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梵凌,蔡方鹿
被譽為“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宋元學案》卷四十八)的道學(或曰“理學”)家朱熹,其思想理論被后世廣泛研究,其道德理論也不乏專題研究,但卻有待更深入地系統(tǒng)探討。
考察朱熹道德理論,須正視宋代道學產生發(fā)展的文化學術背景和生存處境。
就前者言,儒學經歷漢唐,已成為拘于訓詁、限于名物的形式之學,致使圣人之道絕跡。這種狀況首先表現(xiàn)為圣人“語道斷自仲尼,不知仲尼以前更有古可稽,雖文字不能傳,然義理不滅。則須有此言語,不到得絕”[1](P278)其次是“其心不傳”,并且“自孔孟而下……亦不見略言者”[1](P373)。儒學由此自積其弱,首先是“己守”能力不斷弱化,佛、道思想乘虛而入,儒家文化的主導地位日漸喪失。其次喪失思想創(chuàng)新活力,既失去自我激勵與約束的力量,儒學者多“只于名上理會”[2](P158),希賢、希圣、希天,只流于形式和口號;又喪失激勵與約束社會的實際能力,自漢以降世風日下、人欲橫流,尤其士大夫集團甚至人君,人倫弱化,常綱崩潰。隋唐之后“五代,干戈賊亂之世也,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于是矣!”[3](P188)
如此不堪其憂的現(xiàn)實狀況,構成宋代道學產生的社會文化背景,并促成其天然使命是重振圣道、再造儒學。其形式努力實現(xiàn)了對道統(tǒng)譜系的延展。公元1241年1月,宋理宗頒布敕令,正式接受道學為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并舉行特別儀式,將朱熹、周敦頤、張載程氏兄弟的畫像供奉在孔廟中,并“令學宮列諸從祀,以示崇獎之意”[4](P4630)。其實質努力成果是重鑄了“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P320)的儒學理想和精神準則。
就后者論,“北宋的淪亡以及中原文化地區(qū)的喪失震撼了知識分子和朝廷大臣,儒家知識分子為那些沒有保持忠貞節(jié)操,甚至投靠‘蠻夷’的士大夫感到特別羞恥。這些變化使人對儒家教育的效果提出質疑,同時也加深他們對儒家行為和價值觀的憂慮。很多儒生學者相信復興文化和道德觀可以使他們獲得重建國家、驅逐外敵的力量”[5](P15)。南宋思想家胡宏認為:“中原無中原之道,然后夷狄入中原也。中原復行中原之道,則夷狄歸其地矣?!盵6](P44)將中原的淪喪歸因于儒道喪失,將中興國家、恢復中原的期望寄托于復興中原思想文化,構成了南宋道學發(fā)展的真正社會動力。
朱熹就是在如此文化思想歷史背景和時代生存困境中展開道學人生,并創(chuàng)建起“復行中原之道”的道學體系。田浩在《朱熹的思維世界》“緒論”中指出,宋代“道學學術交流包含三個關鍵儒家理論層次:(1)西方人所謂的哲學思辨;(2)文化價值;(3)現(xiàn)實政論?!盵5](P11)朱熹的道學體系,就是對此三者內容的系統(tǒng)建構;并且,融會貫通此三者的恰恰是其道德理論。
朱熹的道德理論,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的“古者圣帝明王之學”。他所要正誠的首要對象是君主,從而中興國家,北復中原才成為可能。如此主張,自然會惹惱人君而不被所用。1188年,朱熹獲得再次被召見的機會,有人勸誡其“‘正心誠意之論,上所厭聞,慎勿復言’。熹曰:‘吾生平所學,惟此四字,熹可隱默以欺吾君乎!”(《續(xù)資治通鑒》卷一百五十一)朱熹如此執(zhí)著,是因為在他看來,道德,尤其人君的道德才是決定“天下國家大務”的根本力量:
天下國家之大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實在省賦,省賦之實在治軍。若夫治軍省賦以為恤民之本,則又在夫人君正其心術以立紀綱而已矣。董子所謂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蓋謂此也。(《朱文公文集》卷十一)
