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軍
(湖南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湘潭,411201)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在“民主”和“科學”的旗幟下,西方的各種“主義”紛至沓來,在中國思想界形成了一個“主義狂飆”的思想解放的局面。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是在同輸入的各種反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等“主義”的競爭、斗爭中發(fā)展起來的。20世紀初,中國思想界展開了“問題與主義”之爭、“馬克思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之爭和“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之爭。這三大論爭便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思想界早期傳播所引起的思想論爭的真實反映。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把這三大論爭投射到湖南思想界,并引起了強烈的思想碰撞和反響,其相應地體現(xiàn)在:“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方法之爭、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之爭及其與無政府主義之爭——“安社”與“馬社”之爭等三個方面。本文擬就這一問題作一初淺地探討,以求教于學界同仁。
胡適于1919年7月20日在《每周評論》第31號上發(fā)表了他的政治宣言即《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打破了他從美國回來后“打定20年不談政治”的誓言,挑起了“問題與主義”之爭。同年8月7日,李大釗在《每周評論》第35號上發(fā)表了《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展開了與胡適的思想論爭。正如胡適所回憶的那樣,我的政治宣言“引起了無數(shù)的抗議:北方的社會主義者駁我,南方的無政府主義者痛罵我”[1]364?;诖耍m又相繼發(fā)表了《三論問題與主義》《四論問題與主義》[2]進行答辯和反駁。從表面上來看,“問題與主義”之爭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統(tǒng)一戰(zhàn)線內(nèi)部發(fā)生的關(guān)于“如何改造中國社會”問題的不同主張之間的一次理性探討[3],而實質(zhì)上是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與以胡適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者的論爭,是要采取“零碎解決”的改良主義手段還是“根本解決”的社會革命手段的論爭。
“問題與主義”之爭的時間盡管短暫,但是卻觸及到了當時中國社會所處時代發(fā)展階段的“焦點問題”。馬克思指出:“問題是時代的格言,是表現(xiàn)時代內(nèi)心狀態(tài)的最實際的呼聲?!盵4]203當時,中國外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內(nèi)受封建階級的統(tǒng)治,可謂處于“亡國滅種”的危難境地。那么,如何擺脫中國危機困境呢?是“零碎解決”還是“根本解決”?長期以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中國思想界。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挑起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明確提出了當時社會所處時代的“焦點問題”。在此之后,當時國人的持續(xù)思考和辯論中,即使后來轉(zhuǎn)變?yōu)樵缙隈R克思主義者中的不少人仍然受胡適觀點的些許影響,其中,當時還未轉(zhuǎn)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的毛澤東,就是其特殊的一例。