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西爾維亞·普拉斯 《鐘形罩》
吳文君
越過自我巨形的籠罩
讀西爾維亞·普拉斯 《鐘形罩》
吳文君
假如我沒有人可寫,只能寫自己,我將死去。
——西爾維亞·普拉斯《日記》
(1959年11月4日)
1953年,盧森堡夫婦被送上電椅的那個夏天,西爾維亞因一篇獲獎的短篇小說被送去紐約,在麥迪遜大街《小姐》雜志社冷氣充足的辦公室開始為期一個月的客座編輯生涯。
電椅上的盧森堡夫婦將接受酷刑,任由電流沿著神經(jīng)燒下去,直到活活燒死。去了紐約的西爾維亞呢?
她所在中學(xué)如此刻畫這位后來在20世紀英語詩歌史上確立永久地位的詩人:
熱情的微笑……做事精力充沛……在鋼琴課上彈奏布基時左手節(jié)奏很強……擅用粉筆及顏料……三明治夾著滿滿的填料……未來的作家……那些《十七歲》雜志的退稿單……
在她并不算長的寫作生涯里,退稿單如影隨形,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雖然同時代的另一個美國作家理查德·耶茨的運氣也好不到哪兒——《紐約客》拒絕他的每一篇投稿,死后八年,才發(fā)表了他的一個短篇?!断娜詹辉佟钒l(fā)表于《十七歲》雜志(1950年8月號)之前,西爾維亞已陸續(xù)向雜志社投了四十五篇稿子。對這位渴望成功的姑娘來說,幸運無論如何還是來了。淑女帽加高跟鞋,時年二十一歲的西爾維亞到了紐約,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住著豪華的巴比桑酒店,編著稿子,會面的全是社會名流,被多得眼花繚亂的聯(lián)合國代表、同聲傳譯和藝術(shù)家們這兒一個款待、那兒一個宴請……
那真是叫人難以置信的旋轉(zhuǎn)木馬一般的一個月。西爾維亞被創(chuàng)造上、社交上及經(jīng)濟上的成功之浪托了起來,該雜志“1953年大學(xué)號”出版時,她成為杰出人才的第一名,占了雜志的全頁,和入選的其他女孩們把天文望遠鏡對準全球各地的大學(xué)校園新聞,聚焦的問題包括學(xué)術(shù)自由、大學(xué)女生聯(lián)誼會的爭議……在這個為她們偏愛的領(lǐng)域里,那些亮度最高的星星在她們的職業(yè)和未來的計劃上投下最明亮的光輝。
然而,一個月的預(yù)演如何變成真實的人生?《小姐》雜志帶給她們榮耀和希望,可沒為她們鋪設(shè)好接下去的路。
所有這一個月內(nèi)貼上的標簽,時間一到,統(tǒng)統(tǒng)都要撕下來。
借這個機會一步跳到更高級領(lǐng)域里的大有人在,西爾維亞卻并不在這些人當(dāng)中。
看看《鐘形罩》里的埃斯特經(jīng)歷了什么?眼睜睜看著女友與男人調(diào)情,彼此越來越曖昧、越來越狂熱,自己卻如地板上的一個洞;美味的大餐先讓她一頓胡吃海塞,大餐里包含的尸毒讓她吐到站不起來,連同一起吞食的還有上流社會的腐敗不潔;暈倒在廁所門口的地上……
時裝雜志圈有的是膚淺造作,回鄉(xiāng)則意味重回昔日死氣沉沉的生活。于是,歷時六個月的崩潰開始了。
《鐘形罩》詳盡地描述了她鉆進地窖的過程:
蜘蛛網(wǎng)像蛾子一樣輕輕地碰著我的臉孔。我身上穿著黑色的外衣活像我自己好看的幽靈,旋開安眠藥瓶,開始很快吞下藥丸,在大口大口飲水之間,又一粒粒吞服安眠藥。
……起初,什么事也沒有,不過當(dāng)我接近瓶底時,突然在我眼前直冒紅光和藍光,瓶子也從我手指間滑落,我就不知不覺地躺下來了。
……原先的寂靜漸漸遠去,暴露出一切微不足道的事和我的沉默矜持,還有我一生可悲的毀滅。然后,在夢幻的邊緣,幻覺逐漸擴大,一陣巨大的思潮涌上心頭,催我沉沉入睡。