朱熹的道德理論是一種決定論的道德理論,從實踐論看,其形成由上向下展開并發(fā)揮教化功能的路徑,是君德化正官德,官德化正民德,民德化正四方(即蠻夷)。亦可表述為通過重鑄“中原之道”來“復興中原”,這是文化思想復國的基本戰(zhàn)略。從構成論看,這一決定論道德理論由認知、思想、規(guī)范三大結構系統(tǒng)構成。
任何一種完整的道德理論,都有其存在論依據。以此觀朱熹道德理論的存在論依據,就是天理論。
天理論,在朱熹之前已成為道學家們必須省思的基礎性問題。北宋道學家周敦頤提出太極說,張載提出氣本體論,二程提出理本體論。朱熹承二程之說,以理為宇宙本體,但又吸取周、張之說補二程不足,于是綜合三者形成以理為綱,以太極和氣為兩目的宇宙本體論框架。
在朱熹那里,理是宇宙的根本,是超越任何具體存在者的自存在?!扒胰缛f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只在這里?!保ā吨熳诱Z類》卷一)作為自在之理,以何等方式存在與運行呢?朱熹在《四書集注·中庸注》卷首引程頤之語明達其意:“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程頤所言之理,亦朱熹所守之理;或可說,朱熹所弘論的理,實為程頤所闡發(fā)的理,即自在之理。自在之理的運作方式是自聚散:聚而為一,即理;散而為萬事,亦即理。朱熹用“太極”和“氣”來表述理之抽象形式與具體形態(tài)的區(qū)別:理者,向內自聚之,乃太極;向外自張之,即(陰陽互動之)氣。由此形成理、氣、太極三者的復雜生成關系。
首先看理與氣的關系:“有是理便有是氣,但理是本”(《朱子語類》卷一)。理是氣之本,氣是理之形;并且,理流行為氣,氣承載著理?!疤煜挛从袩o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理氣合生,但終有區(qū)別:“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保ā吨煳墓募肪砦迨耍?/p>
其次看理與太極的關系:朱熹承周敦頤的“無極而生太極”而來,提出“無極而太極”的觀念,并運用程頤之“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伊川易傳》)思想來闡發(fā)無極與太極之間的關系:太極是理的內在根源,它無形無狀,自具動靜之機,“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非是動而后有陽,靜而后有陰,截然為兩段,先有此而后有彼也。只太極之動便是陽,靜便是陰?!盵7](P390-391)太極也是理運作的動靜機制:動則散而為(陰陽之)氣,靜者(乃陰陽之)氣從“四方八面合輳將來”(《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以此循環(huán)流行,生生不息。
以理為綱,以太極和氣為目,自然形成“理一分殊”結構。在其結構中,“理一”,就是太極;“分殊”的抽象形態(tài)是氣,具體形態(tài)是天地萬物。朱熹的“理一分殊”所論的是天理以何種方式構成,這就是以一理涵攝萬理。這個“一理”就是太極,“萬理”就是氣,就是萬事:“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事事物物皆有個極”(《朱子語類》九十四)。朱熹以“只如月映萬川相似”(《朱子語類》九十四)來比喻這“一理”和“萬理”的關系:皓月當空高掛,其倒影散及萬千江河湖海,從水面觀之,則隨處可見水底的明月?!疤珮O”的道理亦如“月映萬川”,“太極”是天地萬物運行的總規(guī)律,它是至高且唯一的,而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又可隨處見到它,大到風雨雷電,小到鳥啼蟲鳴,近到身體之中的心跳呼吸,遠致星辰的明滅閃爍,它反映在天地萬物中,既無處不在,亦無處不有。