受其影響,毛澤東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問題”主義者,注重從研究“具體問題”入手來解決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他曾經(jīng)主張在湖南策劃成立一個“問題研究會”組織,并專門為此起草了研究會章程,后來被北京大學學會鄧中夏于1919年10月23日刊登在《北京大學日刊》第467號上。毛澤東草擬的問題研究會章程共計12條,列出71項問題、140余個。與此同時,他明確指出,研究問題必須把學理作為根據(jù)。因此,在研究各種問題之前,必須研究各種“主義”問題,進而具體列出了哲學上之主義等十種“特須注重研究之主義”。盡管如此,當時“中國壞空氣太深太厚”的緣故,再加上湖南地方改革運動的失敗,這些因素促使其改變了從之前注重“零碎解決”的具體問題轉(zhuǎn)而注重“根本解決”的“主義”問題。正如毛澤東所說:“主義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趨勢?!盵5]97“問題與主義”之爭不僅影響了當時毛澤東等人,而且還明顯影響到了新民學會內(nèi)部關(guān)于“改造中國和世界的方法之爭”的討論。換句話說,“改造中國和世界”的方法之爭是“問題與主義”之爭在湖南的具體反映。
新民學會于1918年4月17日在湖南省城岳麓山劉家臺子蔡和森家創(chuàng)建。新民學會成立之初是以“革新學生,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5]3為宗旨,1921年1月1日將其修改為“改造中國和世界”。新民學會成立后,注重“會友向外發(fā)展”[5]5,在其倡議下積極發(fā)起了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到1920年6月中旬,新民學會的會員前后分批到達法國,包括蕭子升、蔡和森等16人。按照新民學會的章程第5條:“會員對于本會每年負一次以上通函之義務,報告己身及所在地狀況與研心得,以資互益?!盵5]3在法國蒙達尼的蔡和森很快成為新民學會在國外的中心,通過蔡和森與國內(nèi)新民學會會員毛澤東等人的通信聯(lián)系,把國內(nèi)外新民學會會員緊密聯(lián)系成為一個整體。1920年6月18日,到達法國的蕭子璋和陳贊周等人將同年5月8日上海半淞園會議的情況傳達給了蕭子升和蔡和森等在法國的會員。根據(jù)上海半淞園會議關(guān)于“巴黎等會友較多之處,可組織學術(shù)談話會,定期會集”[5]9的會議決定,他們商定于7月5日在法國各地新民學會會員到法國蒙達尼聚會。7月5日,會員們紛紛從法國各地趕往蒙達尼。他們在蒙達尼公學連續(xù)5天(即7月6日—10日)開會。與會者有蕭子升、蔡和森等13名會員以及部分勤工儉學勵進會會員等20余人。會議從個人感想、會務進行、求學方法和進行個性的批評以及介紹德國方面進行了交流。7月7日和7月8日上午,會議用一天半時間主要圍繞“會務進行”的方針進行了討論,一致同意將其方針修改為“改造中國與世界”。但是在討論通過走什么樣的道路,以及采用什么樣的方法達到“改造中國與世界”這一目的時,會員們之間產(chǎn)生了思想分歧及其爭論,一派以蔡和森為代表,一派以蕭子升為代表。這是“問題與主義”之爭在新民學會法國會員中的具體反映,實質(zhì)上是對“零碎解決”還是“根本解決”中國問題探討的延續(xù)。
蔡和森主張組織共產(chǎn)黨,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蔡和森在8月13日給毛澤東的信中,詳細論述了他在蒙達尼會議上對走俄國式社會革命道路的認識。他明確指出:“我近對各種主義綜合審諦,覺社會主義真為改造現(xiàn)世界對癥之方,中國也不能外此。社會主義必要之方法:階級戰(zhàn)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盵5]129他認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克敵制勝的法寶,并闡述了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理由。蕭子升主張以教育為工具的溫和革命,實行工會合作社的改良主義,“其意頗不認俄式—馬克斯式—革命為正當,而傾向于無政府—無強權(quán)—蒲魯東式之新式革命,此較和而緩,雖緩然和?!盵5]137實質(zhì)上,這種“蒲魯東新式革命”是走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的道路,而不贊成走俄國式社會革命道路。針對蕭子升主張溫和的革命的觀點,蔡和森對此反駁道:“俄式革命的出發(fā)點就是唯物史觀,方法就是階級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目的是創(chuàng)建共產(chǎn)主義社會。用溫和方法的革命就是一廂情愿,是主觀的幻想,自有階級斗爭以來,沒有哪個腐朽階級是自動退出歷史舞臺的。以教育為工具的革命,從改造人心入手,當然也是一種革命,是和緩的,但不知道哪一年能把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盵6]42兩人的意見觀點相左,針鋒相對,僵持不下。但是他們二人的爭論對蔡暢、向警予、李富春等部分會員觸動很大,使得他們加深了對馬克思主義和對俄國十月革命道理的理解和認識,逐步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
