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景婷 李紫焱[江蘇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古今之辯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一個焦點問題,因為這關涉中國文化的發(fā)展走向和如何對傳統(tǒng)資源進行評價與取舍。錢先生沒有陷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勢和非此即彼的價值取舍模式。在他看來,古與今互為存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誰也無法將其割斷。因此他提出要善于從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性”,從現(xiàn)在的東西中尋找傳統(tǒng)的“因子”。為此,他提出要樹立一種“史觀”,這種“史觀”要求我們一方面應“了解過去的現(xiàn)在性”,“知道過去并不跟隨撕完的日歷簿而一同消逝”;另一方面又能認識到現(xiàn)代之所以為現(xiàn)代,并不是偶然或忽然的事,現(xiàn)代不過是收獲前代所撒布下的種子,同時也撒布下種子給后代收獲。以經學為例,漢儒解經就不同于宋儒和清儒,各有各的特點。既然每一時代對經典的解讀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色彩和個人的烙印,那么“打通古今”不僅可然,更是必然。
錢鍾書的“古今打通”觀在他的研究實踐中得到很好的貫徹。他將現(xiàn)代學術理念用于分析古典,賦予古典活潑潑的新生命,使其如枯木逢春般又綻放出嬌艷的花朵。譬如《通感》中宋祁《玉樓春》詞中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和黃庭堅《次韻公秉、子由十六夜憶清虛》“車馳馬驟燈方鬧,地靜人閑月自妍”等詩詞中“鬧”的用法,也見于后世的通俗語言。例如《兒女英雄傳》三十八回寫一個“小媳婦子”左手舉著“鬧轟轟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形容“大把子花”的那“鬧”字被“轟轟”兩字申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這也足以證明近代“白話”往往是理解古代“文言”最好的幫助。
錢先生《管錐編》出版了四冊,內容包括對《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等經典的研考。整個研考中,錢先生并未拘泥于細枝末節(jié)的考據(jù),而是引用了中國從古至今的典籍來互為參照。如《管錐編》第三冊七四《全三國文》卷一〇魏明帝《報倭女王詔》:“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以汝為親魏倭王。……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答汝所獻貢直。又特賜汝紺地句文錦三匹……悉可以示汝國中人,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p>
按照《三國志·魏書·倭人傳》裴松之注:“‘地’應為‘綈’……此字不體,非魏朝之失,則傳寫者誤也?!卞X鍾書不同意裴松之的觀點,他認為“地”即“質地”之“地”,也就是今語所謂的“底子”。為此,他舉證了《世說新語·文學》孫興公稱曹輔佐曰“才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袴”;《文心雕龍·定勢》曰“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白居易《新樂府·繚綾》曰“中有文章更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皆此“地”字,蓋魏、晉時早有其義,唐、宋沿用不絕。注古書者每忘參之時語,裴注是一例也。以此得出“絳地交龍錦”即紅底子上繡雙龍紋耳。
此處錢鍾書先生用歷代典籍文獻的實例互相參照,糾正了《三國志》中一個錯誤的注。裴松之認為原書有錯:不是“地”,而應該是“綈”;錢鍾書卻與裴松之的解釋相左,舉出《世說新語》和《文心雕龍》中的例子證明“地”為“底”,他認為是今天講的“底子”,是“質地”的意思。此處錢先生駁倒幾千年來《三國志》注中的一個錯誤,所使用的方法就是注古書參時語,即為古今打通。
歌德(Goethe)是比較文學的最早嘗試者,他大膽預言全人類應該有一個共通的世界文學。我們能從錢著梳理中切實感受到歌德“中西文學的想象”指日可待。雖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質,但是人類的共性和社會發(fā)展的相似性無疑是建立“世界文學”的物質基礎。這里所謂的“貫通”是指錢先生一再強調普天之下不同民族、文化所共有的“詩心”和“文心”。譬如,“詩可以怨”是中國詩學的古老命題,錢先生以此立論,僅征引西方近現(xiàn)代作家和理論家就有黑格爾、歌德、海涅、雪萊、愛倫坡、濟慈、繆塞、費歇爾、弗洛伊德、威勒克等十幾位,至于中國歷代作家作品的征引就更多了。類似的例子在《管錐編》《談藝錄》《七綴集》中隨處可見,甚至在通俗讀本《宋詩選注》中錢先生的旁征博引中也隨處可見。聯(lián)邦德國波恩大學的女漢學家莫妮卡·莫茨對錢學情有獨鐘,她認為《管錐編》開宗明義就點出中西文學溝通的重要性:“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辨……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無知而掉以輕心,發(fā)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tài)慣技,無足怪也;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
