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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唐寶歷三年(827),敬宗駕崩,文宗即位,改元大和。大和年間,黨爭日烈、國勢日蹙,自嘲為“二十三年棄置身”*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頁。的劉禹錫重回廟堂后,不僅痛感自己一直固守的政治理想已徹底失去了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基礎(chǔ),而且深懷處身于政治漩渦之中的憂懼,期望出牧外郡。另一方面,當權(quán)者對不忘初心的劉禹錫也極為忌憚,不遺余力地排斥這位被賢相裴度倚為股肱而不愿臣服于他們的方正之士,有意將他逐出京城。在這種錯綜復雜的情勢下,大和五年(831)十月,劉禹錫被外放為蘇州刺史。至大和八年(834)七月奉調(diào)移任汝州(今屬河南)刺史,他在蘇州前后生活了將近三年。
盡瘁政務之余,劉禹錫一如既往地潛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前人認為:“夢得佳詩,多在朗、連、夔、和時作……”[1]這一說法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因為貶居該四州時期,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題材廣泛,內(nèi)容充實,思想邃密,藝術(shù)上也頗多創(chuàng)新之處。而更重要的是劉禹錫此際為時所棄,空懷凌云之志;獨處僻壤,難與同道相從,他自己形容說猶如“飽霜孤竹聲偏切”*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84頁。。但“竹”雖孤而有節(jié),斫以為笛,吹奏出“聲偏切”的繁音促響,而對正義事業(yè)的謳歌、對邪惡勢力的討伐,則是它的撼人心魄的主旋律。我們可以從中感觸到詩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果敢精神和頑強意志。而劉禹錫此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包括出牧蘇州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由于境遇的改變,所缺乏的正是這些東西。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貶低劉禹錫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想特色和藝術(shù)成就。事實上,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傾向改變后,劉禹錫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出的特殊風貌,亦有其沁人心脾的藝術(shù)感染力,同樣值得我們珍視。即以出牧蘇州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不只滲透在唱酬贈答之作中的哲思與深情拔乎同儕,而且在民歌體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方面再造巔峰——他在蘇州模仿吳地民歌的聲情,寫成《楊柳枝詞九首》,并披之管弦,流播遐邇。在他創(chuàng)作的全部民歌體樂府詩中,寫成于蘇州的《楊柳枝詞》與寫成于夔州的《竹枝詞》相齊名,堪稱最為經(jīng)典的作品。即使以中國古代所有的民歌體樂府詩為參照系,它們?nèi)匀徊皇潆y以逾越的巔峰地位[2]。這是我們有鑒于其創(chuàng)作實際而不能不予以強調(diào)的。
