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勤華

內(nèi)容提要： 私法就是指將當事人的合意作為法的基本原則，承認在此基礎上做出的行為為有效的法律，在大陸法系的語境下，主要指民法、商法和民事訴訟法。而私法史就是其起源、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在研究私法史時，法學界一般將其起源追溯至古代羅馬。但歷史學界、考古學界的最新成果表明，私法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臘，乃至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在那里，早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就已經(jīng)誕生了私法規(guī)范，至公元前2000年前后就已經(jīng)有了發(fā)達的成文私法法典，并且在里面包含了法理的內(nèi)容，如法的原理、法的精神和法的靈魂，尤其是法理的核心，即法的正義的思想。這些法理，經(jīng)過古代希臘、羅馬的傳承，一直延續(xù)至近代法國、德國和英美國家，成為當代私法的核心價值。

導言

私法，是一個大陸法系的概念，在英美法系或其他如中華法系、印度法系和伊斯蘭教法系中，是沒有這個概念的。按照大陸法系學者的理解，私法就是指“將當事人的合意作為法的基本原則，承認在此基礎上做出的行為為有效的法律” 。1［日］青柳文雄、石川明等編：《法律用語辭典》，自由國民社2014年版，第10頁。它與公法不同，公法是指“調(diào)整國家與國家、國家與地方公共團體（都、道、府、縣、市、町、村等）、地方公共團體相互之間，國家、地方公共團體與個人之間的關系的法律” 。當然，有時當事人（自然人）所面對的是不對等的、強勢的法人或自然人（如雇主等）時，即使他們簽訂的協(xié)議（合同）可能是基于雙方合意，但也可能會造成不公平，因此，此時國家就會出面干預這種合同關系，此時，就形成了亦公亦私的“社會法”。2同上注，第10—11頁。

具體言之，在大陸法系，私法主要指民法、商法和民事訴訟法。而私法史，就是上述私法起源、發(fā)展、演變的歷史。

法理，在這里是指一般意義上的法理學，或者法律意識、法律觀念和法律思想，乃至法的原理、法的精神和法的靈魂。它涉及的內(nèi)容很豐富，包括法的本質(zhì)，法的起源，法的作用，法與宗教、道德的關系，法與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科技等其他社會現(xiàn)象的關系，以及法與統(tǒng)治者的政策等其他社會規(guī)范的關系，等等。在法理中，最為核心的就是法的正義的思想。

法的正義的思想起源很早，幾乎與法同時產(chǎn)生（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中，法和正義本身就是一個孿生詞，后文將詳述）。因為法作為一種社會規(guī)范，自它誕生之日起，它所承擔的使命，就是要保護各個人類群體的安全，群體的秩序，群體的利益平衡，以及群體的成員關系和諧。當群體內(nèi)部或群體之間發(fā)生了糾紛，要通過各種方式妥善解決，不因糾紛激化導致各群體滅亡。

法的這樣一種本質(zhì)，決定了它的功能，就是要維持社會的公平秩序，確保社會各個階層、群體之間的和諧，這種公平秩序和階層和諧，就是最早的社會正義，也是法的最早訴求。法，就是這種正義的具體體現(xiàn)，法的實施，也就是正義的實現(xiàn)。這是人類最早的，也是最為樸素的正義觀。

以前，學術界在探索私法史包括其所包含的法理時，一般會追溯到古代羅馬，因為羅馬法被認為是私法的淵源。民國時期以及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一些羅馬法專家，如邱漢平、陳朝璧、周枏、江平、曲可伸、謝邦宇、米健、黃風、徐國棟等，其成果都集中在這一方面。他們探索私法史中的法理，也是在羅馬私法中予以闡述，并指出，羅馬法是關于公正與善良的藝術、正與不正的學問，等等。

