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坤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1)
陶淵明的生平事跡史籍記載無多,但其文化形象卻異常光輝而豐滿,原因即其詩文慣用自敘手法,而有“自傳”性質(zhì)。正如學者們指出,“他在詩歌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自傳體的模式,使他本人成為其詩歌的重要主題”[1]15,“陶的‘園田’不過是純樸自我的形象得以安置的場景;外部世界消隱而去;自我成為詩的主題”[2]118。學術界對其《五柳先生傳》《自祭文》等“自傳詩文”,已有詳細論述,如李劍鋒先生《〈五柳先生傳〉淵源新論》(《九江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鄭偉《陶淵明〈自祭文〉運思方式的轉變——漢晉文學思維向度的拓展》(《現(xiàn)代語文》2015年第6期)、川合康三《中國的自傳文學》(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等。陶公之“自傳”不僅限于此,即其贈答詩亦常用“自敘”手法,表現(xiàn)出“個性自足”特征,且在陶公文化形象形成及贈答詩書寫模式等方面有深遠影響。本文嘗試對陶公贈答詩“個性自足”之特征、因由與價值、影響加以申述,聊備一說。
陶淵明現(xiàn)存贈答詩17首[注]包括六首和詩在內(nèi)。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言:“‘贈’是先作詩送給別人,‘答’是就來詩旨意進行回答,前者即稱‘唱’,后者即稱‘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0頁)據(jù)此而言,和詩亦屬贈答之列。,涉及贈答對象20人,主題內(nèi)容各有偏重,書寫模式互有不同。以主旨內(nèi)容而言,分為三類:(1)《答龐參軍并序》(五言)、《與殷晉安別》敘說友情而勸勉惜別,《于王撫軍座送客》述說離別惆悵,《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表達思念之情與勸勉之意,皆為贈答詩固有題材內(nèi)容,是題中應有之義。(2)《贈長沙公》《酬丁柴桑》之述宗族、夸才德,為兩晉贈答詩典型題材。晉人“止知有家而不知有國”,社會倫常重心轉移至家門之內(nèi),贈答詩多夸耀投贈對象之家世與才德,如陸機《答賈謐》贊美賈謐之家世,左思《悼離贈妹詩》稱頌左棻“光曜邦族”等。(3)其余11首,內(nèi)容重心皆為詩人隱居生活之敘述與自我心性之表達。
以書寫模式而言,有兩類:(1)按魏晉贈答詩傳統(tǒng)模式[注]周唯一概括魏晉贈答詩基本模式言:四言贈答詩多頌美之作,寫法固定程序是“先從歌頌王室(亦有先贊揚家族門望者)下筆,再贊美人品、政績、襟懷,最后落腳于仰慕、希望、懷念之情愫”;五言多抒情,“先從昔日相處的友誼談起,再寫離別之際的依依之情,最后輟筆于期望、懷念、相思之上”。(周唯一《魏晉贈答詩的基本模式及藝術文化特征》,《衡陽師專學報》1995年第3期。)胡大雷將《文選》贈答詩分為送行、述所遇、詠懷、勸勵贊賞、述相思述友情、為辦某事、自述其抒情趨向七類,其“詠懷”一類,舉傅咸《答何劭王濟》等為例,考諸詩確有述己懷之內(nèi)容,但仍不離述友情、贊友人?!白允鍪闱橼呄颉眲t指“或表達出來往贈答的渴望,或表達出接到贈答之作的喜悅與感謝”。(胡大雷《文選詩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264頁),或先敘情誼,再傷離別、行勸勉,如《答龐參軍并序》(五言)、《與殷晉安別》、《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或立足情誼而贊頌友人才德,《贈長沙公》《酬丁柴?!?或先寫景渲染離情,再述傷別、勸勉之意,如《于王撫軍座送客》;或據(jù)來詩以作答,《和劉柴?!贰段逶碌┳骱痛髦鞑尽返?。(2)超出贈答詩模式,忽略“贈答”之交流意味,通篇自說自話,以“自我”為立意中心,《和郭主簿二首》《酬劉柴桑》《歲暮和張常侍》《和胡西曹示顧賊曹》《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皆如此,《答龐參軍并序》(四言)、《贈羊長史》、《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最為典型。