出牧蘇州期間,劉禹錫的散文創(chuàng)作亦有可圈可點者。雖然其創(chuàng)作重心依然是詩歌,散文只是偶爾涉筆,但以其全面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精深的藝術(shù)功力,發(fā)而為文,自然亦非泛泛之作,而獨具風格,個性畢現(xiàn)。
就劉禹錫散文創(chuàng)作的題材加以檢索,較多的是《蘇州謝上表》《蘇州上后謝宰相狀》《蘇州舉韋中丞自代狀》《蘇州謝賑賜表》《蘇州謝恩賜加章服表》《蘇州加章服謝宰相狀》《蘇州賀皇帝疾愈表》之類的官樣文章。雖是官樣文章,不免說些場面話、客套話,偶有言不由衷之處,但不惟章法井然,格式純正,表述精確,文采斐然,而且往往借機自道生平梗概,一訴內(nèi)心款曲,融入為自己辯誣之意。這就使其帶有弦外之音了。如《蘇州謝上表》中有云:
臣本書生,素無黨援。謬以薄伎,三登文科。德宗皇帝擢為御史,在臺三載,例轉(zhuǎn)省官。永貞之初,權(quán)臣領(lǐng)務。遂奏錄用,蓋聞虛名。唯守職業(yè),實無朋附。竟坐飛語,貶在遐藩……
凡歷外任,二十余年。伏惟陛下應運重光,初無廢滯。收拾耆舊,塵忝班行。既幸逢時,常思展效。在集賢院四換星霜,供進新書二千余卷。儒臣之分,甘老于典墳;優(yōu)詔忽臨,又委之符竹。分憂誠重,戀闕滋深。石室之書,空留筆札;金閨之籍,已去姓名。本末可明,申雪無路。豈意圣慈弘納,不隔卑微?面辭之日,特許升殿。天顏咫尺,臣禮兢惶……
臣聞有味之物,蠹蟲必生;有才之人,讒言必至。事理如此,古今同途。了然辯之,唯在明圣。伏惟陛下察臣此言,則天下之人無不幸甚*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頁。。
以上引錄的三段文字中,中間一段表達對唐文宗重新起用他的感戴之情,這倒是由衷的肺腑之言,沒有虛飾的成分。同時也如實地描述了自己蒙恩之際是如何忠于職守,取得“供進新書二千余卷”的顯著業(yè)績,以示未負圣恩、力圖報效。前后兩段則都是自證清白,希望圣上能不為讒言所惑,給志士仁人更多的理解與關(guān)愛。奸邪小人一直攻訐劉禹錫結(jié)黨營私,與王叔文等“試圖亂政”者狼狽為奸。劉禹錫反復強調(diào)自己“素無黨援”“實無朋附”,既是向唐文宗表白心跡,也是對攻訐他的小人進行正面回應?!熬棺w語,貶在遐藩”八字,是憤慨溢于言表的不平之鳴?!帮w語”,點出小人對他的攻訐純屬毫無事實依據(jù)的誣陷之辭。如此著筆,與一般的感謝圣恩的官樣文章就有明顯的區(qū)別了。
劉禹錫這一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還有三類應予關(guān)注的題材:
其一是哀挽之作,如《祭福建桂尚書文》《祭虢州楊庶子文》。這兩篇祭文,起首一云“維大和六年月日,蘇州刺史劉禹錫謹以清酌之奠敬祭于故福建團練使桂公之靈”,一云“維大和六年月日,蘇州刺史劉禹錫謹遣軍吏某乙具少牢清酌之奠敬祭于故虢州楊公之靈”,可知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而風格亦相仿佛:就形式而言,都以四字句一貫到底;就結(jié)構(gòu)而言,都可切分為追憶結(jié)交始末、概述亡友功業(yè)、抒發(fā)悲慨之情三大板塊??傮w特點是要言不煩、體察入微而又深情繾綣。《祭虢州楊庶子文》最后一段寫道:
君臥宏農(nóng),予來姑蘇。飛書要約,言念鼎湖。我車載脂,為子疾驅(qū)。入境闃寂,唯逢素書。發(fā)函驚視,翰不自濡。相去一舍,豈無肩輿?君為病嬰,我為吏拘。兩不如意,嗟哉命夫!君今往矣,無復可道。我今泛然,一委玄造。平生親友,零落太早。無望拔茅,盡悲宿草……萬夫之羞,薦君明魂。三赤之版,寫予哀文。凄涼山河,慘淡風云。已矣長別,嗟哉楊君*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頁。。
無須諱言,這篇祭文較之劉禹錫寫于元和十五年(820)的《祭柳員外文》和《重祭柳員外文》,不免稍有遜色,因為柳宗元畢竟是他相知最深、且志同道合的摯友,在感情的天平上,楊庶子和柳宗元是不等量的,劉禹錫注入文中的感情色彩因此也有濃淡之別。盡管如此,此文仍能見出作者對亡友發(fā)自肺腑的哀悼之情。他甚至采用移情入景的筆法,渲染“山河”“風云”也因亡友的辭世而變得“凄涼”與“慘淡”。但祭文并沒有止于哀悼,還以較多的筆墨來烘托知己之感?!熬秊椴?我為吏拘。兩不如意,嗟哉命夫!”在歸咎于命運播弄的同時,把不幸者同病相憐的感愴表現(xiàn)得極為真切。全文字字熨貼,句句含情,一氣貫注,而又圓轉(zhuǎn)自如。雖然尚不足躋身于上乘之作的行列,卻不失體裁之正,顯系大家運筆?!都栏=ü鹕袝摹菲﹦t云:“言念昔游,忽成千古。哀哉孝嗣,率禮無違。言奉幾席,歸乎洛師。敬陳奠筵,泣對靈帷。平生不忘,歆此一卮?!蓖瑯釉谡?、精煉、流暢的語言中,融注了作者的熾熱而又悲痛難抑的情思。
其二是酬酢之作,如《賀門下李相公啟》?!俺牾 闭?此處意謂應酬交往也?!端螘に魈攤鳌罚骸爸链朔俏ㄓ麨楣γ?實是貪結(jié)姻援,若能酬酢,自今不復相犯秋毫?!盵3]“李相公”指李德裕(787—850),其時由西川節(jié)度使奉召入京,旋即拜相。文宗或有以其抗衡牛僧孺之意。綿延數(shù)十年的“牛李黨爭”于此初見端倪。劉禹錫與李德裕政治地位雖殊,卻一直保持交誼,且略無嫌隙。得聞其入閣出任宰輔,理當致賀,于是便產(chǎn)生了《賀門下李相公》這篇酬酢之作:
某啟:伏以圣君當功成愷樂之日,而求賢愈切,思治益深。是上玄垂休,欲速致太平之明效。以相公事業(yè)而逢此時,天下之人視仁壽之域,其猶尋尺。故命書所至,德風隨之。微材片善,咸自磨拂,況同主國柄,如吹塤篪。含生之倫,唯所措置。日月亭午,物無邪陰。圣賢合德,人識正道。雖居畎畝,足以詠歌。某邈守要荒,不獲隨例拜賀,私感竊抃,實倍恒情*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頁。。
篇幅雖短,卻表達了多層意思:首先是贊揚唐文宗的“求賢”之意和“思治”之心,以為藉此可以“速致太平”。其中當融入了作者在王朝走向衰落之際對“中興”的熱切期望。但他并沒有像佞臣所習慣的那樣,把過多的筆墨用于頌圣,而是點到即止。這正是風骨猶存的表現(xiàn)。其次,當然是依循題中應有之意,對功業(yè)煌煌的李德裕表達賀忱。卻也惜墨如金,絕不做無謂的吹噓和無聊的逢迎,只是極其含蓄地用一句“以相公事業(yè)而逢此時,天下之人視仁壽之域,其猶尋尺”來表達對其執(zhí)政前景的期許:有你主事,百姓距離暢享幸福的“仁壽之域”,已經(jīng)為期不遠了。看似發(fā)語平淡,實則萬千囑托和無限信賴盡在其中,比泛言“澄清天下”“大展宏圖”不啻高明百倍。此外,作者也希望占據(jù)要津的“李相公”能夠“德風廣被”,使自己這樣的“微材片善”也可以得到“磨拂”。這又是委婉地懇求對方予以汲引了。
其三是碑記之作,如《成都府新修福成寺記》。這是應鎮(zhèn)守西川的李德裕請托,用想象之筆撰寫而成。開篇先勾勒福成寺的地理位置:“益城右門銜大逵,坦然西馳,曰石筍街。街之北有仁祠,形焉直啟,曰福成寺。寺之殿臺與城之樓,交錯相輝,繡于碧霄,望之若昆閬間物?!绷攘葦?shù)語,福成寺的方位及形勝之處便躍然紙上。然后描述福成寺之歷史興廢及重建過程,而在“新修”二字上做足文章,以凸現(xiàn)坐鎮(zhèn)成都的新任蜀帥李德裕守郡有方,使得治所政通人和、百業(yè)俱興的功績:
自公來思,蜀號無事。時康歲稔,人樂檀施。公言既先,應如決川。乃傾囊楮,乃出懷袖。勝因化愚,慧力攝慳。男奔女驟,急于征令。匠者度材以指眾徒,藝者運思以役眾技。斤鋸磨礱,丁丁登登。陶者儲精,圬者效能。欻自火宅,復為金繩。治故鼎新,因毀成妍。華夷縱觀,萬目同聳……*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
著意表現(xiàn)蜀帥令出如山,響應者爭先恐后,各傾其囊,各竭其藝,各效其能,從而在短期內(nèi)便將已遭焚毀的福成寺重建一新,且更具規(guī)模、更見妍麗,乃至香火鼎盛,吸引了無數(shù)慕名而來的朝覲者,甚至出現(xiàn)了“華夷縱觀,萬目同聳”的盛況。這或許帶有應請而作的碑記文所難以避免的夸張,卻非全無事實依據(jù)的虛構(gòu)筆墨。從寫作上看,不惟文字冼煉,結(jié)構(gòu)緊湊,法度森嚴,技巧嫻熟,而且還恰到好處地嵌入了“丁丁登登”這一象聲詞,以增加文章的諧趣,賦予其不絕如縷的畫外音。
如果劉禹錫這一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僅限于上述篇章的話,那就實在乏善可陳,也毋勞辭費了。我們之所以對他這一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刮目相看,并認為有必要進行專題探討,是因為他此際為師友的文集撰寫了多篇序言。從文章學的角度看,這些序言固然都值得品鑒,但其終極意義卻遠遠超越了文章學本身——它們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的詩學思想和文學理念,而且從一個特殊視角反映了當時的文壇風尚,庶幾可視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文獻。因此,它們是本文所要探討的重點。
值得注意的是,這幾篇序言都撰寫于蘇州。想必詩人此時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創(chuàng)作思想進行了相對系統(tǒng)的反思與梳理,并由己及人、由小到大,對相關(guān)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和創(chuàng)作態(tài)勢加以宏觀考察,從中抽繹出合乎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精辟認知。
《澈上人文集紀》的寫作時間是大和六年(832):
釋子工為詩尚矣,休上人賦別怨,約法師哭范尚書,咸為當時才士之所傾嘆。厥后比比有之。
上人生于會稽,本湯氏子,聰察嗜學,不肯為凡夫,因辭父兄出家,號靈澈,字源澄。雖受經(jīng)綸,一心好篇章,從越客嚴維學為詩,遂籍籍有聞。維卒,乃抵吳興,與長老詩僧皎然游,講藝益至。皎然以書薦于詞人包侍郎佶,包得之大喜,又以書致于李侍郎紓。是時,以文章風韻主盟于世者曰包、李。以是上人之名由二公而揚,如云得風,柯葉張王。以文章接才子,以禪理說高人,風儀甚雅,談笑多味。貞元中,西游京師,名振輦下,緇流疾之,造飛語激動中貴人,因侵誣得罪,徙汀州,會赦歸東越。時吳楚間諸侯多賓禮招延之。元和十一年,終于宣州開元寺,年七十有一。門人遷之,建塔于越之山陰天柱峰之陲,從本教也。
初,上人在吳興,居何山,與晝公為侶。時予方以兩髦執(zhí)筆硯,陪其吟詠,皆曰孺子可教。后相遇于京洛,與支許之契焉。上人沒后十七年,予為吳郡,其門人秀峰,捧先師之文來,乞辭以志,且曰“師嘗在吳,賦詩近二千首。今刪取三百篇,勒為十卷。自大歷至元和,凡五十年間,接辭客文人酬唱,別為十卷。今也思行乎昭代,求一言羽翼之。”
