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春

大約是因了筆者研究王羲之的緣故，常有朋友詢問我這個(gè)問題：王羲之父子及子孫之名為何不諱“之”字名諱？因此我也一直想找個(gè)機(jī)會(huì)專門談一下。以下這篇小文就是對此問題所做的解答。

王羲之究竟要不要避諱？若避諱，王氏父子祖孫名中皆同名“之”字的現(xiàn)象又何以解釋？答案是肯定的。魏晉南北朝人重諱，于士族尤嚴(yán)。《顏氏家訓(xùn)》卷二〈風(fēng)操篇〉六所謂“今人避諱，更急于古”1[北齊]顏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xùn)集解》，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1993年。，道出了南北朝避諱森嚴(yán)的事實(shí)。學(xué)者對此均無異詞，如清人趙翼曰：“六朝時(shí)最重犯諱”2[清]趙翼撰，《陔余叢考》，卷三十一，新文豐出版社，1975年。；陳垣曰：“避諱至?xí)x，漸臻嚴(yán)密”3陳垣著，《史諱舉例》卷八“晉諱例”條，科學(xué)出版社，1958年。下略稱《舉例》。；陳寅恪曰：“六朝士族最重家諱”4陳寅恪撰，〈崔浩與寇謙之〉，《金明館叢稿初編》所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等等，已成史家常識，不煩贅辭。王羲之本人也同樣重家諱，他因避其祖王正名諱，將“正月”改寫作“初月”或“一月”5遼寧博物館摹搨本《萬歲通天進(jìn)帖》第二帖王羲之《初月帖》云：“初月十二日，山陰羲之報(bào)……”即是其例。關(guān)于此事，歷來均無異議。如宋陸游（1125—1210）《老學(xué)庵續(xù)筆記》一卷：“王羲之先諱正,故法帖中謂‘正月’為‘一月’，或?yàn)椤踉隆?，其他‘正’以‘政’字率以‘正’代。”張淏《云谷雜記》卷二:“王羲之祖尚書郎諱正，故羲之每書正月,或作‘一月’，或作‘初月’；他‘正’字皆以‘政’字代之，如‘與足下意政同’之類即是。后人不曉，反引此為據(jù),遂以‘正’、‘政’為通用，非也?！敝苊埽?232—1308）《齊東野語》卷四“避諱”條：“王羲之父諱正（祖父名之誤，其父名曠），故每書正月為初月，或作一月，余則以政代之?！惫暑悤豸酥对聝x》片言:“日往月來，元正首祚”中有“正”字，現(xiàn)既知王羲之不書“正”而以“初”“一”代之，則類書所引有“正”者，其諱字當(dāng)為后人改回者明矣。即與《晉書〈王羲之傳〉》引〈蘭亭序〉文，將帖本“攬”字改回作“覽”之例同。，可知他確實(shí)遵守當(dāng)時(shí)的諱禮。

那么，王羲之子孫輩為何不諱“之”字？歷來學(xué)者有不同的見解。

1.清人周廣業(yè)對此現(xiàn)象的解釋是：

“之”是語助，二字作名，所重原在上一字。然父子祖孫，名皆連“之”，有如昆季，亦所不可也。6[清]周廣業(yè)撰，徐傳武、胡真校點(diǎn)，《經(jīng)史避名匯考》，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以下簡稱《匯考》。

2.胡適認(rèn)為：

東晉人往往把單名拉長一字，其法以加“之”字最為普通。不管“之”字前的字是否動(dòng)詞，是否可有“之”字作“止詞”?！棒酥敝皇恰棒说摹?，等于“阿羲”。故我現(xiàn)在假定東晉劉宋時(shí)人的“之”字雙名，并無特殊意義，只是三百年單名的習(xí)慣的余波，只是從單名變到雙名的一個(gè)最便利的、最普遍的方法。7姜義華主編，《胡適學(xué)術(shù)文集·語言文字研究》，中華書局，1993年。