20世紀90年代后，在探索私法史的源頭時，學者開始將視角進一步往前延伸，著力探討古代羅馬之前的古代希臘的私法，以及其所包含的法理內(nèi)涵。在這一領域里耕耘的學者如黃洋、陳恒、易繼明、胡駿等。他們在學術界的既定研究，即對希臘公法、民主政治、城邦制度等進行研究的基礎之上，將視野擴大到希臘的民商事法制，并指出西方古代私法的源頭是在希臘，在雅典。而古代希臘公法中的民主、自由、平等、正義等也同樣滲透進了私法之中。

進入21世紀以后，學術界對私法起源的探索進一步往前推進，林志純、吳宇虹、楊熾、于殿利、魏瓊、李海峰、井濤等學者的研究成果，讓人們認識到追溯人類私法的歷史不應停留在古代羅馬，而應當追溯到古代希臘，并且認為古代希臘也不是私法的起點。在希臘之前，在古代近東，如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古代埃及，早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就已經(jīng)誕生了私法規(guī)范，至公元前2000年前后就已經(jīng)有了發(fā)達的成文私法法典。并且在這些私法規(guī)范中包含了豐富的法理，即公平、正義和人本主義的法律思想。

一、世界上最早的成文法典

學術界的研究成果表明，目前已知的世界上最早的成文法典，都誕生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這與該地區(qū)誕生了人類最早的文明緊密相連。而關于文明，國內(nèi)外學術界有許多定義。筆者在對各類定義進行分析、比較、綜合之后，提出了如下關于文明的看法。

所謂文明，是指人類進化（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而形成的生存方式（樣態(tài)）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成果。其標志有八：一是私有制的產(chǎn)生；二是階級的形成；三是創(chuàng)造財富的能力達到了能夠養(yǎng)活一部分無須直接從事生產(chǎn)（獲取食物）的人口，從而形成了社會分工；四是在村落、聚落、城邑發(fā)展的基礎上，形成了城市（城邦）；五是國家的正式誕生與運作；六是法律的基本定型；七是文字的誕生；八是除了物質(zhì)生活之外，形成了相應的精神（宗教、藝術、建筑等）生活。3美國學者戈登·柴爾德（V﹒Gordon Childe）主張文明起源于“城市革命”，且提出了文明的十項標志：如擁有城市（人口一般為7000—20000人）；有了社會分層和分工；食物有了剩余可以養(yǎng)活政府以及官吏；規(guī)模龐大的公共建筑；由祭司、民事官員和軍事領袖的上層組成的統(tǒng)治階級；數(shù)字符號和文字；算數(shù)、幾何和天文學開始出現(xiàn)；有了精致的藝術；還有長途貿(mào)易；以及基于武力的體制化的政治組織。參見Elman R﹒Service, Origins of the State and Civilization：The Process of Cultural Evolution, W﹒W﹒Norton&Company﹒Inc﹒New York,1975, p﹒7。

逐項分析文明的內(nèi)涵，既內(nèi)容太多，超出了本文的范圍，也有點離題，不屬于本文研究的對象。因此，本文只想指出一點，文字的誕生對古代成文法典的產(chǎn)生意義極為重大，至少就法律文明而言，文字，在文明之八大要素中，占著最為重要的地位。

根據(jù)國外學術界的最新研究，世界上最早產(chǎn)生文字的地區(qū)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和古代埃及。大約在公元前3200年，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人們“在沒有任何先例指導的情況下發(fā)明了書寫”，4［美］安德魯·菲爾德、格蘭特·哈代主編：《牛津歷史著作史：從開端到公元600年》，第一卷（上），陳恒、李尚君、屈伯文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頁。而用于書寫的文字，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楔形文字?！叭藗兯牡谝慌鷥珊恿饔虻奈淖植牧媳４嬖跒豸斂耍║ruk）遺址出土的大約5000塊楔形文字泥板之中，時間可以追溯到約公元前3200年。這種文字體系，就是現(xiàn)在眾所周知的原始楔形文字（Proto-cuneiform）?！?同上注，第2頁。700年以后，大約公元前2600年，楔形文字已經(jīng)傳播至近東的其他地區(qū)。

