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峰
現(xiàn)公布出版的長沙走馬樓吳簡年限大致為建安二十五年(220)至嘉禾六年(237),其中大多簡的時間為嘉禾年間。①王素、宋少華、羅新:《長沙走馬樓簡牘整理的新收獲》,《文物》1999年第5期,第26~44頁。三國時期歷法各有不同,正史有明確記載。②詳見《宋書》卷12《律歷志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1~260頁。簡言之,蜀漢政權(quán)一直沿用四分歷,魏國初期沿用四分歷,景初元年(237)改用《景初歷》,吳國在黃武二年(223)就改用《乾象歷》,一直到吳國滅亡?!皠⑹显谑?,不見改歷,當(dāng)是仍用漢《四分法》。吳中書令闞澤受劉洪《乾象法》于東萊徐岳字公河。故孫氏用《乾象歷》,至于吳亡。”③《宋書》卷12《律歷志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9頁。近代以來,陳垣《二十史朔閏表》附《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張培瑜《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亦附有《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對此都有說明。①陳垣:《二十史朔閏表》,中華書局1962年版;張培瑜:《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大象出版社1997年版。張表在公元220—237年間的朔閏推算基本與陳垣所推無差,故本文對比以陳垣《二十史朔閏表》為主,若無說明,本文所舉的《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特指陳氏《二十史朔閏表》中所附《魏蜀吳朔閏異同表》。關(guān)于魏晉時期的朔閏及乾象歷研究較多,如陳美東:《歷代律歷志校證》,中華書局2009年版;張培瑜、薄樹人、陳美東、胡鐵珠:《中國古代歷法》,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583~603頁;劉洪濤:《古代歷法計算法》,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187頁;陳遵媯:《中國天文學(xué)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賴明德:《魏晉南北朝朔閏考霸統(tǒng)征文編》,臺灣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1960年;賴明德:《魏晉南北朝朔閏考》,《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研究所集刊》第11號,1967年。長沙走馬樓吳簡的陸續(xù)公布,尤其是《竹簡〔壹〕》《竹簡〔貳〕》《竹簡〔叁〕》等的出版,提供了大量的干支和歷日資料。②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壹〕》,文物出版社1999年、2003年版;長沙市簡牘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貳〕》《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叁〕》《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肆〕》《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捌〕》《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陸〕》,文物出版社2007年、2008年、2011年、2015年、2017年版。以下簡稱《嘉禾吏民田家莂》《竹簡〔壹〕》《竹簡〔貳〕》《竹簡〔叁〕》等。吳簡整理者在整理時,一般使用陳垣《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和張培瑜《魏蜀吳朔閏異同表》進行對比,吳簡干支與陳氏或張氏《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等多有不合之處,本文將從閏月、大小月、干支三個角度列舉吳簡所記日歷不合之處,試著探討其中出現(xiàn)錯亂的原因,并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意見,以求正大家。
據(jù)陳氏《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嘉禾二年魏、蜀、吳三國皆閏五月,而嘉禾五年魏、蜀兩國閏正月,吳國閏二月。吳簡中的閏月情況在出版伊?xí)r,整理者已對此有所認識,如:
□以其年閏月二日關(guān)閣李嵩付掾黃諱潘慮(叁·237)①本文所列簡號如“叁·237”依次指卷次、出版號,“簡4·33”中的“簡”特指《嘉禾吏民田家莂》,下同,不再出注。
對于該簡,整理者已據(jù)陳垣《魏蜀吳朔閏異同表》指出,嘉禾二年閏五月、嘉禾五年閏二月。若拋卻工具書對比,單以吳簡而言,能否自證其吳國嘉禾二年閏五月、嘉禾五年閏二月呢?這是這一部分主要探討的問題。
最早出版的《嘉禾吏民田家莂》中有許多閏月情況,如:
《嘉禾吏民田家莂》中交米、布、錢三者時間本無定數(shù),因此從嚴(yán)謹?shù)慕嵌瓤?,嘉禾五年閏二月只是可能性相對較大。若拋開《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等工具書或者傳世史料,單從吳簡中自證,只能得出嘉禾五年有閏,閏一月或者閏二月的結(jié)論。
可知嘉禾二年有閏月?!都魏汤裘裉锛仪a》中的閏月都是嘉禾五年, 而《竹簡〔壹〕》《竹簡〔叁〕》《竹簡〔柒〕》《竹簡〔捌〕》則有許多嘉禾二年閏月的情況。嘉禾二年閏五月,這個在吳簡中有明確證據(jù),該問題吳簡整理小組也已指出。
匠司馬周圖一年奉起嘉禾二年五月有閏月訖閏三年三月卅日月三斛除小月(捌·3043)
整理小組認為,嘉禾二年閏五月,所以在五月后注明“有閏月”。下3048簡同。但是嘉禾三年無閏月,“閏三年”中的“閏”為衍字。
按照《魏蜀吳朔閏異同表》,黃武元年、黃武四年、黃武六年、黃龍二年為閏年,其中黃武四年閏四月,黃武六年閏十二月,黃龍二年閏八月,這些都不符合閏六月的情況,而黃武元年(222)是閏六月,也就是吳簡中的建安二十七年。該年閏六月,十月孫權(quán)改元黃武。如果說這支簡牘是建安二十七年(十月改元,閏六月應(yīng)該稱建安二十七年),那么奇怪的是,除了這一支簡牘,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黃武、黃龍的閏月記載?換言之,公文格式類型應(yīng)該一致,在有月份記載的這類簡牘中,為什么只有黃武元年,卻少了黃武四年、六年和黃龍二年這一類的記載?可能原因有兩個,其一是本身這類簡的基數(shù)沒有嘉禾一類那么大,因此數(shù)量小存在間斷的情況是可以理解的;其二這支簡并非建安二十七年簡。吳簡中其他閏月記載都是只記“某年閏月某日”,而不計“某年閏某月某日”。如上文提及的嘉禾二年閏五月,記為“嘉禾二年閏月”,而不是直接記“嘉禾二年閏五月”。而且這支簡本身字跡模糊較難辨認。
接下來分析一下大小月的問題,吳簡中有些簡因為本身記載方式不同或者簡文缺損只有月份而無年代標(biāo)識,對于這一類簡,我們先擱置一旁,先從有明確年份月份信息的簡牘入手,以方便說明問題。
嘉禾元年的大月信息只有一條,為該年六月。嘉禾元年六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年七月直人二斛嘉禾元年六月卅日付樊囂何盛(壹·1970)”
嘉禾二年的月份信息相對豐富,其中二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郎中李嵩被督軍糧都尉嘉禾三年二月卅日□(壹·1149)”
三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四月一日訖二年三月卅日□三州倉□黃龍元年□稅雜限米要簿(壹·9590)”
五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一千五百嘉禾二年五月卅日進渚丘黃止(壹·1549)”
八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嘉禾二年八月卅日□(壹·6539)”
九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見《竹簡〔陸〕》:“米起嘉禾元年二年九月一日訖卅日一時簿(陸·5422)”
十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入桑鄉(xiāng)嘉禾二年稅米四斛四斗胄畢嘉禾二年十月卅日(壹·3211)”
嘉禾二年十一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見《竹簡〔壹〕》: “□嘉禾二年十一月卅日窟丘子弟廬關(guān)□閣董基付三州倉(壹·3809)”《竹簡〔陸〕》: “嘉禾元年子第限米四斛嘉禾二年十一月卅日唐丘…(陸·4330)”
嘉禾二年十二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 “年鹿皮二枚嘉禾二年十二月卅日(壹·8437)”
結(jié)合前文閏年之分析,嘉禾二年閏五月,其余十二個月中,現(xiàn)公布的吳簡中至少已有8個月為大月,分別為二月、三月、五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嘉禾三年正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見《竹簡〔壹〕》:“出具錢八萬一千為行錢八萬五千二百九十五錢市嘉禾二年調(diào)布嘉禾三年正月卅(壹·5359)”
三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見《竹簡〔壹〕》:“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正月一日訖三年三月卅日受三州倉運黃龍二年租稅米要簿(壹·9547)”
四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壹〕》:“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月一日訖嘉禾三年四月卅日入黃龍元年二年雜米種領(lǐng)簿(壹·9575)”
嘉禾四年九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竹簡
〔壹〕》:
嘉禾四年九月卅日兼金曹史李白言入□□□□
一□萬四千六百九十(壹·1673)
十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見《嘉禾吏民田家莂》:
十一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見《嘉禾吏民田家莂》:
十二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按《嘉禾吏民田家莂》之前引用的先持的例子:
歷法置大月小月一般是大月小月相間,同時還要注意前大余和前小余,偶爾會出現(xiàn)三個連續(xù)大月,但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四個連續(xù)大月,所以嘉禾四年九月至十二月的記載是值得懷疑的,同樣,嘉禾二年八月至嘉禾三年正月連續(xù)六個大月也是令人不解的。
嘉禾五年九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按《嘉禾吏民田家莂》:
嘉禾五年十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按《嘉禾吏民田家莂》:
嘉禾五年十一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按《嘉禾吏民田家莂》:
嘉禾五年十二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按《嘉禾吏民田家莂》:
嘉禾六年正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一致,按《嘉禾吏民田家莂》:
嘉禾六年二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矛盾,按《嘉禾吏民田家莂》:
上面的簡牘都明確記載了年號。不過也存在一部分簡牘雖然有大小月信息,但年號缺失,如《竹簡〔壹〕》:元年四月卅日付典軍曹史許尚受(壹·1793)
元年三月卅日倉吏黃諱潘慮白(壹·2006)
按照上下文,出現(xiàn)了入黃龍二年或者三年的稅米,因此不難判斷這些簡牘中出現(xiàn)的元年應(yīng)該是嘉禾元年。按《魏蜀吳朔閏異同表》,該年三月小四月大,但是在吳簡中都成為大月。通過這些列舉和分析,有一個直觀的印象便是吳簡中一年中大月數(shù)目比陳垣所記的數(shù)目要多,甚至出現(xiàn)了連續(xù)三個以上大月的反常記載,十分奇怪。
現(xiàn)存大月小月信息最豐富的是嘉禾二年。嘉禾二年閏五月,其他12個月中至少8個月為大月,分別為二月、三月、五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且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多有不合。
接下來結(jié)合嘉禾二年所記的干支進行對比,現(xiàn)公布的吳簡中,嘉禾二年四月的日干支情況也相對豐富,其中四月二十四日和四月二十七日的記錄較多,如:
出黃武五年稅米五十四斛二斗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四日甲寅書付大男何虎運詣(叁·1420)
出嘉禾元年租米三百七十七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四日甲寅書付大男鄧平運詣州中倉(叁·2204)
出黃龍元年吏張復(fù)田米五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四日甲寅書付大男羅圭運詣州中倉(叁·2286)
出嘉禾元年吏帥客限米二百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七日壬子書付大男傅刀運詣州中倉刀(叁·2495)
□……嘉禾二年四月廿七日壬子書付大男張膽運詣州中倉(叁·8243)
現(xiàn)公布的吳簡中,嘉禾二年四月廿七日的日干支都是壬子,應(yīng)不存在釋誤的可能,而嘉禾二年四月廿四日大多是甲寅,只有一支簡例外:“出郎中王毅黃武六年佃禾限米三斛四斗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四日庚寅書付大男李□(叁·2468)”問題在于如果說四月廿七日是壬子,那么四月廿四日應(yīng)該是己酉。甲寅或者庚寅可能存在筆誤或者釋誤的情況,如果某寅日為廿四日,廿七日應(yīng)該是某巳日。
關(guān)于嘉禾二年四月的簡牘,還有四月四日、四月十三日、四月廿日、四月廿二日的記錄,茲列于下:
出嘉禾元年稅米四百六十斛縣嘉禾二年四月四日甲午書付大男廖純運詣州中倉(叁·1369)
出嘉禾元年新吏限米四百一十七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十三日癸卯書付大男張忠運(叁·1430)
出民還黃龍元年叛士限米二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日甲寅書付大男張元運詣州中(叁·2477)
出嘉禾元年吏帥客限米四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廿二日庚午書付大男劉帛運詣(叁·1426)
這幾支簡中,最離譜的是四月廿二日,如果四月廿二日是庚午,四月廿七日是壬子,廿二在前,廿七在后,兩者相差五日,但是干支卻相差四十二日。四月廿四日庚寅的簡記錄只有一支,而且其他的簡都記載該日干支為甲寅。四月四日為甲午,四月十三日為癸卯,都在庚寅之后,甲寅之前。因此四月廿四日不太可能是庚寅。這些簡雖然寫了日的干支,但是問題在于即使拋開《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等對照表或者傳世關(guān)于《乾象歷》的記載,單憑簡單的干支排列,難以將這些日期連起來。嘉禾二年其他月份也出現(xiàn)了一些日干支記載,但是數(shù)量沒有四月這么多,而且其他月反映的問題也是如此,難以將這些日期前后呼應(yīng)起來。如十月和十一月,前文已述,嘉禾二年十月為大月,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相符。嘉禾二年十月和十一月相關(guān)簡牘記載如下:
李嵩被督軍糧都尉嘉禾二年十月廿七日癸未□給討寇將軍闘道所領(lǐng)軍將(貳·3836)
出郡吏雷濟黃龍三年雜稅米二百斛被縣嘉禾二年十一月十三日丁巳書付大男□□(叁·2546)
十一月十一日與十三日相差兩日,但是干支卻相差十一日,而十月廿七日與十一月十一日相差十四日,但是干支卻相差二十三日。此等錯誤,比比皆是,篇幅所限,不再一一列舉?,F(xiàn)公布的吳簡,嘉禾二年之中,有日干支記載的有二十四天,其中四月較多,有六天,但是這些日期難以通過干支排列結(jié)合歷法將其串聯(lián)在一起。由此可見,吳簡中朔日記載本身自相矛盾,前后抵牾,絕非歷法本身原因?qū)е碌?,而是因為其記載本身有誤。嘉禾二年有干支記載的二十四天,只有七天是和《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契合的,準(zhǔn)確率不到三分之一。相較而言,《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其可信度比走馬樓吳簡要高。而走馬樓吳簡中嘉禾二年的干支朔日大多不可信,由此反推,嘉禾二年中關(guān)于大小月的記載,恐怕也不可完全相信。
其他年份由于數(shù)據(jù)樣本較少,討論起來略有難度。其中嘉禾三年只有一條數(shù)據(jù),姑且不論。嘉禾四年比較特殊,現(xiàn)公布的吳簡中嘉禾四年所記載的干支朔日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全部吻合,關(guān)于這一點下面再繼續(xù)論述。其他年份如嘉禾元年,情況和嘉禾二年差不多,錯誤較多。因此,走馬樓吳簡所記載的時間信息在今后研究中需要謹慎對待,其所記載的時間信息恐怕未必是真實的時間信息。
走馬樓吳簡中最早出版的是《嘉禾吏民田家莂》,大多為賦稅錢糧的入賬簿。其登記的土地畝數(shù)、錢布米的數(shù)量多有誤差。之前學(xué)者在這一問題上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可觀的研究成果。這一問題的研究方向之一是對原釋文進行補正,最早較為系統(tǒng)的是高敏先生的《〈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釋文注釋補正——讀走馬樓簡牘札記之八》。①高敏:《〈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釋文注釋補正——讀走馬樓簡牘札記之八》,《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1年第4期,第102~108頁,后收錄于氏著《長沙走馬樓簡牘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67~80頁。其他研究成果有:黎石生:《〈嘉禾吏民田家莂〉釋文補正》,《中國文物報》,2002年10月18日,第7版;凌文超:《〈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數(shù)值釋文訂補》,卜憲群、楊振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〇八》,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86~295頁;陳榮杰、張顯成:《〈嘉禾吏民田家莂〉釋文注釋的數(shù)值問題》,《古籍整理學(xué)刊》2012年第2期,第26~29頁。除了對原釋文的補正,分析其錯誤類型和錯誤來源也成為學(xué)界的一個熱點。胡平生先生的《〈嘉禾四年吏民田家莂〉統(tǒng)計錯誤例解析》是這一理路早期代表作品。②胡平生:《〈嘉禾四年吏民田家莂〉統(tǒng)計錯誤例解析》,卜憲群、楊振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〇一》,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492~513頁。胡先生認為錯誤主要發(fā)生在抄寫和過錄的時候。而這一問題的較新研究成果是蘇俊林的《〈嘉禾吏民田家莂〉所見孫吳基層官吏的舞弊手段》。①蘇俊林:《〈嘉禾吏民田家莂〉所見孫吳基層官吏的舞弊手段》,《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11輯,岳麓書社2014年版,第395~402頁。蘇文認為雖然有書寫錯誤和計算錯誤的存在,但是官吏舞弊才是數(shù)值錯誤的最主要原因,而舞弊的方式主要是賬目上明目張膽多收或者少收、混淆土地性質(zhì)以少交租稅,明多實少的造賬簿造假以及準(zhǔn)米的多收或者少收。
走馬樓吳簡中混亂的紀(jì)歷情況應(yīng)該聯(lián)系《嘉禾吏民田家莂》中的數(shù)值錯誤加以認識。胡平生先生認為“嘉禾吏民田家莂”只是“官樣文書,它雖然具有一年一度匯總田家繳納租稅數(shù)額的重要功能,本質(zhì)上有用的主要是它的形式,并沒有人真正核查其文字和數(shù)據(jù),恐怕也很少人有能力核查這些數(shù)據(jù),所以錯得這樣一塌糊涂”。胡氏的論斷大致不差,從本文所涉及的吳簡時間記載來看,胡氏所指出的問題并非《嘉禾吏民田家莂》獨有。而吳簡中的時間錯誤與《嘉禾吏民田家莂》數(shù)值錯誤既有相似之處,又有其獨特一面。
