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筱寧

賣油翁的故事原出自歐陽修《歐陽文忠公文集二九·筆說》中《轉(zhuǎn)筆在熟說》一文：

轉(zhuǎn)筆在熟說

昨日王靖言轉(zhuǎn)筆誠是難事，其如對以熟，豈不為名理之言哉？往時陳堯咨以射藝自高，嘗射于家圃。有一賣油里（“里”疑衍）翁釋擔(dān)而看，射多中。陳問：“爾知射乎？吾射精乎？”翁對曰：“無他能，但手熟耳。”陳忿然曰：“汝何敢輕吾射！”翁曰：“不然，以吾酌油可知也?！蹦巳∫缓J設(shè)于地，上置一錢，以杓酌油，瀝錢眼中入葫蘆，錢不濕。曰：“此無他，亦熟耳?！标愋Χ屩?。

（《歐陽文忠公文集二九·筆說》）

從這則小故事的標(biāo)題和寫作意圖來看，作者是在強調(diào)熟能生巧。文中指出，對待困難之事的方法就是將它練熟，作者將“熟”視為“名理之言”，同時舉出陳堯咨射箭和賣油翁倒油的例子，其中“手熟”一詞也是多次被強調(diào)突出。顯然，作者的寫作目的并不在于譏刺陳堯咨“自高”，也不在于褒揚賣油翁的沉穩(wěn)淡定。

后來歐陽修將它選入了《歸田錄》，由于皇帝索要閱覽，歐陽修又對此文作了一定的修改，如下：

陳康肅公堯咨善射，當(dāng)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嘗射于家圃，有賣油翁釋擔(dān)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fā)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笨得C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笨得C笑而遣之。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

（《歸田錄》卷一）

我們看到，原文對陳堯咨直呼姓名，而改文卻敬稱其為“公”或“康肅”;小字體“堯咨”標(biāo)在“康肅公”下方，作為備注。另有，《歸田錄》卷二文末明確指出：“不書人之過惡?！痹僬撸奈慕Y(jié)尾添加了一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這一句“看似多余，實際上起著點明主題的作用?！盵1]那么主題是什么呢？

《莊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比喻經(jīng)過反復(fù)實踐，掌握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才可運用自如;“輪扁斫輪”的故事則指出需要靠自己從實踐中摸索出規(guī)律，方能得心應(yīng)手。由此聯(lián)系到射箭與倒油等技藝，說明只要經(jīng)過反復(fù)實踐，掌握一定的規(guī)律，這樣才能“生巧”。

綜上可見，改文《賣油翁》的主題仍在強調(diào)“熟能生巧”這一道理，而未有對人物進行褒貶議論。

《古文鑒賞辭典》（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年11月版）、《古代小品文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1月版）、《唐宋八大家文品讀辭典》（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3月版）以及《新古文觀止》（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3月版）均將這則故事的主題定位于“告訴人們一個‘熟能生巧的道理”。

然而不得不說，作者的修改使陳堯咨、賣油翁兩位人物的形象更加豐滿生動，兩者之間對比映襯所形成的張力異常強勁，再加上改文選編入課文后又刪減掉了文末的一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以至于后人容易褒翁貶陳，引申到做人、做事或做學(xué)問等方面。

因此，對于課文《賣油翁》，在“熟能生巧”的前提下，我們不反對融入批判陳堯咨的狂傲自夸，也不反對融入褒揚賣油翁的沉穩(wěn)淡定。比如統(tǒng)編語文教科書配套的《教師教學(xué)用書（七年級下冊）》就將課文的主旨總結(jié)為：“精湛的技藝無非是反復(fù)練習(xí)的結(jié)果，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倍_灣國文教材（南一版）也對課文《賣油翁》進行了這樣的導(dǎo)讀：說明人各有所長，任何技藝都是熟能生巧，并不值得夸耀。

既然如此，那么課文《賣油翁》的文本價值其實就在于：“熟能生巧”這一道理是通過對人物形象生動、細致入微的描摹，以及他們相互之間的映襯沖突來揭示的。

比如在人物刻畫方面，原文是這樣描述賣油翁出場的：有一賣油翁釋擔(dān)而看;而改文則是：有賣油翁釋擔(dān)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fā)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改文將一般意義上的“看”換成了飽含情感態(tài)度的“睨”（斜視），從神態(tài)方面表現(xiàn)了賣油翁的淡然以對;又從動作方面“但微頷之”進一步表明了賣油翁對陳堯咨“十中八九”的射技評價一般。這樣一下子就將賣油翁那種氣定神閑、胸有成竹、淡然沉穩(wěn)的性格特征呈現(xiàn)出來了。

而針對賣油翁的態(tài)度或評價，原文是這樣描寫陳堯咨那兩句質(zhì)問的：爾知射乎？吾射精乎？而改文卻是：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不可否認，改文的“亦”與“不亦”添改得好，前者的“亦”流露出陳堯咨咄咄逼人的口氣，完全暴露了他對賣油翁的“睨”一種不滿情緒以及懷疑、輕慢的態(tài)度;后者的“不亦”更加強了反問的力度，將陳堯咨“自矜”的性格又濃墨重彩地增添了幾分，甚至顯現(xiàn)出些許“自負”的意味來。一個對自己射藝狷狂自大、不覺矜夸于言辭的人物形象就這樣活生生地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作者對人物的細致描摹除了有助于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同時還有力地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從而構(gòu)建或形成人物之間的映襯沖突。

