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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藝雖成絕響,流風兀自傳人

2018-02-26 12:02秦穎源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士大夫

秦穎源

摘要:陳從周先生(19182000)憑借浸濡傳統(tǒng)文化的家學師承,在20世紀下半葉的社會大環(huán)境變遷中因借歷史機緣,成為中華文人造園的繼承者、總結者、傳播者和踐行者。他的人生是一個傳統(tǒng)文人在歷史轉(zhuǎn)型期留下的具有時代標本價值的文化遺產(chǎn),所著的《說園》和《梓室余墨》是他一生思想、行跡、社交的精華和見證,合璧堪稱一部現(xiàn)代版的《履園叢話》。

關鍵詞:陳從周; 文人園; 士大夫; 《說園》; 《梓室余墨》; 筆記體; 乾嘉樸學

中國分類號:K825.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0649

我的老家是酒文化的紹興,生長在茶文化的杭州。我很感激我有幸這兩個文化名城哺育了我,使我成為“文化人”?!妒谰壖?/p>

陳從周先生的歷史地位和貢獻在于,他沿承中國自魏晉以來的文人造園文化,以傳統(tǒng)文人的修養(yǎng)、著述和踐行在20世紀下半葉的社會大環(huán)境變遷中獨立特行,為維系中華文人園的香煙余脈殫精竭慮,矢志不渝,無愧前人,功在后世。

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即為士大夫階層,包括一切已出仕和未出仕的讀書人,是知識學問的擁有者和創(chuàng)造者,也是社會聲望的享有者。①文人士大夫一貫是中華千年農(nóng)耕社會中道德和知識的載體,是傳統(tǒng)社會的核心價值和中流砥柱。在盛世昌道,文人治學習藝,宏揚文化;在亂世危道,文人悲天憫人,拯救文化。自古以來,文人身處社會統(tǒng)治階層和農(nóng)工商勞作階層的夾層中,與上下階層既關聯(lián)交融,又相對獨立,在政治運作和經(jīng)濟行進中致力于形而上的知識建構。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制度變更雖然令科舉取士戛然而止,但傳統(tǒng)文人的道德價值觀依然是民國時代的立國之本,陳先生從這個歷史語境中成長起來,自覺承襲傳統(tǒng)文人從道德意識到技藝才學內(nèi)外兼修的衣缽,時值新舊交替,中西碰撞,風云際會,不失“士”的風骨。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沒有明晰的知識分類體系,在通識教育中成長起來的文人往往一身多能,兼具詩文、字畫、琴棋等基本修行,進而延伸到造園已是文化素養(yǎng)、經(jīng)濟能力和社會影響的合力巔峰作品,“士大夫人格……將士大夫的社會和道德責任轉(zhuǎn)化為生存的另一種方式,而園林給士大夫的獨立人格找到了棲身之所”②。造園“不僅是園主個性的表達,同時也是園主社會定位的一種手法”。③中華造園文化是傳統(tǒng)文人生活的重要組成與價值觀體現(xiàn),文人園是廣義的園主(包括所有者、擘劃者、唱和者、描摹者)和營造匠師的合作成果,是文人和匠人的共同創(chuàng)造。陳先生的文人情懷和學養(yǎng)使他在園主和匠師瀕絕的年代擔負起傳統(tǒng)文人園救亡存真的歷史使命,在保存修復舊構的同時用文字向后一個時代揭示前人的審美志趣。

陳從周先生的文人素養(yǎng)是在傳統(tǒng)文化教育熏陶下養(yǎng)成的。

陳從周先生出生于公元1918年,卒于公元2000年,82年的人生歷程正逢中國社會體制和文化體系迭代更替,歷經(jīng)轉(zhuǎn)換—延承—顛覆—修復各時段,不足百年間,滄海桑田,跌宕起伏。陳先生的家庭背景、教育經(jīng)歷和個性稟賦決定了他作為文人在歷史變遷中的定位和作為。