統(tǒng)觀陶淵明贈答詩,主旨內(nèi)容以“自我”為中心者11首,占總數(shù)64.7%。不同于魏晉贈答詩固有書寫模式者9首,占總數(shù)52.9%??梢哉f,從“自我”著筆,敘寫主體心性,是陶淵明贈答詩的突出特色。陶淵明贈答詩關注重心實不在交際、友情,而在于“自我”之個性自足。如《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3]60。
詩歌首四句描繪優(yōu)美靜謐的隱居環(huán)境,五至十句寫自己悠閑而富足的隱居生活,表達知足之意;十一至十六句感慨自斟自飲的隱居生活與人倫依戀,為人生之樂事,使人忘懷仕祿富貴;末二句則表明自己追念古賢人之高懷,篤定歸隱之志。郭主簿贈詩雖已佚,但陶公和詩顯然是自敘情志,而片言未及友人?!对乖姵{(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犊毐?鐘期信為賢[3]49。
此詩為寫給龐主簿、鄧治中的贈詩,卻并未屬意二人,而歷述自己坎坷平生,從結發(fā)念善事,寫到僶俛六九年,以形象的語言描繪了詩人隱居中的艱苦生活。末尾感慨“鐘期信為賢”,“是以己之慷慨悲歌自讬于伯牙之善彈,而以知音望龐、鄧如鐘子期也”[4]75。
《贈羊長史并序》亦以詩人“自我”為中心,“通首只‘聞君’‘路經(jīng)’‘為我’三句點羊長史,余皆自述己懷”[4]106,“贈別詩而無惜別之意,全從自己方面下筆,抒發(fā)懷念古隱者之情,別具一格……淵明特寄意于四皓,以表白心曲也”[5]167?!顿浹蜷L史并序》依魏晉贈答之例,若論友情,當述二人相交、相知事跡;若言仕宦,當取“臨別贈言”之義,贈以勸勉之語;又或者述家世贊才德。而陶詩全不涉及,其先言生于季世,未見先賢行跡,囑友人代己向先賢致意,繼言“清謠結心曲”表明自己歸隱志向,又以“言盡意不舒”抒發(fā)隱微而深沉的感慨。整首詩自說自話,旨在達到“自性”之完足。在此詩中,羊長史是朋友,又是陶公尚友古人的媒介,承載著陶公渴求知己之意。陶淵明與朋友相交不同于漢人之在群體中確認自我價值,亦不同于魏晉士人之求援引以建功立業(yè),而欲求朋友之理解。正如《答龐參軍》(四言)所云:“不有同好,云胡以親?我求良友,實覯懷人”[3]22,其《詠貧士》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3]123。陶公關注之重點在于自身,其贈答之作只為求得個人心性之滿足。
陶淵明贈答詩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性自足”色彩,與人的個體覺醒密切相關。人的個體自覺,始于漢代,完成于兩晉,經(jīng)歷了群體信仰崩潰、個人價值重建的過程。漢代士人在與宦官、外戚的斗爭中,完成了群體的自覺,此群體自覺經(jīng)由對名節(jié)、道德的認同來確認。漢末士人遭逢亂世,多有“澄清天下之志”,欲以處士橫議砥礪風俗、匡正天下,但很快就遭受了沉重的打擊。兩次黨錮之禍不僅摧毀了士人的生命,還徹底擊潰了士人的群體信仰。觀范滂所言“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其臨終以“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誡子[6]2205-2207,桓靈士人對故有價值判斷產(chǎn)生懷疑,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準則。其結果則是士人關注的重心由家國天下轉向自身命運:面對紛亂局勢,荀爽勸李膺投身遠害,“內(nèi)合私愿”[6]2196,徐稺告誡郭泰“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遑寧處?”[6]1747漢魏之際戰(zhàn)亂頻仍,士人依違各軍閥集團間,抉擇之際,他們考慮更多的是個人的前途命運,而非群體理想或家國社稷,如程昱仕曹、姜維降蜀等。經(jīng)歷了桓靈時期群體信仰的坍塌,漢魏之際個人命運抉擇的磨煉,士人個體意識逐漸清晰,至兩晉時期終于完成了個體的自覺。正始、太康中有“竹林七賢”“二十四友”之稱,但其人都是獨立個體,無論在政治道路、文化思想,抑或文學創(chuàng)作上都保持了足夠的個性。他們不標榜群體的統(tǒng)一,不刻意標新立異,卻自然不同。兩晉人完全不需要在群體中尋找自我,他們對自己有足夠的認識:
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7]608
明帝問周伯仁:“卿自謂何如庾元規(guī)?”對曰:“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盵7]612
撫軍問殷浩:“卿定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當勝耳?!盵7]617