再看中西方文學中也有眾多平行母題。譬如“鏡子”在中西方文學中的應用可謂汗牛充棟,有真理、幻想或自知、自欺二義。譬如格林童話《白雪公主》中狠毒的王后就反復問鏡子“Mirror,mirror on the wall,who is the favorite of them all”;而《紅樓夢》第十二回中賈瑞不顧跛足道人叮囑,難敵“風月寶鑒”誘惑遂虛脫而死。
IMT是一種少見而獨特間葉性腫瘤,可見于全身各部位(肺、肝、腎、腹膜后、中樞神經),少見于頭頸部,而鼻竇及鼻腔者十分罕見。本文收集了經穿刺活檢、術后病理證實8例鼻竇、鼻腔IMT,回顧性分析并總結其CT影像表現(xiàn)和臨床特點,以提高其診斷準確率。
古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納西索斯(Narcissus)迷戀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然而倒影的不可碰觸卻又讓他備受折磨,最終抑郁而死,幻化為一株水仙,斜生在岸邊,永遠映照在湖水中。這是早期人類關于鏡像的寫照,表達了人類一種自我審視和自我迷戀的情結。錢先生在中國典籍中找出一平行意象,是西晉張華《博物志》中的山雞,“自愛其毛,終日映水,目眩則溺水”。不但水影,鏡像也有關系,按劉叔敬《異苑》的說法是山雞“鑒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和山雞恰成相對的是通天犀。《太平廣記·雜說》:“犀之通天者,必惡影,常飲濁水?!薄豆苠F編》里把水仙或“山雞癥”視為變化多端的母題。美女臨鏡自憐,自覺無男人可與匹配,唯嘆“佳人薄命”。明代馮小青焚余詩“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卿即是我,尤傳為佳話、樣本。
除此共性之外,東西方又各有差異。西方用“鏡子”來強調文學作品的逼真和完全,斯萊格爾和歌德認為這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過程的象征;而中國用鏡子來強調人心的“致虛極,守靜篤”,老子云“滌除玄覽”,高亨注:“覽鑒通用,鑒者鏡也;懸鑒者,內心之光明,為形而上之鏡”;印度則用鏡喻強調浮世的虛妄與無盡,“道場中陳設,有‘八圓鏡各安其方’,‘使其形影,重重相涉’‘喻示法界事理相融’”。
這種中西互證與其說是比較,莫若說是搭建匯通之橋。好似神來之作,又如同偶然間贊成同一觀點的各類談話伙伴思想上突然碰撞出火花。不經意間,中國和西方還是互為彼此的兩個世界,然曲徑通幽處卻展現(xiàn)出一番“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別樣風味。雖不是“普天之下無新事”,可中西之間的對立卻不解自消了,正所謂“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流,盈盈一水間,脈脈互歡語”。
錢鍾書先生使“一與不一”的思想貫穿于《管錐編》全書,而這種“一貫之道,殊途之歸”也正是錢先生在《談藝錄》中所說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中所示的古今中外相同、相通的心理、事理。由此,錢先生便“合諸科于一言”,打破學科的界限,將文、史、哲等諸學科融會貫通,觀其同存其異,闡發(fā)出不因時世而變遷,不因人種而歧出,不因學科而相悖的人類共同的心理規(guī)律和情感規(guī)律。
如《論易之三名》第二段,黑格爾認為中國人沒有思想,原因在于中文不適合表達思想。黑格爾是不懂中文的,此話頗有一股西方語言優(yōu)于中國語言的囂張意味。而錢鍾書先生正是致力于戳破這一西洋鏡。黑格爾認為德語極盡思辨之妙,舉了“aufhaben”一詞為例,兼有“保存”和“滅絕”相反兩意。錢鍾書稱之為“虛涵數(shù)意”,他發(fā)現(xiàn),一方面在中國語文中類似用法比比皆是,如《墨子·經》上早曰“已:成,亡”,這就是古人所謂“反訓”,更甚“易”“詩”“論”“王”等字兼具三、四、五義;另一方面,在德國各門學科中的很多曠世名著中“aufhaben”也僅取其中一義,如康德《人性學》第七四節(jié)論情感,謂當其勃起,則心性之恬靜消滅(Wodurch die Fassung des Gemüts aufgehoben wird),取“消滅”一義。席勒《論流麗與莊重》云“事物變易而不喪失其本來者(ohne seine Identit?t aufzuheben),唯運行為 然”,只作“取消”講。馮德《心理學》引恒言“有因斯得果,成果已失因”(Mit dem Grund ist die Folge gegeben,mit der Folge ist der Grund aufgehoben),同樣只占“取消”一義。歌德深非詩有箋釋,以為釋文不啻取原文而代之,箋者所用字一一抵銷作者所用字(so hebt ein Wort das andere auf)。此皆只局限于“滅絕”一義也。席勒《美育書札》第七、第十八函等言分裂者歸于合、抵牾者歸于和,以“奧伏赫變”與“合并”“ 匯通”連用;又謝林《超驗唯心論大系》中,連行接句,頻見此字,與“解除”并用,以指矛盾之超越、融貫。則均同時合訓、虛涵二意,隱承中世紀神秘家言,而與黑格爾相視莫逆矣。這樣,錢先生從正反兩方面駁斥了黑格爾認為中文不具有思辨性的觀點。