陳先生祖籍紹興,祖父遷杭經(jīng)商后,他出生于杭州城北青莎鎮(zhèn)散花灘,“我是生長在江南中等人家”,③⑤⑨論不上書香門第世家弟子。他自幼接受傳統(tǒng)教育,“我是五歲破蒙,拜過孔夫子與老師的……正式上學是在七歲那年,我們讀的是私塾,又名蒙館”④⑥⑧,“記得我幼年讀的第一本書就是《千家詩》……《幼學瓊林》對我后來研究建筑史及園林藝術起了很重要的作用”③。1943年與海寧名門蔣家的聯(lián)姻對陳先生的人生格局產(chǎn)生重大影響,與詩書澤長的蔣氏族系眾多文化名人的交集,為他能以后輩身份躋身民國文人圈奠定了基礎。由此不難理解他為何在1949年編撰并自費印行《徐志摩年譜》,1983年在硤石西山重修徐志摩墓,1991年上書力保毗鄰海鹽蔣氏藏書樓西澗草堂的南北湖風景區(qū),晚年延請蔣雨田(啟霆)先生到同濟講授造園文獻,協(xié)助繕寫《說園》,合作編撰《園綜》。

陳從周先生1938年入之江大學主修中文和歷史,授課業(yè)師中不乏王蘧常、馬敘倫、夏承燾、胡山源等文史大家,這些前輩對他的學識和社交圈的提攜影響深遠。1946年,陳從周拜師大風堂張大千門下,為他立足文化藝術界鑄下根基。中國文人素來推崇家學淵源,“(關于)師承問題……山貴有脈,水貴有源,學問也是如此”④,“我的興趣中,對于翻閱人家的‘家譜,也樂此不倦。因此我對于所謂世家大族的關系知之較深,這對于我調(diào)查研究舊住宅與園林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同時對于歷史的知識面也寬廣了”⑤,尤其在“研究生復試……我問了有關這學生的鄉(xiāng)邦歷史地理、鄉(xiāng)邦學者名人”⑥。從陳從周學生的回憶也可證實此言不虛,“隨后的面試……沒想到去了先生家,就簡單問答了兩個問題:一問哪里人,答祖籍寧波,老師‘噢了一聲。再問說了幾個寧波古代名人的名字,議論幾句,就過去了”。

陳先生對阮儀三的再三推介更可見他對文化名門后人的青睞,他在阮著《舊城新錄》序中寫道:“阮生儀三,先德蕓臺先生元,著作等身,為清乾、嘉時著名學者……儀三承家學,目濡耳染……”;⑧《古城留跡》序中寫道:“阮云臺先生……裔孫儀三從余游,承家學,好學敏思……益思阮氏有后也”;⑨《中國江南水鄉(xiāng)》(原名《江南水鄉(xiāng)城鎮(zhèn)》)序中寫道:“阮生儀三從我游,篤學之士,他繼承他先德阮元先生的樸實學風”。

陳先生對鄉(xiāng)誼、鄉(xiāng)賢、鄉(xiāng)情、鄉(xiāng)景的執(zhí)著是和他心中的文化世家譜系密切相關的。

陳從周先生的職業(yè)轉(zhuǎn)型發(fā)端于傳統(tǒng)文人在時代變遷中面臨的身份挑戰(zhàn)和機遇。

對于自己的職業(yè)轉(zhuǎn)型,陳從周先生是這么說的:“我是學文史進而學建筑園林的”,“我因喜讀李清照的詞,進而讀了他父親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這位李老太爺還是我研究園林的啟蒙老師”。這樣的描述與其說是對職業(yè)選擇的真實記錄,不如說是對年少情懷的美好回憶。1942年,陳先生于之江大學畢業(yè)時,正值抗戰(zhàn)國難,中國營造學社已遷往內(nèi)地,而園林專業(yè)尚未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門類:“中國傳統(tǒng)園林在世界園林中獨具特色。但是在國內(nèi)建立這一門現(xiàn)代學科,卻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才出現(xiàn)的事”。同其他相似經(jīng)歷的年輕人一樣,文科背景的陳先生在杭州地方中學里教國文和歷史,不出為稻粱謀課館的傳統(tǒng)文人生存之道。

二十世紀上半葉對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來說都是一個迷茫和摸索的時段,舊的社會制度和知識體系已經(jīng)衰落解體,新的格局還在醞釀成形中。舊學雖顯頹態(tài),但根基猶存,影響力依然不容小覷;新學初現(xiàn)規(guī)模,尚不成氣候,舉步維艱,但勢在必行。正如民國的社會構架,從封建舊制轉(zhuǎn)化成一個現(xiàn)代民主雛形,內(nèi)憂外患交加,是做“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還是求“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成為歷史轉(zhuǎn)型期每個文人無法逾越的抉擇。