以大小月來看,相關(guān)的簡牘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田家莂、收支賬簿簡之類,這些簡在登記日期時出現(xiàn)了誤將該月的朔日登記為上個月的三十日的情況,這一類簡牘可能在受付交接的時候就發(fā)生了錯誤,如“出具錢八萬一千為行錢八萬五千二百九十五錢市嘉禾二年調(diào)布嘉禾三年正月卅(壹·5359)”。第二類是一些簿的標(biāo)題簡,如“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正月一日訖三年三月卅日受三州倉運黃龍二年租稅米要簿(壹·9547)”,這一類簡牘是作為其所在名籍的概括總結(jié)形式而出現(xiàn)的。不過吳簡也出現(xiàn)過以某月二十九日為斷限的簡牘,現(xiàn)將以某月三十日為斷和以二十九日為斷的部分簡牘茲列于下:
右諸鄉(xiāng)起十二月七日訖月廿九日入五年鋘賈錢廿八萬七千二百卌(捌·3507)
師佐監(jiān)寒趙盿蓋買等一百七十七人嘉禾二年七月起月一日訖廿九日其六十四人人二斛九斗(捌·3736)
中賊曹史利司書給曹史陳□白起九月一日訖廿九日所言眾期錢米諸(柒·4376)
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四月一日訖二年三月卅日□三州倉□黃龍元年□稅雜限米要簿(壹·9590)
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正月一日訖三年三月卅日受三州倉運黃龍二年租稅米要簿(壹·9547)
中倉謹列起嘉禾元年□月一日訖嘉禾三年四月卅日入黃龍元年二年雜米種領(lǐng)簿(壹·9575)
后三支簡屬于一類格式,都是明顯的標(biāo)題簡,表明其簿籍的名稱和性質(zhì);前三支簡牘應(yīng)是具體簿籍中的單支簡牘,不是作為標(biāo)題簡而出現(xiàn)的,而是作為其內(nèi)容而出現(xiàn)的。這種將標(biāo)題簡下限直接書寫為三十日的做法應(yīng)該是官吏為了編制方便而在實際操作中約定俗成的格式。實際上這一個月是否真的存在三十日并非這些官吏所在意的,如嘉禾三年三月并無三十日。由此我們也可以一窺在實際公文運作中為了工作效率而實行的“變通”,盡管這種“變通”與實際的歷法計時之間存在沖突。王充《論衡》中講:“五曹自有條品,簿書自有故事,勤力玩弄,成為巧吏?!雹偻醭渥?,黃暉校釋:《論衡校釋》卷12《程材篇》,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41頁。格式統(tǒng)一化的“條品”與“故事”方便了刀筆吏對于某一類或幾類政務(wù)的熟稔和實際運作,“說一經(jīng)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②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卷12《程材篇》,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44頁。。另外,這也影響了籍簿所收簡牘的時間斷限問題,一些本該屬于下一個月的簡牘會納入上一個的籍簿之中,雖然這種錯亂會導(dǎo)致收支核算的不精確,但是這些數(shù)據(jù)的出入實際上“無關(guān)痛癢”,高效的行政運作才是其所在意之處。這也是吳簡中時間錯亂所反映的獨特面相,而這一點是《嘉禾吏民田家莂》數(shù)值錯亂所沒有體現(xiàn)的。
這種時間的錯亂也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嘉禾吏民田家莂》中關(guān)于校對日期的記載?!都魏汤裘裉锛仪a》中嘉禾五年的校對日期大多為三月三日和三月十日,只有零星一些簡牘的校對時間是三月六日、三月十二日和三月廿日。嘉禾六年的《嘉禾吏民田家莂》校對時間基本在二月廿日,非常少量的簡不在這一天,其他的日期有正月十四日,二月十日、二月十五日、二月十六日,二月廿二日、二月廿七日和二月卅日(上文已述,不存在嘉禾六年二月卅日這個時間,可能是三月朔)。嘉禾六年中這么多莂在一天之內(nèi)審核完畢,且不論審核結(jié)果如何,究其過程而言,其工作量是非常巨大的。如果說審核工作是逐次展開的,那么不同日期之間的比例應(yīng)該相對均勻,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有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嘉禾吏民田家莂》中登記核對的時間并不是實際審核的時間,也是一種為了辦公效率統(tǒng)一書寫為某一日期的方法。
如果說在大小月問題上,即登記為下一個月朔日還是上一個月三十日的選擇上,可以理解為出于方便或追求工作效率而出現(xiàn)的實際公文操作中的“變通”。那么,干支紀(jì)日的問題可能在于官吏的書寫錯誤。胡平生先生對《嘉禾吏民田家莂》分析時指出《嘉禾吏民田家莂》中數(shù)值錯誤責(zé)任人不在倉吏和庫吏而在于統(tǒng)計數(shù)值的官吏身上。這一觀點仍有可探討的空間。吳簡中,日期干支連用的大多為支出簡,如“出郡吏雷濟黃龍三年雜稅米二百斛被縣嘉禾二年十一月十三日丁已書付大男□□(叁·2546)”。關(guān)于“被書”,黎石生和李均明都有所考證,在此不復(fù)贅述。①黎石生:《長沙走馬樓簡牘所見戶籍檢核制度及其相關(guān)問題》,《東南文化》2002年第9期,第57~61頁;李均明:《走馬樓吳簡會計用語叢考》,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出土文獻研究》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145頁。簡言之,被為受之義,被書為下行文書,被縣表示收到縣的上級文書,李均明先生認為被后面加主動者的語法在漢末魏晉已經(jīng)出現(xiàn)。按照這一思路分析,縣在下達文書的時候其干支紀(jì)日可能已經(jīng)發(fā)生錯亂,而登記時候按照原文照錄,這是一種解釋;另一種解釋是倉吏在出米時登記就發(fā)生了錯誤,這一責(zé)任人可能是倉吏或者其他負責(zé)登記的官員。