3.陳寅恪以為此事與瑯邪王氏世奉天師道有關(guān)，他在〈崔浩與寇謙之〉中論道：

蓋六朝天師道信徒之以“之”為名者頗多，“之”在其中，乃代表其宗教信仰之意，如佛教徒之以“曇”“法”為名相類。東漢及六朝人依公羊春秋譏二名之義，習(xí)用單名。故“之”字非特專之真名，可以不避諱，亦可省略。六朝禮法，士族最重家諱，如瑯邪王羲之、獻(xiàn)之父子同以“之”為名，而不以為嫌犯，是其顯著之例證也。

又云：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guān)。

陳氏此說影響極大，爾來多為論者引用。如蕭遙天即是主張此說的主要代表之一,他在〈中國人名的研究〉“南北朝名字的宗教氣氛”條中，引清代趙翼《陔余叢考》之“元魏多以神將為名”條后議論道：“按，趙氏所提，有倒果為因之嫌，事實(shí)上元魏的這種命名，乃受漢人的影響。自漢季佛法東漸，至六朝而盛，張陵的五斗米道也于此時(shí)盛行，故當(dāng)時(shí)的知識分子，思想多是仙佛圣賢雜糅，命名也受影響，小名已不少僧哥、摩訶之類。觀《南北史表》，僧字在命名上的流行僅次于‘之’字，如烏丸王氏有僧辯、僧智、僧愔、僧修，瑯邪王氏更不避同名之諱?！?蕭遙天著，《中國人名的研究》，檳城教育出版公司，1970年。

以上諸家說法，頗涉及一些文獻(xiàn)考證問題。以下折衷諸家的觀點(diǎn)，并結(jié)合文獻(xiàn)考證，談?wù)劰P者看法。

陳說比起周、胡二說更有說服力，但需要指出的是不管哪一種說法，皆屬推測，并未出示證據(jù)。六朝人名固然帶“之”者多與宗教有關(guān)，然亦有無關(guān)者，不能一概而論。陳寅恪指出了這一現(xiàn)象也許與宗教有著某種關(guān)系，但他也只是疑似，并無提出確證以支持其說，即陳所謂“所以然之故”“不能詳知”者是也，未可遽定。王羲之、王獻(xiàn)之父子名同“之”而不嫌者，或可以從“名二字”之虛實(shí)，與“不偏諱”這兩個(gè)方面尋找答案。

所謂虛實(shí)，上引周說，以為“‘之’是語助，二字作名，所重原在上一字”；陳以為“‘之’字非特專之真名，可以不避諱，亦可省略”之說。二說均以為“之”乃虛字，亦可省略，不必重視。按，此說確為事實(shí)，其例可從文獻(xiàn)中得證者甚伙，如劉隗彈劾羲之兄王籍之，《晉書》卷六十九劉隗稱“王籍之”，而《通典》卷六十引劉隗彈劾文則稱“王籍”，即是其例證。