歷史性的機遇往往產(chǎn)生于一個相知相識的伯樂,身為中學教員的陳從周相繼得到多位前輩的提攜,進而觸發(fā)職業(yè)生涯轉(zhuǎn)型。首先是三位知名高等學府的掌門人伸出了橄欖枝。1950年2月至6月,陳從周應顏文良校長之聘到蘇州美專滬校主講中國美術史:“回憶我到蘇州美專上海分校任課時,我還是一個三十剛出頭的青年,蒙顏先生的垂青,聘我為該校副教授,主講中國美術史”③⑥;1950年8月起,陳從周應黃作燊教授之邀擔任圣約翰大學建筑系副教授,主講中國建筑史和營造法,并入住約園:“我就是那時為他所賞識,成為他主持的系中的一員”③;1951年8月至1952年6月,陳從周應陳植(直生)先生之請兼職之江滬校,開課中國建筑史:“他與我有世誼與鄉(xiāng)誼……他那時是之江大學建筑系系主任,見到我有所成就,聘我去建筑系教書,以副教授銜給我,我真是感謝啊……還要問我,‘你經(jīng)濟如何,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你”,“‘中國建筑史是1951年秋季陳植請陳從周來到之江才開設,是作為高年級的選修課……實際上該門課中央大學建筑系早在30年代初就已經(jīng)開設了,而在之江一直沒有教師能夠擔任。這門課采用伊東忠太的《中國建筑史》、梁思成的《清式營造則例》和中國營造學社的各種出版研究成果作為教材。

1950年前后陳從周面臨的職業(yè)機遇很大程度上緣自當時中國建筑史專業(yè)研究人才的匱乏,不能滿足按照西方體系建立起來的建筑院系建制。在當時引領風騷的學科帶頭人中,不管是留學歐美,或是負笈東瀛出身,能執(zhí)掌清華、南大建筑重鎮(zhèn)的梁思成、劉敦楨這樣學貫中西、通曉古今的重量級人物畢竟屈指可數(shù)。而本土的傳統(tǒng)建筑匠師雖技藝精熟,卻不能勝任現(xiàn)代高等學府。在人才斷層之際,歷史賦予陳從周一個重新規(guī)劃職業(yè)生涯的窗口和挑戰(zhàn),他抓住契機,知難而上,由一個中學教員蛻變?yōu)楦咝=淌?,改寫了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人生軌跡。在這眾多學府中,圣約翰大學尤為重要,陳從周以約大建筑系專職教師的身份,得以在1952年11月院系調(diào)整中轉(zhuǎn)入同濟任教直至退休。晚年的陳先生對黃作燊的知遇之恩刻骨銘心:“我的拙筆無以志大德于萬一,這短短的篇章,盡表示我對你的懷念,感激你對我的提攜與教誨”。⑥陳植老人在1991年九秩華誕時,年過七旬的陳從周“入門泥首下拜”,感謝對他“五十多年來栽植之恩,老人回禮,白頭師生,同下熱情之淚”。

成功總是機遇和勤奮的碰撞,有了前面三位恩師的引入,對陳從周來講,當時亟需補課才能勝任新職、不負眾望。值建筑史學科草創(chuàng)之際,唯有請教前輩和實地考察兩條路可走?!稜I造法式》《清式營造則例》和《中國營造學社匯刊》是當時屈指可數(shù)的中國建筑史研究資料,在沒有近師可詢的情況下,寫信請教朱啟鈐和劉敦楨兩位前輩既是最可靠的捷徑,也是無奈之選。也許是執(zhí)弟子禮甚恭的緣故,命運又一次向陳從周伸出幸運之手,兩位古建研究耆碩接納了這位好學后輩。陳從周回憶:“大膽寫信給劉敦楨教授……從書信中形成了師生關系……朱啟鈐老先生……總象對小學生般親切地看著我、教我”。④⑧如果說前面三位是陳從周入門的接迎者,這兩位則是他得以迅速上路并成為學科帶頭人的有力推手。1953年,陳從周隨劉敦楨赴山東曲阜考察,開啟了他一生對中華古跡的調(diào)研尋訪之旅,后又同赴北京,做客梁思成、林徽因家中,至此他已順利進入中國傳統(tǒng)建筑研究領域的同仁圈,成功完成職業(yè)和社會地位的轉(zhuǎn)型。