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7]617
兩晉士人對自己有清醒而正確的認識,他們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卻不艷羨別人,能看到自己長處,亦不做小小謙恭。正所謂“寧作我”,他們以獨立、自足的個性立足士林,充分展現(xiàn)了個體自覺的精彩神韻[注]有關漢晉時期個體自覺歷史進程的詳細論述,可參見筆者《魏晉家庭倫常與文學新變》,山東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2-58頁。。
陶淵明詩文中亦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的個體自覺與主體意識。陶公早年亦有濃厚的功業(yè)理想,曾“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十二首》),也曾喟嘆“嗟余寡陋,瞻望弗及”(《命子》),未能重振家業(yè)。然其遭逢亂世,又“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自量為己,必貽俗患”(《與子儼等疏》),故而“傲然以稱情”(《感士不遇賦》),辭官歸隱田園: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執(zhí)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3]161。
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3]148。
義熙元年陶公徹底歸隱后,堅定了自己的人生信念。不義而富且貴,非詩人本愿,出仕不為高尚,隱居并不可鄙。自己將謝絕朝市,欣然歸隱,委運任化,優(yōu)游卒歲。面對饑餓貧窮,想到的是“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面對田父之好懷,反思“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飲酒》)歸隱后的生活是如此艱苦:“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而詩人處之“晏如也”[3]175。陶淵明對自身材質(zhì)與人生道路、價值追求,都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自覺體認。而其“羲皇上人”之自我心象與無弦琴則昭示著其個性自足的高妙境界: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3]188。
潛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琴以寄其意[8]2288。
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9]2463
人生只在自足自適而已,其價值的實現(xiàn)無涉于物質(zhì),無關于他人,只在自我本身?!暗R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陶公撫素琴,其人生境界已近于“無待逍遙”。陶淵明歸隱田園“自得于其性之本量”[10]365,其詩文乃為自娛,亦“頗示己志”(《五柳先生傳》),都充分體現(xiàn)了陶公之個體自覺與“個性自足”。
陶淵明贈答詩關注重心在“自我”,敘寫自己平生經(jīng)歷,抒發(fā)自我思想感情。原因即在于對自我人生價值與人生道路的肯定與堅守。此種肯定來自于陶公充分的個體自覺。從元興二年(403)《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之“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反思歸隱之不得已,至義熙十二年(416)以“愿言誨諸子,從我穎水濱”勸周續(xù)之等歸去,再到元嘉元年(423)《答龐參軍并序》描繪“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的隱居生活,即使一再申述對知音的渴求,而陶公對自己的人生道路是有著清醒而自覺的體認的,是“個性自足”的。因為他知道結果只能是“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自己的情志、意趣,誰又能真的明白?鐘子期這樣的知音最為難得,詩人只能慷慨獨悲歌!