波士頓的一些報紙刊出大字標題:“漂亮‘史密斯’女生在威爾斯利不知去向”、“‘史密斯’高才生在威爾斯利家中失蹤”。事件持續(xù)了兩天。最后當(dāng)全家吃午飯時,聽到一絲輕微的呻吟聲。弟弟沃倫奔向地下室,看到他姐姐從狹小的空隙掙扎著起來?;杳缘臅r候,她已經(jīng)把吞下的安眠藥全部吐光了。
這只是開始。然后休克治療;然后失蹤,被人發(fā)現(xiàn),住院接受心理治療和次數(shù)更多的休克療法。
這一切都為了把自己置身的鐘形罩拿開,掙脫開。不活在鐘形罩稀薄的空氣中,不用扭曲的目光去看鐘形罩外面的世界。
經(jīng)過這一段黑暗、絕望、幻滅的時日,西爾維亞返回史密斯學(xué)院,回到小說獲獎之前的生活。第二學(xué)年末,總算她有更多的詩作見于報端,獲得更多的獎項,完成她為英語專業(yè)優(yōu)等生課程而作的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雙重人格的論文。
治療讓她發(fā)胖,不過完全看不出掩藏在衣服下的疤痕。
1962年10月的一個訪談中,西爾維亞談道:“我倒是不知道什么觸發(fā)我的,我只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了。我想我自小喜歡童謠,又覺得我能夠做出同樣的東西。我寫了我的第一首詩,第一首詩發(fā)表時,我才八歲半?!?/p>
印第安納大學(xué)利利圖書館存檔的材料中就有那首詩,登在《波士頓先驅(qū)報》上。那時她剛八歲,和她父親亡故是在同一年。
作為美洲移民,普拉斯一家在文化上全都胸懷大志,主張忠誠、認真工作、自力更生和極端拘謹?shù)那褰掏绞降臉酚^主義。西爾維亞的父親奧托1912年獲得藝術(shù)碩士學(xué)位;1918年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研究一段時間后,去麻省理工學(xué)院任教;1920年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搞動物學(xué)方面的工作;1925年在哈佛大學(xué)攻讀昆蟲學(xué);1928年獲得哈佛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次年初遇西爾維亞的母親奧里莉亞·肖伯。當(dāng)時奧托四十三歲,奧里莉亞二十二歲,既擔(dān)任妻子的角色,也是丈夫不可缺少的助手。弟弟沃倫因為氣喘和支氣管炎是一個病懨懨的孩子,西爾維亞早在童年時代就是父親的注意中心。
西爾維亞八歲生日前兩星期,奧托因為嚴重的糖尿病截去一條病腿。然而,如她有些詩篇所暗示的,他并沒有自殺,不過也沒有想方設(shè)法活下去。
潛意識里,她也許始終堅信,要是他沒有死,說不定會“終生信誓旦旦地”愛她的??墒且惶焐衔纾俗诖采献x書,母親來到她身旁,“她眼中滿含淚珠,告訴我他已永久離開人世。我為了那事憎恨她”。這個僅僅八歲的孩子先是過激地表白:“我將決不再跟上帝講話?!奔榷贸鲆粡埞P畫不大穩(wěn)的字條要她母親簽字:“我保證決不再婚?!?/p>
之后的歲月里,她母親果然沒有再結(jié)婚,但是憎恨降臨,仇怨已結(jié),難以更改,而永遠懷著紀念的勢必是那個死去了的人。
《關(guān)于神的顯靈的衰落》是第一篇懷念她“亡父”的詩篇,把已故的父親與大海聯(lián)系起來。引語出自德·基里科的詩句:
我寫了我的第一首詩,第一首詩發(fā)表時,我才八歲半
在一座破廟里,毀壞的神像講著一種神秘的語言。
除了唯有神秘的人外,我將喜愛什么人呢?