所謂偏諱，《禮記·曲禮上》規(guī)定“二名不偏諱”。意指名為二字者，不二字連稱，即不算犯諱。又云“二名不偏諱。夫子母‘征在’，言‘征’不言‘在’，言‘在’不言‘征’。”若以王羲之名為例，則王獻(xiàn)之只要不連稱其父“羲之”即可。魏晉南北朝士族人名中不諱“之”之理由或即本此也未可知?！安黄M”本只適用于“二名”即雙名，以瑯邪王氏人名譜而言，王氏一族中王覽至王羲之父叔伯輩為止，皆為單名，故須避諱，也不存在“不偏諱”問題。但從王羲之父叔伯輩以下，大致可分為二系：一系為王曠、廙、彬三支以及王舒一支,此系以下之子孫皆雙名，單名止于此世，如其代表者王曠子王羲之這一世以降，名中皆含“之”，父子祖孫名中有“之”而不須避諱，至長者甚至可以延續(xù)五、六世；另一系則主要是王氏中以王導(dǎo)為主的最為龐大繁茂的一支，此系仍延續(xù)單名，故父子祖孫依然避諱如舊,亦不存在“不偏諱”問題。至于二系之人名至王羲之這一代，含“之”與不含“之”二系，為何遽分彼此且涇渭分明？原由不得而知。關(guān)于王羲之父祖輩以上何以皆單名，或以為與東漢以來人習(xí)用單名有關(guān)也未可知9陳寅恪引“東漢及六朝人依公羊春秋譏二名之義，習(xí)用單名?！保ㄇ俺觯┻@一傳統(tǒng)說法來解釋此現(xiàn)象，似不確切(關(guān)于此問題，詳見[清]周廣業(yè)《匯考》，卷一，茲不詳引)。而陳垣則解釋為因王莽禁二名，他在《舉例》卷五“二名偏諱例”條言：“自王莽禁二字為名后,單名成俗者二三百年。其時(shí)帝王既無二名,自無所謂偏諱。宋齊而后, 二名漸眾?！保P(guān)于王莽禁二名記載，亦可參見《漢書》卷九十九〈王莽傳〉）此說較“依公羊春秋譏二名之義”說，或更近于事實(shí)，但也不是沒有疑問。比如王莽之禁何以延續(xù)二三百年？對此宋人王楙的看法是:“仆謂莽竊取國柄，未幾大正天誅，漢家恢復(fù)大業(yè)，凡蠹偽之政,一切掃除二更張之，不應(yīng)獨(dú)于人名尚仍莽舊。然后漢率多單名者，殆承襲而然，恐非為莽也?！保ā兑翱蛥矔肪矶昂鬂h無二名”條。中華書局《學(xué)術(shù)筆記叢刊》，點(diǎn)校本，1987年）然而瑯邪王氏至王羲之這一代子孫已有用“之”成雙名者,此或即“二名”解禁之先聲亦未可知?？嘉簳x人名出現(xiàn)“之”的時(shí)段,大抵與王羲之世代相同或稍晚。如太原王氏一族,從王述之子開始，名中含“之”，其出現(xiàn)時(shí)期亦大致與瑯邪王氏相近。據(jù)此可知，“二名”之復(fù)活不必待“宋齊而后”才有，于東晉已見端緒。又按，明漢人單名之事有助考證。如東漢延熹八年（165）《西岳華山廟碑》有“遣書郎書佐新豐郭香察書”，究竟是雙名“郭香察”“書”還是單名“郭香”“察書”？歷來意見不同，若以東漢人取單名之事實(shí)考察，似作“郭香”為是。。

陳寅恪“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guān)”的說法或者不謬，然據(jù)之以證以下事例，則似難以自圓其說也。據(jù)瑯琊王氏名譜,知名同“之”者乃自王羲之一輩開始，而《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附〈凝之傳〉）載“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中的“世事”，應(yīng)指王凝之以上世代事五斗米道而后可，然王氏一族上下，以王羲之這代為分界，上世人名中并不含“之”，反倒是以下至五、六世代名皆同“之”字。若依陳氏“之”乃天師道信教記號之說衡之，則應(yīng)以王羲之以下之世代事五斗米道方合其說也。又陳氏以為非止于名中含“之”，即“道”等可不避諱之字亦有代表其宗教信仰意，如佛教徒之以“曇”“法”為名相類云。這也許出于以下兩種原因而不避諱，不一定與宗教有關(guān)：一是古人避諱，只限于名而不及其姓（孟子云“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dú)也”）與字；一是“二名不偏諱”。

關(guān)于不諱字，其例多不勝舉，如王羲之妻父郗鑒字道徽，其孫郗恢字道胤(不避祖字例)；孫女名郗道茂(即便祖字當(dāng)避諱,此二名,可不偏諱)即可證（“道”為表字，非名）。再如陳垣舉例論及“南北朝父子不嫌同名例”現(xiàn)象時(shí)，只說“此南北朝風(fēng)也”（《舉例》卷五。前出），未說明原因。所舉王羲之一族例，已如上述。此外他還舉了不避“僧”字例，如宋王弘子僧達(dá)，孫僧亮、僧衍，從子僧謙、僧綽、僧虔，從孫僧佑等，其實(shí)這些應(yīng)該視為“二名不偏諱”之例。即使如此也僅僅限于叔侄，未見父子直系。按，家諱一般只限于直系不及旁系，非直系者有時(shí)甚至還有子孫與曾祖叔伯重名，亦不為嫌之例者。如羊祜從兄名祉,其六世從孫亦名祉；祜侄名忱,六世從孫祉之子亦名忱，分見《晉書》、《魏書》羊祜、羊祉傳。又如王彬子有王彪之、王興之，然望彪之四世裔孫亦名王興之，皆其例也。故此事不可與直系混為一談。如果王氏之單名者如“弘”“孺”“錫”“遠(yuǎn)”等，為其子孫所犯，則可謂其“不嫌同名”，而事實(shí)上并未見過此例。