陶公有著充分的個體自覺,達到了個性自足,亦明了知音難得,何以在贈答詩中反復自敘,呼喚知音?此又與陶公經(jīng)歷、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正如宇文所安語“詩學的自傳是在‘解釋自己’的需要中從辯解開始的”[2]113,陶公自敘色彩的贈答詩正是他的“自我辯解”。晉宋易代之際,朝野震蕩,司馬道子、桓玄、劉裕等強權勢力彼此傾軋,而陶公牽涉其中?!疤諟Y明于晉安帝隆安二年入桓玄軍幕,元興三年入劉裕幕任鎮(zhèn)軍參軍,義熙元年入劉敬宣幕任建威參軍,幾次投身于晉宋之際的政治漩渦中”[11]195,“就政治選擇而言,陶淵明自始至終都屬于桓黨,而不是劉黨”[12]。陶公在短暫的仕宦生涯中表現(xiàn)出了相當?shù)恼尾鸥?隆安四年(400)為桓玄官使使都,義熙元年(405)奉劉敬宣之命使都,能參與機要,當非碌碌之輩。其后,朝廷、州郡屢有征召:
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8]2288。
州召主簿,不就。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圣賢,志不及也?!盵13]611
清張蔭嘉《古詩賞析》卷十三釋《答龐參軍并序》:“龐為公鄰,歷時未久,時龐欲出,以詩招公,公答此詩以謝之,且送其行也?!盵4]77
朝廷征召,檀道濟謂淵明賢者不應“自苦如此”,龐公以詩招公,另有殷景仁、王弘、羊長史等未免沒有相招之意,而陶公“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肯仕”(《宋書·陶淵明傳》)。陶公初為桓玄一黨,頗有才干,卻不仕劉裕,其艱險處境可想而知[注]正如“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宋書隱逸傳》)。贈答諸人或亦承擔此類溝通、招引的任務。陶公作《與殷晉安別》時,殷將赴太尉劉裕參軍任。王弘為劉裕佐命之臣,龐參軍為王弘?yún)④?羊長史為劉裕親信朱齡石之屬官。陶公相關贈答詩言“語默自殊勢”,述隱居之意,知其不仕劉裕。。桓玄戰(zhàn)敗后,劉裕先后誅殺王愉父子等桓玄余黨[8]9。義熙三年(407),誅殺駱冰父子及殷仲文兄弟,“凡桓玄余黨,至是皆誅夷”[8]14。陶公處此之際,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是和孔融于漢末與嵇康于魏末略同,又近易代的時候”[14]282。參考嵇康以“不與司馬氏合作”被殺,而向秀改志。陶公深感“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3]147,只能效仿“達人之善覺”,歸隱田園。其在贈答詩之題目稱呼對方官名,意在“不顯眼地強調(diào)自身的隱士身份”[15]28,內(nèi)容反復申說“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強調(diào)自己隱居之志窮且彌堅,呼喚“知音”的理解,特別是在以劉裕親信幕僚為特定讀者的贈答詩中,敷衍這一切,著實可看作陶淵明為求得生命保全之政治“自白”,是其欲求得“個性自足”之無奈選擇。
陶公“個性自足”的贈答詩以自敘手法,描繪自己的隱居生活,強調(diào)固窮之節(jié),其價值首先在于塑造了安貧樂道、固窮守節(jié)的詩人形象?!皷|晉南北朝時期,陶淵明的形象是一個道德高尚的隱士。顏延之的誄文就是著重描繪了他的品格,這最初的一筆就奠定了陶淵明形象的最根本的色調(diào),至今無論我們?nèi)绾瓮诰蛩麅?nèi)心深處的矛盾,發(fā)現(xiàn)他的凡俗性,這一點仍然雷打不動?!盵15]51更進一步說,“道德高尚的隱士”是陶淵明在同時人心目中的基本形象,亦即陶淵明與外界交往時所展示的自我形象?!洞瘕媴④姴⑿颉?四言)、《和郭主簿》、《和劉柴桑》、《酬劉柴桑》等詩描繪了有琴有書、詩酒相伴、不離人倫依戀的隱居生活,《酬丁柴?!?、《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答龐參軍并序》(五言)、《與殷晉安別》、《贈羊長史》、《歲暮和張常侍》、《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重在強調(diào)自己“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的隱居之志與“窮通靡攸慮,憔悴由化遷”的固窮之節(jié)。其贈答詩中堅守“固窮節(jié)”、安貧樂道的隱士形象,經(jīng)由特定的讀者傳播開來,使陶淵明躋身“潯陽三隱”,構建了陶淵明在當時的社會角色與最初的文化形象,客觀上也應為陶淵明早期接受“詩名不彰,隱士名高”負部分責任。但若回歸陶公以“隱士”身份自我辯解之本義,其最終得以逃離世俗牽絆,也可謂求仁得仁。