那樁自殺未遂事件,換個角度,正是試圖回到她父親處的一個機會。
父親和她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秘不可聞隱藏在她內(nèi)心的通道。以至她在日記中寫下:我想知道我們自己的直覺起多少作用,有多少奇怪的意外事情,以及我“父親的幽靈”起多少作用。
時隔多年,距離奧托去世已過了十八年?十九年?西爾維亞第一次去公墓為父親掃墓,《鐘形罩》再現(xiàn)了這件事:
最近,我極想重訪我父親,由于多年來的疏忽,現(xiàn)在開始照管他的墳?zāi)埂N乙恢笔俏腋赣H的掌上明珠,我心頭會涌現(xiàn)悲痛難抑的心情,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我母親以前從沒有為此費心過……
墓地環(huán)境使我大失所望。墓地位于城郊,地勢很低,很像垃圾堆……隨后我看到我父親的墓碑。
墓碑筆直地擠在一起,頭對著頭排著,情況是許多人擠在慈善賑濟區(qū),幾乎沒有足夠的空間。……在墓石底部,我整齊地放上一大抱被雨淋濕的杜鵑花,是我從墓園大門旁的灌木叢中采摘的。然后我肅立著,還坐在濕透的草地上。我不能明白我為何哭得很傷心,難以自抑。
后來我想起,我從來沒有為父親的去世而哭過。
事實就是,父親的亡魂挾帶著被時間沖淡的記憶,不停地在她的詩篇中來去穿梭。每描繪一次,形象就清晰一層,就能在她的注視中變得更加真實。其結(jié)果卻是,不管她怎么寫,父親都變得越來越不可琢磨,無法把他對她的愛,再次通過人間的手,傳達給她。
在她的詩中,他成了一只藍眼睛,一只橘紅色的公事皮包,一棵黑黝黝的樹,被死神撒開的網(wǎng)所籠罩,令人無限悲哀。
盧森堡夫婦被送上電椅的第三個年頭,西爾維亞以最優(yōu)異的學(xué)業(yè)成績從史密斯學(xué)院畢業(yè),由富布賴特基金資助赴劍橋大學(xué)紐納姆學(xué)院進修——這又是那位她拒絕說話的上帝給予的一次優(yōu)待——在那兒,在一家雜志的聚會上,時間是1956年2月,她遇到了英國詩人特德·休斯。
翌日,出現(xiàn)在她日記里的是這樣一段話:
那位個子很魁梧、膚色黧黑的小伙子,是那里唯一在各方面大得和我相匹配的人,他一直在周圍的女賓前來回走動,我一走進那房間就問他們名字,但是沒有人直截了當(dāng)告訴我,他走過來,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使我好生尷尬,那就是特德·休斯。
……隨后他吻我,驀地猛擊我的嘴,并扯掉我的發(fā)帶和我心愛的紅色發(fā)帶嵌接的飾物,這些東西都經(jīng)受太陽和許多愛情的考驗,我將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第二個人,他還扯下我心愛的耳環(huán):哈,我一定要保持原有的樣子,他則咆哮不已,而當(dāng)他吻我的頸項時,我則長時間狠狠地咬他臉頰。當(dāng)我們走出這房間時,殷紅的鮮血從他臉上汩汩地流出。
兩個詩人最初相遇的經(jīng)歷,劇烈,狂暴,充滿戲劇性,令人難以想象。當(dāng)時他們各有戀情,特德的女朋友當(dāng)天在場,西爾維亞則在為沙遜疏遠她而苦惱。她對特德的最初的想法也正是他是“我所見過能損毀理查德·沙遜的唯一男子”。似乎為了擺脫一個男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另外找一個人代替他。真正起作用的只怕是她已故的父親,她選擇作為情人的人,或多或少具有她父親的性格,身體上和智力上了不起的人物。