正是在楔形文字逐步普及的基礎上，公元前3000年前后，步入酋邦（Chiefdom）時代的古代美索不達米亞（西方學者稱為“早王朝前期”6［美］斯蒂芬·伯特曼：《探尋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秋葉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218頁。），形成了一批社會文化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就是城市或者稱城市部落、城邦。當時著名的有基什（Kish）、伊新、尼普爾（Nippur）、舒魯帕克、拉加什、烏魯克、拉爾薩、烏爾（Ur）和埃利都（Eridu）等。并且通過文字，將這些共同體原來就存在、經(jīng)口耳相傳一代代保留下來的習慣法規(guī)范以楔形文字記錄下來，使其成為習慣法匯編，即成文法律和法典。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第一部這樣的成文法律，就是“烏魯卡基那立法”。從美索不達米亞出土的一塊黏土銘文殘片中，我們得知這個立法的時間，是公元前2378年。當時蘇美爾的一位酋長（王）烏魯卡基那（Urukagina）進行了重大的立法活動。7關于烏魯卡基那立法改革和出任拉伽什國王的時間，學術界尚未統(tǒng)一，如于殿利先生在《巴比倫與亞述文明》（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中說是公元前2378年（第286頁、第762頁），但也有一些文獻說是公元前2350年，如 Stephen Bertman, Handbook to Life in Ancient Mesopotam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68；Benjamin R﹒Foster,Karen Polinger Foster,Civilizations of Ancient Iraq,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rinceton and Oxford,2009,p﹒47。

隨后（大約過了300余年），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又推出了蘇美爾社會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的第一部成文法典《烏爾納姆法典》。從該法典的內(nèi)容來看，可以推測早王朝時期（公元前2700—前2350年）甚至之前的蘇美爾各個城市部落已經(jīng)走上制定成文的習慣法匯編的道路。這些以習慣法匯編為表現(xiàn)特征的早期法典，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除了《烏爾納姆法典》之外，還有《李必特—伊什塔爾法典》（Code of Lipit-Ishtar，公元前1930年），《俾拉拉馬法典》（Code of Bilalama，公元前1870年，一說公元前1770年），蘇美爾某個城邦頒布的《X法典》（Laws of X，最晚應在約公元前1800年）、《租牛法典》（Laws about Rented Oxen，約公元前1800年）等。8從埃及于公元前3400年前后進入酋邦時代，公元前3100年建立統(tǒng)一國家這一歷史境況來分析，當時的埃及應該已經(jīng)形成了數(shù)量龐大且復雜多元的法律（習慣）規(guī)范體系。只是可能因記載法律的材料（如莎草紙等）不易長期保存，因而古王國及之前的大部分的法律（習慣）記錄都遺失了，只留下了極少數(shù)的法庭記錄、零星的案例和若干證據(jù)材料。參見Raymond Westbrook, A History of Ancient Near Eastern Law, Volume One, Brill, Leiden Boston, 2003, p﹒5。而隨后于公元前1765年頒布的《漢穆拉比法典》（The Code of Hammurabi），則使古代兩河流域的法典制定事業(yè)達到了古代世界的巔峰，并構成了上古社會文明的重要標志。

二、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的私法屬性

印度上古時期的習慣法律文獻，其內(nèi)容主要是宗教；中國上古時期因為調(diào)整民事關系的規(guī)范主要是不成文的禮，因而成文法典主要是刑法，與之不同，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成文法典，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是私法規(guī)范匯編，或者說具有強烈的私法屬性。

