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高領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漢語連動句中有一種特殊的結構,這個結構中的兩個動詞共享一個“賓語”,與一般連動句有較大的差異。我們可以“S+V1+NP+V2”的結構來概括,其中“S”表示主語,“V1、V2”表示動詞,“NP”是句子的賓語,如:
(1)老是想家時,可以把紅紙包裹著的東西煮一點湯吃。
(2)林丹回到府里,覺得有些口渴,就去客廳找茶喝。
(3)若是他愿意的話,他可以在十月后另找房客來住。
學者們對于典型的連動結構的研究成果豐碩,但是對這一特殊的結構關注卻稍顯不足,只有些許零散的論述。胡裕樹(1981)認為,“他倒杯茶喝”這種句式前一動詞是后一動詞的方式,后一動詞是前一動詞的目的,兩者同時屬于一個主語,但與一般連動句不同之處在于,前一動詞的賓語是后一動詞的對象,第二個動詞不能有賓語。趙元任(1979)也指出“倒碗茶喝”這樣的句式屬于表示“達到目的的手段”的連動式。范曉(1998)則認為,這個句式兩個動詞之間的語義關系不是“手段-目的”的關系,而是互補關系的連動結構,并認為這兩個動詞是“互相補充”“互相說明”的語義關系。從學者們的論述來看,學者們主要關注的重點在句法語義的描寫上面,并沒有更為深入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共賓連動句”與“把”字句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如:
(1)a.煮一點湯吃。 把那一點湯煮來吃。
b.找茶喝。 把那茶找來喝。
c.烤鹿肉吃。 把這鹿肉烤來吃。
上面例子可以反映出這個結構可以變換成相應的“把字句”,這可能為我們認識共賓連動結構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本文語料選自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ccl),部分語料有刪改。
漢語中共賓連動結構是一種比較特殊的結構,因為兩個動詞共享一個主語,有人把它歸到連動結構,又因為兩個共享一個賓語,又有人把它歸到兼語句中去。本章將對共賓連動結構的構件進行描寫,分析能夠進入該構式動詞的價屬性和語義特征,以及能夠進入該構式的名詞的特征。
1.充當V1的動詞可以是二價動詞,也可以是三價動詞。一價動詞因為只能與施事、感事、系事等出現(xiàn),不能與受事等語義角色出現(xiàn),所以不能進入該結構。如:
(5)兵士們又疲勞,又饑餓,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到河灘上舀水喝。
(6)為了徽因治療方便,思成計劃著在城里租房子住。
如(5)所示,動詞“舀”是二價動詞,它有兩個論元“他”和“水”。而“租”是一個三價動詞,但在這里動詞“租”表現(xiàn)二元動詞的特征,只出現(xiàn)兩個論元即施事“思成”和受事“房子”,與事則沒有出現(xiàn)。
能夠充當V2的動詞基本上是單音節(jié)二價動詞,數(shù)量很少,是一個封閉的類,多為“吃、喝、看、玩、聽、讀、住、用、花”等動詞,它們一般具有[+自主][+動作]的語義特征。有時候V2還能夠重疊。
老是想家時,可以把紅紙包裹著的東西煮一點湯吃。
蝦米不宜直接煮湯喝。
我也找機會向他們提問,而且在課后,到圖書館找他們的書來讀。
這幾天口味不好,想換點新鮮的嘗嘗。
沒有什么事,俺們要去支前,我來拿扁擔用用。
如上所示,“喝”、“吃”、“讀”等都是二價單音節(jié)動詞,在這一結構中這一類動詞后面不能接賓語,它們的賓語實際上是V1后的名詞短語,這類動詞也可以重疊來表示小量。
2.能夠進入NP的成分可以是光桿名詞,也可以是數(shù)量短語等名詞性短語。有時候為了保持韻律和諧,數(shù)量短語還可以將數(shù)詞省略。
(12)我們玩了一會就回來找警衛(wèi)同志借撲克牌來玩。
(13)他也許能有點什么給我們?nèi)ヅD早飯吃吃。
(14)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
如(12)所示,光桿名詞“撲克牌”可以充當NP做賓語,形成連動結構“借撲克牌玩”。除了光桿名詞,名詞性短語“一碗清茶”也能進入NP,如(14)。(13)中充當NP中數(shù)量短語“一頓早飯”為了保持韻律和諧還可以將數(shù)詞“一”進行刪略,從而形成“頓早飯”。
3.整個動賓連動結構在句子里可以充當謂語、定語、主語、賓語,但是不能充當補語和狀語。如:
(15)租房住的人忽然得到通知——請另找房吧!