晚年,陳從周先生著文每提及先師,必稱“(紫江)朱桂辛(啟鈐)老人是我古建筑的受業(yè)師”③,“新寧劉士能師敦楨教授,余之恩師也”③,他深知,這種得益于傳統(tǒng)文化熏陶而養(yǎng)成的“從師”風范是和歷史機遇、個人努力同等重要的成功要素?!肮糯Q為從師,就是跟老師學,既然學首先必心誠,‘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④。陳先生能夠同時博得中西學識背景迥異的名師大家的青睞是與其謙恭好學的處世為人分不開的。

陳從周先生的歷史價值是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不懈救亡存真中逐步體現(xiàn)的。

中華傳統(tǒng)文化自上古春秋發(fā)軔,經(jīng)秦漢整合,魏晉濫觴,唐宋鼎盛,至明清成熟,兩千余年綿延流長,人文薈萃,到20世紀初,雖在西學東漸下受到?jīng)_擊,但一代文化人探索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努力從未停滯,在民國的坎坷歷程中頑強生存、謀求發(fā)展。建筑園林作為文化的載體之一,自然逃不脫盛衰周期。從城市格局、建筑群落到私家庭院,雖興廢無常,彼消此漲,但依托文化這根命脈,總能一次次浴火重生,見證歷史輪回。

從1951年起,陳從周先生利用每周末到蘇南工專兼課的機會,陸續(xù)踏勘蘇州的園宅:“一九五六年五月,我率領同濟大學建筑系建筑學專業(yè)二年級同學到蘇州無錫進行教學實習……尤其對于蘇州的園林我們又作為重點,在實習中進行了測繪”,“其后又有收獲,未收入集中者,則補入一九五九年所刊《蘇州舊住宅參考圖錄》中,由于蘇州園林多數(shù)與住宅未能分割,所謂宅園者”⑦。陳先生對自己著手這項工作的初衷直言不諱:“園之變也速,園之毀也易,故園林記錄之功,理應及時,整理刊行”⑦。

陳從周先生以歷史滄桑的感悟為園存照,又以文人本色撰文配詞:“我于是在每張圖片上,擷了宋詞題上。我將一本造園的科技書,以文學化出之,似乎是感到清新的?!雹嚓悘闹芟壬鷮鹘y(tǒng)文化的感情不但傾注在保留盡可能多的實物記錄上,他同樣也關注傳統(tǒng)匠人的命運。中國匠作工藝自古少有圖文記載,靠的是父子師徒、言傳身教。1957年陳從周已看到傳統(tǒng)工藝的后繼無人:“現(xiàn)在磚刻的藝人,大部分散居鄉(xiāng)間,有些年老的相繼去世,青壯年大都參加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希望手工業(yè)的研究部門注視到這些藝人,把他們組織起來,予以適當安排,使他們能得更好的創(chuàng)作機會?!标悘闹埽骸蹲孕颉罚娫诤粲踔?,他把“無業(yè)老匠人,香山幫的嫡傳——賈(林祥)師傅、顧祥甫師傅、徐和生師傅”請到同濟,“利用蘇州拆除的過街牌樓的楠木舊料”制作出一批精美絕倫的古建模型,至今仍在系館里昭示后生。

從80年代開始,陳先生進入寫作高峰期,新著絡繹,文章散見各報刊雜志。但這時的文章和早年儒雅翔實的調(diào)研考察記述有很大不同,除懷古傷舊篇外,大多針砭時弊,言辭犀利,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并常以阿Q同鄉(xiāng)自居:“我的友人梁谷音說我文章像魯迅,為人像阿Q……文筆像魯迅先生是望塵莫及的,像阿Q的處世我卻有幾分”。③

盡管種種現(xiàn)實差強人意,陳先生在口誅筆伐之余,依然踐行師道,盡傳授、規(guī)勸、鼓勵、責備、點撥、提攜之責。“社會秩序可以用法律來維持,美的秩序則全靠文化的提高,美學教育的普及”。在晚年的文字中,他以文化為中心,下對青年后輩“總教他們惜陰、惜物、惜情,脫離一點低級趣味”,③上對職權有司勸誡他們尊重歷史,體察地域,還我自然,“山林之美,貴于自然,自然者存真而已”。

這些“勸世良言”般的文字背后顯然不只是陳先生作為一個古建園林研究者的職業(yè)感悟,更多的是他秉承傳統(tǒng)文人“惡以誡世,善以示后”的道德文章。對實物,他呼吁力保,留影圖文,竭救亡之力;對人心,他說教善誘,以身作則,盡存真之心。一介書生布衣,縱使閱萬卷書,行萬里路,所恃不過一張嘴,一支筆,八十人生,情系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八枪陋毜男l(wèi)士,堅守著一種道行,不斷地進行著呼吁和抗爭,直到他精疲力竭”。