然而,也有會員贊成蕭子升的意見而不贊成蔡和森的。李維漢于1920年8月28日在給毛澤東的信中,明確指出不贊成俄國式的社會革命,主張用分工協(xié)作的方法進行社會改造?!岸韲降母锩?,我根本上有未敢贊同之處,但也不反對人家贊成他,或竟取法他,說來很長,且待研究?!盵5]143-144在這種相持不下的情況之下,蕭子璋于1920年7月11日在給陶毅的信中,較早簡單介紹了蒙達尼會議的情況和在法會友的生活狀況,但是并沒有介紹蒙達尼會議上會員的思想分歧。在此之后,蕭子升、蔡和森和李維漢三人分別寫信給毛澤東,各自表述了自己的主張。毛澤東于同年12月1日專門給蕭子升、蔡和森并在法諸會友寫了復信。對于“改造中國與世界”之方針,他極力表示贊同。然而,對于達到“改造中國與世界”目的的方法,毛澤東對蔡和森的主張“表示深切的贊同”,是不得不采用的一個變計,而對蕭子升和李維漢的主張“不表同意”,他認為“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5]148。
為了統(tǒng)一學會會員的思想認識,毛澤東和何叔衡等國內(nèi)的會員于1921年元旦在長沙召開新年大會,重點是繼續(xù)討論蒙達尼會議討論所沒有解決的問題,也即是“改造世界與中國”的方法之爭。1921年1月1日至3日,新民學會在長沙潮宗街文化書社召開新年大會。為了開好這次大會,他們事先作了充分的準備,專門發(fā)了一個通告。根據(jù)巴黎會友或其他同人的提議,他們列出“新民學會應以甚么作共同目的”“達到目的須采用甚么方法”“方法進行即刻如何著手”等12項問題。1月1日,新年大會于上午10點準時開始。會議由何叔衡主持。先由毛澤東報告開會理由及其召開學會的經(jīng)過,然后毛澤東介紹巴黎會友召開蒙達尼會議的討論結(jié)果,緊接著著重圍繞上述頭三個問題展開激烈地討論。在討論學會的目的時,有人主張采用蒙達尼會議的意見,即“改造中國與世界”;有人主張把中國去掉采用“改造世界”;有人主張“改造中國及世界”或“改造中國并推及世界”;有人主張“改造東亞”;有人主張用“促進社會進化”。毛澤東主張:“改良是補綴辦法,應主張大規(guī)模改造。至用‘改造東亞’,不如用‘改造中國與世界’,提出‘世界’所以用吾儕的主張是國際的;提出‘中國’,所以明吾儕的下手處;‘東亞’無所取義。中國問題本來是世界的問題;然從事中國改造不著眼及于世界改造,則所改造必為狹義,必妨礙世界?!盵5]18在討論達到目的須采用方法時,受“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影響,毛澤東提出了五種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即社會政策、社會民主主義、激烈方法的共產(chǎn)主義(列寧的主義)、溫和方法的共產(chǎn)主義(羅素的主義)和無政府主義。何叔衡首先代表會員發(fā)言指出,他“主張過激主義。一次的擾亂,抵得二十年的教育,我深信這些話”[5]23。毛澤東非常贊同何叔衡的意見,他接下來對上述五種方法逐一進行了闡述:“社會政策,是補苴罅漏的政策,不成辦法。社會民主主義,借議會為改造工具,但事實上議會的立法總是包含有產(chǎn)階級的。無政府主義否認權(quán)力,這種主義,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溫和方法的共產(chǎn)主義,如羅素所主張極端的自由,放任資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睂τ诩ち曳椒ǖ墓伯a(chǎn)主義,“激烈方法的共產(chǎn)主義,及所謂勞農(nóng)主義,用階級專政的方法,是可以預計效果的。故最宜采用的”“因俄式系諸路皆走不通了新發(fā)明的一條路,只此方法較之別的改造方法所含可能的性質(zhì)為多”。[5]18然而,我們還可以從其他會員的主張見證“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影響。例如,彭璜強調(diào)指出:“吾人有講主義之必要。講主義不是說空話?!