值得一提的是,在歷日干支方面,嘉禾四年是數(shù)據(jù)相對正確的一
個時間段,現(xiàn)在公布的干支基本都和陳垣《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吻合。而《嘉禾吏民田家莂》中嘉禾四年則是錯誤百出。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是,嘉禾四年有干支信息的簡牘都是上行文書,這和其他有干支信息的支出簡不同。 《竹簡〔壹〕》《竹簡〔陸〕》《竹簡〔柒〕》《竹簡〔捌〕》有干支信息的嘉禾四年簡有13條,這些簡的落款涉及的有勸農(nóng)掾、臨湘侯相丞、核事掾等官吏,有的簡牘還涉及了許迪案。結(jié)尾基本都是“叩頭死罪敢言之”,如“嘉禾四年六月戊申朔七日甲寅南都鄉(xiāng)勸農(nóng)掾郭宋叩頭死罪敢言之(柒·3242)”。而嘉禾元年和二年涉及干支信息的文書中只有兩條“叩頭死罪敢言之”結(jié)尾的上行文書。①“嘉禾元年五月丙寅朔十一日丙子臨湘侯相□叩頭死罪敢言之(壹·4371正)”,這條吻合。另外一條為“禾元年九月乙丑朔廿日甲戌臨湘侯相靖丞祁叩頭死罪敢言之(壹·4396正)”,廿日應(yīng)該釋為十一。另外“禾元年五月丙寅朔十二日□□臨湘侯相□丞祁叩頭死罪敢言之(壹·4392正)”干支兩字難以辨認,羅新《吳簡中的“督軍糧都尉”簡》(《歷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168~170頁)對這三支簡有所討論,依據(jù)陳垣之表補出。其余的簡牘大多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上文所說的“出郡吏雷濟黃龍三年雜稅米二百斛被縣嘉禾二年十一月十三日丁已書付大男□□(叁·2546)”,這類簡牘的格式大致為“出嘉禾某年?米?斛?斗被縣嘉禾某年某月某日干支書付某某運詣州中倉”,這部分簡嘉禾元年大約有14支簡,只有3支與《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吻合,嘉禾二年36支簡,11支吻合。另外一大類簡是與“督軍糧都尉”有關(guān)的調(diào)運軍糧簡,如“被督糧都尉嘉禾元年六月廿九日癸亥書給右郎中何宗所督別部司馬(壹·1361)”,這類簡牘的干支情況羅新先生曾經(jīng)有所討論②羅新:《吳簡中的“督軍糧都尉”簡》,《歷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168~170頁。。這部分簡黃龍三年大約有4支,嘉禾元年18支,嘉禾二年2支,吻合《魏蜀吳朔閏異同表》只有嘉禾元年的12支。以上的數(shù)據(jù)只是個大致計量,許多地方如釋讀方面仍有可探討空間。但從中也可窺探一些線索,起草上行文書的時候,基層官吏還是比較謹慎的,不敢有所紕漏,但是在處理糧米出入、賦稅交割的時候,書寫錯誤就出現(xiàn)了。
吳簡中如此眾多的日期登記錯誤,大多是因為書寫錯誤。那么,天文歷算究竟在這些基層官吏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中占據(jù)什么地位呢?換言之,這種書寫錯誤是因為刀筆胥吏不通干支朔閏還是另有其他呢?
戰(zhàn)國秦漢簡帛中含有大量《日書》及相關(guān)文獻。這些日書的墓主大多數(shù)為中下層庶民、士人和低級官吏,如西北地區(qū)《日書》是屯戍士卒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文書。①晏昌貴:《簡帛〈日書〉與古代社會生活研究》,《光明日報》,2006年7月10日,第2版。有的學(xué)者認為《日書》也是官吏學(xué)習(xí)之書,如林劍鳴先生認為“《日書》同律令一樣,都是官吏為政的必備工具書”②林劍鳴:《秦漢政治生活中的神秘主義》,《歷史研究》1991年第4期,第107~116頁。,張金光認為“《日書》之類材料乃為吏民和學(xué)吏者所時常選習(xí)者,是吏員們或?qū)W吏者為涉足民間庶務(wù)而必須掌握的應(yīng)酬知識”③張金光:《論秦漢的學(xué)吏教材——睡虎地秦簡為訓(xùn)吏教材說》,《文史哲》2003年第6期,第65~72頁。。不過《急就篇》所述“官學(xué)諷詩孝經(jīng)論,春秋尚書律令文”并無歷學(xué)之地位,《論衡·程材篇》中“是以世俗學(xué)問者,不肯竟經(jīng)明學(xué),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義理略具,同趨學(xué)史書,讀律諷令,治作請奏”也未提及文吏需要具備擇日歷學(xué)之書。④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卷12《程材篇》,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38頁。