因為評曰:世之言詩僧多出江左,靈一導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如么弦孤韻,瞥入人耳,非大樂之音。獨吳興晝公,能備眾體。晝公后,澈公繼之。至如《芙蓉園新寺》詩云:“經(jīng)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薄吨喭≈荨吩啤扒嘞墳榈蹩?黃耳寄家書”,可謂入作者閫域,豈獨雄于詩僧間耶?*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頁。
“澈上人”指詩僧靈澈。靈澈(746—816),俗姓湯,字源澄,律宗僧人,駐錫衡岳寺。著有《律宗引源》廿一卷。除禹錫外,與嚴維、劉長卿、皇甫曾等人亦交往甚密,有詩互贈?!端胃呱畟鳌酚涊d說:“故秘書郎嚴維、劉隋州長卿、前殿中侍御史皇甫曾,睹面論心皆如膠固,分聲唱和名散四陬”[4]。劉長卿《送靈澈上人》一詩畫面精美,意境閑淡,是唐詩中的名篇:“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guī)﹃?青山獨歸遠”[5]。既抒寫了佇立目送的作者對靈澈的深摯情誼,也表現(xiàn)了靈澈歸山的清寂風度。禹錫這篇序文是應靈澈門人秀峰的請托而撰寫,序文中明言其寫作時間是“上人沒后十七年,予為吳郡”時。由序文可知,秀峰“乞辭以志”的《澈上人文集》從靈澈近二千首“賦詩”中選取三百首,編為十卷;又別取其酬唱詩,亦編為十卷。所以,當時禹錫得以寓目的《澈上人文集》共收詩二十卷。這些,都是序文提供給我們的有效信息。但這篇序文的重要意義尚不在此,而在于以下諸端:
其一,它勾勒出了靈澈的生平風貌,讓我們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詩僧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他始而學詩于嚴維,繼而受知于皎然,然后見賞于“以文章風韻主盟于世”的包佶、李紓,聲名日著,交游日廣。但終因“緇流嫉之”“侵誣得罪”而流徙汀州。這或許與其詩語偶涉譏刺有關(guān)。其《東林寺酬韋丹刺史》一詩寫道:“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6]。諷世之意殊為明顯。禹錫在行文過程中,既注意展現(xiàn)其身世梗概,又著力揭示其性格特征,“以文章接才子,以禪理悅高人,風儀甚雅,談笑多味”云云,活畫出其人的精神風貌。
其二,它追述了自己當年向皎然、靈澈學詩的那段特殊經(jīng)歷,使我們得以察知其創(chuàng)作起步階段的情形?!皶児?即指皎然?!芭c晝公為侶”,點出靈澈與皎然這兩位方內(nèi)莫逆之交當時結(jié)伴而居,朝夕相處,一起切磋佛學與詩學。尚在總角之年的禹錫拜在他們門下,每日恭執(zhí)弟子禮,侍候筆硯,“陪其吟詠”。于是,他們牽引禹錫步入了風光無限的詩的世界,縱目游覽,傾力采擷。在這過程中,禹錫不僅逐漸悟得詩家三昧,而且與詩歌結(jié)下一生情緣。他們稱贊禹錫“孺子可教”,既是對其先天的卓異秉賦的肯定,也包含著對其后天的艱苦努力和未來的杰出成就的鼓勵與期望。
其三,它不僅對中唐詩僧的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了整體描述,而且對迥然拔乎期間的皎然、靈澈的創(chuàng)作成就與創(chuàng)作風格作了精當?shù)狞c評。序文中所謂“世之言詩僧多出江右,靈一道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語極簡略而意極明瞭,不失為一篇中唐詩僧的創(chuàng)作史綱。禹錫一方面肯定他們的創(chuàng)作如“么弦孤韻,瞥入人耳”,有著獨特的聲韻,另一方面也毫不諱言他們的創(chuàng)作“非大樂之音”,尚不足以感人亦深、移人亦遠。直到皎然閃亮登場,才“服備眾體”,奄有各家之長而又獨樹一幟。傳承其詩脈而成為詩僧中的翹楚人物的則是靈澈。禹錫摘取靈澈《芙蓉園新寺》和《謫汀州》中的佳句為例,力證其詩學造詣已登堂入室,不獨可以雄視于詩僧間,較之方外高手也毫不遜色。要言之,這篇序文為研究包括皎然、靈澈在內(nèi)的中唐詩僧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對于靈澈研究尤有裨助之功。
