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春
(安徽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馬鞍山 243002)
眾所周知,中國是世界上少有的對文字抱有神圣感的民族,儒家文化的一個鮮明特征是祖先崇拜。因此,對于祖先創(chuàng)造的文字,盡管十分繁難,但幾千年來很少對其做大的變革,這使得漢字保留了最古老的特點。和絕大多數(shù)表音文字不同,漢字是世界上唯一仍被廣泛使用的表意文字,這雖然造成漢字復雜難學,但也讓漢字獨特的美學價值得以保存。漢民族在吸收外來詞方面也是持審慎保守的態(tài)度的。即使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音譯網(wǎng)絡(luò)外來詞匯漫天飛舞,但真正能有幸成為書面語并且流行下去,還是數(shù)量不多。多年來,國內(nèi)許多專家學者對外來詞的研究已經(jīng)達成這樣的共識:漢語吸收外來詞以意譯為主,音譯為輔;音譯詞以既表音又表意為上乘,以雙音節(jié)外來詞更有優(yōu)勢等。盡管如此,這并不意味著那些被淘汰的外來詞毫無價值,特別是一些長期流行于口語,卻始終沒能進入書面語體系的外來詞,仍有著其獨特的歷史學價值和民俗學意義,通過這些詞匯對民族心理的認識價值不可小視,也印證了漢語吸收外來詞總體原則之外存在著特例。以下筆者就幾個流行于江淮官話區(qū)的外來詞為例,加以討論。
來絲(雷士)源自英語nice。原意是“美好的”“微妙的”,音譯后在江淮官話區(qū)流傳,其意思主要是指某人“本領(lǐng)高”“厲害”“強勢”。這個詞在江淮官話區(qū)流傳運用的具體時間不祥,應(yīng)當不早于清末。來絲(雷士)在吳語區(qū)的上海話里同樣流行,而上海作為清末民初的十里洋場,應(yīng)當是最先使用這個音譯詞,然后傳播到與之鄰近的江淮地區(qū)的。在吳語區(qū)的上海,還有很多流行的音譯外來詞:斯迪克(手杖,來自英語stick,一度被譯成“文明棍”),哈夫(半徑,源自英語half),打飛絲(用毛巾擦臉)?!帮w絲”系英語face的音譯,但只有“斯迪克”這個音譯詞在民國時期的文人作品里以書面語形式出現(xiàn)過,“來絲”“哈夫”“打飛絲”等詞匯均不見于書面形式。不過,無論是書面語形式還是口語形式,“斯迪克”都成為了歷史詞匯,不再流行。這個詞匯之所以在民國時期風行一時,和當年十里洋場流行的英國紳士派頭有關(guān),“斯迪克”這一音譯詞見證了殖民地上海滿大街手持斯迪克(文明棍),頭戴大禮帽,身穿燕尾服的時髦紳士和準紳士的歷史畫面。而“哈夫”和“打飛絲”,幾乎從沒進入過書面形式,卻仍然在流行,至少在相應(yīng)的行業(yè)領(lǐng)域,如工廠制圖室和公共浴池中出現(xiàn)過,但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時髦色彩。其實,“半徑”這個詞是中國固有詞匯,隨著利瑪竇神父和徐光啟對《幾何原本》的翻譯,中國人對這個詞就更不陌生了。此外,英語里對半徑的說法,并不用half去表達,而是用radius或者semidiameter去表示。之所以在上海方言里用“哈夫”表示半徑,恐怕和最初創(chuàng)造這個詞的人的心態(tài)有關(guān)。一方面,此人通曉一點英語,很可能屬于洋涇浜英語;另一方面,如果此人面對的是中國人,卻硬生生造一個“哈夫”代替人們熟知的“半徑”,則是崇洋媚外心理作怪;還有可能是在某個特定場合(比如有外籍人士的場合),他急于想用英語表達“半徑”,但又不知道英語對這個詞的確切表達,于是就用half去救急,表示“半徑”。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這個詞就被叫開了。毛巾擦臉中國自古有之(江淮地區(qū)公共浴池的行話叫“打毛巾把子”), “打飛絲”表示從浴池伙計手里接過毛巾擦臉,這也是出于一種崇洋心理或特定場合的救急做法。不過,久而久之,這些詞就漸漸褪去時髦色彩而成為了純粹的實用詞匯。盡管如此,“哈夫”也好,“打飛絲”也罷,這些詞匯都沒能進入江淮官話區(qū),只有“來絲(雷士)”一詞融入江淮官話當中,并且流行甚廣。究其實,當初引進這個詞的動機,應(yīng)當也和崇洋媚外心理有關(guān)。按照田中牧郎的說法,一個外來詞要在本國語言里安營扎寨,必須滿足兩個前提:首先,能補充本國語里近義詞所缺少的義項,并能和這些本土近義詞互相闡釋詞義;其次,獨立擔當本國語中沒有的詞義[1]。按這個標準衡量,“來絲”似乎沒有必要在漢語里插下一腳之地。因為這個詞兒幾乎和漢語里固有詞匯“厲害”“本領(lǐng)高”“強勢”含有等同詞義,并沒有起到補充義項的作用。此外,由nice音譯成的“來絲”,其音譯意在使用之初就和原文含義不盡相同,這也許是“來絲”這個詞始終沒能成為規(guī)范的漢語外來詞的一個原因;還有,按照漢語音譯外來詞的最佳標準,nice的音譯很難從表意角度找到相應(yīng)的漢字使人產(chǎn)生“厲害”“本領(lǐng)高”“強勢”等聯(lián)想。不過,nice 若寫成“雷士”,則自然而然讓人想到最近的網(wǎng)絡(luò)熱詞“雷人”。不過,據(jù)署名“雷人文章”介紹,“雷人”的幾個義項:雷倒,使人無語、無奈、冷等含義,都和“雷士”不相干;“雷人”的來源,是日本動漫也好,2008年的一則網(wǎng)絡(luò)新聞也好,或是江浙方言也好,也都和“雷士”的來源迥異。這篇文章也提到“雷人”一說來自外來語,但究竟來自哪一種外來語則語焉不詳[2]。據(jù)現(xiàn)有網(wǎng)絡(luò)流行的“雷人語錄”“雷人發(fā)型”“雷人廣告”語義揣測,“雷人”多含有“厲害的人”“手段高強的人”的語義,而“厲害的人”就是“雷士的人”;因此, 筆者認為“雷人”或許就是“雷士的人”的簡寫形式。如果是這樣,“來絲(雷士)”這個在江淮官話區(qū)流行多年的音譯外來詞,雖然沒能幸運地登上書面語的殿堂,然而改頭換面后,卻以另一種形式在網(wǎng)絡(luò)盛行,這也算是一種陰錯陽差的幸運。