特德的朋友盧卡斯認為他們很多方面迥然不同,生怕西爾維亞把他拉進追逐收入、地位、餐具、實用的設(shè)備的范圍。不過他也認可他們共同所有的是對藝術(shù)的一種無與倫比的率真專心,他們確實相輔相成,特德要是沒有西爾維亞,很可能會在玫瑰園修剪花卉,或在倉庫看守值班,不會聽到“哈潑”獎這個名字。誰知道呢?特德在文學(xué)界確立名聲,離不開西爾維亞的促使。
出于對學(xué)院當(dāng)局和富布賴特獎學(xué)金管理委員會的種種顧慮,6月,他們在相識僅三四個月的情況下倉促秘密地在倫敦舉行婚禮。按照她的意愿,讓結(jié)婚這件事:不讓人知道、個人的、合法的、可靠的,不過只限于小的范圍??纯凑掌习闩涞哪昙o,般配的容貌,同樣般配的才華,誰能從這兩張容光煥發(fā)的臉上看到其后的噩夢與悲劇?
盡管一開始過得有些拮據(jù),在錢的支配上極端節(jié)約,到每公斤便宜零點二五比塞塔的馬鈴薯攤上買東西,找索價少一比塞塔的白脫油,寫作卻始終在進行中。她寫信給母親:“我們讀書,討論我們發(fā)現(xiàn)的詩篇,交談、分析——我們相互還是情意依依。只有天上才有像特德這樣積蓄可親、胸懷坦誠和才華橫溢的人——這總是激勵我讀書、思考、繪畫和寫作。他比任何教師都好,甚至或多或少填補我痛失慈父后內(nèi)心無比憂傷的創(chuàng)痛。”
婚后的次年3月,西爾維亞獲得史密斯學(xué)院任教的職位,正好可以使她擺脫劍橋陰冷的氣候、積滿污垢的住房遷回美國,而且年薪可觀。一度她視去史密斯學(xué)院任教為“無上幸福”,足以讓她傾倒的大好前途,不過,作為教師,她面臨的任務(wù)重大:教三個班級的一年級英語,每周上課三次,負責(zé)教七十個左右的女生,當(dāng)她們的作業(yè)和試卷潮水般涌來,她可能不會再有時間和精力來寫作。
她給沃倫寫信:“每次你作出選擇時,你勢必要犧牲一些相當(dāng)重要的東西……我多么渴望再能自由自在地寫作?!?/p>
被問到:“你為什么要寫作?”她只能自問:難道我真的要寫任何東西嗎?
她真的不知道她必須寫作的原因。她只知道她必須以某種方式尋找自我。
任何妨礙這種尋找的事件,都能讓她情緒波動,滿腹怒火,陷入自我苦惱的狀態(tài)。
憤懣充塞著咽喉,擴散著毒害……不過,一當(dāng)我動筆寫字,憤懣就驅(qū)散,流暢地化成字母的符號:寫作是一種治療法嗎?
為了有更多的時間投入寫作,不久之后,西爾維亞做出了艱難的決定,放棄了教書職位,和特德冒著風(fēng)險在波士頓當(dāng)自由投稿作家。
情況并不太好,她的詩集一次次以不同書名送交出去,卻一次次遭到拒絕。《紐約客》、《大西洋月刊》及至《耶魯青年詩人叢書》退回了她的原稿。雖然她壓制下沮喪的心情,把有些詩篇挑出來,略作修改,換一家出版社再寄出去,寫作的難題仍然無窮無盡:要寫短篇小說、詩歌和一部長篇小說,要做特德的妻子和幾個孩子的母親。要特德寫他想要寫的東西?!翱晌覀儸F(xiàn)在也許不能夠靠我們的寫作為生,而那是我們衷心希望的一種職業(yè)。要是不犧牲我們的精力和時間于寫作,也不損害我們的工作,我們將靠什么賺錢呢?”
