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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植本土:當代中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

2019-09-10 07:22郭震旦
文史哲 2019年4期
關鍵詞:主體性

郭震旦

摘 要:實現(xiàn)主體性是一國史學臻于成熟的標志,它意味著一國史學對于本民族及世界歷史有自己獨立的認知和表達系統(tǒng)。依托蘇醒的中國史觀,當代中國史學進行了卓有成效的主體性實踐。西方漢學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為國內史學家掙脫歐洲中心論的束縛提供了示范,并向中國學界展示了擺脫西方中心論后重新構建中國歷史敘事的可能性,以及中國歷史本身在擺脫歐洲中心約束之后驚人的可塑性。中國史學的主體性崛起及實踐具有無可置疑的正當性,但它并不享有與文化本質主義共謀的正當性,必須避免史學主體性的崛起滑進文化本質主義的陷阱。在史學主體性的帶領下,中國史敘事一定能夠回到它自己的軌道。在主體性推動下,中國史學即將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新的范式正在孕育之中,這必將激發(fā)中國史學所蘊藏著的無限潛能,為中國史學開拓出一個新的發(fā)展路徑。

關鍵詞:中國史學;主體性;普世主義歷史敘事;海外漢學;文化本質主義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4.10

實現(xiàn)主體性是一國史學臻于成熟的標志,它意味著一國史學對于本民族及世界歷史有自己獨立的認知和表達系統(tǒng)。長期以來中國歷史敘事為普世主義所規(guī)制,漸漸與自身的發(fā)展軌道相乖離,這使得當代中國史學的主體性一直處于曖昧不明的狀態(tài)?,F(xiàn)在,中國的復興正以新的語匯改變著她自身的歷史結構,中國普世主義歷史敘事正經歷一個祛魅的過程,史學的主體性正在崛起。近年來日漸強烈的史學本土化主張就是其表征。“二戰(zhàn)”以后,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化不斷深入,以歐洲中心論為基調的普世主義歷史敘事正在全球范圍內瓦解,新的世界歷史敘事范式正在形構,而中國史學主體意識的崛起,正是這一過程的一部分。中國崛起本質上是一個刷新歷史的過程,同時也是刷新歷史敘事的過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必將更新中國的歷史敘事,并推動中國史學開啟建構新范式的大幕。

一、時代催生出史學主體性的崛起

以五種生產方式為基干的中國普世主義歷史敘事的合法性是隨著中國革命的勝利而確立的,革命的正當性賦予了這種敘事方式的正當性。本質上,它反映的是在革命語境下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所建立的關系。在這種敘事框架下,中國歷史的主基調被描繪成血腥的壓迫和剝削,以及大規(guī)模的階級對抗,顯而易見,這種敘事框架暗含著對古代中國的否定。它是曾經的現(xiàn)代化追求蘇聯(lián)化的必然選擇。與此同時,來自歐美的歷史發(fā)展觀念也成為中國歷史敘事的標尺,“歐洲是先進的中心的,中國是落后的邊緣的”,成為臧否中國歷史進程的先驗依據,歐洲中心論遂成為中國歷史敘事的集體無意識。隨著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走向深入,尤其是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的實踐正在要求現(xiàn)實與歷史建立一種新的關系,其背后的邏輯是:現(xiàn)在的中國強調走自己的道路,這就必須喚醒在普世主義歷史敘事框架下休眠的原生歷史;改革開放創(chuàng)造出新的時代主題,要求與之相呼應的歷史敘事。在普世主義的語境下,現(xiàn)代中國的合法性是以否定古代中國的合法性為前提的,而在特殊主義語境下,現(xiàn)代中國的合法性則是繼承古代中國的合法性為前提的。這場改變十幾億人命運的改革開放,被定位為文明的復興,過去不再被簡單地視為革命的對象,也不再是現(xiàn)代中國的負資產,反而成為現(xiàn)代化建設的精神故鄉(xiāng)和發(fā)展憑據。雅斯貝爾斯曾富有詩意地寫道,“當下是通過對我們自身起作用的歷史基礎而得以實現(xiàn)的”,人類的每一次飛躍都會回憶起軸心時代,并在那里重燃火焰。我們和我們的當下處在歷史之中,如果當下在今日狹隘的視域之中墮落成單純的當下的話,那么它就會喪失其深意。如果我們拋棄歷史,那么歷史上所有的飛躍都將成為假象[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14、3、320頁。。這就是將中國崛起與文明復興聯(lián)系起來的最深層原因王賡武:《更新中國:國家與新全球史》,黃濤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頁。。