從構成看,朱熹以理為綱、以太極和氣為目的天理論的內在邏輯結構,就是“理一分殊”:從一理之本理解萬物之殊,從萬物之殊認識一理之本,其“一本”與“萬殊”之間蘊含生化機制:“天地間人物草木禽獸,其生也,莫不有種”;“若果無心,則須牛生出馬,桃樹上發(fā)李花,他又卻自定”(《朱子語類》卷一)。從動態(tài)觀,以“理一分殊”為構成結構的天理,卻自在流行,生生化育。整合論之,只有天理流行,才可化育萬物。天理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太極分殊為氣,產生陰陽互動,“日月之所息,謂氣化流行,未嘗間斷,故日夜之間,凡物皆有所生長也?!保ā端臅ⅰっ献蛹ⅰ犯孀诱戮渖?,第8章注)陰陽互動之氣化流行,本質上是宇宙運行與萬物消長的互動:“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見者,莫如川流。故于此發(fā)以示人。欲學者時時省察,而無毫發(fā)之間斷也?!保ā端臅ⅰふ撜Z集注》子罕第九,第16章注)
朱熹要運用以理為綱、以太極和氣為目的天理論來指導道德理論的建構,須通過對人性的解釋來實現(xiàn),由此形成自具個性的人性理論。
首先,朱熹從天理出發(fā),提出“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四書集注·孟子集注》離婁章句下,第26章注)。這一人性命題蘊含三層語義內容:第一,人性源于物性;第二,人性原本物性(因為人原本是動物);第三,人性是天賦的。這是朱熹人性源自天理和人性表彰天理的根本理由:
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為性,同得天地之氣以為形。其不同者,獨人于其間得形氣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為少異耳。(《四書集注·孟子集注》離婁章句下,第19章注)
朱熹強調人性與物性相同,在于性稟于理,形亦稟于理。前者內斂,后者張揚。將理內斂,構成生命之本體;對理張揚,敞開為生生不已之氣,流行生育為萬物之形。朱熹揭示人性與物性異,在于人能得形氣之正可全其性。所謂“全其性”,就是“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合生。
其次,朱熹將性看成是萬物的本原[7](P199)?!靶哉呷f物之原,而氣稟則有清濁,是以有圣愚之異”(《朱子語類》卷四)。原發(fā)于天理的性,其自身構成乃“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
性只是理。然無那天氣地質,則此理沒安排處。但得氣之清明則不蔽錮,此理順發(fā)出來。蔽錮少者,發(fā)出來天理勝;蔽錮多者,則私欲勝,便見得本原之性無有不善?!槐粴赓|有昏濁,則隔了。(《朱子語類》卷四)
天地之性,是共同的,因為它源于不變的天理,所以它是“天命之性”,決定人性的全善,是使人“全其善”的先天機制。與此不同,氣質之性源于生生流行的陰陽之氣,它是稟于境遇性之生的個體氣質,呈現(xiàn)可善可惡的可能性。這是因為“陽明勝則德性用。陰濁勝則物欲行”;“人心虛靜,自然清明;才為物欲所蔽,便陰陰地黑暗了?!保ā吨熳诱Z類》卷九十八)
其三,朱熹認為性與情是統(tǒng)一且不可二分的整體:“性情一物,其所以分,只為未發(fā)已發(fā)之不同耳。”(《朱文公文集》卷四十)“靜者性也,動者情也?!保ā吨熳诱Z類》卷九十八)“情者,性之動也。”(《四書集注·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第6章注)性與情通過心發(fā)生關聯(lián):性是心的本體,情是心的發(fā)抒,前者靜而后者動。表面看,性即理,情卻是性的作用。但實質論,性通過心敞開自身的感性狀態(tài)就是情,情也因為心的緣故張揚了性,性為情之本,情為性之用。也可以說性、情之于心,處于未發(fā)狀態(tài)時卻是一個“東西”。因為,唯有當天理進入人的世界,獲得生命的所屬性并擁有心的居所時,才成為性。所以,天理之性一旦進入人的生命,就獲得內駐的和流行的兩種形態(tài):天理內駐于人心,就是性,仁義禮智構成其內涵;天理通過人心而敞開的流行形態(tài),就是情,其構成內涵為孟子所說的“四心”。所以,性與情,沒有本源的差異,只是存在位態(tài)的不同,如同“水”和“水流”,“一為本質,一為本質的表現(xiàn)。無本質則無表現(xiàn),無表現(xiàn)則本質無從知曉”[8](P143)。但是,水一旦流動,就呈現(xiàn)自身特征,因為不同河流中的水,其流動速度、方向會各不相同。以此觀之,不同的人,其天賦相同的性也會因個體差異或不同境遇,而呈現(xiàn)各異的釋放方式、方向、強度,這種不同就產生出欲。
