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死后》中的“死亡”意象具有多重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是魯迅先生對自我生命、對人生、對自我寫作等思考的結果?!端篮蟆冯m是《野草》集子中的其中一篇,但它有著整部《野草》的氣質(zhì),而這種氣質(zhì)也是魯迅先生的氣質(zhì)。
關鍵詞:死亡;家園;看客;懷疑;宗教
《死后》是魯迅先生又一次以“將來時”的角度關照死亡的一個文本,也是魯迅先生又一次以一種黑色夢魘式的獨語來關照自我生命的一個文本。《死后》中的“死”不同于凡俗人間中的“死”,這種“死”彌漫了一種特有的《野草》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構成了一個死的部落,特立獨行的死族在一個城堡里布道、玩火,讓人禁不住想敲開城門,探其神秘。《死后》就是城堡里一個黑暗的巫師。
一、“死”無家園
文中的“死”顯然不符合農(nóng)業(yè)文明傳承下的“落葉歸根”意識。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作者筆下的“死”是對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下的“死”的方式的一種反叛,同時,也是對自我身份的一種認同。知識分子的死是“進行時”的。屈原死在了滾滾東流的汨羅江里,杜甫死在了風雨漂泊的破草船里,海子死在了轟轟前行的火車軌里。中國知識分子骨子里大多都有一種江湖意識、浪子情懷,小農(nóng)意識下的家園不是他們精神歸途里的家園,對遠方的追索使他們永遠在路上?!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魯迅在接受朝鮮作家申彥俊采訪時說,“我認為,人生就像走路一樣,一步又一步,一邊前進,一邊架橋筑路”。[1]而在魯迅先生的很多作品里,也出現(xiàn)了“路”的意象?!叭松拈L途、新的生路、老路、險路、正路、異路、歧路、末路、活路、死路、窮途”等等。[2]魯迅先生也無數(shù)次地把“路”和“走”聯(lián)系了起來,“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曾大聲宣告,“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走,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峽谷、火坑,都有我自己負責”。[3]像那個“過客”一樣只需走,走就是一種生命存在,他們的這種生命存在方式具備了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而生命終結方式又具備了道家“無為”的精神境界。
二、“死”有“看客”
魯迅先生筆下的“看”與“被看”模式,在他的小說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翱纯汀币怀霈F(xiàn),故事就增加了一份蒼涼和悲哀。譬如,《示眾》里群眾“看”犯人,《祝?!防镟l(xiāng)村老女人們“看”祥林嫂,《藥》里群眾“看”先驅(qū)者?!端篮蟆分械氖w也引來了無數(shù)的“看客”。也許只有讓“看客”來打量才符合夢中的“死”的氣質(zhì)。
作者對夢中的“死”的事實有所不在乎,有所在乎。他不在乎死的存在方式,在乎死后人們的議論聲。這是作者對生的懷疑的一種變相表達,是作者對自身存在的懷疑,對生命個體的懷疑,對自己表達的懷疑。一個相信自我的人是不在乎人們的議論聲的,而作者在夢里,夢里的死尸也要一聽究竟。可是,從“看客”那里聽到的只有對作者“死”的懷疑——“死”的慨嘆——“死”的快意——“死”的迷戀,或許還有一些虛偽的“無奈”和“惋惜”。和“看客”相比,作者更在乎“熟人的聲音”,因為“熟人的聲音”更能看清作者的生命哲學,而作者恰恰不希望自己“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的“生命哲學”被熟人看到。就像作者所說,不希望青年朋友看自已的書。當“看”與“被看”轉(zhuǎn)為“吃”與“被吃”,“馬蟻”和“青蠅”也就充當了“搗亂黑暗”的“看客”。最后,“看客”被風吹走了?!翱纯汀睘椤俺浴钡牟槐M興而惋惜。作者對“啟蒙者”被“被啟蒙者”吃的反思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超越現(xiàn)實可能意義上的深度。在作者看來,“啟蒙者”被吃是一種必然?!拔抑缓艽_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4]
三、對“死”的懷疑