盵5]24陳啟民對此則明確指出:“言教育,言實業(yè),須用勞農(nóng)主義。診病須從根本入手,一點一滴,功遲而小?!盵5]25周惇元對此則明確指出:“無政府主義不能行,因人性不能皆善,中國目下情形非破壞不行。惟于過激主義不無懷疑,束縛自由,非人性所堪。宜從教育入手,逐漸進步,步步革新。吾人宜先事破壞。破壞后建設事業(yè)宜從下級及根本上著手?!盵5]25“從下級入手,宜漸進,重普遍,立腳宜穩(wěn),點滴做去。”[5]26鄒泮耕也明確指出:“世界是積漸進化的,宜點滴改造,宜溫和?!盵5]27這就印證了謝覺哉日記記載新民學會年會“主義”爭論激烈的判斷。據(jù)《謝覺哉日記》1921年1月3日記載:“(前略)連日新民學會開會,關(guān)于主義爭辯甚厲?!粚W會,則以奉同一主義為宜?!盵5]26
20世紀初,基爾特社會主義作為一種社會主義思潮首先出現(xiàn)在英國并有所實踐。后來,這一思想逐漸被傳入中國,特別是羅素來華講學更是推動了基爾特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它曾有過短暫的盛行,但很快就銷聲匿跡了。繼美國實用主義學者杜威應邀來華講學后,1920年10月,英國學者羅素應梁啟超等人的邀請也來華講學,宣傳基爾特社會主義,研究中國當時的社會狀況,探求中國社會改造之法。為了歡迎羅素來華講學,有人專門組織羅素研究會,甚至還創(chuàng)辦了《羅素月刊》。上海《時事新報》、北京《晨報》等當時屬于研究系的主要報刊對羅素的中國之行廣為宣傳報道,一時間轟動了整個中國思想界。羅素作為基爾特社會主義的主要代表,加上他不久前(即1920年5月11日和6月16日)親身蘇俄之行,當時中國不同思想層次的人都寄希望于羅素,希冀他能為中國的社會改造指點迷津。我們也可以從羅素于10月18日在給柯莉的信中得到印證:“他們不要技術(shù)哲學,他們要的是關(guān)于社會改造的實際建議?!盵7]羅素在華講演的內(nèi)容龐雜,不僅包括數(shù)學邏輯和哲學問題,還包括蘇俄布爾什維克等問題,其中針對中國社會狀態(tài),特別強調(diào)“開發(fā)實業(yè)”“興辦教育”和“走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短暫的中國之旅中,羅素思想上先后經(jīng)歷了基爾特社會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到蘇俄式的國家社會主義的轉(zhuǎn)變?!盵8]
張東蓀于1920年11月5日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了《由內(nèi)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文章中,他極力贊成并且附和羅素的基爾特社會主義的主張。他強調(diào)指出,救治中國惟有通過一條路,即“增加富力。而增加富力就是開發(fā)實業(yè)”。究其原因在于“中國的唯一病癥就是貧困,中國真窮到極點了”[9]616。正因為如此,在他看來,中國現(xiàn)在還沒有談論甚么“主義”的資格,更沒有采取甚么“主義”的資格。因此,他認為,如果有一個“主義”的話,“就是使中國人從來未過過人的生活的,都得著人的生活,而不是歐美現(xiàn)成的甚么社會主義、甚么國家主義、甚么無政府主義、甚么多數(shù)派主義等”。[9]616一石激起千層浪,他掀起了關(guān)于與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論爭。以梁啟超、張東蓀等為首的研究系,是基爾特社會主義的積極鼓吹者。他們在上?!稌r事新報》上專門開辟《社會主義專欄》,宣傳基爾特社會主義,贊同、附和和發(fā)揮羅素關(guān)于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觀點,反對馬克思主義。陳獨秀等馬克思主義者在《民國日報》《新青年》等報刊雜志上紛紛發(fā)表文章,闡述對“中國社會的未來前途”的見解,形成了“馬克思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之爭。從表面上來看,社會主義之爭是基爾特社會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之爭,而實際上是當時中國應該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路徑選擇問題。