比如，上述早王朝時期末，公元前2378年的“烏魯卡基那立法”。從出土的一塊黏土銘文殘片中，專家梳理、解讀出了法律共14條，其主要內(nèi)容有四個方面：一是免除平民所欠王室之賦稅；二是撤銷派往各地的監(jiān)督官和稅吏；三是減輕手工業(yè)者的負擔，保護拉伽什城邦公民和依附民的私有財產(chǎn)和身份，禁止官吏及其他人強奪他們的財產(chǎn)；四是禁止以人身作為債務抵押，釋放因債務而被奴役或遭拘禁的平民。因此，“烏魯卡基那立法”不僅是以民事規(guī)范為主要內(nèi)容的立法，而且被學者稱為“我們現(xiàn)在所知之最古老、最簡明、最公平的法律”。9于殿利：《巴比倫法的人本觀——一個關于人本主義思想起源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235頁。

又如，過了300多年后，公元前22世紀末烏爾第三王朝時期頒布的《烏爾納姆法典》，雖然現(xiàn)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是一個殘篇，只有一個序言和40多個條文（較為完整、能夠辨認的只有29個條文）。但就這些殘余的條文來分析，也都是民事規(guī)范，主要內(nèi)容是所有權及其他各項權利（ 第 8、17、21、24、27、28、29、30、31、32條），關于債和債務關系（第e4、a6、d7，18、19、20、21、22、25、26條），婚姻、家庭和繼承關系（第4、5、6、7、8、9、10、11、15條），等等。

再如，過了200余年后，公元前1930年伊新王國第一王朝的第5任國王李必特—伊什塔爾頒布了《李必特—伊什塔爾法典》。經(jīng)過學術界對出土的該法典的殘篇進行整理，獲得可以辨認、能夠釋讀的條文有20余條。10魏瓊：《民法的起源——對古代西亞地區(qū)民事規(guī)范的解讀》，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64—65頁。根據(jù)這些條文的規(guī)定，我們可以得知其主要內(nèi)容也都是民事方面的規(guī)定，如該法典規(guī)定了自由民租牛及車駕（第1a條），自由民之女以及其妻子的繼承權保護（第1b—1c條），自由民毆打另一自由民的懷孕之妻，或者奴隸之懷孕之妻，導致其流產(chǎn)或者死亡后的賠償（第1d—1f條），租船之租金以及出現(xiàn)事故后的賠償（第4—5條），租果園的租金（第6—7條），自由民收養(yǎng)小孩的規(guī)定（第20abc條），結婚時的彩禮和主持婚禮的程序（第21、23條），財產(chǎn)遺贈（第31、32條），詆毀他人自由民之女后的賠償（第33條），等等。

此外，又過了150余年后，即約公元前1800年由蘇美爾某個城邦頒布定型的《X法典》（殘篇，尚存條文19條）和《租牛法典》（殘篇，尚存條文9條），拉沙爾（Larsa）王國頒布的《蘇美爾法律研習本》（一譯《蘇美爾法典》，殘篇，尚存條文9條）和《蘇美爾親屬法律研習本》（一譯《蘇美爾親屬法》，殘篇，尚存條文7條），公元前1700年前后蘇美爾某個城邦頒布的《蘇美爾法律樣式冊》（Sumerian Laws Handbook of Forms，殘篇，尚存條文9條），以及公元前1770年前后巴比倫時期由埃什嫩那（Eshnunana）王國頒布的《俾拉拉馬法典》 （尚存10個殘缺片斷，保留條文79條），經(jīng)過學者分析解讀，基本內(nèi)容也都是私法的規(guī)定。11魏瓊：《民法的起源——對古代西亞地區(qū)民事規(guī)范的解讀》，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74—94、108頁。