在作者的一些作品里,生和死之間搭建的是一條懷疑的橋梁。譬如那個“影子”對個體的懷疑,對選擇的懷疑,對一切的懷疑。作者也曾對許廣平表示過,“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5]而這個夢中的死尸和收斂的群眾對“死”這樣一個事實的存在也進行了無盡的懷疑。
先是群眾對“死”的處所產(chǎn)生了懷疑,對于一個知識分子死在路上的合理性,群眾顯然是不理解的,甚至是有些厭煩的。這體現(xiàn)了二者之間深層的隔膜。更為悲哀的是,作為“達則兼濟天下”的知識分子,死于“兼濟天下”的途中,卻不被“被兼濟者”理解。當然,《死后》中的“我”可能并沒有想如此。接著,“我”對死在路上這樣一個事實產(chǎn)生了懷疑,并認為“我”被剝奪了“任意死掉的權利”。就像阿Q在臨死前沒有喊叫而不符合人們的“公意”一樣,“我”的死也難符合人們的“公意”。作者對“棺材釘”的懷疑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不了解自我、不了解群眾而完全失敗的生命模式。幸好,魯迅意識到了這種虛無和失敗。這里所有的懷疑和“死后”的難受都被作者一聲具有“黑色幽默”和恣意嘲諷性質(zhì)的“哈哈”笑聲消解掉了。小伙計先是懷疑“我”是否死掉,然后確定“我”死后,送了一本書。這個情節(jié)極具嘲諷意味?!豆騻鳌肥且徊筷U釋《春秋》的書,讓一個死者看一本有著時間概念、歷史意識的書本身就是一種刻薄。這里又隱藏了一層冷漠和隔閡,是朋友之間的冷漠和隔閡。接下來,又是嘲諷。消失了很久的“馬蟻”在“不是時候的時候”重新出現(xiàn),給這種嘲諷加重了一層黑色的絕望紗布。
四、宗教式的“死”
作為一個新文化先驅(qū)者,魯迅以一種激進的方式批判傳統(tǒng)的同時,也絕沒有割裂傳統(tǒng)。魯迅整理古籍,購閱佛典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深受佛教思想影響的徐梵澄曾借用莊子“雷聲而淵默”語來形容魯迅,“其冷靜,‘淵默,不能純粹是對辛亥革命后的許多事情的失望造成的,必然是由于一長期的修養(yǎng),即內(nèi)中的省察存養(yǎng)而致。換言之,在自己下過絕大的功夫。顯然,這必是受了佛教或老、莊 的影響”。[6]在《死后》中,魯迅在夢中夢到了死,其實是對現(xiàn)實中無法滿足的愿望的一種變相滿足。那么,魯迅在現(xiàn)實中有哪些無法滿足的愿望呢?筆者認為,佛法里的“人生苦”,作者在現(xiàn)實中有切膚的體驗。所以,在夢中用“死”來滿足自己現(xiàn)實中難以擺脫的“人生苦”。魯迅一生確實與“苦”相伴。喪父之苦,世態(tài)炎涼之苦,婚姻悲劇之苦,兄弟反目之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文學救國之苦,自我解剖之苦,等等。這一切的“苦”需要有一條渠道來疏通緩解,而在現(xiàn)實中,魯迅顯然不是一個生活的智者。只有在夢里,在作品里,魯迅才可以讓生命以一種智慧的方式存在。在《野草》中,“大歡喜”出現(xiàn)過六次,而在《死后》中出現(xiàn)了“高興”、“寧靜”、“快意”三詞,這都是作者在夢中尋求破“苦”的隱性表達。魯迅的“苦”是一種與血液同融,與骨髓同植的苦,他的“苦”和矛盾皆有“我執(zhí)”而起,魯迅不可能真正地破“我執(zhí)”。
總之,魯迅先生在《死后》中以一種魯迅式的氣質(zhì)和“死”進行了一場夢中相會,他不試圖走出“待死堂”。盡管這種“死”布滿了太多的黑暗、虛無、荒謬、緊張、焦慮,但是魯迅以直面生命的方式來直面死亡,讓人獲得了一種極度戰(zhàn)栗的死亡體驗。對于魯迅來說,死亡雖然意味著生命的終結,但是死亡永遠以一種“進行時”的態(tài)度來關照生的存在,死亡前行于每個人的生命之河中。
參考文獻:
[1]申彥俊.中國的大文豪魯迅訪問記[J].魯迅研究月刊,1998(9).
[2]劉福勤.魯迅心史[M].桂林:廣西教育出版社,1993:307.
[3]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1:485.
[4]魯迅.寫在<墳>后面[A].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1.
[5]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1:32.
[6]徐梵澄.星花舊影---對魯迅先生的一些回憶[M],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回憶錄.散編下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1330.
作者簡介:侯知佩(1985—),男,河南安陽人。安陽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師,講師。研究方向:當代文學與文化批評。endprint
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