在共同的寫作過程中,休斯夫婦探索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共同的主題:兩者都對人類學(xué)、原始神話和宗教感興趣。不過,特德的作品超越自我,向外轉(zhuǎn)向物質(zhì)世界,西爾維亞卻做不到這點
在共同的寫作過程中,休斯夫婦探索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共同的主題:兩者都對人類學(xué)、原始神話和宗教感興趣。不過,特德的作品超越自我,向外轉(zhuǎn)向物質(zhì)世界,西爾維亞卻做不到這點。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通常的人情世故,也讓她受辱難忍,轉(zhuǎn)而把狂怒“磨成珍珠。磨成藝術(shù)”。
特德寫信給他姐姐:“不休息坐著一連寫上大約十二小時,太激動而睡不著覺。她怎么會什么事情都也不做,只不過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埋頭寫作呢?”
由于經(jīng)常神經(jīng)緊張夜不成眠,總讓她覺得處身于“一種孤寂的透明的蓋子里”,這應(yīng)該是她寫《鐘形罩》的早期的來源之一。
1960年,西爾維亞的第一個孩子弗麗達出世,兩年后,兒子尼古拉斯降生。
她的日子不得已劃成三部分:一份用來照顧孩子,一份用來料理家務(wù),一份用來寫作。此時,因為向尤金·佛·薩克斯頓紀念基金申請支助一部小說的寫作成功,已完成一百零五頁。這便是雛形中的《鐘形罩》。
自1958年12月12日在日記的頁邊空白處記下:“我為什么不寫一部長篇小說呢?”到她用紅筆加上“我已經(jīng)寫好了! 1961年8月22日:《鐘形罩》?!睔v時兩年八個月。
西爾維亞自認為這是一部自傳體的學(xué)徒之作,“我只有寫了這部小說才能將自己從過去釋放出來”。
但是這釋放沒有維系住她和特德的婚姻。獨占房間,把特德趕到僅能放下一張桌子的過道寫作,也沒有讓他發(fā)出怨言,學(xué)會看她的臉色,她情緒不佳心神慌亂的時候,處處顧忌著她維護著她,在這命中注定的鐘形玻璃罩下,卻開始感覺到深受限制。
她似乎早就知道她會看到什么,不可避免地遇到什么,早在日記中有所記錄:“他在走來,滿面春風(fēng),熱情洋溢,眼睛盯著一位陌生姑娘抬起的、充滿激情的大眼睛……我在幾道銳利的閃光中看到這種情況,猶如沉重的一擊?!本o接其后的一段話是:“不,我不會跳出窗外,也不會駕駛沃倫的汽車撞到樹上去,也不會在家里的汽車庫中充裝一氧化碳以節(jié)省開支,更不會切開我的手腕和躲在浴缸里?!?/p>
1962年7月某天,她和母親駕車購物,回來的途中還覺得欣喜非凡:“在世間我有我曾想要的一切東西:一位如意郎君、兩個可愛的孩子、一個溫馨的家庭和我的寫作。”幾天以后,特德去倫敦不在,她走進他的書房,把紙張文件全都收攏來,其中大多數(shù)是信件,放在菜園子里付之一炬?;鸢巡簧傩偶鈺r,她在“黃的萵苣和德國卷心菜的畦間”扇掉灰燼。一個“燒成黑色邊的名字”就露在她的腳邊:埃西亞。
可這并不能消除她的妒忌。事態(tài)發(fā)展到她堅持要特德離開“綠苑”——他們在德文的有七十多棵蘋果樹和成千上萬黃水仙、鋪著紅地毯的住宅。但是特德真的搬走以后,她瘋了似的前往朋友家,情緒激動,不顧一切地破口大罵。