當然，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中，最經(jīng)典、最完備的就是公元前1765年由古巴比倫王朝第六代國王漢穆拉比頒布的《漢穆拉比法典》了。它自1902年由法國考古隊在伊朗西南部古城蘇薩被發(fā)現(xiàn)以來，經(jīng)過國際學術界100多年的研究、解讀，目前梳理出來的條文共有282條（有個別條文仍然因缺字太多，意思不清，無法釋讀，如第68+C條的內(nèi)容為：“［……］在［……］鄰［……］的墻［……］墻［……］”；第76+E條的內(nèi)容為：“［……］人［……］正如［……］”等12《漢穆拉比法典》，楊熾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8、54頁。），基本上完整地再現(xiàn)了法典頒布時的原貌。而從這282條條文來分析，發(fā)現(xiàn)其80%以上的內(nèi)容，也都是私法規(guī)范。

綜上所述，人類最早的成文法典，都集中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而這些成文的法典又都是私法規(guī)范。因此，探索私法史中的法理，首先就必須從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成文法典中入手。

三、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私法法典中的法理：正義

如上所述，法理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在此我們無法全部展開。因此，筆者僅想從其核心法的正義的思想契入，通過梳理、分析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中法的正義的思想，來探索一下人類私法歷史上最早的法理思想。

讓我們先來看幾段當時法典關于正義的規(guī)定，首先是《烏爾納姆法典》的序言。

自從安努（Anu）和恩利爾（Enlil）將烏爾的王權交與南納（Nanna）之后，當時烏爾納姆，為了他所深愛的將其撫養(yǎng)成人的母親——寧松（Ninsun），而且也按照公平和誠實的原則……烏爾納姆法作為強大的戰(zhàn)士、烏爾王、蘇美爾王以及阿卡德王，以南納的力量、城市之主，遵照烏圖（Utu）的真理，在這片土地上建立公正；他驅(qū)散詛咒、暴力和紛爭，并設定神廟的供養(yǎng)費用為90古爾（Gur）大麥、30只羊以及30斯拉(Sila)的黃油。他發(fā)明并推行銅制斯拉量器，規(guī)范了一個彌那(Mina)單位的重量，以及多少舍客勒(Shekel)單位的白銀等于一個彌那……孤兒不能被富人所奴役，寡婦也不能被權貴所玩弄，擁有一個舍客勒的窮人也不必向擁有一個彌那的富人卑躬屈膝。13Code_of_Ur-Nammu, http：//en﹒wikipedia﹒org/wiki/Code_of_Ur-Nammu，2011 年 2 月 19 日訪問。

其次是《李必特—伊什塔爾法典》的序言。

李必特—伊什塔爾宣稱自己依照最高神安努和恩利爾的囑咐，“在大地上建立公正，驅(qū)除怨恨”，并給“受束縛的蘇美爾和阿卡德人以自由，帶給他們極大的富?！?，14See Francis Rue Steele, "the Code of Lipit-Ishtar", 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 Vol﹒52, No﹒3(Jul﹒Sep﹒,1948)，pp﹒427-432﹒使“父母撫養(yǎng)其子女，使子女扶持其父母”，真正地使“父母與其子女共處，使子女與其父母共處”。15《外國法制史》編寫組：《外國法制史資料選編》（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

再來看一下《漢穆拉比法典》的序言。

當至高的安努，眾神之王，和恩利爾，天地之主，國土命運的主宰，把全人類的統(tǒng)治權授與恩啟（Enki）的長子馬爾都克（Marduk），使他在眾神中顯赫，呼巴比倫崇高的城名，使它在萬方出眾，并為馬爾都克在其中奠定地久天長的王權；

那時候，我，漢穆拉比，虔誠敬神的君主，為使正義在國中出現(xiàn)，消滅邪惡，使強不凌弱，使我像太陽一樣升起在民眾之上，給國家?guī)砉饷鳌０才投骼麪枮榱巳嗣竦男腋?，呼喚了我的名字?/p>

……

當馬爾都克命令我治理人民，使國家走上正規(guī)之時，我使全國都講公道和正義，我改善了人民的生活。

從上述三部法典的序言，我們可以大體了解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中，關于法的正義的思想，其內(nèi)容比較龐雜，大體可以梳理為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法的正義，是神的要求。無論是烏爾納姆，還是李必特—伊什塔爾，還是漢穆拉比，都宣稱自己的權力，來自安努和恩利爾這兩位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最高的神（安努是天之神，恩利爾是風與權力之神），自己所實施的正義，是神的要求，是代表神來行使正義的事業(yè)。