《彭陽唱和集引》的寫作時間是大和七年(832)。是年二月,禹錫將他與令狐楚的酬唱詩編為《彭陽唱和集》,并為之作序說:
丞相彭陽公始由貢士以文章為羽翼,怒飛于冥冥。及貴為元老,以篇詠佐琴壺,取適乎閑宴,鏘然如朱弦玉磬,故名聞于世間。鄙人少時亦嘗以詞藝梯而航之,中途見險,流落不試。而胸中之氣伊郁蜿蜒,泄為章句,以遣愁沮,凄然如焦桐孤竹,亦名聞于世間。雖窮達異趣,而音英同域,故相遇甚歡。其會面必抒懷,其離居必寄興,重酬累贈,體備今古,好事者多傳布之。
今年公在并州,予守吳門,相去迥遠,而音徽如近,且有書來抵曰:“三川守白君編錄與吾子贈答,緘縹囊以遺予。白君為詞以冠其前,號曰《劉白集》。悠悠思與所賦亦盈于巾箱,盍次第之以塞三川之誚”。于是輯綴凡百有余篇,以《彭陽唱和集》為目,勒成兩軸。爾后繼賦,附于左方。大和七年二月五日,中山劉禹錫述*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頁。。
序文中對編撰緣起及經(jīng)過的敘述固然對我們把握這對詩友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有所幫助,但更能吸引讀者眼球的還是禹錫對兩人、尤其是自身創(chuàng)作特征的揭槩。他指出,令狐楚當年是憑借“文章”而得以騰飛的?!芭w于冥冥”,著一“怒”字,意在凸現(xiàn)其勢之盛。而“貴為元老”后,令狐楚依然鐘情于詩文,不廢吟哦,但風格稍有變化。禹錫形容他此時的創(chuàng)作風格“鏘然如朱弦玉磬”。喻之以“朱弦玉磬”,既暗示了他的顯宦地位和富貴氣息,又突出了他的清泠風貌和高遠情懷。身為顯宦而發(fā)聲清泠,久居富貴而寄情高遠,這就是令狐楚的不同凡響之處。說到自身的創(chuàng)作,禹錫特別強調(diào)無辜被貶的不幸遭際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早年自己也是以“詞藝”為梯步入仕途,但真正沉迷于“章句”則是在“中途見險,流落不試”以后。正是政治上被貶黜、被棄置的遭際,使他憤而援筆,以詩歌來渲泄抑郁不平的“胸中之氣”。這實際上是對司馬遷“發(fā)憤著書說”的形象化演繹。在這種“愁沮”狀態(tài)下形成的作品,也就“凄然如焦桐孤竹”了。在禹錫看來,“焦桐孤竹”是對自己遷謫時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最為精確的概括。大概覺得這個“妙手偶得”的比喻僅僅使用一次未免可惜,后來他又把它編織進《答楊八敬之絕句》一詩。這里,“凄然如焦桐孤竹”與“鏘然如朱弦玉磬”這兩組意象構(gòu)成鮮明的對照與反差,將兩人“窮達異趣”的特點揭示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令人不能不佩服禹錫遣詞造句的功力。盡管“窮達異趣”,卻無妨“音英同域”。序文中也描述了兩人“會面必抒懷”“離居必寄興”的唱和情形,借以展現(xiàn)他們不計榮枯、無論窮通、脫略形跡、久而彌篤的深厚情誼。