或如朋友所說,特德遭受的不少苦惱,遠比他說出的要大得多。經(jīng)過六七年想象力豐富、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極好歲月后,結(jié)婚或多或少對他的事業(yè)產(chǎn)生了破壞。
不知是否想作最后的挽救,夫婦倆到愛爾蘭度過了一個假期,之后仍決定分居。特德沒有提是否會去與埃西亞見面,但是她的存在對他來說不言而喻。西爾維亞帶著孩子遷至倫敦,在那兒租下一套公寓。
尋找公寓的過程絕對是個奇跡,凄涼郁悶的西爾維亞剛到倫敦,有一天經(jīng)過葉芝的寓所,目睹藍色匾額上寫著“葉芝曾在此居住”,心喜若狂。還有比住到一個偉大的詩人住的公寓更好的地方嗎?她飛奔去找經(jīng)紀人,簽了五年的租約。
……這是葉芝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眼下對我來說這一點意義重大。
《鐘形罩》的出版,卻是一個讓人倍受折磨的過程?!癆.克諾夫出版公司”處理她稿件的女編輯退回小說,認為她沒有竭盡全力在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方面恰到好處地運用素材;再寄哈潑-羅出版公司,又遭退回,認為“這種經(jīng)歷純屬個人的感受”。
直到1963年1月,《鐘形罩》才以維多利亞·盧卡斯的筆名出版。
然而書評令西爾維亞沮喪。
勞倫斯·勒納:“精神病人也能像一般人一樣批評美國,也許他們更擅此道;盧卡斯小姐的批評相當(dāng)漂亮?!?/p>
《時報文學(xué)增刊》評論作者“確有寫作天賦”,又說“如果作者的結(jié)構(gòu)能力能趕上她的想象力,也許她能寫出極佳之作”。
西爾維亞固然認為自己最深的靈感來源是藝術(shù),是早期風(fēng)格質(zhì)樸的藝術(shù)家,像亨利·盧梭、保羅·克勒,在她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卻是“死亡、厄運”,是“雕像、骷髏、溺死、毒蛇和裝在瓶里的胎兒”。
也許她的確懷有“一種我從心底深處對人民不感興趣的恐怖”,所能創(chuàng)作的只是一些充滿極度幻想的作品。
她始終置身于鐘形罩下,除了寫作,幾乎不適宜做其他任何工作。夫婦倆的朋友迪多·默文認為她太成名心切,一方面對想要獲得好感的那些人建立良好的形象,另一方面對她不需要的人視而不見。難道這就是藝術(shù)家的不可理解之處?和特德分居后,她在不與世人接觸的幽然獨居中,驚人地創(chuàng)作出四十篇后來收集在《愛麗爾》中的詩歌。
她寫信給母親:“每天清晨,當(dāng)安眠藥的藥性消失后,我大約在五點鐘起床,在我的書房里喝咖啡,瘋狂地寫作——已經(jīng)設(shè)法在吃早飯前一天寫出一首詩。所有的詩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給魯思·費來恩特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像斯巴達人活著,在極度的興奮中寫作,從而寫出了深鎖在我內(nèi)心的無拘無束的作品。”
《爸爸》用了重疊手法,咒語似的,以犀利的言詞指向她慈愛的父親:
爸爸,我曾不得不殺害你。
在我有時間前你死了——
一只裝滿偶像的袋子,像大理石一樣沉重,
一座令人不快的雕像,有一只灰色的腳趾,
大得像一只舊金山的海豹。
……
海倫·麥克尼爾指出:《爸爸》是她以郁積于心的憤怒宣布她既擺脫了聽懺悔的父親,又擺脫了丈夫。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在驅(qū)除這邪魔后,她能開始新生活,這樣她將再生。