(16)所謂獵,就像老虎一樣捕動物吃。
(17)天天買水喝也不是長久之計。
(18)他想燒開水喝,但是沒有力氣。
(15)中的共賓連動結構“租房住”在這里作定語修飾“人”,形成名詞性短語作句子的主語。
(16)“捕動物吃”做的是句子的謂語。
(17)中的“買水喝”是句子中的謂詞性主語。
(18)“燒開水”作的是動詞“想”的謂詞性賓語。
不是所有的動詞都能進入V1和V2,通常只有主觀性且動作性很強的實義動詞可以充當V1和V2,這些動詞一般具有[+自主][+動作]的語義特征。如:
(19)后來就在深山大樹林中,看見一個暴牙赤目的鬼王,在那里找東西吃。
(20)沃克竟然聲稱,間諜只是一場游戲,是利用美蘇的矛盾賺點錢花花。
(21)自從一九八九年結婚,我們就一直租房住。
如上述例子中的動詞V1“找、賺、租”都是與人相關,主觀性很強,并且它們具有很強的動作性。能夠進入V2的動詞很少,大多為“吃、喝、看、玩、聽、讀、住、用、花”等感知類與言說類動詞,這些動詞同樣具有這樣的特征。
NP的語義角色與動詞核心V1息息相關,動詞V1的語義類別也決定著NP具有哪些語義角色。候友蘭(1992)根據(jù)V1的語義特征將其分為取得義、制作義、丟棄義三類,按照他的分類,相應的能夠充當NP的語義角色也較為稀少,NP只能是受事和成事,不能是施事、感事、時間、處所等語義角色。
(22)他們就是用這種簡單的工具來采集果子,挖植物的根莖吃。
(23)夜里趕路,擔驚受怕;累了不敢多歇,餓了啃口自帶的干糧,渴了到井邊討口水喝。
例(22)中的NP“植物的根莖”是動作動詞V1“挖”的成事,即“植物的根莖挖好了”,同時也是動詞V2“吃”的受事。(23)中的“一口水”是動詞V1“討”的受事,同時也是動詞V2“喝”的受事。
2.胡裕樹、趙元任等學者都認為動詞V2是動詞V1的目的補語,我們贊同這種觀點,在共賓連動結構中這個目的補語的語義應該指向主語“S”和賓語“NP”。
(24)
(24a)中補語“吃”語義指向主語“我”和V1“買”的賓語“一塊面包”,即“我吃一塊面包”。(24b)中的補語也同樣指向“他”和“一壺開水”。
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共賓連動結構具有致使義,可以變換成對應的把字句。此外,我們還將討論動詞V1與V2的句法身份。
胡裕樹(1981)、趙元任(1979)都認為“倒碗茶喝”這樣的句式屬于表示“達到目的的手段”的連動式。此外,趙元任先生還特別指出“倒碗茶喝”可以說成“倒碗茶來喝”,其中“來”是輕聲,我們贊同這一觀點,而且有的時候這種目的義還可以有形式標記。如:
(25) a.猴子采果子吃。 猴子采果子去吃了。
b.我倒了碗茶喝。 我倒了碗茶來喝。
c.他拿了支筆用。 他拿了支筆來/去用。
(25a)目的短語可以用目的標記“去”進行引導,表示“猴子采果子”的目的是去“吃”。同理,(25bc)也是如此,“我倒了碗茶”目的是去“喝”、“他拿了支筆”目的是去“用”。
呂叔湘(1982)認為“目的”的觀念和行為的理由很相近,但所用關系詞有同有不同,許多目的復句都可以變換為因果復句。如:
(26)a.我把水放在了冰箱的冷凍室里,以便制作冰塊。
b.我把水放在了冰箱的冷凍室里,因為要制作冰塊。
而表示目的共賓連動結構同樣也可以轉換成因果共賓結構。如:
(27)a.猴子在樹枝上采果子,為了吃。
b.猴子在樹枝上采果子,因為要吃。