《唐故相國李公集紀》也寫于大和七年?!袄罟?指李絳(764—830),字深之,贊皇(今屬河北)人。元和二年(807)授翰林學士,元和六年(811)入閣拜相。文宗時,召為太常卿,以檢校司空為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大和四年(830),奉旨募兵千人赴四川討逆,歿于亂軍之中。李絳一生潛心匡時濟世,勇于犯顏直諫。常以治生于憂危、亂生于放肆的道理勸諫憲宗,提出賢則當任、任則當久的主張,為中唐名臣之一。禹錫在序文中以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筆墨詳細敘錄了李絳的生平仕歷,并不時用“杰然有奇表”“毅然有直聲”“風儀峻整,敷奏讜切”一類詞句對其予以褒贊。當然,序文中也述及為李絳編纂文集的始末:
大和三年,以司空鎮(zhèn)南鄭,居二歲,坐氣剛玉折,海內(nèi)冤惜之。后三年,嗣子前京兆尹戶曹掾琢、次子前監(jiān)察御史里行頊等,泣持遺草,請編之。肇自從試有司,至于宰天下,詞賦、詔誥、封章、啟事、歌詩、贈餞、金石、揚功凡四百余篇,勒成二十卷*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頁。。
原來,禹錫為李絳編纂文集是應其哲嗣之泣請,所收錄者為李絳從政以來寫作的各種體裁的詩文。禹錫對李絳作品的總體評價是:
上所以知君臣啟沃之際,下所以備風雅詩聲之義。洪鐘駭聽,瑤瑟清骨。其在翰苑,及登臺庭,亟言大事。誠貫理直,感通神祗。龍鱗收怒,天日回照。古所謂一言興邦者,信哉!
在禹錫看來,李絳的詩文既足以補察時政,開啟圣聽,又兼具風雅體貌,一如蕭統(tǒng)《文選序》中所概括的,屬于“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者。[7]因為創(chuàng)作時段與創(chuàng)作體裁的不同,其作品的風格非止一端,不僅有慷慨激烈,好似“洪鐘駭聽”者,而且有幽遠綿邈,猶如“瑤瑟清骨”者。以此為基礎(chǔ),禹錫又進而略帶夸張地描述了李絳作品的藝術(shù)功用,那就是使得“龍鱗收怒,天日回照?!倍鴼w結(jié)到最根本的一點上,它們都足當“一言興邦”之譽。如此評價李絳的作品,足見禹錫的推崇之意。顯然,禹錫是從文道并重的視角對李絳的作品予以觀照和評判。序文一開篇便表達了禹錫對文道關(guān)系的看法,不過,此處所謂“道”似乎不是指作品的思想蘊含,而是指作者的品德修養(yǎng):
天以正氣付偉人,必飾之使光耀于世。粹和絪缊積于中,鏗鏘發(fā)越形乎文。文之細大視道之行止。故得其位者,文非空言,咸系于訏謨宥密,庸可不紀?*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頁。
禹錫認為,蘊于中才能形于外,作者的品德修養(yǎng)如何,對作品有直接的影響。品德越高尚,修養(yǎng)越深厚,便越能光大其作品。這里,禹錫一方面將“文之細大”與“道之行止”聯(lián)系起來,肯定了道對文的制約作用,另一方面則強調(diào)“得其位者,文非空言”,這就又涉及到文以載道的命題了。盡管這些論述在理論上并沒有多少新創(chuàng)之處,卻昭示了禹錫與韓愈、柳宗元等人相近的文學觀念。
寫于大和七年的序文還有《劉氏集略說》。這是禹錫為自編的《劉氏集略》而作:
子劉子曰:五達之井,百汲而盈科,未必涼而甘,所處之勢然也。人之詞待扣而揚,猶井之利汲耳。始余為童兒,居江湖間,喜與屬詞者游,謬以為可教。視長者所行止,必操觚從之。及冠舉秀才,一舉而中說,有司懼不厭于眾,亟以口譽之。長安中多循空言,以為誠,果有名字,益與曹輩畋漁于書林,宵語途話,琴酒調(diào)謔,一出于文章。俄被召為記室參軍。會出師淮上,恒磨墨于楯鼻上,或?qū)嬛谷簳?。居一二歲,由甸服升諸朝,凡三進班而所掌猶外府,或官課,或為人所倩,昌言奏記,移讓告諭,奠神志葬,或猥并焉。