“馬克思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之爭在湖南思想界的反映比較激烈。1920年10月,湖南省教育會邀請杜威、羅素等西方學者及其隨行人員等來湘講學,并專門組織了講學籌備會。羅素因為行程安排和身體精力問題不能在湖南久留?;诖?,講學籌備會不得不對講演時間進行調(diào)整。按照原計劃準備安排羅素講演九次,但是羅素于10月26日中午才抵達長沙,講學籌備會只好利用現(xiàn)有時間(即同日下午、當天晚上和27日一整天),臨時作出調(diào)整安排講演六次,27日晚離湘北上。羅素在湘講演了《布爾札(什)維克與世界政治》。羅素盡管承認“布爾札(什)維克是應世界的潮流而生的”,但是他“自己并不十分贊成布爾札(什)維克”,明確表示是布爾什維克的反對者。他在講演中對馬克思主義和俄國布爾什維克進行了誣蔑和反擊,如“現(xiàn)在世上反對布爾札(什)維克的人狠多,而布黨又用極強硬利害的手段壓制世界,兩者沖突,難免不發(fā)生戰(zhàn)爭?!覀儽仨毾氤隽忌频姆椒ㄊ惯@沖突力消滅,然后不致有戰(zhàn)爭發(fā)現(xiàn)”[10]97-98。對于中國而言,他認為,“中國人不必明白這主義”,并明確指出“共產(chǎn)主義宜于工業(yè)國,不適于農(nóng)業(yè)國”[10]112,“中國除已開發(fā)實業(yè)外,無以自立”[9]616。因此,他認為改造社會的良善之法根本在于“教育”。
羅素頂著“世界名人”“模范的英國學者”和“進步學者”等多個光環(huán),使得他具有基爾特社會主義思想傾向的主張在中國包括湖南思想界在內(nèi)頗有市場。其實,當時很多人迷信“教育救國”和“實業(yè)救國”等改良主義的道路,反對走社會革命的道路。與此同時,這些觀點在新民學會也有反映,會員蕭子升在法國召開蒙達尼會議上,明確主張實行以教育為工具的溫和的革命,實行社會改良。李承德在新民學會新年大會上也主張用羅素的溫和辦法,先從教育下手,做個性之改造。
羅素在湘講演宣傳的所謂“社會主義”,直接影響到馬克思主義在湖南的傳播。鑒于此,湘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也積極參加到對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之中。毛澤東利用講學速記身份之便,除了專門組織新民學會會員旁聽講演之外,他還和會員們之間通過書信或開會辯論等方式認真展開相關(guān)討論。毛澤東于1920年11月在給蕭旭東、蔡林彬并在法諸會友的信中,講到關(guān)于達到目的的方法時,對于羅素的政治主張,他認為,蕭子升等人意見和羅素是相同的,名義上贊成共產(chǎn)主義,但實質(zhì)上反對勞農(nóng)專政,反對流血革命。鑒于此,他對羅素的主張進行了駁斥,講到“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在信中,他還講到,對于羅素的主張,“曾和蔭柏、禮容等有極詳之辯論?!盵5]148針對羅素等人認為當時中國的產(chǎn)業(yè)落后,無產(chǎn)階級人數(shù)尚少,只能等到資本主義發(fā)展后再行社會改造的所謂言論,彭璜對此更是直接進行駁斥:“物質(zhì)文明不高,不足阻社會主義之進行?!盵5]24他認識到中國國情和俄國國情相近,因而“俄之過激主義可以行于中國”[5]24-25。當時,在法國的蔡和森于1921年1月21日在給陳獨秀的信中表征自己的見解,明確指出:“對于初期的社會主義,烏托邦的共產(chǎn)主義,不識時務穿著理想的繡花衣裳的無政府主義,專主經(jīng)濟行動的工團主義,調(diào)和勞資以延長資本政治的基爾特社會主義,以及修正派的社會主義,一律排斥批評,不留余地?!盵11]837因而陳獨秀旗幟鮮明地指出:“和森為極端馬克思派,極端主張:唯物史觀、階級戰(zhàn)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11]837
無政府主義是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的社會思潮,是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矛盾的產(chǎn)物。列寧稱“它是失常的知識分子或游民的心理狀態(tài)”[12]218。20世紀初,無政府主義作為一種社會主義學說介紹到中國。辛亥革命后,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無政府主義得到了廣泛傳播,在中國思想界曾一度占據(jù)優(yōu)勢。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17年以后,全國各地先后出現(xiàn)無政府主義團體高達90多個,創(chuàng)辦刊物有《天平》(平社)等70多種,形成了無政府主義的巔峰時期。[13]164-165一些早期共產(chǎn)主義先進知識分子曾不同程度地受到它的影響,有的還一度經(jīng)歷了信仰和崇尚無政府主義的思想過渡階段。