接受“拷問”開始,隨后又返回童年。童年,原本是做白日夢的歲月,但黃瑤的童年卻是噩夢的開端、創(chuàng)傷記憶的開始。少女黃瑤在五六歲時被父母留在親婆家生活,看著親婆臉色過日子,日夜都在切身體驗著親婆沉重的眼神。上小學以后,黃瑤在同桌口中得知黃猺,當她知道有一種與她同名的動物“黃猺”時,她開始混淆自己的身份,幻想自己會像黃猺一樣摳下別人的眼珠。特別是成年以后,黃瑤的童年記憶與“浩劫”現(xiàn)實糾纏在一起,她的眼神變得“黑沉沉,毛毛糙糙,沒有光亮”,她開始用紗巾絞住手腕,有不受控制的摳眼珠的行為,在睡夢中經(jīng)常會被瞎眼猿猴驚醒。夢,是愿望得以滿足的地方,但黃瑤的夢卻返回到創(chuàng)傷的時刻,重新體驗它的痛苦。于是,五官細致的黃瑤與靈活矯捷的黃猺、眼神沉淀毛糙的瞎眼猿猴,常常被作者混淆在敘述中,黃瑤創(chuàng)傷記憶與正常生活相互交錯,幻想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相互折磨。意外的是,令其他動物恐懼萬分的黃猺,偏偏怕人,因為它的“本領”是“跟人學的”。動物模仿、重復人的動作,變成自己的習得。也許,作為個體的人在宏大的歷史潮流中是渺小的,但在某些時刻,人性的黑暗和恐怖會令人陷入無法擺脫自身的困境。
重復的敘述,看似是一個不斷尋求意義完滿的過程,實質(zhì)上,它卻始終拒絕意義的完滿。在《五分》和《黃瑤》中,數(shù)字“五”和“黃瑤”、“黃猺”不斷地出現(xiàn)在文本敘述中,作者把它們纏繞進人物的生命里,體現(xiàn)了“浩劫”的年代中,人物命運的不可捉摸性。筆者不得不驚嘆,是怎樣的夢魘讓本該鮮活靈動的生活黯淡無光。在黑暗恐懼的年代下,小人物們慘痛記憶的回放在一次次癔癥的重復中得以體現(xiàn),也許,唯有身體上不自主的反應,才能釋放內(nèi)心與靈魂中的壓抑與驚懼。
二、癔癥的復現(xiàn)
歷史學者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在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一書中,將創(chuàng)傷區(qū)分兩類,一是“歷史性創(chuàng)傷”,即可追尋至某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創(chuàng)傷體驗,一是“結構性創(chuàng)傷”,一種讓人不斷產(chǎn)生焦慮感的創(chuàng)傷類型,它在本質(zhì)上并不取決于某一歷史性事件的影響?!皬同F(xiàn)創(chuàng)傷”是拉卡普拉在分析人們?nèi)绾蜗驕p輕歷史性創(chuàng)傷帶來的痛苦、如何從歷史性創(chuàng)傷的陰霾抬頭重新直面人生的未來的治療對策。在《十年十癔》中,人物的內(nèi)心多受歷史事件的影響,心理健康受到一定影響,呈現(xiàn)出某種癔癥,這符合拉卡普拉所定義的“歷史性創(chuàng)傷”。不僅如此,筆者還認為作者復現(xiàn)癔癥,亦是復現(xiàn)創(chuàng)傷,在很大程度上作者此舉的意圖亦是指向創(chuàng)傷的治療與拯救。
癔癥的復現(xiàn),不僅是通過記憶,更是通過行動來再現(xiàn)壓抑的事情。人物作為創(chuàng)傷受害者,他的意識中始終存在創(chuàng)傷性事件,而與創(chuàng)傷記憶和意識相關的是一個“分裂性自我” ,這個自我在事件發(fā)生時被喚醒。但是,由于“復現(xiàn)創(chuàng)傷是一種不由自主性的重復” ,所以人物在癔癥復現(xiàn)的時候,只能像無助的嬰兒那樣復現(xiàn)或不由自主地重復所體驗到的情感反應。這體現(xiàn)在《哆嗦》和《春節(jié)》中。