及謫于沅湘間,為江山風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或讀書有所感,輒立評議。窮愁著書,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前年蒙恩澤,以郡符居海壖,多雨慝作,適晴喜,躬曬書于庭,得以書四十通。逌爾自哂曰:道不加益,焉用是空文為?真可供醬蒙藥楮耳。他日子婿博陵崔生關(guān)言曰:“某也向游京師,偉人多問丈人新書幾何,且欲取去。而某應曰無有,輒愧起于顏間。今當復西,期有以弭愧者”。繇是刪取四之一為集略,以貽此郎,非敢行乎遠也*劉禹錫撰,瞿蛻園校點:《劉禹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頁。。
禹錫在這篇序文中追溯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而重點展示了幾個具有標志或轉(zhuǎn)捩意義的時段:其一是少年時即與“屬詞者游”。這里隱括了先后受業(yè)于皎然、靈澈、權(quán)德輿等人的經(jīng)歷?!耙曢L者所行止,必操觚從之”。點明他從師之際,不僅習詩,亦效法其言行舉止,即道德文章兼修。這為他奠定了堅實的創(chuàng)作基礎(chǔ),使他具備了潛力無窮的童子功。其二是登第后更加重視文章之道。因為科場大暢的緣故,主考官擔心他難以服眾,便竭力為其延譽,一時名聲大噪。禹錫唯恐名不副實,于是,更加潛心讀書,傾力為文。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用文章予以載錄。這使他的寫作技藝日趨嫻熟。其三是“出師淮上”時得以體驗軍旅生活。這段戎馬倥傯的日子,不僅讓他經(jīng)受了血與火的考驗,而且鍛煉了他“磨墨于楯鼻”、揮毫于馬鞍的戰(zhàn)地作文技能,使他文思更加敏捷、文筆更加暢達。其四是謫居沅湘后進入了新的創(chuàng)作境界。惡劣的生存狀態(tài)與奇絕的江山風物相互激蕩,引發(fā)了他源源不斷的詩思,使他決意追步前賢,用文學創(chuàng)作來傳導內(nèi)心的不平之鳴?!案吖陂L劍”,語本屈原《涉江》“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巍”[8],表明他有心效法同樣曾流放于沅湘之濱的屈原,發(fā)憤著書,既藉以慰解沉淪失意、創(chuàng)痕累累的心靈,又試圖在文學世界里拓展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非高冠長劍之比耳”,不過是故作謙遜而已,其內(nèi)心深處是自負較前賢“未遑多讓”的。確實,謫居沅湘,這是禹錫一生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為他實現(xiàn)創(chuàng)作的躍遷、最終成為一代詩豪提供了契機。由此,他的生活視野和題材領(lǐng)域得以擴大,而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高度也得以增進。所以,對這一時段,禹錫不能不予以重點評說。從文學批評史的視角看,禹錫在這里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驗證了生活環(huán)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揭示了“窮愁著書”的一般規(guī)律。對于脫離“巴山楚水凄涼地”以后的創(chuàng)作,禹錫在這篇序文中則略過不提,直接就切入自編《劉氏集略》的緣起。這或許意味著禹錫對那部分創(chuàng)作是有所忽視的,至少是不夠重視的。在他心目中,自有一根衡量各個時段的創(chuàng)作水準的標桿。而這篇序文,則記錄并展示了連綴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