第二，實施正義的主體是君主。上述三部法典的制定者、頒布者和實施者，都是君主。烏爾納姆是烏爾第三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李必特—伊什塔爾，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南部伊新王國的第五代國王；而漢穆拉比，則是更為強大的巴比倫王朝的第六代國王。這些國王，都在法典中宣稱自己的美德，強調(diào)自己的優(yōu)秀才能和巨大能量，強調(diào)自己本身就是正義的化身。因此，只有他們才有資格來實施正義，他們才能將正義普及每個民眾。

第三，正義的受眾，或者說其所普照惠及的是每一個民眾（是自由民，奴隸除外）。在烏爾納姆看來，他是烏爾王、蘇美爾王以及阿卡德王，所以他的正義可以施行于烏爾第三王朝、蘇美爾地區(qū)和原來阿卡德帝國所在地區(qū)的所有居民；李必特—伊什塔爾，則要將其正義施行于他所認為的受到束縛的蘇美爾人和阿卡德人；而漢穆拉比，則更加強大，他不僅是巴比倫城邦國家的國王，還自稱是尼普爾（Nippur）、埃利都（Eridu）、烏爾（Ur）、拉爾薩（Larsa）、烏魯克（Uruk）、伊新（Isin）、拉伽什（Lagash）、吉爾蘇（Girsu）、阿達布（Adab）、馬什干沙皮爾（Mashganshapir）、美拉（Mera，一譯馬利，Mari）、馬勒恭（Malgun）、圖圖勒（Tutul）、埃什嫩那（Eshnunna）、阿卡德（Agade）各城或城邦之王。因此，他會把其法典中的正義實施于所有這些城邦國家的民眾。

第四，正義的核心：秩序、公平、幸福。從上述各法典的序言，以及這些法典相關的條文中，可以得知，當時法的正義觀的第一個元素，就是保持社會的合理有序的秩序，包括社會的，“驅(qū)散詛咒、暴力和紛爭”；也包括家庭內(nèi)的，使“父母與其子女共處，使子女與其父母共處”。為了確保合理秩序，必須保持社會的公平，即正義的第二個元素，必須貫徹“公平”和“誠實”的原則，關注和幫助弱勢群體，做到“孤兒不能被富人所奴役，寡婦也不能被權貴所玩弄”，“窮人不必向富人卑躬屈膝”，必須在“大地上建立公正，驅(qū)除怨恨”，“消滅邪惡，使強不凌弱”，“使全國都講公道和正義”。而這么做的最終目的，就是要追求人民的幸福，即正義的第三個元素：給民眾“以自由，帶給他們極大的富?！?，“使我（漢穆拉比）像太陽一樣升起在民眾之上，給國家?guī)砉饷?。安努和恩利爾為了人民的幸福，呼喚了我的名字”，“我改善了人民的生活”?/p>

第五，正義比較具體，看得見，摸得著。正義的宣告在序言中，而具體貫徹實施則在法典的規(guī)定條文中。在上古時期的法典規(guī)定中，體現(xiàn)公平正義的思想的條文，最多的就是等價民事賠償?shù)囊?guī)定。比如，《烏爾納姆法典》第30條規(guī)定，強行在他人土地上耕種者，被發(fā)現(xiàn)起訴至法院，那么，強行耕種者將喪失所付出的所有勞動；第31條規(guī)定，如果有人用水淹沒他人的田地，那么，他必須支付被淹田地者所遭到的相應的所有損失；第18—22條規(guī)定，如果某人（施暴者）對他人人身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一顆牙齒，或一個鼻子，或一條腿），那么，施暴者就必須支付三個等級不同層次的賠償金；第6—15條規(guī)定，丈夫雖然具有離棄妻子的權利（上古社會，男性中心），但如果他有過錯（如婚外戀等），那么，他可以離婚，但必須做出比較昂貴的金錢補償。