“哆嗦”作為癔癥的表征,在同名小說《哆嗦》中出現(xiàn)五個不同層面的重復。一是文章以“哆嗦”為題,簡單的兩個字包含創(chuàng)傷,帶領讀者進入哆嗦這一癔癥之中。其次,主人公麻副局長在自己所寫的敬祝領袖“萬壽無疆”的大字報被人篡改為“無壽無疆”,此刻,被誣陷的悲憤、對批斗的恐懼,讓麻副局長內(nèi)心的哆嗦“電流一般通道外頭皮。如像全身肌肉、全都顫顫的掉渣了”。 三是存在于人物轉(zhuǎn)述他人經(jīng)歷的描述中,即麻副局長與當年批斗自己的小青年科長在偶然的交流中,告訴了他自己“哆嗦”的原因。原來,麻副局長一直敬仰的司令官會有哆嗦的行為,這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這讓“哆嗦”成為麻副局長癔癥復現(xiàn)的不二選擇。四是年輕一代談論此事的玩笑話,即知道了真相的青年科長拿他尋開心,迫使麻副局長離職。五是人物最后復發(fā)的病癥,即當青年科長前來送禮時,不知道此舉是何用意的他回想起了當年自己遭受的迫害,“禁不住全身一激靈,一快轉(zhuǎn)身,一個哆嗦,撲通,竟對著門跪下”。 “哆嗦”一次次地不斷復現(xiàn),這說明麻副局長內(nèi)心中的創(chuàng)傷是難以修復的。在人物內(nèi)心深處,那些關于過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不會隨著時間而褪去,反而會存在未來的時間之流中,因而,人物壓抑的創(chuàng)傷記憶往往會在事件發(fā)生時,無意識地入侵,使人物產(chǎn)生無法控制的“哆嗦”癥狀。
在另一部作品《春節(jié)》中,作者以春節(jié)時期發(fā)生在尋常人家的談話為背景來進行寫作。文中的偏胖主人在與客人的談話中,他總無意識地將話題返回到那段悲慘的“牛棚”時代,對“牛棚”的回憶充斥在各個方面:由抽煙想到女兒送煙遭到批斗;由同窗想到鐵窗;由春節(jié)的鞭炮想到春節(jié)的夜審。記憶重疊,無法抹去。水泥地上,“帶走走私派”的喊聲震耳欲聾;頸上懸掛的“反動權威”的牌子壓得他喘不過氣;偏胖主人大笑,笑出眼淚,笑這黑白不分的世界。忽然,笑聲戛然而止,他開始“生理上的返老還童”,竟出現(xiàn)了無法控制的排泄。一直冷靜的女主人,也止不住手腳冰涼,大喊:“一點也不體諒我!” 如此,可見二人創(chuàng)傷記憶之持久,只得借助這種生理宣泄才能將自己從慘痛的記憶中撕扯開來,在黑暗中默默哭泣,哭罷便洗盡身軀,在新的一天中開始無盡的遐想。
在這些小說中,癔癥的不斷復現(xiàn),創(chuàng)傷的不斷重復,其實更是一種拯救、一種療傷、一種不同方式的表達。也許,作者也“沒有告訴我們這些癔癥是否已治愈,是否能治愈”, 事實上,作者所寄寓的“拯救”是讓人物可以直面內(nèi)心的恐怖,恰如魯迅所說:“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當人物開始從無語、失語的狀態(tài)中將曾經(jīng)的恐懼轉(zhuǎn)化為表述的對象,人物才能真正的開始治愈之路。也正因如此,人們才能不再失語。
三、結語
正如作者林斤瀾所言:“人生的未形成未確定,文學的困惑又困惑。是你的站臺。也是你的起點。也是你的句點。今天,你站在這里忘年。明天,你站在這里忘言。” 作者在梳理人們難以忘懷的記憶之時,也是書寫創(chuàng)傷的過程,而“重復”是走進創(chuàng)傷記憶的重要途徑。在作者所構建的光怪陸離的世界中,充滿了作者對人性中珍貴美好一面的向往,對陰暗無情一面的譏諷。十年文革,十年回憶,有人將痛楚藏在心里,只在黑暗中捂住傷口;有人將癔癥掛在口邊,靠不停地重復以撫平悸動的靈魂。人生之路錯綜復雜,改變才會帶來新人生。只愿作中真實的受害者們能彌補心口的創(chuàng)傷,歷史必然過去,我們必將面向未來。
參考文獻:
[1] [英]安妮·懷特海德,李敏譯.創(chuàng)傷小說[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
[2] 林斤瀾.十年矮凳[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
[3] 朱榮華.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對創(chuàng)傷理論的建構[J].浙江學刊.2012年04期.
[4] 孫良好.“怪味”小說家林斤瀾[J].中國作家.2009年23期.
[5] 林斤瀾.林斤瀾小說經(jīng)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