黎錦熙(1924)在《新著國語文法》中也是將目的句看作因果句的一種,“因為行為的目的就是動機,就是動機的原因”。也就是說,目的范疇是因果范疇的次類。而因果關系在現(xiàn)代語言學的體系內(nèi)就是致使關系的一種。所謂的致使關系其實反映的是致事與役事之間的關系,即致使者通過致使力作用于役使者,導致役使者發(fā)出動作或產(chǎn)生某種變化,最常見的形式就是“把”字句。此外,因為目的范疇從屬與致使范疇,那么相應的結構應當可以轉換成“把”字句,我們發(fā)現(xiàn)當共賓連動結構的目的范疇語音實現(xiàn)為“來”和“去”時候,共賓連動結構確實可以轉換成相應的“把”字句,這說明,“把”字句與共賓連動句不是相互排斥的兩個句類,而是同一個句法聚合。如:
(28)a.猴子采果子去吃。 猴子把果子采去吃了。
b.我倒了碗茶來喝。 我把那碗茶倒來喝了。
c.他拿了支筆來/去用。 他把那支筆拿去來/去用了。
這種變換說明共賓連動句與“把”字句有共通之處,那么相應的共賓連動句的處理也應當和“把”字句相同,因為它們都表達了相同的致使義關系。
“共賓連動句”是一種不典型的句式。有人認為它是連動句的一種,根據(jù)的標準是V1和V2共用一個主語,如“我倒碗茶喝”中的“我”是動詞V1“倒”和動詞V2“喝”的主語,表達“我倒一碗茶”、“我喝茶”的語義內(nèi)容。但是生成語法不認同連動結構的獨特地位。也有人認為這種句式可以歸屬到兼語句式當中去,理由是NP短語是動詞V1的賓語,同時也是動詞V2的賓語,NP短語“一身而二任”是受事賓語。但是在生成語法的體系中是不承認“一身而二任”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因為它不符合題元準則。那么這種結構到底該指派何種結構?理論上,共賓連動結構還可能存在兩種切分方式。
(29)張三煮點湯吃。
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沒有分清V1和V2哪個是主要動詞,哪個是次要動詞。我們可以采用一些方法來測試V1和V2到底哪個是主要動詞。
測試一:看能不能形成“V不V”形式。
(30)a.張三煮點湯吃 張三煮不煮點湯吃?*張三煮點湯吃不吃?
b.他賺點錢用 他賺不賺點錢用? *他賺點錢用不用?
測試二:看能不能加表示時體的“著、了、過”。
(31)a.毛猴逮個麻雀吃 毛猴逮了個麻雀吃? 毛猴逮個麻雀吃了
b.他挖植物的根莖吃 他挖過植物的根莖吃? 他挖植物的根莖吃過
測試三:看能不能被時地副詞所修飾。
(32)a.她熬湯喝 她在家里熬湯喝。?她熬湯在家里喝
b.找了一些書來讀 剛剛找了一些書來讀*找了一些書來剛剛讀
從上面的一些測試來看,動詞V1可以形成“V不V”形式,可以接表示時體的“著、了、過”,還能夠被一些表示時地的副詞所修飾;與之相反的是,V2則形成不了“V不V”形式,也不能被副詞所限制。唯一值得注意的是,V2后面也可以接“了、過”。不過我們認為位于句尾的“了、過”與時體助詞“了、過”句法身份不相同,位于句尾的“了、過”在這里表示的是一種了然或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是語氣詞。所以從上述的測試來看,(29b)的結構切分是正確的,在共賓連動結構中主動詞為V1,而V2是次要動詞,作補語的成分。
我們認為漢語中存在限定性從句與非限定性從句。石毓智(1995)指出,在時間一維性的作用下,發(fā)生在同一個時間位置的多個動作行為,在計量它們的時間時,一次只能選取一個。這個動詞便是限定動詞,可以加時態(tài);相對地,非限定動詞的各種語法形式是非時間性的。在共賓連動結構,V2P到底處于什么樣的句法位置,我們可以采用移位法測試法來幫助判斷。
(33)a.他燒了水在家里喝。 *在家里1他燒了水t1喝。
b.李四買了菜明天吃。 *明天1李四買菜t1吃。
c.我打算掙點錢將來花。 *將來我打算掙點錢花。