陳從周先生的文人本色成就了其中國傳統(tǒng)造園文化殿軍的地位。

對于陳從周先生的學術地位,社會上和專業(yè)界存有認識分歧。在公眾認知中,陳先生是作為“古建園林大師”被贊頌膜拜?!蛾悘闹軅鳌贩Q其為“一代園林宗師,是現(xiàn)代中國園林學的開創(chuàng)者、奠基人,是現(xiàn)代中國園林藝術集大成者……他在中國文化的許多領域,諸如書畫、詩詞、散文、雜文、鑒賞、文史、掌故、戲曲等等,都是大師級的”。在國家課題《重要藝術家陳從周研究》專家組鑒定意見中,劉夢溪先生稱“作者滿帶著景仰和敬仰的感情來重現(xiàn)園林大師陳從周的藝術和人生”。而在古建園林設計研究專業(yè)界,有關陳先生的學術論述并不多見,代表性的《陳從周紀念文集》(上??茖W技術出版社,2002年)和《園林大師陳從周》(同濟大學出版社,2014年)兩部文集以懷舊述往為主,離全面、客觀、深入的分析尚有距離。倒是在一位美術學者談文人書簡的小冊子中有這樣不為尊者諱的記錄:“大概是陳從周性格里的文人氣質(zhì)過分濃,北方的古建筑同行們對陳從周頗有微詞……當今古建領域的巨子傅熹年流露過這種意緒?!?/p>

對分歧的理解需要依托歷史。中國文人園的成型通常是三類人的勠力合為:首先是園主。多為科舉出身的退隱官紳,仕途倦怠,寄情山水,如王獻臣、王世貞、潘允端、秦燿、文震亨、袁枚等人,俱飽學之士,歷經(jīng)宦海沉浮,絢爛歸于平淡,聊以造園作為盛名之下的雅興。其次是環(huán)繞園主的文人墨客。他們大多及第無望而以文化名流身份依托園主,或友朋,或幕僚,或禮聘,襄助籌劃,題詠卷冊,以詩文書畫造詣博取庇主歡心。造園本不是這批職業(yè)文人的主業(yè),但因與詩情畫理曲境相通,他們的參與確立了文人園的文化審美完整性?!爸袊膱@林,它的詩情畫意的產(chǎn)生,是中國園林美的反映……它同文學、戲劇、書畫,是同一種感情不同形式的表現(xiàn)”,文徵明、李漁、石濤扮演的都是這樣的角色,他們的造園成就也往往為其文名、書名、畫名、曲名所掩蓋,他們的造園理念藏匿在各種傳世文字中,并不形成專門著述。還有一類人是造園的最終成敗所在,但常被忽視,這就是營建匠師。他們理解園主意圖,采納文士構思,在現(xiàn)場指導民夫落實每棵樹的擺放、每塊山石的搭接,把意想中的圖畫轉(zhuǎn)換成可觀可游的立體空間。這批人雖不一定飽覽詩書,但技藝嫻熟,經(jīng)驗豐富,對再造自然了然于胸,可惜聲名不彰,除了張南垣父子、戈裕良等少數(shù)盛極一時的掇山高手外,絕大多數(shù)園林的操盤手都湮沒無聞:“自來造園之役,雖全局或由主人規(guī)劃,而實際操作者,則為山匠梓人,不著一字,其技未傳”。②

按照此三類人的社會分工,文人園在明清雖風靡一時,但難以產(chǎn)生造園理論專著。對園主來講,園庭不過是興致所致,縱情聲色的場所;對文士而言,造園是詩文書畫的附屬品,奇巧淫技有所不為;而要匠師把作為謀生手段的技藝上升到理論高度更是勉為其難。前兩類人不是職業(yè)造園家,后一類人的匠人身份難登大雅之堂,與文人的社會地位有高下之分。計成的出現(xiàn)是造園史上文人和匠師身份奇跡般的耦合。他年少時家境良好,能文擅畫,本可不失文人清客身份,無奈中年以后家道中落,游走江湖,以造園為生,與匠師為伍,熟稔營建技法,中年成名后,總結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完成系統(tǒng)化的造園理論和技法著作——《園冶》?!秷@治》從理念層面的審美觀照到手法層面的規(guī)劃布局,再到操作層面的構造裝飾,由虛向?qū)崳敱M深刻,圖文并茂,是造園過程的全景式展現(xiàn),“為吾國造園學中唯一文獻,斯藝乃賴以發(fā)揚”②。但計成顯然并沒有把自己定位成匠師,也不希望此書以《木經(jīng)》或《營造法式》類工程手冊的面目傳世,因此采用駢儷行文,大量用典,更符合文人階層的閱讀習慣,表明作者雖“傳食朱門”仍渴望回復文人身份。