情是性的動態(tài)方式,欲是情的方向性敞開。情,欲與性之間不僅存在動靜的區(qū)分,更呈現(xiàn)性質取向的差異:性和情,是天理的個體自在方式:前者是其自在的內駐方式,后者是其自在的流動方式;與此不同,欲卻是天理的個體私在表現(xiàn),它體現(xiàn)了利害,即欲作為性的流動方式,體現(xiàn)人趨利避害的固有本能。
其四,朱熹通過區(qū)分心與情而形成心性二元論。性是宇宙本體的“理”,情與欲是個體生命的敞開狀態(tài)和釋放方式,天理之性作用于情欲,必通過心;并且,情欲的“未發(fā)”或“已發(fā)”,同樣要通過心。所以,心之于性與情,不僅具有統(tǒng)攝功能,更具有生發(fā)功能。朱熹認為,“心非仁,心之德是仁”(《朱子語類》卷二十),理由是“心有善惡”(《朱子語類》卷五)的區(qū)別:“心中不僅有理,而且有欲,心分為道心和人心?!盵8](P11)因為心同時容納理性和情欲,生成道心和人心。
朱熹之心性有別、各為一物的心性二元論主張,源于張載。張載提出“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正蒙·誠明》),認為性無知覺,唯有當性與知覺合時,才是心。朱熹承張載之說,強調性是超越主客體之上的絕對理性,理和性均在心中,但心只能以理(性)為存在依據:“心與性自有分別。靈底是心,實底是性。靈便是那知覺底?!保ā吨熳诱Z類》卷十六)“朱熹心性二元的思想,以性為最高原則,以發(fā)揮主體的能動性來認識道德理性為主要目的?!盵8](P20)即朱熹以“性體情用”為基礎,吸取張載的“心統(tǒng)性情”和二程的“心兼體用”思想,形成“心統(tǒng)性情”觀,強調以性為心的本體,以情為心的運用。
心,乃天理注于人的內生命形式。當天理發(fā)太極與(陰陽之)氣共生流行方式注入人心時,必然獲得靜動相生的本性,這就是主靜的道心與主動的人性的對立統(tǒng)一:主靜的道心,是天理之于人的內在生命的恒定性的自在方式;主動的人心,是天理之于人的內在生命的流變性的私化方式。前者是對仁義禮智等義理善道的堅守,后者是對眼耳口鼻之饑食渴飲的欲求。無論上智者還是下愚者,天理注入個體生命,同時賦予其道心和人心,才使之構成完整的心。完整的心,既內駐本原的理、性,它是仁的根源,也容納情、欲,它是(美或)惡的根源。對個體而言,道心人心的區(qū)別,只是“方寸間”的事,人不問智愚,既可道心化存在,也可人心化生存,關鍵在于到底是求“性命之正”,還是好“形氣之私”,這不僅涉及個人的選擇,更涉及教化的作用。
朱熹道德理論中,其道心與人心合生,就是道心統(tǒng)攝人心,流變的人心接受恒定的道心的引導,使之不逾。道心象征著公,人心傾向于為私。人心逾越道心,就淪為私心;反之,人心接受道心的統(tǒng)攝和引領,就會杜私立公。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實質,是指人心不能逾越道心,一旦逾越了道心,就是需要“滅”掉的私欲。所謂滅掉私欲,不是指滅掉人的生存繁衍所必需的正常欲望,而是指滅掉過度的、超越了道心所允許的人欲。所以,“存天理,滅人欲”的本意是張揚道心,克制人心,使“欲”合于“理”,或曰“私”不傷“公”。進一步講是實現(xiàn)道心人心合生:道心人心合生的本質性表述,是“存天理,滅人欲”;道心人心合生的形態(tài)學表述,是“心統(tǒng)性情”。
這是因為道心人心合生于心,同時需要性與理的內化和外化。性與理的內化,必須通過“存天理,滅人欲”來實現(xiàn)道心和人心的內在統(tǒng)一,就是“立德”,所以立德就是“存天理,滅人欲”。性與理的外化,必須通過“心統(tǒng)性情”來實現(xiàn)道心和人心的外在統(tǒng)一,就是“達道”。所以,達道就是“心統(tǒng)性情”。
立,是指修養(yǎng)、建構;達,是指到達、獲得。立德,就是修養(yǎng)并建構德;達道,就是到達并獲得道。就立德言,其過程是通過修養(yǎng)來建構,建構的是德,那么修養(yǎng)的是什么呢?朱熹認為只能是“仁”:只有通過仁的修養(yǎng)才可建構起德,這個德就是仁德。同樣,對達道言,其目的是必須達到才可獲得,達到是指實行而至,通過實行什么才可獲得什么?朱熹認為只有通過實行仁才可達到愛而獲得恕。因此,仁愛恕構成朱熹道德理論的核心內容:朱熹的道德理論,是以“仁”為主體建構,以愛為價值取向,以恕為行為準則。