錢鍾書在《讀〈拉奧孔〉》中開篇就說:“在考究中國古代美學過程里,我們的注意力常給名牌的理論著作壟斷去了。不用說,《樂記》《詩品》《文心雕龍》、詩文話、畫說、曲論以及無數(shù)掛出牌子來討論文藝的書信、序跋等等是研究對象……葉燮論詩文選本,曾慨嘆說:名為‘文選’,實則人選。”在錢氏那里,不但古今、中西、學科“打通”,而且哲學與文學、小說戲曲與歷史、詩與音樂、書與畫亦“打通”,說明他善于在不同文化、不同時期、不同學科之間建立聯(lián)系,在“打通”的過程中探賾索隱,微顯闡幽,發(fā)掘具有普世性的文化詩心。我們看其《談藝錄》與《管錐編》,除了中西間“泯町畸,通騎驛”之外,對于經史子集、佛道二藏、小說筆記乃至謠諺俗語,亦無所不取,而目的正如錢氏所云:“弟之方法并非‘比較文學’,以此詞通常意義說。而是求‘打通’,以打通拈出新意?!?/p>
曾任中華書局總編輯的著名學者傅璇琮這樣評價道:錢先生的這種超然于程式,是他深厚的學養(yǎng)之必然,學養(yǎng)不到這一步,勉強模仿就會顯得做作。錢先生把中國文學置于世界文學的總背景下加以觀照,自然就目光四射、舉重若輕。他又把中國文學放在古今學術的大系統(tǒng)加以考察,這樣就能明其異同,觀其通變。這樣的情況在《管錐編》中隨處可見。
譬如《通感》中很多詞句都直接采用了日常生活里表達這種經驗的習慣語言。像白居易《和皇甫郎中秋曉同登天宮閣》曰“清脆秋絲管”(參看《霓裳羽衣歌》“清絲脆管纖纖手”),賈島《客思》曰“促織聲尖尖似針”,或丁謂《公舍春日》“鶯聲圓滑堪清耳”,“脆”“尖”“圓”三字形容聲音,就是根據(jù)日常語言而來。說明錢先生不但用小說、詩歌,還把日常語言也就是白話里的通感指出來,突破了文類的囹圄,把詩詞、小說、戲劇,更甚將日常語言與文學語言結合起來,開辟出一條“超文類”的康莊大道。而我們現(xiàn)代的文學研究反倒極為單一,其原因就在于我們的思想已經完全被意識形態(tài)格式化了,體現(xiàn)在文本上自然就被大文類壟斷了,一研究就是詩歌、小說、戲劇,再多點就是散文,而且把什么都包括在散文里面,眉毛胡子一把抓。東西分得大而無當,自然不精細,不精細帶來的后果自然就是人云亦云,缺乏自己的見解和判斷。顧炎武已經看到細節(jié)的重要性,道出“其心不失于一物之細,而后可以勝天下之大”,這也是錢先生早就傳授給我們的治學方法。擁有世界情懷是錢鍾書先生的學術旨歸,然而在這一大視野下錢老采取的方法卻是事無巨細、細大不狷。可以說,學問做細無出其右者。他在《讀〈拉奧孔〉》一文里明確說道:“詩、詞、隨筆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和訓詁里,往往無意中三言兩語,說出了精辟的見解,益人神智?!?/p>
錢鍾書的“通變”思想是自覺地模糊文學與其他學科的界限。其博采眾家之長的治學方法和廣闊的文化比較視野所形成的人文智慧與理性精神使他的研究與一切單薄、庸淺、浮躁劃清了界限。所以,處于全球化的今天,當我們反思中國現(xiàn)代人文思想發(fā)展演變歷史之時,錢鍾書的“四通”襟懷和世界觀照是不無價值的。他在古今互證、中西互補、科際整合和文類匯通四個方面糾正了“以西律中”的治學風氣;彰顯出中國學術的“自性”;為后人勾勒出未來學術研究范式的美好藍圖。
①魯迅:《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 332頁。
②李洲良:《古槐樹下的鐘聲——錢著管窺》,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③郭紹虞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頁。
④錢鍾書:《七綴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64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錢鍾書:《管錐編(卷三)》,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55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愛克曼:《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03頁。
⑦莫妮卡:《中西靈犀一點通,錢鍾書研究(第二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105頁。
⑧樂黛云,王向遠:《中國比較文學百年史整體觀》,《文藝研究》2005年第2期,第49—56頁。
⑨錢鍾書:《錢鍾書論學文選(第六冊)》,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48頁。
⑩黨圣元:《錢鍾書的文化通變觀與學術方法論》,《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第189頁。
?鄭朝宗:《〈管錐編〉作者的自白》,《人民日報》1987年3月16日。
?傅璇琮:《研究第一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
?〔清〕顧炎武:《〈日知錄〉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