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如琴
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桃,歷經(jīng)幾千年的文化積淀,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具有深厚意蘊的審美意象。從《詩經(jīng)》以灼灼桃花喻女色之嬌美到陶淵明開辟出的桃花源,桃意象總是融入了濃濃的文化內(nèi)涵。后世文人們對它雖褒貶不同,不同的詩詞呈現(xiàn)出不同的命意,但各自發(fā)展引用以至于相沿成習,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文人們的精神觀念和中國文化的特質(zhì)。本文欲通過對桃意象的探索,來了解其中蘊含的文人的人生觀。
一、積極入世
西方文化引導(dǎo)人們超越現(xiàn)世,到彼岸世界尋得皈依。而孔子建立的儒家文化則立足于現(xiàn)世生活,以積極的心態(tài)入世,享受塵世的幸福。生活在這種文化氛圍中的中國的文人不管多么清高優(yōu)雅,首先總是從屬于世俗社層面的,他們擁有世俗的眼光,享受世俗的歡樂。
曹植的《雜詩》“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劉孝綽《遙見鄰舟主人投一物眾姬為之爭有詠》“次日倡家女,競嬌桃李顏”;唐代崔護的那首有名的桃花詩《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都是用桃花明比女性嬌美的容顏。這是延續(xù)《詩經(jīng)》的以物喻人的手法,以桃花之艷麗喻女子之貌美,帶著明顯的現(xiàn)實意味的比擬反映了文人們的世俗審美觀和生活情趣,正與儒家的入世態(tài)度相應(yīng)。我們都生活在世俗中,世俗的幸福也是我們追求的生活目標。
由此可以看出,從魏晉到唐宋,桃花被文人越來越熟練地運用于筆端,表達出人們最世俗也最真實的生命意識。
從紅粉妝、人面桃花、桃花運這個思想路線延伸下去,桃花從春色、女色逐漸演變,最終與赤裸裸的肉欲聯(lián)系在一起。
王次回《賦的別夢依依到謝家》“桃邊未許裙題字,柳下曾將帶乞絲。”借用明妾“桃葉”“桃根”的典故,已經(jīng)帶有情欲的內(nèi)涵;而《無題》中的“花信風催到小桃,瘦腰寬勝半圍條?!北砻嫔辖杼绎@示季節(jié),實際上已經(jīng)蕩漾著雙關(guān)的春心。引而下之,桃花的開放從最初的暗喻少女容顏到逐漸與情欲的爆發(fā)有了相似之處。桃花與人們的輕薄之想聯(lián)系,顯示出世俗生活中低俗的一面,被多數(shù)文人不齒。這一條路線可以看出一部分入世文人情趣由高雅向低俗發(fā)展的變化。
而另一層面,入世文人在享受世俗生活的同時也在追求著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支柱是儒家倫理文化?!叭柿x禮智信”是每個士大夫終身信奉的價值準則,也是他們畢生追求的人格目標。四大名著之《三國演義》中,蜀漢這支代表正義和正統(tǒng)力量中的代表人物劉備、關(guān)羽、張飛,在絢麗的桃園中結(jié)為生死之交。民間廣泛流傳著“桃園三結(jié)義”的故事。三人一生忠肝義膽,生死不棄。儒家倫理文化中“忠”、“信”、“義”的思想在他們身上得到很好地體現(xiàn)。灼灼桃花與中國人所贊賞的完美人格聯(lián)系在一起。
再到明清之際孔尚任的戲劇《桃花扇》里那柄由鮮血點染而成的桃花扇,映襯著李香君的堅貞不屈。山河破碎時,在風雨中飄搖的中國的文人們依然心戀故闕,為之奔走呼號,儒家的“忠信”意識在桃花的悠悠情韻中又一次得到張揚。
然而中國文人并非一味積極入世,世俗有讓人留戀的幸福和兼濟天下的理想,可是也有難以承受的打擊和禍患。所以在儒家倫理文化處于主體地位的社會環(huán)境中,大部分人在科舉不第,安黎民社稷的人生追求不能實現(xiàn)時,桃的道家仙家傾向便他們的精神世界中有一席之地。
二、消極出世
桃花表現(xiàn)在道家意識中,就成了隱逸思想的代表。中國文人多是兼通儒釋道思想,在以儒家為宗之外,老莊寧靜淡泊思想猶能得風雅文人的親睞。所以文人們一方面積極入世,另一方面又兼涉禪宗、道教,消極出世。在作品中,多有這種意識的流露。
陶淵明被推為“隱逸詩人之宗”,他的《桃花源記》開啟了文人獨立以桃為素材進行寫作的風氣,并創(chuàng)立了一個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對于桃意象隱逸之想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