首先,仁既是心中的德,更是行為的理。朱熹既講“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四書集注·論語集注》學而第一,第2章注),又講“仁者,心之德,愛之理”(《四書集注·孟子集注》梁惠王章句上,第1章注),前者從踐行溯及主體建構,后者從主體建構推及踐行。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立論,都講了“仁”的形成和運用兩個方面:“心之德”,講仁的形成;“愛之理”,講仁的運用。
要真正理解朱熹的仁、德、愛,須先了解他對“德”與“理”的定位。朱熹認為,“存之于中謂理,得之于心為德”(《朱子語類》卷六)。這就是說,理蘊含在德中,并構成德的內在規(guī)定性。而“德者,己之所獨得”(《朱子語類》卷六)之“德”,卻是修養(yǎng)的結果,即只能以“仁”為準則來修養(yǎng)己德。這是因為“仁者,只是吾心之正理?!保ā吨熳诱Z類》卷四十五)更因為“仁者,本心之全德。人若本然天理之良心存而不失,則所作為自有序而和?!保ā吨熳诱Z類》卷二十五)在朱熹的道德世界里,“仁”是德與愛的源泉。
其次,“仁者,愛之理”所表達的基本理念是“仁者,愛之體;愛者,仁之用?!保ā吨熳诱Z類》卷二十)仁是愛的本質,愛是仁的運用。這是因為“‘仁者愛之理’,理是根,愛是苗。仁之愛,如糖之甜,醋之酸,愛是那滋味?!保ā吨熳诱Z類》卷二十)仁與愛之間的體用關系,對應的是性與情:“愛是仁之情,仁是愛之性。”(《朱子語類》卷六)“未發(fā)時,只喚做仁,仁卻無形影;既發(fā)后,方喚做愛,愛卻有形影。”(《朱子語類》卷二十)
其三,由于德與愛的源泉是仁,統(tǒng)一德與愛的機制也是仁。這是因為朱熹的“仁”,是天理人性的統(tǒng)一,落實到個體,就是道心與人心的合生。在道德層面,仁是天理人性和道心人心的一體化。從道德論,天理人心內在地統(tǒng)一于仁,是通過修養(yǎng)形成主體性的德;道德人心外化流行于一體之仁,就是愛。作為主體論的仁德與實踐論的仁愛的合生方式,只能是踐行,即行動、實做;其最終實現(xiàn)方式是恕,即居敬、寬容和尊重。
其四,仁、愛、恕,此三者組成一個本原性敞開的“天理”運動鏈條,它使朱熹道德理論獲得了穩(wěn)固的內生性結構。在這一內生性結構中,居于最深層次的是仁,它是人的未發(fā)之性,即仁乃本然的天理之性。所謂“未發(fā)”,是指本然的仁性,未及向生存領域敞開。居于第二個層次的是愛,它是人的已發(fā)之情。所謂“已發(fā)”,就是本然的仁性,已經向生存領域敞開而生成愛:愛內聚的內穩(wěn)形式,叫惻隱;愛外化流行的形態(tài),叫情,其方向性展開是欲。最后,居于最表層的是恕,它使愛成為親親、仁民、愛物的身體力行。
為便于人們更好理解,朱熹用一棵樹來比喻仁、愛、恕三者的關系:“仁是根,惻隱是萌芽。親親、仁民、愛物,便是推廣到枝葉處?!保ā吨熳诱Z類》卷六)愛者,是仁的運用;恕者,是愛的運用,它化為行為,就是“施”:“恕之所施,施其愛耳,不恕,則雖有愛而不能及人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
在朱熹的道德世界里,仁愛恕之間形成體用路徑和方向:仁是愛之體,愛是仁之用;并且,愛是恕之體,恕是愛之用。這一體用方向的展開,必然涉及如何建構道德的實踐方式及規(guī)范系統(tǒng)。
仁,渾淪言,則渾淪都是一個生意,義禮智都是仁;對言,則仁與義禮智一般。(《朱子語類》卷六)
“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恰似有一個小小底仁,有一個大大底仁?!捌詣t一事”,是小小底仁,只做得仁之一事;“專言則包四者”,是大大底仁,又是包得禮義智底。(《朱子語類》卷六)
“愛之理”,是“偏言則一事”;“心之德”,是“專言則包四者”。故合而言之,則四者皆心之德,而仁為之主;分而言之,則仁是愛之理,義是宜之理,禮是恭敬、辭遜之理,知是分別是非之理也。(《朱子語類》卷二十)
朱熹之所以要以仁為導向、以愛為訴求、以恕為方式來建構以“義”“禮”“智”為基本內容的道德實踐規(guī)范系統(tǒng),是基于如下認知:
首先,仁,是性的主體化,但首先是天理的人本化。這表明仁既是生生不息之理對生命的進駐,也表明“仁”這一“渾淪”狀態(tài)要獲得主體性建構,必須通過自為性努力。