因為他們當時思想處于“思想混沌期”,不能認清無政府主義的本質(zhì)和危害,不能正確區(qū)分劃清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界限。如李大釗曾認為,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思想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一個補充;陳獨秀在《新青年》上也曾發(fā)表宣傳和贊揚無政府主義的相關(guān)文章,如《談政治》;毛澤東承認曾經(jīng)“贊同許多無政府主義的主張”[14]9;惲代英曾談到,“我信安那其主義已經(jīng)七年了,我自信懂得安那其的真理”[15]101。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前,一些無政府主義者曾和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合作,積極參加全國各地的共產(chǎn)主義小組,共同推動工人運動的發(fā)展。后來由于“主義”的思想分歧,中國無政府主義者逐漸走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反面。
“五四”前后,黃凌霜是這一時期信仰和崇尚無政府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1919年,黃凌霜先后發(fā)表《評〈新潮雜志〉所謂今日世界之新潮》和《馬克思學說的批判》等文章,旗幟鮮明地主張“我們極端反對馬克斯(思)的集產(chǎn)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展開了批駁,正式挑起了“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之爭。在此之后,區(qū)聲白等無政府主義者也紛紛發(fā)表文章加入到批判馬克思主義的隊伍之中。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促進了無政府主義的廣泛傳播,也極大地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并迅速占領(lǐng)了中國思想界。陳獨秀于1920年9月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談政治》一文。該文公開對無政府主義進行思想批判,拉開了馬克思主義反對無政府主義的序幕。其后,李大釗、施存統(tǒng)等其他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也紛紛發(fā)表文章加入到批判無政府主義的論戰(zhàn)當中。雙方論爭的焦點主要集中在自由問題、反對包括無產(chǎn)階級專政在內(nèi)的“一切強權(quán)”問題以及自發(fā)革命與革命組織問題等。通過思想論爭,尤其是在自發(fā)革命與革命組織問題方面,使得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認識到,必須達到自覺革命的政治覺悟,實現(xiàn)革命目標的堅實保障是組織嚴密的革命團體。從本質(zhì)上來看,“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之爭就是要不要建立無產(chǎn)階級政黨,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也就是徹底改造中國社會的道路選擇問題。
“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思想論爭在湖南思想界的反映也比較激烈?!鞍采纭迸c“馬社”之爭便是其具體體現(xiàn)。1922年11月15日,易家鉞在論述社會主義與湖南青年時,曾談到“我雖回湖南不久,但我知道湖南青年現(xiàn)在顯然分兩派,一派是主張無政府主義的,所謂安那其信徒,他們的縮名叫做‘安社’;一派是主張馬克思主義的,所謂馬克思黨徒,他們的縮名叫做‘馬社’,并且聽得說這兩派的爭辯非常激烈!我真不能不佩服我們湖南人的一種好新而勇進的精神!”[16]224所謂“安社”是當時長沙信仰無政府主義的組織團體之一。此外,還有長沙星社。他們在湖南宣傳無政府主義比較賣力,大力翻印無政府主義的書籍進行宣傳,如《民聲》《互助論》《克魯泡特金底思想》《近代科學與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等。正如《長沙安社特別啟事》中所說:“關(guān)于無政府主義書籍,譯成中文的很有幾種,除《互助論》商務印書館尚有買的外,其余《克魯泡特金底思想》和克氏杰著《近代科學與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等,雖幾次翻印,都已絕版。本社現(xiàn)在籌備翻印,大約不久即可就緒,特此預告?!盵11]1401他們認為,所謂真正的社會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因此,“不良之社會制度,非急謀改造不可”,而進行“社會改造”或“社會革命”的工具非無政府主義莫屬。