比如由于賣油翁“睨之久而不去”所表露出“淡然視之”的情感態(tài)度，招致了“自矜”的陳堯咨一番懷疑與不屑，以至于他劈頭質(zhì)問賣油翁：“汝亦知射乎？”（你也懂射箭嗎？）我們可以想見，其中的一個虛詞“亦”含帶著陳堯咨心中多大的怨懟！相應(yīng)地，由于賣油翁“但微頷之”（這明顯對康肅公“十中八九”的射藝評價一般，要知道作者在前文早已埋好了鋪墊——“陳康肅公堯咨善射，當(dāng)世無雙”，并且據(jù)陳堯咨自述道：“（我）每以弓矢為樂，坐客罔不嘆服?！盵2]），又使得陳堯咨又連珠炮似的甩出了“吾射不亦精乎”這一“不要臉”的反問。

接下來，賣油翁的回答總共才6個字：“無他，但手熟爾”。然而它們在人物對話邏輯方面又分別回應(yīng)了陳堯咨剛才那兩句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無他”（沒有別的奧秘）回應(yīng)了“汝亦知射乎？”;“但手熟爾”回應(yīng)了“吾射不亦精乎？”這6個字的回答也言簡意賅地塑造出一個淡定自若、自信滿滿的人物形象。

但每一個字都深深刺痛了陳堯咨。

不必說“無他”（沒有別的奧秘）是對陳堯咨精湛射藝的直接否定，也不必說“手熟”二字簡直是對陳堯咨“善射”的一種羞辱，單是句末一個語氣詞“爾”（而已、罷了），就能讓驕矜的康肅公惱羞成怒、氣憤填膺。

“爾安敢輕吾射！”顯然，陳堯咨已經(jīng)怒火中燒、不能自已了。句中一個“敢”字揭開了他們之間身份和地位上差別，“敢”即大膽，康肅公盛氣凌人，矛盾沖突走向高潮。

可賣油翁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平心靜氣應(yīng)對著：“以我酌油知之”。當(dāng)然，此時再靠嘴巴較量已經(jīng)無甚意義了，賣油翁得亮出“絕活”，現(xiàn)身說法，才能折服別人。所以下面賣油翁的倒油是文章的關(guān)鍵所在，同時也使行文或描寫人物的方法富有了變化。

原文這樣寫道：乃取一葫蘆設(shè)于地，上置一錢，以杓酌油，瀝錢眼中入葫蘆，錢不濕。改文則是：乃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改文將“上置一錢”改為“以錢覆其口”，使錢與葫蘆的位置關(guān)系交代地更為清楚明白;在“以杓酌油”前添了一個字“徐”（慢慢地），這樣不僅放大了酌油的過程與時間感，更能讓人去體味賣油翁酌油時的那種悠然從容之態(tài);又在“錢不濕”之前多加一個表轉(zhuǎn)折的“而”，其實是對賣油翁高超倒油技術(shù)的一種夸贊。

“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倒油“絕活”使賣油翁擁有了話語權(quán)，他不卑不亢，重申自信，再次點明“手熟”。比對他之前回答陳堯咨“無他，但手熟爾”一句，增添了“我亦”二字，顯得賣油翁親切而自謙;“但手熟爾”換作“惟手熟爾”，除了是對人對己的情感態(tài)度有所區(qū)別之外（對陳堯咨淡然回應(yīng)、對自己低調(diào)謙遜），還有“惟”在這里可譯為“只因為”[3]，有再一次強調(diào)“手熟”的原因。

對照原文與改文的異同，我們可以看到，人物刻畫越是形象鮮明、個性突出，越是能拉開人物沖突的張力，顯示出人物對比映襯的效果。比如對陳堯咨，主要著力于他的思想變化和情感起伏，活靈活現(xiàn)地從“自矜傲然——生氣詰責(zé)——惱羞成怒——笑而遣之”一連串態(tài)度或行為表現(xiàn)出來;而貫穿其中的，始終都是賣油翁的坦然淡定、沉穩(wěn)含蓄的狀態(tài)，以此構(gòu)建或形成了頗有趣味的映襯對照。以靜對躁，以徐應(yīng)急，以淡然對傲然，故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是賣油翁，就主要得力于陳堯咨的映襯，映襯出賣油翁從容沉穩(wěn)的性情以及他對事物的獨到見解——熟能生巧。這樣敘寫不僅生動有趣，富有變化，而且令人信服，耐人尋味。

注釋：

[1]陳榕甫.古代小品文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第297頁.

[2]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九）.中華書局，1981年3月第1版.第113頁.

[3]楊伯峻.文言虛詞.中華書局，1965年8月第1版.第198頁“唯（惟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