從近代起,造園業(yè)界隨知識結構和知識階層的分化而被重新定位。國學這個曾經(jīng)無所不包的龐大知識體系逐漸被分解成精細分類的專業(yè),蕪雜的傳統(tǒng)文人階層也身不由己地被重組歸類,文明的轉(zhuǎn)型扭轉(zhuǎn)了重文輕理貶技的勢力對比。造園這個曾經(jīng)由文人和匠人共同參與的行當被劃入工科建筑類,并孕育出園林規(guī)劃設計師這樣一個全新的職業(yè),對技術的倚重甚于文化的熏陶,用西方的空間分析取代中式畫境的推敲。

文化人中不乏像梁劉童這樣世家出身但接受系統(tǒng)化西式教育而后成為建筑界精英的范例,與陳從周先生同時代的理工科學人擅長書法詩詞的也大有人在。⑤⑧⑨

但陳先生與他的同輩人的差異在于,他并不滿足僅將傳統(tǒng)文化當作個人修身養(yǎng)性的雅癖,力圖以文人本色延續(xù)造園傳統(tǒng)。在一個現(xiàn)代學科體系的工科高等院校里特立獨行近半個世紀,依賴于充分的文化自信力,也得益于同濟建筑學科創(chuàng)立之際兼收并蓄的寬容姿態(tài),陳先生得以占古建園林人才稀缺之先機,從傳統(tǒng)文人轉(zhuǎn)型為編制內(nèi)工科教師?!八晒κ菑纳鐣_始的,有人把這叫做墻里開花墻外香,他自己說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可見,他的成功的道路并不是順暢的……最終還是在同濟取得了成功……一所高品質(zhì)的大學應該能夠容納和欣賞各種風格的教授”。

身處同濟,陳從周先生時刻不忘以文化人身份授業(yè)誨人,誡勉后生。就專業(yè)而言:“園林應該屬于文化范疇,非土木綠化之事,它屬于上層建筑,反映了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由此而產(chǎn)生了園林創(chuàng)作”⑤,“建筑應該屬于文化范疇。過去我曾提出過建筑史是文化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僅土木建造之事。我從事古建筑園林的研究,也是先從文化方面入手,再深入具體的建筑方面的”⑦,“建筑非及土木構造之事,實文化學術之表現(xiàn),見人,見品,見學養(yǎng)”⑦;就高等教育而言:“在理工科大學教了快四十年的書,近來越發(fā)感到理工科的學生及一些年輕教師……寫議論文、講稿,且不說文字修養(yǎng),就連一個標題也寫得不通”⑧,“大學教育似乎太“?!绷恕ㄒ匾暎┪睦硐嗤?,文化熏陶”⑨。

陳從周先生雖竟日與學府中的建筑規(guī)劃園林設計師為鄰,但他始終自視為文人園的傳人,與現(xiàn)代設計理論有涇渭之分。他自比《閑情偶寄》的作者李笠翁,以園為家,以曲托命,為李漁故里浙江蘭溪“芥子園”題對“高藝誰云絕響,流風我是傳人”,借頌古人之口,直抒胸中塊壘。他把自己一生的主要作為分成“調(diào)研——理論——實踐”三部曲:從50年代起循營造學社先人足跡遍訪古跡遺構,編撰多種實錄圖集;到70年代后期開始撰寫《說園》,總結履園心得;在年屆七旬之際開始將理論用于實踐,通過豫園東部修復、天一閣東園擴建和安寧楠園的實體工程為中國文人造園留下壓軸之作。他將自己的書房題名“梓室”,自號“梓人”“梓翁”,顯示出不甘心只做理論家、要走匠人路線并用建成作品證明自身文人價值的意念,以回應業(yè)內(nèi)的質(zhì)疑,這種嘗試當可視作中國文人造園在歷史條件下的一次收官整合。