當時湘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無政府主義進行了反對和批駁,加入到了對無政府主義的論戰(zhàn)當中。蔡和森在1920年8月13日和9月16日給毛澤東的兩封信中對無政府主義進行了批判和駁斥,認為“社會主義真為改造世界對癥之法”,而實行“社會主義必要之方法:階級戰(zhàn)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而不是無政府主義,并且闡述了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理由和不能實行無政府主義的理由。他還論述到,共產(chǎn)主義社會和無政府主義的目的盡管相似,但是要達到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最后理想,實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一個惟一無二的方法,舍此無方法”[5]162。正如其所說:“等到共產(chǎn)主義的社會組織世界組織完成了,階級沒有了,于是政權(quán)與國家一律取消。故現(xiàn)在各國的無政府黨與工團的見到了的份子,業(yè)已改了傾向,我不信這種傾向會錯的。無政府黨最后的理想我以為列寧與他無二致。”[5]162毛澤東將蔡和森的來信及時轉(zhuǎn)告了在長沙的新民學會會員,并就其中的問題組織會員進行討論。1920年12月1日,他在給蕭子升、蔡和森并在法諸會友的回信中講到采用“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方法時,其中就談到了對無政府主義的質(zhì)疑:“我的理由卻不僅在無強權(quán)無組織的社會狀態(tài)之不可能,我只憂一到這種社會狀態(tài)實現(xiàn)了之難以終其局?!盵5]1501921年1月1日,毛澤東在新民學會新年大會上討論到達目的采用的方法時,明確指出:“無政府主義否認權(quán)力,這種主義,恐怕永世都做不到?!盵5]231921年1月21日,他在給蔡和森的回信中,明確指出:“我現(xiàn)在不承認無政府的原理是可以證實的原理,有很強固的理由”[5]162-163,這是因為“非得政權(quán)則不能發(fā)動革命,不能保護革命,不能完成革命”[5]163。
湖南第一師范同學會在1921年10月22日召開年會,并同時歡送即將赴俄國參加莫斯科遠東各國共產(chǎn)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夏曦。在會上,毛澤東、何叔衡、鄧中夏、陳章甫等曾與無政府主義者熊夢飛進行了論爭。據(jù)謝覺哉日記記載,熊夢飛鼓吹:“我們要為學理的結(jié)合,不可為黨派的結(jié)合?!盵17]62毛澤東則針鋒相對地指出:“從前學校是沒主義的,所標的主義又不正確,結(jié)果是莽撞瞎說,鬧不出什么名堂。我們總要為有主義的進行。”[17]62為了劃清馬克思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界限,鄧中夏利用當天晚上的時間專門在師范學校作了《共產(chǎn)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比較》講演。他指出:“共產(chǎn)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終極目的沒有什么兩樣。無政府主義的好處,共產(chǎn)主義都包有。共產(chǎn)主義的好處,無政府主義卻沒有了。共產(chǎn)主義有目的,實行有步驟、有手段、有方法。反之無政府主義除視為掌上珠的圖案畫、繡花衣、最美妙的理想以外,卻空空毫無所有?!盵6]49