從例(33)我們可以看出,表示時間地點的狀語“在家里”、“明天”、“將來”不能從原來的位置移走,這說明“在家里喝”、“明天吃”、“將來花”單獨構成一個限定性從句,因為這里表示的是目的,所以V2P是一個表示目的的限定性從句。
V2P因為是一個獨立的小句,所以它也存在完整的論元結構,雖然在共賓連動結構中,構成V2P只有一個謂語動詞,但在生成語法里,我們認為存在空形式的論元來填充動詞V2的論元結構。如:
(34)a.張三倒碗茶喝 張三i倒碗茶j[Proi]喝[OPj]
b.我們找旅館去住 我們i找旅館j去[[Proi]住[OPj]
上述論述中,我們指出共賓連動句也存在致使關系,這種致使關系在句法學中用輕動詞CAUSE來表示。鄧思穎(2010)認為CAUSE表示的是一種致使,使役的概念。在一個事件里,凡是出現(xiàn)使役,就一定有結果的產(chǎn)生,這種結果用輕動詞BECOME來表示。因此,輕動詞CAUSE與BECOME 是一對,前者表示因,后者表示果,“CAUSE + BECOME”共同表達了事件的因果關系。
這里我們采用的是熊仲儒(2010)所提出的“功能范疇假設”與“嫁接與移位同向假設”理論?!肮δ芊懂牸僭O”認為功能范疇不僅激發(fā)移位,而且決定合并,包括論元的選擇與題元的指派;與此同時為了限定移位的方向,他還提出了“嫁接與移位同向假設”即移位成分向左側移位就嫁接于目標成分的左側,移位成分向右側移位就嫁接于目標成分的右側。
我們以“我倒碗茶喝”為例給共賓連動句指派如下結構:
(35)我倒碗茶喝。
如(35)所示,達成范疇Bec為主動詞“倒”選擇了兩個論元,致事“一碗茶”和目的補語“喝”,致使范疇Cause引進致事即“我”。主動詞最先與目的補語合并,形成VP,接著受達成范疇Bec的吸引向其移位,然后移到Bec的位置,最后受到致使范疇Cause的吸引,繼續(xù)向上移位,最終移至Cause的位置,形成“我倒一碗茶喝”。動詞V2“喝”也具有相應的論元結構,在這里活動范疇Do幫它選主語Pro和賓語OP,OP為了獲得解釋必須移位至PurpP的左邊界,最后根據(jù)Huang(1992)提出的“最短距離原則”,OP受到“一碗茶”的控制,從而獲得解釋即“喝一碗茶”,Pro受到“我”的控制,獲得解釋“我喝”,最終目的補語形成完整語義即“我喝一碗茶”。
當目的補語的語音實現(xiàn)為“來”或者“去”的時候,共賓連動句致使范疇Cause語音可以實現(xiàn)為“把”,這個時候,Cause的位置因為已經(jīng)被“把”所占據(jù),主動詞“倒”沒有繼續(xù)向Cause的位置進行核心移位,所以“倒”最終只能移位至達成范疇Bec的位置,最后形成“我把那碗茶倒來喝”。為了節(jié)約篇幅,在這里我們采用括號標記法,具體生成過程如(36b)所示:
(36)a.我把那碗茶倒來/去喝了。
b.[CauseP[我j][Cause[把 ][BecP[那 碗 茶i][Bec[倒 ]k][PurpP[[來 /去 ][OPi[Proj喝 ]]][tk]]]]]]。
共賓連動句雖然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句式,但是我們也能根據(jù)其具有的致使關系將其歸類。從上述的結構指派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共賓連動句”與“把”字句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可以將其歸納到致使結構中去,這樣結構的處理可以幫助我們?nèi)∠麖碗s的句式分類,從而使我們的語言更加的簡練與統(tǒng)一,也更能反映出語言的本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