誰也不會想到,再生的言外之意是死亡。
倫敦極其寒冷的冬日,她遞交了裝電話的申請,但電話還未裝上。每天清晨,直到八點鐘孩子們醒來,她都在撰寫后來被收入《愛麗爾》的詩作。在這段時期里,她倍感人類經(jīng)驗之令人驚恐、難以駕馭,倍感各種人際關(guān)系之機械如木偶、毫無意義。
1963年2月7日她打電話給朋友吉莉安,要求下午過去“避難”,仍試圖讓自己留在生的一邊。當(dāng)晚留宿吉莉安家,次日凌晨,吉莉安被吵醒后,仔細聽了西爾維亞的狂言:她厭惡她母親;她憎恨特德對她的負心;“她”(埃西亞)是可恨的;休斯一家已經(jīng)摒棄她,并且奧爾雯不喜歡她。她一度曾享有的完美婚姻的幸福是一去不復(fù)返了,不可彌補地糟蹋殆盡。為父的奧托·普拉斯是第一個對她撒手不管的男人,特德就是這樣的第二個人……
她始終是那個拒絕和上帝說話的八歲的女孩。她一生只和自己說話
隔天,她睡了一下午,宣稱感覺好多了,不顧相勸,堅持帶著孩子回家?;舻箩t(yī)生為她找到一位護士,會在第二天上午九點到達。
當(dāng)那位護士準時來到菲茨羅伊路23號,卻沒有人應(yīng)門。在那兒勞動的一個建筑工人讓她進入屋內(nèi)。聞到濃重的煤氣味,他們用力打開門進入廚房,看見西爾維亞伸開手足躺在地板上,頭靠在灶上,下面用一點折疊的布填著。所有的煤氣閥門都開足了。樓上臥室的門下面用毛巾和布塊塞得嚴嚴實實。臥室的窗戶開得很大,面包和牛奶放在圍欄很高的嬰兒床的旁邊。
此時距離《鐘形罩》出版,距離所謂的再生,僅僅一個多月。
七年之后,《鐘形罩》美國版本發(fā)行前,西爾維亞的母親寫信給責(zé)任編輯:“照這本書自身來看,它代表的是最令人不齒的忘恩負義?!彼欣碛蓱嵟?,《鐘形罩》中,埃斯特的母親也即普拉斯的母親,一個扼殺女兒的藝術(shù)天分,勢利,市儈,希望女兒以速記養(yǎng)活自己的人。
母親的評論,西爾維亞沒有機會看到了。對母親的憎恨,從她八歲以來持續(xù)到死。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她母親一度命運多舛:丈夫謝世;母親死于癌癥;女兒企圖自盡告別人世。她們之間的憎恨來自雙方,還是西爾維亞單方面的?似乎永遠沒有機會解開。
她可以寫出“從灰燼里,我披著紅發(fā)升起,我吞吃男人就像呼吸空氣”這樣的詩句,可她回不過來,越不過自我過于巨大的籠罩,在這個近乎與世隔絕的籠罩中,她在紐約的那一個月里所蒙受的光環(huán),一個個扭曲,損壞,斷裂,消失。
庫切在《異鄉(xiāng)人的國度》談到:對這些青年人來說,大都會的高雅文化也許能以強有力的體驗形式出現(xiàn);然而,這些強有力的體驗,不會以任何顯而易見的方式植根于自己的生活中,因此似乎只能存在于某種超驗的領(lǐng)域。在極端的情況下,這些青年人會受人影響,責(zé)備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缺乏藝術(shù)性,并因而會投身藝術(shù)世界。這是外省人的一種命運。
她走得太快,太猛烈,一心只想摘取比特德后來所得到的更大的桂冠。她的確摘到了,但也不得不縮短生命,拿未來的生命,去填充已有的生命中的空洞。
她始終是那個拒絕和上帝說話的八歲的女孩。她一生只和自己說話。
編輯/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