1922年5月,共產(chǎn)黨黨員彭粹夫在湖南《大公報》上發(fā)表了《我們?yōu)槭裁粗鲝堮R克斯(思)主義》一文。他在該文中對無政府主義進行了批判,認識到帝國主義、地主、資本家、軍閥、官僚等剝削階級“絕不是組織的無產(chǎn)階級所能打倒”,因此,要打倒他們“就必須要個強固的政府——無產(chǎn)階級組成的政府”,而不是基爾特社會主義、工團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因此,他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們的主張,就是‘用馬克斯(思)主義,改造中國’?!盵11]855根據(jù)我國社會的特殊情形,我們也只能按照馬克思主義來解決我們的問題,正如其所說:“無產(chǎn)者……只有趕快團結(jié),趕快訓練之成為革命軍,照依馬克斯(思)指示我們的‘階級斗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共產(chǎn)’的三步路,按時作去,唯一的解決法,便只在這里了。我們相信馬克斯(思)決不會哄我們的?!盵11]855-856
為了肅清無政府主義在湖南工人中的影響,幫助信仰無政府主義的人做好“思想改造”工作,就必須認真把握斗爭策略,正確區(qū)分無政府主義學說與信仰無政府主義的人,爭取和團結(jié)他們。毛澤東等早期共產(chǎn)黨人對信奉無政府主義的團體——湖南勞工會的改造工作就是明顯的一例。1920年10月24日,黃愛、龐人銓在湖南通俗教育館召開湖南勞工會第一次籌備會。10月27日,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黃愛在給陳獨秀的信中,報告湖南勞工會籌備情形,其宗旨為“改造物質(zhì)的生活,增進勞工的智識”,并聲稱“我們的‘會’系合議制,鏟除領(lǐng)袖的”。[18]13711月21日,作為第一個湖南工人團體——湖南勞工會在長沙教育會坪正式召開成立大會。湖南勞工會在毛澤東、何叔衡、彭璜等人的努力和幫助下,他們克服了只做經(jīng)濟斗爭、不做政治斗爭的弱點,擺脫了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影響,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道路。據(jù)易禮容于1979年8月22日和24日談話中回憶:“1921年底的一天,毛澤東同志找我說:我們找黃、龐談一談吧。我說:好,我去約。這之后不久,我約黃愛來文化書社。那次,他穿一身青布衣服,我仿佛記得起他的樣子來。我對他說,潤之約你談話,你愿不愿?他說要得。過了幾天,他們談過了。后來我問潤之:你們談了嗎?他說:談了,談得很好,他表示愿意同我們一起干。大概就這樣介紹他入團了?!盵18]3491921年11月21日,為了紀念湖南勞工會成立一周年,毛澤東在《勞工周刊》紀念特刊號上發(fā)表《所希望于勞工會的》。他在文中指出:“勞動組合的目的,不僅在團結(jié)勞動者以罷工的手段取得優(yōu)益的工資和縮短工作時間,尤在養(yǎng)成階級的自覺,以全階級的大團結(jié),謀全階級的根本利益。這是宗旨所在?!盵18]139-140與此同時,為了洗刷無政府主義在青年學生、青年工人中的影響,湖南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采取靈活的形式,例如,利用文化書社和青年團員張文亮組織的“日新社”等與他們相互交心,幫助他們擺脫無政府主義的影響。據(jù)張文亮日記1920年11月21日記載:“由文化書社易禮容邀了‘日新社’(張文亮負責)、‘博愛社’(無政府主義團體)的青年好友同游岳麓?!碑敃r他們把其稱為“星期同樂會”,憑借這種活動邀請無政府主義者一道游覽橘子洲頭、天心閣、碧浪湖等名勝古跡游玩、漫談,交換學習心得,用馬克思主義啟發(fā)和教育他們,積極幫助他們實現(xiàn)轉(zhuǎn)化。通過這些活動,許多湖南青年拋棄了無政府主義,轉(zhuǎn)而信仰馬克思主義。當年,人們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安馬合流”。
“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方法之爭、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之爭和與無政府主義——“安社”與“馬社”之爭是20世紀初中國思想界三大論爭在湖南思想界的具體反映。通過與非馬克思主義思潮的思想論爭,運用馬克思主義這一思想武器來進行“社會改造”和“社會革命”成為湖南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基本共識和行動指南,逐步確立了馬克思主義在湖南思想界的指導地位。這不僅為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在湖南的建立和發(fā)展,而且也為湘籍馬克思主義群體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