這個音譯外來詞出現(xiàn)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抗日戰(zhàn)爭時期。它是日語「通訳」的漢語音譯,意思是“譯員”。在日本侵華時期,給日本人充當譯員的很多都是漢奸。老百姓對這些漢奸譯員十分痛恨,輕蔑地以“齜牙官”呼之。遺憾的是,這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出現(xiàn)的優(yōu)秀音譯詞,在江淮官話區(qū)流傳很廣,卻很少出現(xiàn)在書面資料上。檢視反映抗日戰(zhàn)爭年代的小說散文和傳記文學,無論是替日本人做譯員的漢奸還是日本譯員,絕大多數(shù)都用“日本鬼子翻譯官”表示。其實,如果進一步檢視來自中日之間的詞語交流史,不尋常的現(xiàn)象還有不少。比如,隋唐時期許多使者來華,并沒能帶來哪怕是只言片語的日語外來詞。這是不能簡單地用一句“中華文化對日單向輸出”就可以了事的。因為漢唐時代中國對西域的文化交流也基本上是以單向輸出為主,卻引進了不少西域詞匯。事實上,宋明時期,仍有許多日本游方僧在中國長期從事宗教活動和搜訪文化典籍活動,有的還和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有較深入的交流。比如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里的“日本國僧”一條專門講述了作者向日本僧人討教如何用日語說一些日常語匯的情況,但這只是出于作者的好奇而為之,并不含有學術(shù)交流性質(zhì)[3]。這從整個宋代,漢語里并沒有留下日語外來詞的痕跡可資佐證。嚴少璗《漢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記載了宋明時期許多日本僧人來華搜求書籍活動[4]。這期間日本來華僧人、中國官府和民間士子之間的以物易物,不排除用日本的物品換取中華典籍和其它物品,但同樣沒有在明朝的官話里留下日語音譯外來詞。雖然清末出現(xiàn)大量日譯外來詞,但這些外來詞或借助古漢語已有的詞匯賦予新意,或以漢字意譯新名詞,極少有音譯詞,而且這種情況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有所改變。
“白腳貓”這個外來詞源自俄語詞匯пойдем,意思是“走吧”;東北最早用“拔腳姆”音譯這個俄語外來詞[5]。傳到江淮一帶以后,這個外來詞讀音變成“白腳貓”,意思也有了較大變化。它不再沿襲俄語原文和東北音譯詞的動詞形式“走吧、上路了”,而是變成具有描摹形式的名詞性質(zhì):指行蹤不定的人,坐不住的人。比如:他那人是一個白腳貓,白天是從不在家呆著的。應(yīng)當說,江淮官話里流行的“白腳貓”外來詞,不僅補充了漢語里相關(guān)近義詞的義項,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詞匯,擔當了漢語里不能簡潔表達的一個詞的義項:一個游蹤不定、神出鬼沒、到處游走的人。此外,“白腳貓”不僅表音,同時也表意,且表達非常生動。但唯一的缺憾是,這個詞在口頭流傳過程中,其意思不僅和俄語詞原意有較大的差異,并且詞性也發(fā)生了改變,這也許就是“白腳貓”沒能進入書面語體系的原因。
從上述幾個詞匯在江淮官話區(qū)流行的情況,我們看到,一方面,外來語要想在漢語書面語里扎下腳跟,的確要遵循語言學者們總結(jié)的漢語吸收外來詞的一般規(guī)律,比如該外來詞意思的翻譯要精當,最好能符合漢語雙音節(jié)或三音節(jié)的習慣;如果是音譯,最好能在字義上體現(xiàn)該詞的本意;要能填補漢語里原來沒有的詞義空缺,至少能補充漢語里固有的近義詞的一些義項或情感色彩。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語言的使用,特別是詞匯在口語中的使用,具有隨意性和約定俗成性,所以并不是所有牢固占據(jù)漢語書面語的外來詞匯都是最佳翻譯,而由于某種原因未能進入書面語的外來詞匯就未必不好。比如“齜牙官”“白腳貓”就是比較優(yōu)秀的外來詞匯,之所以沒有融入漢語書面語,并不是完全沒有遵循漢語吸收外來語詞匯的一般規(guī)律,而是偶然的歷史契機使然。另外,“來絲(雷士)”“齜牙官”“白腳貓”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流行于江淮官話區(qū)的外來語詞匯,雖然沒能進入書面語體系,但相比較八十年代以后流行在報刊和網(wǎng)絡(luò)的某些外來詞而言,卻更為優(yōu)秀,至少不比“粉絲”“酷”等外來流行詞遜色。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可以看出,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漢語書面語吸收外來詞的總體趨向是比較嚴格保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