《李必特—伊什塔爾法典》第31條規(guī)定，自由民可以將家產(chǎn)贈與其所喜愛之繼承人（遺囑之萌芽），但不得剝奪其他繼承人的繼承權，諸兄弟應平均分配剩余之父親的遺產(chǎn)；第8條規(guī)定，自由民以一定的租金把自己的荒地租給某一園丁用作培植果園，如果該園丁并未將此荒地全部開墾培植，那么，該園丁就沒有勞動報酬，荒地主人只須將那部分沒有得到開墾的荒地（的開墾義務）作為報酬，讓其第二年繼續(xù)開墾培植（才能獲得勞動報酬）。這一規(guī)定的本意在于鼓勵人們積極耕種荒地，避免土地的荒蕪。而《租牛法典》第7、8條則規(guī)定，如果自由民所租來之牛或驢，在原野上或上軛后為獅子所殺（咬死），那么，租?；蝮H之人，可以不承擔這一損失。這里，法典體現(xiàn)出了因意外事件而導致的傷害損失，善意之當事人可以不承擔賠償?shù)墓庾R。然而，法典沒有提及，這一損失最終應該如何追回（如何救濟）的問題。

當然，在法典條文規(guī)定中，涉及公平、正義最多的，就是《漢穆拉比法典》了。如該法典一上來（第1—3條）就規(guī)定了誣告反坐原則，在當時（現(xiàn)在也一樣），這是一條典型的公平正義原則。法典第168條規(guī)定，如果一個人決定剝奪他兒子的繼承權，對法官說：“我要剝奪我兒子的繼承權?！狈ü賾{(diào)查他的情況，如果兒子沒有犯下應當剝奪繼承權的大罪，那么， 父親就不得剝奪兒子的繼承權。這一規(guī)定，明顯站在了兒子的立場上，只要兒子是善意的，沒有過錯，就應該享受到正常的繼承權，體現(xiàn)了家庭領域里的公平、公正，這在上古社會家長權盛行的時代，確實是很不容易的。

法典第32條規(guī)定，如果為國王服兵役的士兵里都（Red?m）和巴衣魯（Bāirum），在為國王征戰(zhàn)過程中被敵人俘虜了。塔木卡（Tamkārum，富商）用銀兩贖了他，送他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如果該士兵家中有銀兩，他應當贖回他自己；如果他家里沒有銀兩，他應由他鄉(xiāng)里的神廟贖回；如果他鄉(xiāng)里的神廟也沒有銀兩，他應由宮廷（國王政府）贖回。而他的田園房屋（不動產(chǎn)），不得用于贖他。因為田園房屋，是他的立命之本。因此，法典第36條進一步規(guī)定，“里都、巴衣魯及納貢人的田園房屋，不得出賣”。這些規(guī)定的目的，就是要確保自由民之基本的生活底線。

法典第73+E條還規(guī)定：如果富商塔木卡為收利息而貸出大麥或銀子，當他貸出的時候，他用小秤貸出的銀子，小器貸出的大麥；而當他收的時候，他用大秤收貸出的銀子，大器收貸出的大麥。那么，這個塔木卡將喪失他所收到的一切。這條規(guī)定明顯是打壓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通過這種扶持弱者抑制強者，來維持社會的正常的經(jīng)濟秩序，也是貫徹社會的公平正義。