《陳從周全集》13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內(nèi)收作者一生主要刊行的文稿,計有調(diào)研圖集8種,園林論文3種,小品文集5種,年譜1種,詩詞集1種,札記1種,總計400余萬字,內(nèi)容宏富,體現(xiàn)作者勤奮多彩的人生經(jīng)歷和廣泛的興趣愛好,堪稱傳統(tǒng)文人治學、交往、游歷生涯的標本。正如陳先生自述:“我是文科出身,自學改了行,后來做了三十多年建筑系教師……可算是個雜家了”。③

全集13卷中認知度最高的自然是《說園》。這是一部和常規(guī)的學術著作體例很不一樣的作品,全書除5個篇章的標題外,沒有任何關鍵詞的提示,論述的主題也是信手拈來,長短自如,迥異于學術規(guī)范的縝密邏輯,很難用通行的論文標準衡量。“陳先生的突出特點,是他使用充滿靈性的詩化語言來展開他對造園理論的探討,不強調(diào)理論結構的整齊和概念定義的確定,以散文的面貌出現(xiàn),指摘事象以闡明園林理論,同樣給讀者留下了充裕的想象空間并保持了理論的張力”。陳先生一生的文人思維和治學方式屬于乾嘉時代的樸學傳統(tǒng),與西式學術體系并行不悖,他認為:“今不能證古,洋不能證中,古今中外自成體系?!雹壑袊娜俗怨庞惺龆蛔鞯牧晳T,《說園》開篇源自1978年春應上海植物園之邀而做的講稿,“集其幾十年研究成果之大成,將十幾年的思考、感受和怨憤,一股腦地傾訴出來”,后陸續(xù)補成5篇,從行文語氣來看應該是陳先生當年在各種場合講話的轉(zhuǎn)錄,各篇可獨自成文,并無上下文關聯(lián),話題多呈片段式,以至單獨拿出任何一段都可視作小令一折。捧讀《說園》,讀者眼前浮現(xiàn)的畫面是一位飽學長者,在講臺上妙語連珠,談古論今,臺下聽眾如癡如醉,拊掌擊節(jié)。

《說園》是三條思維線索的交替延展:首先是以畫論園,畫境出園境,借惲壽平論虛實淡厚之道,引郭熙《山水畫論》四時分景,以石濤筆墨論水石骨肉,這些是造園手法;其次是從感知的角度體驗動觀和靜觀、仰視和俯視、曲直、大小、內(nèi)外、虛實、真假,這些是品園方式;再者是文化的定位,從歷史人文來剖析園史。這三條線索以散點蔓布狀成文,不講究彼此關聯(lián)順序,好似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意象高于創(chuàng)作對象的合理存在。

《說園》與其說是一部造園論著,不如視作半部今人的《履園叢話》:“半生湖海,踏遍名園,成此空論,亦自實中得之”。陳從周先生用筆記體的方式邊走邊看,隨想隨錄,這半部以論為主,理應在后;而以述為主的前半部即1972年從勞動農(nóng)場回來后潛心修成的40余萬字《梓室余墨》(三聯(lián)書店,1999年),這是陳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文集,以487題學術札記的形式記述有關建筑、園林、書畫、文物、古跡、教育、民俗、名人軼事的題材,堪比肩劉氏《世說新語》和鄭氏《藝林散葉》。“筆記體的著作,既是積學的方式,也是片段的研究成果。古人說:‘積學可以致遠……一點一滴地積累,學問就一定會做得扎實精致而別有所見,可以向?qū)Vl(fā)展,也可以直接問世,既佐談資,也可為別人的研究提供生動豐富的資料”?!墩f園》和《梓室余墨》合璧,是陳先生一生思想、行跡、社交的精華和見證。

蘇州文化學者王稼句對今人有關蘇州園林的研究和描述做過這樣一個相對公允的比較:“童寯先生勾勒了一個框架,提出了一些問題,為這個系統(tǒng)的建立奠定了基礎;劉敦楨先生從建筑調(diào)查入手,將空間與時間兩相結合,探索了造園技術的若干規(guī)律;陳從周先生則以詩文家的眼光,結合傳統(tǒng)美學,賞析園林個案,為園林價值的推廣作出了貢獻。”從時間序列排,童寯?shù)摹督蠄@林志》成稿于1937年春,本擬由中國營造學社刊行,受阻于抗戰(zhàn),遲至1963年出版,“它的寫作方式無論從體例還是從風格上卻更接近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筆記、叢談和雜錄而不是嚴格西方經(jīng)院傳統(tǒng)的論文或論著”;劉敦楨于1965年完成《蘇州古典園林》的修改補充,該著作在其生前未能面世,最終于1979年出版,“反映著西方學術的系統(tǒng)性,第一次為中國園林研究建立起了客觀的知識框架……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主義的空間認識”;陳從周1956年交由同濟大學教材科印行的《蘇州園林》“是解放后研究探討蘇州園林所出版的第一部書”。如果說陳、劉兩位的作品是站在蘇州園林研究方法論的中西兩極上,童的作品恰位于中間地帶,在傳統(tǒng)語境構建下融入現(xiàn)代視野。