既有的經驗表明,一國的歷史敘事總是由對該國社會形態(tài)的認知所決定。對社會形態(tài)的認識影響著現(xiàn)實發(fā)展道路的選擇。例如,斯大林的單線歷史發(fā)展圖式為了突出革命的作用,片面夸大生產關系變革的決定性意義,完全不符合活生生的現(xiàn)實,雖然它在一個時期似乎發(fā)揮了強大的政治作用,但從這里引出的階級斗爭萬能論和社會主義單一模式論,終于變成一種自我思想禁錮和僵化的教條原則,阻礙了蘇聯(lián)現(xiàn)代生產力的高速發(fā)展,嚴重滯后了體制內部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羅榮渠:《新歷史發(fā)展觀與東亞的現(xiàn)代化進程》,《歷史研究》1996年第5期。。中華人民共和國七十年的實踐也表明,對社會形態(tài)的認識同樣決定著現(xiàn)實政策的推行,正是由于從歐洲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角度來判定中國社會性質,在建國初,中國急于宣布已經完成對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通過大躍進來趕超英國和美國。晚年毛澤東由于不了解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理論,以及這一理論與歐洲社會形態(tài)演進理論之間的差異,從而導致了一系列政治決策的失利。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鄧小平確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fā)展路線,并在實踐中逐步形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而這一理論在主要方面都切合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尤其是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理論,目的就是要擺脫歐洲中心主義的思維框架,退回到中國作為落后的東方大國的實際境況中去,并從這一實際情況出發(fā)來確立自己的發(fā)展道路參見俞吾金:《社會形態(tài)理論與中國發(fā)展道路》,《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中國改革開放道路的選擇,正是建立在對中國社會形態(tài)的深刻把握之上。

“在歷史發(fā)展的轉折點上,原有的理論如不能滿足時代的需求,時代就要召喚新的理論”羅榮渠:《“現(xiàn)代化”的歷史定位與對現(xiàn)代世界發(fā)展的再認識》,《歷史研究》1994年第3期。。早在1986年,蘇秉琦先生就敏銳地觀察到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和史學主體性崛起之間的關系。他認為,20世紀80年代對中國文明起源研究的重視,背后有著深刻的時代訴求,因為我們“要建設與五千年文明古國相稱的現(xiàn)代化”,必須了解我們這個古老文明的民族靈魂、精神支柱是什么,我們要繼承和發(fā)揚什么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177178頁。。只有在時代變遷的大背景襯托下,中國史學的主體性才能顯現(xiàn)它的剪影。

“‘過去’總是為當前行動、意識形態(tài)和信仰的正當化需求而被認領”[美]帕特里克·格里著,羅新主編:《歷史、記憶與書寫》,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頁。,這種觀念的調整充分體現(xiàn)在意識形態(tài)對歷史的看法上。習近平多次強調,“當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習近平:《習近平致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成立的賀信》,《光明日報》2019年1月4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2013年3月17日)中,習近平也曾說道:實現(xiàn)中國夢必須走中國道路,這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這條道路來之不易,它是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偉大實踐中走出來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多年的持續(xù)探索中走出來的,是在對近代以來170多年中華民族發(fā)展歷程的深刻總結中走出來的,是在對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悠久文明的傳承中走出來的,具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和廣泛的現(xiàn)實基礎。,“數千年來,中華民族走著一條不同于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明發(fā)展道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開辟是由我國歷史傳承和文化傳統(tǒng)決定的《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牢記歷史經驗歷史教訓歷史警示為國家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提供有益借鑒》,《人民日報》2014年10月14日。。這些論述表明,在國家層面上,中國歷史已從普世主義歷史敘事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