以上這些規(guī)定，都表達了《漢穆拉比法典》的一些基本的正義訴求：禁止高利貸，廢除債務奴役制，扶持弱者，抑制豪強，給他人帶來了傷害就必須做出相應的賠償，等等，而這也是《漢穆拉比法典》等法典的立法指導思想。而之所以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有這樣的立法指導思想，在成文法典中，對公平、正義規(guī)定得如此詳細，就是因為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法律與正義是一對孿生兄弟。在最早的楔形文字蘇美爾語和阿卡德語中，“法律”和“正義”是一對孿生詞。在阿卡德語中，表示“法律”意思的是一個復合詞：“kittum u mē?arum”。其中，“kittum”可以表示“真理”“正義”“正確程序”“正常狀態(tài)”等意義；而“mē?arum”則表示一種“法律救濟”，以糾正某些經(jīng)濟上失靈的立法法令；同時，它還具有“一般意義上的‘正義’之意。”當“kittum u mē?arum”一起連用時，便具有表示“法律”的意義，特別是“維護正義”“為弱者提供法律保護”的意思。16于殿利：《巴比倫法的人本觀——一個關于人本主義思想起源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232—234頁。因此，由于詞源的關系，在一般人心目中，至少是在有文化的知識階層中，法和正義是同一回事，是一個大家都認可的常識。而這就為法典貫徹正義的思想提供了智識基礎。

結語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之正義思想，包含在輝煌的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之中，隨著公元前539年新巴比倫王國為波斯帝國所滅，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消亡，這些正義思想在當?shù)匾膊辉傺永m(xù)。但是，由于在地理和文化上與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希臘羅馬法律文明的興起，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中所包含的正義思想，在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消亡之前或消亡過程中，也逐步傳入了古代希臘、羅馬的法律文明之中。

學術界的研究成果表明，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輝煌之公元前2000年前后，古代希臘的米諾斯文明也開始興起。雖然，該文明是在克里特島上發(fā)展起來的，與美索不達米亞還有一定距離。但由于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與古代埃及文明（這兩個文明早有聯(lián)系）的強大的傳播力和影響穿透力，處在地中海中間、作為愛琴海文明重鎮(zhèn)的克里特島，早已經(jīng)受到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埃及文明的影響，克里特島上出土了來自古巴比倫漢穆拉比時代的赤鐵圓筒印章就是一個例證。17魏瓊：《民法的起源——對古代西亞地區(qū)民事規(guī)范的解讀》，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431頁。同時，米諾斯文明之后在希臘本土興起的邁錫尼文明，其時間約在公元前16世紀前后，該文明以及之后的所謂希臘黑暗時代，與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尤其是其西部小亞細亞（現(xiàn)在的土耳其南部以及敘利亞一帶）就有了直接的聯(lián)系，有經(jīng)貿(mào)的，也有戰(zhàn)爭的。此外，公元前8世紀以后，希臘開始崛起，進入了所謂殖民城邦時代。此時，愛琴海成了殖民帝國的內(nèi)海，小亞細亞成為希臘帝國治下的殖民城邦。希臘與美索不達米亞有了直接接觸的機會。最后，誕生在巴勒斯坦地區(qū)，由希伯來人創(chuàng)立的猶太教，吸收了古代埃及和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成果，之后，經(jīng)過基督教的傳播（《圣經(jīng)》是其媒介），也進入了古代希臘和羅馬的法律文明之中。

因此，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之正義思想，經(jīng)過多種途徑，傳入了古代希臘和羅馬世界。雅典公元前594年“梭倫立法”的第一項，就是頒布“解負令”（Seisacktheia），取消一切債務奴役制。不管該項立法與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烏魯卡基那立法”是否相似，或者是否有聯(lián)系，其體現(xiàn)的立法指導思想，無疑是維持社會公平正義的思想。公元前451—前450年羅馬頒布的《十二表法》，其第八表規(guī)定了限制高利貸，第九表規(guī)定了立法者不得為自己個人利益立法，貪官污吏應該受到嚴懲等。18詳細參見何勤華主編：《外國法制史》，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8、59頁。這些思想，不能不說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成文法典之正義思想的傳承。當然，詳細論證這一過程，將是筆者另一篇文章想要闡述的主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