其次,負載天理和人性于自身的仁,一旦自我生成,就會自發(fā)地建構其道德主體,引領人道德地生活,這樣一來,主體性的仁,就顯發(fā)為踐行意義上的義、禮、智。
其三,從主體性建構言,仁雖然蘊含其所有踐行道德生活的規(guī)范因子,但它畢竟還處于主體性的未發(fā)狀態(tài),所以只是一個“小小底仁”。一旦它基于道德生活的需要突破未發(fā)狀態(tài),進入顯發(fā)的踐行領域,就表征為義、禮、智,成為“大大底仁”。
其四,仁與義、禮、智的關系,從形態(tài)論,是總與分的關系,具體地講是“一”與“四”的關系;從功能看,則是主體建構與實踐方式的關系:仁,是道德主體自為建構的內容;義、禮、智,是道德主體自為踐行的規(guī)范方式。其中,義,是道德主體踐行仁的價值方向;禮,是道德主體踐行仁的行為規(guī)范;智,是道德主體踐行仁的操作方法。所以,義、禮、智,分別從價值方向、行為規(guī)范、操作方法三個不同層面規(guī)定了仁。仁,既是義、禮、智的主體化內生凝聚形態(tài),同時也是仁的主體性發(fā)散實踐方式。
以義、禮、智為道德的實踐規(guī)范,踐行仁的實踐方式,就是信、誠、忠、敬。概括地講,以仁為導向,構建道德的實踐規(guī)范,必須以義、禮、智為綱;以仁為導向,構建道德的實踐方式,必須以誠、忠、敬為綱。將仁貫穿于義、禮、智和誠、忠、敬,使其上下一體渾然無礙相合生的,只能是信。
信,實也,實是有此。論其體,則實是有仁義禮智;論其用,則實是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更假偽不得。(《朱子語類》卷十四)
信,本源于仁,并在接受仁的引導中獲得對義、禮、智的規(guī)范功能。從功能講,信構成誠、忠、敬之實踐方式的總綱。由此功能定位,信對仁、義、禮、智的實踐落實的本質訴求,只是一個“實”字?!皩崱闭撸c假、偽相對,是對假和偽的拒絕與排除。所以,信的具體作用指向,就是誠、忠、敬。
忠信只是一事。但是發(fā)於心而自盡,則為忠;驗於理而不違,則為信。忠是信之本,信是忠之發(fā)。(《朱子語類》卷二十一)
不假不虛偽,是誠;盡心,是忠。誠與忠都以信為準則。信,是誠和忠的內在規(guī)定;誠和忠,是信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相對地講,誠,從真實不虛方面要求行為有信;忠,從盡職盡責方面要求行為有信。
以信來統(tǒng)攝誠與忠,必然要“居敬”。因為信統(tǒng)攝誠與忠的實質,是求“一心”和“盡己”之實:對人對事對物,“一心”必實;對人對事對物,“盡己”亦實。對人事對物,凡實,則必敬。在朱熹看來,“敬”,就是腳踏實地,謹行一信,守住其仁。所謂“居敬”,就是正心、養(yǎng)性、涵理、成德。
“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熬础敝蛔郑媸ラT之綱領,存養(yǎng)之要法。(《朱子語類》卷十二)
概括上述,朱熹既是宋代道學的集大成者。也是宋代道德理論的集大成者。
朱熹的道德理論,是其道學思想的實踐論,它的靈魂是“性即理”,理論精髓是天理統(tǒng)攝人欲,并具體落實為道心統(tǒng)攝人心,因為道心是理,是性;人心卻涵攝性和欲。只有深闊似海的人心接受恒常不變的道心引導,才可生發(fā)向善的道德。人心向善的方法是修養(yǎng)和建構:修養(yǎng)的是仁,建構的是德。從修養(yǎng)仁到建構德這一由內而外的過程,既需要愛,更需要恕。所以,以“德”為目標,以“仁”為本體訴求,以“愛”為價值取向,以“恕”為行為準則,以“信”為統(tǒng)攝(誠與忠)方式,以“居敬”為日常方法的道德理論,構成當代倫理研究和道德生活建設的富礦。
不僅如此,朱熹道德理論還呈現(xiàn)返本開新的開放性期待,這是因為支撐其道德理論的哲學基礎,是博采北宋各大道學家的思想精髓而整合生成;其次,作為其核心內容的“仁、愛、恕”思想,應該是對孔子仁愛忠恕思想的時代性發(fā)展;其三,朱熹道德理論中最具發(fā)散性張力的是“性為心的本體”和“情為心的運用”,這一“心統(tǒng)性情”的認知方式和解釋方法,卻是對《孟子》和《中庸》思想精華的再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