陳垣舉出南北朝人不諱“字”例，以為奇異，似亦不能證明“不嫌同名”乃“當(dāng)時(shí)風(fēng)尚”。案，古人時(shí)有諱名不諱字之習(xí)慣，陳氏未察。周廣業(yè)《匯考》卷二：“《禮記正義》，古者諱名不諱字。禮以王父字為氏明不得諱也。屈原云：‘朕皇考曰伯庸’是其驗(yàn)也。”又《顏氏家訓(xùn)》卷二〈風(fēng)操〉（第六）曰:“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鬃拥茏佑浭抡?，皆稱仲尼；呂后微時(shí)，嘗字高祖為季；至漢爰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笨梢娔铣?dāng)時(shí)并不諱字，非但不諱字，甚至還有子孫以父祖字為氏的傳統(tǒng),疑南北朝祖孫父子不嫌字，即承此遺風(fēng)而來。以晉代來看,雖然偶有諱字之事10《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二十五記庾翼子:“庾園客詣孫監(jiān)，值行見齊莊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状笮υ唬骸T孫大盛，有兒如此?！执鹪唬骸慈糁T庾之翼翼?！薄段簳肪硪晃濉此抉R朗傳〉：“（朗）方九歲，人有道其父字者，朗曰：‘慢人親者，不敬其親也?！拓街x之?！庇滞瑫矶闯Ａ謧鳌担骸埃郑┠昶邭q，有父黨造門問曰：‘伯先在否？汝何不拜？’對曰：‘臨子字父，何拜之有？’”，然多不十分鄭重,戲謔成份很濃，因而恒為后世詬病。如周廣業(yè)也以魏晉人以父字為戲?yàn)楣?“魏晉以來,以父字為戲者甚多,禮教淪喪,即此可見?！保ā秴R考》卷二，前出）究其原委，當(dāng)如顏氏所謂“不諱字”故也。再舉例以證之，除了上舉郗氏祖孫例外，最著名的莫過于王蒙之例了。蒙父名納，字文開?！稌x書》卷百九十三〈蒙傳〉記蒙“喜慍不形于色，不修小潔，而以清約見稱。善隸書。美姿容，嘗覽鏡自照，稱其父字曰：‘王文開生如此兒邪!’”又《太平御覽》三七六引何法盛《晉中興書》:“晉胡母輔之子謙之，醉與父語，常呼父字，輔之亦不怪。”此外，還有王導(dǎo)字茂弘，其曾孫王弘不諱曾祖字;明帝敬導(dǎo)若長尊,見之但稱其字“茂弘”11《晉書》，卷三十五，〈王導(dǎo)傳〉。而諱言導(dǎo)名, 為了避導(dǎo)生諱甚至還特意下詔令:奏事不名(避生諱之習(xí)慣起于漢代。如《史記》諱“徹”改“通”；《漢書》諱“莊”改“嚴(yán)”等)，可見字本無關(guān)乎諱。另外，張懷瓘《書估》記“子敬十五六歲時(shí)，常白父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2[唐]張彥遠(yuǎn)撰、范祥雍點(diǎn)校，《法書要錄》卷四，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4年。若所引為獻(xiàn)之原話，則子不避父“逸”字明矣。有關(guān)于這一方面的討論，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論桓溫身世問題時(shí)也有所涉及，可以參考13田余慶著，《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145頁。。

總之，包括王羲之在內(nèi)的魏晉士族們要不要避諱？是否遵守當(dāng)時(shí)的諱禮？我的結(jié)論是肯定需要，但是“之”字不屬于避諱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