其次,陶淵明贈答詩以“自我”為中心,通篇自敘,創(chuàng)制了贈答詩新的書寫范式?!八^‘贈’,是先作詩送給別人,‘答’,則系就來詩的旨意進行回答。其回還往復之際,自然形成一對應自足的情意結構?!盵16]101陶淵明突破了魏晉贈答詩固有模式,其贈答之作皆自成一體,不待友人贈、答而意義自足,超脫了贈答詩來往交流的工具性質(zhì),拓展了其表現(xiàn)空間,后世影響深遠。如隋代周若水《答江學士協(xié)詩》:
弱齡愛丘壑,與子亟忘歸。開襟對泉石,攜手玩芳菲。忽聞朝市變,斯樂眇難追。意氣酒中改,容顏鏡里衰。祁寒傷暮節(jié),落景促馀暉。野曠蓬常轉,林遙鳥倦飛。故友輕金玉,萬里嗣音徽。鄉(xiāng)關不可望,客淚徒沾衣[17]2731。
詩歌是寫給江協(xié)的答詩,內(nèi)容基本是自述己志。首四句回憶自己往昔歡樂生活,五至十二句抒寫遭逢易代之際自己的衰老、落寞之感與歸去之志,其后兩句僅僅提到友人贈詩,最后又歸結到自己身世飄零的悲嘆。
唐代張九齡《酬王履震游園林見貽》:
宅生惟??h,素業(yè)守郊園。中覽霸王說,上邀明主恩。一行罷蘭徑,數(shù)載歷金門。既負潘生拙,俄從周任言。逶迤戀軒陛,蕭散反丘樊。舊徑稀人跡,前池耗水痕。并看芳樹老,惟覺敝廬存。自我棲幽谷,逢君翳覆盆。孟軻應有命,賈誼得無冤。江上行傷遠,林間偶避喧。地偏人事絕,時霽鳥聲繁。獨善心俱閉,窮居道共尊。樂因南澗藻,憂豈北堂萱。幽意加投漆,新詩重贈軒。平生徇知己,窮達與君論[18]110。
詩歌作于詩人歸家隱居期間。友人以“游園”相贈,答詩則以自己“守郊園”寫起,回憶自己平生經(jīng)歷:曾熟習治國之道,承君恩而出仕多年,終因才拙而辭官隱居山林,最后抒寫隱居安樂,表達固窮之志。王維《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宋蜀本作“若”)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19]476。
題為“酬答”,內(nèi)容則通篇描繪自己晚年隱居生活之樂?!敖Y意以不答答之”(《唐詩別裁》卷九)[19]477,甚或本無意作答。孟郊《答郭郎中》“松柏死不變,千年色青青。志士貧更堅,守道無異營。每彈瀟湘瑟,獨抱風波聲。中有失意吟,知者淚滿纓。何以報知者,永存堅與貞”[20]333抒發(fā)自己固窮守節(jié)之志?!冻暧讶艘娂男挛摹穭t通篇描繪詩人寄居佛寺,“安閑賴禪伯,復得疏塵蒙”[20]328的悠閑清凈生活。韋應物《任洛陽丞答前長安田少府問》“相逢且對酒,相問欲何如。數(shù)歲猶卑吏,家人笑著書。告歸應未得,榮宦又知疏。日日生春草,空令依舊居”[21]287拋開友人之問,而自述隱居生活?!冻赅崙舨荏P山感懷》則全篇回憶自己“扈從當太平”之事,結尾四句以“事往世如寄”的物是人非之感作結[21]289?!独畈┦康芤杂嗔T官居同德精舍共有伊陸名山之期久而未去枉詩見問中云宋生昔登覽末云那能顧蓬蓽直寄鄙懷聊以為答》:
初夏息眾緣,雙林對禪客。枉茲芳蘭藻,促我幽人策。冥搜企前哲,逸句陳往跡。仿佛路渾南,迢遞千峰碧。從來遲高駕,自顧無物役。山水心所娛,如何更朝夕。晨興涉清洛,訪子高陽宅。莫言往來疏,駑馬知阡陌[21]300。
詩歌題目標明“直寄鄙懷聊以為答”,則其本意及內(nèi)容在于自敘隱逸懷抱,而非答友人贈詩。《答韓庫部協(xié)》:
良玉表貞度,麗藻頗為工。名列金閨籍,心與素士同。日晏下朝來,車馬自生風。清宵有佳興,皓月直南宮。矯翮方上征,顧我邈忡忡。豈不愿攀舉,執(zhí)事府庭中。智乖時亦蹇,才大命有通。還當以道推,解組守蒿蓬[21]306。
詩歌描繪作者身在朝堂而心同素士,雖處振翅高飛之際,內(nèi)心卻悵然若失、憂悶不樂,并非不愿高舉,實因才智不足,只愿辭官歸于蓬蒿?!洞饡承敗?