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吏的歷學(xué)知識結(jié)構(gòu)是空白的,吏的歷學(xué)知識來源于日常生活的習(xí)得和當(dāng)時政治文化的浸染。琴載元通過研究《日書》認為“相信數(shù)術(shù)知識,在生活方面積極利用《日書》”是“戰(zhàn)國秦漢基層官吏最廣泛的認識”,如關(guān)于外出的擇日、利用數(shù)術(shù)逮捕盜賊。⑤琴載元:《戰(zhàn)國秦漢基層官吏的〈日書〉利用及其認識》,《史學(xué)集刊》2013年第6期,第112~124頁。游逸飛在研究包山楚簡時,也指出了丁、庚、子、卯日不辦公,《日書》的一些理論和思想滲透到日常行政運作之中。①游逸飛:《丁、庚、子、卯日不辦公——從包山楚簡論戰(zhàn)國楚國左尹行政的擇日宜忌》,王沛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2輯,上海人民出版社版2013年版,第202~208頁。《后漢書·王符傳》也提道:“明帝時,公車以反支日不受章奏。”②《后漢書》卷49《王符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40頁。由此可見,擇日之術(shù)的思想已經(jīng)影響到官僚制度之中。如琴載元所述,作為非精英人群的基層官吏,對于擇日之術(shù),大多保持相信的態(tài)度,并且這種意識滲透到了日常行政運作中,但是其認識水平也止步于此。因此,浸淫在這樣的體制之下的官吏雖然未必懂得天文歷算,但由于個人日常生活和日常行政運作的需要,吏對于干支朔閏還是有一定的認識和掌握的。
對于刀筆吏而言,其最重要的技能還是“史書”。西漢王尊能史書,便認為自己可以勝任獄小史的職務(wù),“(王)尊竊學(xué)問,能史書。年十三,求為獄小吏。數(shù)歲,給事太守府,問詔書行事,尊無不對”③《漢書》卷76《王尊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26頁。。《漢官儀》記載:“能通《蒼頡》《史篇》,補蘭臺令史;滿歲,補尚書令史;滿歲,為尚書郎?!雹軕?yīng)劭:《漢官儀》卷上,孫星衍等輯,周天游校:《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42頁。居延漢簡的一些簡牘也反映了“史”在官吏升遷中的重要作用,如“正北隧長居延累山里公乘徐殷年廿二不史不上功(35.16)”⑤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秦漢簡中“史書”問題,可詳見汪桂海:《漢代的“史書”》,《文獻季刊》2004年第2期,第20~30頁;大西克也:《秦漢楚地隸書及關(guān)于“史書”的考察》,《簡帛》第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57~455頁。。另外,《漢書》也記載了黃霸因為“書正”受到職位提拔的故事?!安緯粤Q,察補河?xùn)|均輸長”⑥《漢書》卷89《黃霸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628頁。,“書正”兩字,顏師古解釋為:“言無所侵隱,故簿書皆正,不虛謬也。”⑦《漢書》卷89《黃霸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628頁。除了“史書”“書正”,史書中還出現(xiàn)用“文無害”一詞評價刀筆吏的情況,如漢代丞相蕭何“以文無害為沛主吏掾”①《史記》卷53《蕭相國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13頁。。害,《說文》釋為“傷也”。這是“害”字最常用用法,如“君子不以畜產(chǎn)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②《史記》卷5《秦本紀(j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89頁。。這一句話中,“害”釋為“傷”。但是“害”也有妨礙之意,《左傳·桓公六年》:“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③《春秋左傳集解·桓公六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88頁。。陳直認為“文無害”為“精通律令文,而不深刻害人”。瀧川資言解釋為“能通曉法令,無所凝滯也”。④以上諸說,詳見閻步克:《察舉制度變遷史稿》,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30~31頁。類似的研究較多,如張伯元:《“害”、“文無害”及“毋害都吏”辨》,《中國傳統(tǒng)司法與司法傳統(tǒng)》,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116頁;劉波:《秦漢簡“文毋害”一詞小考》,《史學(xué)月刊》2012年第5期,第123~124頁;黎明釗:《秦縣掾吏任用機關(guān)初探》,杜常順、楊振紅主編:《漢晉時期國家與社會》,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陳直以“傷”釋“害”,而瀧川氏取后者妨礙之義。這些解釋雖有所差異,但是至少反映了一個基本信息,就是對于刀筆吏而言,其基本要求不只是機械地會寫字,其“史書”的準(zhǔn)確性仍然是任免、考核、升遷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后世的《唐律疏議》:“諸制書有誤,不即奏聞,輒改定者,杖八十;官文書誤,不請官司而改定者,笞四十。