自他之后,隱逸之風大開。文人們在走仕宦路不通之后,常常會退回到陶淵明創(chuàng)建的桃花源中尋求心理慰藉。在后來的很多作品中,桃花便成為描寫隱逸閑適生活的常見風景,成為具有特殊意蘊的意象。
張志和的《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箬笠,蓑衣構(gòu)建了漁父的形象,斜風細雨都不必理會,安安靜靜地享受在桃花溪里打漁的樂趣就好。
張旭的《桃花溪》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溪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四句詩又勾勒出一幅淡遠悠然的意境,令人不禁又想起桃花源。漁船、流水,再次與桃花一起出現(xiàn),寄托著作者入世愿想難以實現(xiàn)之后消極出世的情趣和期盼。
宋明時期,“心學”出現(xiàn),重視主體精神化修煉的“心隱”傾向得到人們的認同。不必高臥林泉、遠離人煙,便能夠把握隱逸的精神實質(zhì)。保持心靈的清凈,不斷涵養(yǎng)隱逸品格,也可獲得和歸隱田園一樣的快樂。
三、入世與出世意識的融合
出世與入世并不是完全對立的,中國文人的仙道意識和世俗意識常常融合在一起。
在唐伯虎的《桃花庵歌》中,依稀能夠感受到這兩種意識既矛盾又融合在一起的痕跡。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
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p>
這首《桃花庵歌》可以明顯看出桃意象的出世與入世意識的矛盾和融合。從種樹摘花換酒來看,是放縱欲念,屬于世俗享樂型的;從桃花仙來看,則又融入仙家思想,帶著禁欲主義的意味。他原本居住在充滿世俗情趣的桃花庵里,精神上卻早已升華到桃花仙里。而原本遺世獨立的仙人身上竟不乏塵世的煙火氣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界限難以跨越,詩人就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徘徊。endprint
另有不少詩人延續(xù)《桃花源記》的命意,創(chuàng)作《桃源行》詩。爭相把桃園當做自己的心靈凈地。如薩天錫的《桃源行》
“誰知別有小乾坤,藏在桃花白云里。桃花重重間白云,洞門鎖住千年春……但見花開又花落,豈知世上誰興亡。明朝漁父歸城市,回首云山若千里。再來何處覓仙蹤,恨滿桃花一溪水?!?/p>
那一個寄托著詩人全部理想的小乾坤不再滿足于安置于凡間。詩人偏要把它升華到高高在上的云中桃花煙霞中。這里的“桃源”徹底與塵世隔開。而塵世桃花的開落照應(yīng)人世的興亡,以凡境漁父,城市正對照著千里云山上的桃花。詩人身在凡塵,心卻已飛升到飄渺仙林中。一實一虛,一俗一雅,詩人就在塵世與仙境中往返。
從世俗的境界出發(fā),經(jīng)過避世的桃花源境界的提升,到出世修道的桃花觀,桃花白云又可以看做是肉體升華到精神的過程。在這一條路線上,桃花意象由象征低水平的欲念轉(zhuǎn)變?yōu)橄笳鞲咚降男撵`凈土。然而文人們總歸生活在世俗之中,塵世的詩詞花酒,琴棋書畫也更實在地占據(jù)著文人的心靈空間。入世之趣與苦和出世之想總是矛盾卻又真實地交織在一起。
四、結(jié)語
從植物意象出發(fā)研究古詩文、古代文化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興起的一種新的研究方法。通過學習了解意象,可以更好地理解古代作品、古代社會文化心理和一些文人的心態(tài)。桃作為植物意象中一個沿用長久并且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暗含了人們的某種心理認同,浸染了文人們的自然觀、人生觀和生命觀。本文結(jié)合一些典籍和詩文,分析了桃意象所蘊含的文人的人生觀。本文聯(lián)系各個時期的社會背景,研究了其背后體現(xiàn)的古人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方式及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精神世界,期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學習古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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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