海外學術的刺激也助推中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無論從空間還是時間來論,中國都是一個超大規(guī)模文明體。中國的強勢崛起,正促使世界學壇有關中國的理論創(chuàng)造進入一個十分活躍的狀態(tài)。中國的悠久歷史和迅速增長的綜合國力本身正在生成多重意義,在此背景下,東西洋學者都在創(chuàng)發(fā)有關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的理論,就此展開了一場解釋中國的競賽。在這場競賽中,中國遺憾地處于缺席狀態(tài)葛兆光:《缺席的中國》,《開放時代》2000年第1期。,這樣一種局面凸顯了建設中國主體性學術的緊迫性。近年來,學術界啟動“何為中國”的討論,就是為了以“中國立場、中國視角、中國意識”來參與這場解釋中國的競爭。當下,來自海外的一些新理論對中國史敘事提出了很多挑戰(zhàn)。比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就斷言,很多龐大的國家只不過是想象的共同體,并不具有實質國家的意義;杜贊奇主張棄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概念來討論歷史問題,從民族國家中拯救歷史;施堅雅以城市為研究對象,以解剖中國區(qū)域社會結構與變遷的分析模式來取代將中國作為整體來研究的方式,改變了過去那種以政治行政區(qū)域為單位的研究;日本和韓國則強調亞洲史、東亞史,試圖弱化中國與中國史;尤其是“新清史”刮起的旋風,更是對歷史的中國提出強力質疑。中國史學界關于“何為中國”的討論,目的就在于迎接這些挑戰(zhàn),在全球史、區(qū)域史的浪潮中,堅守國別史的意義,堅持將中國當成一個完整的、單獨書寫的歷史世界,當成一個具有同一性的文化和歷史的書寫單位。正如論者所詰問的:“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獜拿褡鍑依锩嫒フ葰v史,而不能在歷史里面來理解民族國家呢?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凑談e人的尺度來界定民主國家,而不是用我們的尺度來界定別的民族國家呢?”之所以發(fā)出這樣的詰問,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學戰(zhàn)的問題,學術之間也是戰(zhàn)爭”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貴州文史論叢》2012年第1期。。

一些學者再三呼吁“不能喪失歷史的主體性”汪榮祖:《歷史的主體性不能喪失——美國學者“新清史”的危害給中國史學研究的又一次警示》,《北京日報》2016年12月12日。,要“找回中國歷史的話語權”汪榮祖:《新時代的歷史話語權問題》,《國際漢學》2018年第2期。。在這些學者看來,全球化背景之下,雖然不能過分突出自我認同,過分強調區(qū)別“他者”,但現(xiàn)在學術界的大問題并不是民族主義,而是在西方強勢話語下,許多人被西方思潮牽著走,越來越喪失了本土觀察的眼光和角度,被“化”過了頭葛兆光、張瑞龍:《新思想史研究、歷史教科書編纂及其他——葛兆光教授訪談錄》,《歷史教學》2005年第2期。。

上述分析表明,對國際學術界進行回應,與西方學術對話,已成為中國學術界不可回避的責任。如果中國學者不能從主體性出發(fā)論述中國歷史的發(fā)展,那么五千年的歷史文化,就只能沉默地任由外部世界來評說,只能在有關中國的思想市場上做一個看客,而不是成為其中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因此有學者倡言“要有‘解釋中國’的自信”葛兆光:《要有“解釋中國”的自信》,《解放日報》2007年8月22日。。

徹底擺脫對西方理論的盲從成為史學主體性崛起的內在動力。眾所周知,“近代西方新思潮、新理論的輸入對中國社會科學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羅榮渠:《“現(xiàn)代化”的歷史定位與對現(xiàn)代世界發(fā)展的再認識》,《歷史研究》19994年第3期。,這從根本上賦予了現(xiàn)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一種“移植品格”鄧正來:《對知識分子“契合”關系的反思與批判——關于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的再思考》,《天津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正是在這種“移植品格”的規(guī)定下,中國學者習慣于以先驗的合理性或正當性不加反思和批判地接受西方的概念和理論框架,并自覺將有關中國問題的研究及其成果經過西方知識框架的過濾,根據西方的既有理論概念對這些研究及成果作“語境化”或“路徑化”的“裁剪”或“切割”鄧正來:《全球化與中國社會科學的“知識轉型”——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東吳學術》2011年第1期。。