知誤,不奏請而行者,亦如之。輒飾文者,各加二等?!雹輨⒖∥模骸短坡墒枳h箋解》卷10《職制》,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781頁。《嘉禾吏民田家莂》中出現(xiàn)“田戶曹史趙野、張?zhí)琛㈥愅ㄐ!钡恼Z句,表示在制度規(guī)定上有審核環(huán)節(jié),可是《嘉禾吏民田家莂》中出現(xiàn)的錯誤也證明這種制度規(guī)定和實際效果之間的巨大差距。聯(lián)系吳簡中的《嘉禾吏民田家莂》的數(shù)值錯誤、時間記載的錯誤,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基層官吏而言,在孫吳控制下的臨湘一帶,其“史書”的準(zhǔn)確性要求在實際操作中并不是那么的嚴(yán)格。
居延漢簡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能書會計”之類的語句,如“肩水候官并山長公乘司馬成中勞二歲八月十四日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文(13.7)”。這是考功的常用語言,雖然千篇一律。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基層官吏,尤其是負責(zé)錢、米、布之類工作的官吏,是具備一定的數(shù)算能力的,可是也正如胡平生先生所揭示的《嘉禾吏民田家莂》中出現(xiàn)的大量數(shù)值錯誤絕非官吏能力不夠,應(yīng)該是在審核制度不嚴(yán)格之下的一種不嚴(yán)謹。同樣,在登記日期的時候,絕非官吏能力不行,而是一種不仔細的表現(xiàn)。換個角度看,在辦公技術(shù)有限的三國時期,基層大量的數(shù)據(jù)登記下出現(xiàn)的錯誤也許就是當(dāng)時一種公文運作的常態(tài)。
陳夢家先生曾在《漢簡年歷表敘》中說道:“出土漢簡所記年、月、日對于重構(gòu)漢代朔閏表,較之《漢書》更為有用:一由于他們是當(dāng)時的官文書,未經(jīng)傳抄,雖偶爾書寫之誤,究屬少數(shù);二由于他們紀(jì)年、月、日法較為完整?!雹訇悏艏遥骸稘h簡年歷表敘》,《考古學(xué)報》1965年第2期,第104頁;后收錄于氏著《漢簡綴述》,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9頁。這一論點若移植于走馬樓吳簡研究,恐未必妥當(dāng)。走馬樓吳簡中出土了大量包含干支朔閏信息的簡牘,盡管其性質(zhì)也是官文書,但是這些信息的可信度是令人懷疑的。至少根據(jù)現(xiàn)在公布的情況,其所反映的歷法信息自相矛盾、前后抵牾,前后難以連貫成為一個完整的歷法系統(tǒng)。這不是歷法自身的問題,而是吳簡在登記時間等信息時出現(xiàn)了大量的錯誤,從而使得數(shù)據(jù)的真實性大大降低。因此,對于三國初期的歷法研究,現(xiàn)階段應(yīng)該還是以陳垣《二十史朔閏表》為主,至少在干支朔閏記載上,其可信度比吳簡相對較高。但這也不意味著吳簡中登記的時間信息沒有一定歷史價值。通過之前的分析,雖不能通過吳簡中的干支朔閏信息勾畫出某一時段的干支朔閏表,卻能看出吳國初期長沙一帶基層公文運作的三個特點:其一,大量的數(shù)據(jù)登記,以及缺乏嚴(yán)格的審核機制,導(dǎo)致公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錯誤,這從一個反面加深了我們對漢末三國時期基層官吏的認識。秦漢時期,對刀筆吏的要求是“能書會計”“文無害”“書正”等,但是在三國時期的臨湘地區(qū),這些標(biāo)準(zhǔn)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并非十分嚴(yán)苛,其回旋余地和可操作空間還是相當(dāng)大的。而這種基層數(shù)據(jù)的混亂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數(shù)目多少、時間誤差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無關(guān)痛癢。這是第一個特點。其二,同一時間內(nèi),不同類型的公文錯誤率有所不同,一般上行文書相對制作較為嚴(yán)格,錯誤率較少。如嘉禾四年的田家莂錯誤率很高,但是同一年度的上行文書中,日期干支基本沒有錯誤,這也體現(xiàn)了官吏們在起草文書時,面對不同級別的對象,其內(nèi)在心態(tài)和書寫方式也有所變化。其三,為了處理公文的方便,在一些收支賬簿簡的時間登記上統(tǒng)一為“起某某某年某月一日訖某年某月卅日”,至于這與實際生活中的大小月情況是否符合也不是官吏所關(guān)心的問題。但是這種整齊劃一的做法,至少給了官吏極大的便利,提高了工作效率。這種為了便利而改動時間的做法不由得讓人對《嘉禾吏民田家莂》中校對時間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盡管存在著大量原始數(shù)據(jù)的錯誤,但這些錯誤對于我們研究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貌、公文運作仍然有極其重要的史料價值。而這一點,也正是本文所極力揭示的主旨所在。
附:大小月對照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