1978年“明軒”赴美是陳從周先生暮年走出學界校園、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轉(zhuǎn)折點,實現(xiàn)了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文人理想。陳先生積極參與社會事務,廣交各界人士,對眾多社會現(xiàn)象從文化角度發(fā)表看法,充分發(fā)揮詩文專長,通過媒體的影響力,在公眾認知中逐漸成為傳統(tǒng)園林藝術的代言人。在1980年出版的《園林談叢》(上海文化出版社,1980年)將其5060年代的園林調(diào)研舊文匯集面世后,陳先生此后20年從《說園》(書目文獻出版社,1984年)開始的寫作基本上不再依循前期營造學社體例的考據(jù)分析,更多采用引入公共審美的文化隨筆形式。這些文章中少有專業(yè)術語和歷史考訂,用散文化的詞句夾敘夾議,在描摹景象中穿插歷史地理人文背景知識,引發(fā)讀者的共鳴。因為作者深厚的學識和文字功底,這些園林文字成為公眾理解、鑒賞古典園林文化遺產(chǎn)的經(jīng)典指引,從專業(yè)圈進入公共文化領域,為作者贏得巨大的社會聲譽。這種影響力因其無可替代性在陳先生身后依然持久存在。2018年5月,上海市社聯(lián)向陳先生等68位社會科學界已故著名學者授予“上海社科大師”稱號。古代名人身后有謚號,陳先生獲此哀榮符合他一生立身、立業(yè)、立言、立德的定位和成就。

歷史人物的作用往往是一個特定的時代背景耦合個人的才學稟賦作為,陳從周先生的學識、職守、社交是一個傳統(tǒng)文人在歷史轉(zhuǎn)型期社會大背景、職場大格局和個人生存求發(fā)展的激烈震蕩撞擊過程中留下的具有時代標本價值的文化財富。他若早生十年,可能不過是江南某士族門下一清客,若晚生十年,也可能會加入語文教師的行列,類同于新舊時代眾多文人知識分子的歸宿,但都會與漸入頹境的文人造園擦肩而過。可能是緣于不甘平淡的志向,或迫于浮世謀生的壓力,陳先生從荒草殘垣中尋覓到他的精神家園,成為中華文人造園文化的繼承者、總結者、傳播者和踐行者。

陳先生一生體現(xiàn)出“士”的人格力量、文化價值和社會意義,彰顯出中國傳統(tǒng)文人強大的文化自信心和歷史責任感,證明士大夫“一貫不變的性格”,即他們一定是“知識分子,是知識道德的保持者”。

時光流逝,文人園的篇章早已悄然翻過,今人只能從歷史遺存中依稀辨識曾經(jīng)的文化蹤影,再多的重建和仿建都無法重現(xiàn)往日的故園,世上也不會再出現(xiàn)陳從周這樣的文人——一個活在當下卻神游高古的“士大夫”,但他到過的地方、寫下的文字、說過的話語、交往的朋僚、營造的園建、題寫的匾對都和文人園那遙遠的輝煌一起被鐫刻在了史冊上。

On the Cultural Legacy by Chen Congzhou

QIN Ying-yuan

Unizon Design Group, Shanghai 200031, China

In the latter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in China, a period of social change, driven by his passion for traditional culture, Chen Congzhou (19182000) became a prominent figure in preserving, summarizing, popularizing and practicing the application of the historical scholar-official spirit to garden-making art. His life itself is a cultural legacy with the value of the specimens of the time since he is a traditional scholar living in the era of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His two works On Chinese Gardens and Writing in My Study are the quintessence and witness of his academic thoughts, life experienc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They combined together can be regarded as the modern version of Words of Garden Clump.

Chen Congzhou;scholar garden;scholar-official;On Chinese Gardens;Writing in My Study;literary sketches;Qian-Jia Learning of Simpli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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