偶然棄官去,投跡在田中。日出照茅屋,園林養(yǎng)愚蒙。雖云無一資,樽酌會不空。且欣百谷成,仰嘆造化功。出入與民伍,作事靡不同。時伐南澗竹,夜還澧水東。貧蹇自成退,豈為高人蹤。覽君金玉篇,彩色發(fā)我容。日日欲為報,方春已徂冬[21]320。
詩歌主旨在于描繪自己棄官歸隱,躬耕田畝、與農(nóng)人融洽相處的安樂生活。丘為《答韓大》:
行人輩,莫相催,相看日暮和徘徊。登孤舟,望遠水,殷勤留語勸求仕。疇昔主司曾見知,琳瑯叢中拔一枝。且得免輸天子課,何能屈腰鄉(xiāng)里兒。長安落葉酒,或可此時望攜手;官班服色不相當,拂衣還作捕魚郎[22]1冊:947。
旨在訴說歸隱之志,未言及友人贈詩內(nèi)容。晚唐五代時期,孟貫《山中答友人》:
偶愛春山住,因循值暑時。風塵非所愿,泉石本相宜。坐久松陰轉,吟馀蟬韻移。自慚疏野甚,多失故人期[22]5冊:64。
全篇訴說自己本性疏野,只愛山林,與俗世、故人相疏遠,描繪了閑適幽寂的隱居生活。上述皆為答詩所呈現(xiàn)的自敘特征,至于在本無限制的贈詩中自我抒寫的作品,更是比比皆是。如盧照鄰《贈益府群官》以鳥為喻,訴說自己耿介懷抱;陳子昂《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抒發(fā)自己報國無門、歸隱不得的苦悶與矛盾心情;王維《贈從弟司庫員外絿》全篇表達歸隱之志;孟浩然《入陜寄弟》回憶自己羈旅漂泊生涯,《書懷貽京邑同好》歷述家世與懷才不遇之身世,表達對仕途的渴望與希望得到援引之意;暢當《南充謝郡游澧州留贈宇文中丞》述己本為淪落之人而誤入官場,郁郁寡歡,將要歸去之意;等等。
自周若水以至孟貫,諸人作品皆自說自話,不涉友人贈答,其內(nèi)容、旨趣多為隱逸、固窮之類,與陶淵明贈答詩相近。且諸人深受陶淵明影響,已為不刊之論?!耙酝蹙S、孟浩然為中心,絕大多數(shù)寫過山水田園詩的盛唐士人無不受陶淵明影響”[23]152,丘為、張九齡等都明顯受到陶詩影響,“韋應物現(xiàn)存詩567首,其中明顯地留有陶詩印記的至少有45首,約占總量的7.9%……陶淵明的靈魂已經(jīng)作為一種藝術精神和人生境界深深化入到韋應物的靈魂里”[23]175。如此,則可以確認陶公贈答詩創(chuàng)立之自敘手法、自我抒寫的新范式,在后世蔚成風氣。
陶淵明有著高度的個體自覺,常以“自我”作為詩文的中心主題。受此影響,又出于政治辯解的目的,其贈答詩常用自敘手法,描繪隱居生活、表達固窮守節(jié)的隱居之志,并因此而呈現(xiàn)出“個性自足”特征。其贈答詩塑造了陶淵明最初的文化形象,也開創(chuàng)了贈答詩書寫新范式,在后世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