這種情形在史學領域表現(xiàn)得十分典型。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史學突破傳統(tǒng)范式與西方理論接榫的過程就是放棄主體性的過程。郭沫若就曾斬釘截鐵地說:“關于奴隸制這個問題,我敢十二分堅決地主張:中國也和希臘、羅馬一樣,對于馬克思那個鐵則并不是例外。”郭沫若:《駁〈實庵字說〉》,《奴隸制時代》,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280頁。即使有人堅持中國歷史有特殊性,那也是在既有框架下的微調,不敢越五種生產方式說雷池之半步。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中國是否有無奴隸社會不是一個學術命題,而是一個政治命題,如果堅持中國沒有奴隸社會,甚至會招來殺身之禍。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討論中存在的草率和隨意充分表現(xiàn)出學術喪失主體性后的輕浮與淺薄,也充分展示出按圖索驥式研究那份捉襟見肘的窘迫。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關奴隸社會的討論中,對奴隸身份的認定就存在著匪夷所思的簡單和魯莽詳參黃現(xiàn)璠:《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兼論世界古代奴及其社會形態(tài)》第五章“釋眾”、第六章“釋民”,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977頁。。對奴隸社會某些問題的探討,可作為一國學術喪失主體性后千方百計比附西方理論的標本。在這種情形下,中國悠久的文明史只能被看作是“以現(xiàn)代歐美為中心的歷史敘述中的一個遠端部分——如果不是外圍部分的話”王賡武:《更新中國:國家與新全球史》,第3頁。。

德里克早就對由普世主義敘事與中國歷史之間的緊張所造成的困窘作過論述。按照他的觀點,五階段分期模式“對于揭示和解釋此前的史學家所忽略的中國史學中富有意義的研究領域做出了有價值的貢獻”,但“五階段論的分期模式和中國歷史演進實況的不相符,使得中國馬克思主義中國史學內部充滿了張力”。“將‘普世的’模式強加于中國歷史,結果(只能)是對理論概念和中國歷史解釋的雙重簡化”。在德里克看來,對歷史普遍性模式“固執(zhí)的堅持”,限制了中國史學家“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他們所發(fā)現(xiàn)的歷史資料的能力”,“即使是那些理論純熟,研究細致的史家,也未能克服那些干擾他們對其理論假定進行反思性分析研究的障礙”,“他們關于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先入之見,妨害了他們對其所發(fā)現(xiàn)的歷史資料的解釋,最終阻礙了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研究的深入發(fā)展[美]德里克:《革命與歷史: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起源,19191937》,翁賀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93、211212、195、213頁。。

當下,這種對西方理論的盲從并未稍減,史學界“追趕西洋和模仿東洋已經到了‘彼進于此,我必隨之’的地步”葛兆光:《什么才是“中國的”思想史》,《文史哲》2011年第3期。,“以至于沒有了‘中國’”葛兆光:《歷史學四題》,《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這一現(xiàn)象已經引起普遍的反思,一些學者由此特別強調學術研究的“中國性”,堅持歷史研究中應當有“中國意識、中國視角和中國立場”,認為只有“讓歷史說漢語”,才能在普遍歷史中給“中國史”占一個座位,提高中國的“歷史配額”葛兆光:《歷史學四題》,《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正是出于相同的考慮,一些學者不斷呼吁史學本土化,將本土化視為重新鑄造未來中國史學典范的根本之路王學典:《中國歷史學的再出發(fā)——改革開放40年歷史學的回顧與展望》,《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二、主體性思維崛起及其實踐

觀念總是行動的先導,改革開放后中國史觀的回歸,無疑是中國史學思想最有意義的事件。主體性思維的崛起及其實踐,無疑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史學進程的一條主敘事、主線索,拋開這條主敘事、主線索,我們就難以理解近四十年中國史學的變遷,也難以從深處把握當代中國史學的演化大勢。早在1979年,被壓抑已久的中國史學主體性就開始從蟄伏狀態(tài)中躁動,標志性事件就是黃現(xiàn)璠所撰長篇論文《我國民族歷史沒有奴隸社會之探討》“經過萬般艱辛和沖破層層阻力”黃現(xiàn)璠:《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兼論世界古代奴及其社會形態(tài)》,第242頁。得以發(fā)表,在這篇文章中,黃現(xiàn)璠大膽宣布:“我堅決主張我國歷史上沒有奴隸社會。”此文的面世,揭開了改革開放后史學界挑戰(zhàn)普世主義歷史敘事、“從西方話語中打撈中國歷史”的大幕。其后,黃氏在廣泛使用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音韻學、歷史語義學、民族學、民俗學、神話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方法的基礎上,以所積四十年之功,于1981年寫成《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一書,對有奴隸社會說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辯駁。在這部六十余萬言、直到2015年才得以面世的長篇大作中,黃現(xiàn)璠反復申言,所謂奴隸社會,在中國古史中純屬子虛烏有,它是主觀教條主義強加給中國古史的東西,或是將似是而非的概念張冠李戴到中國古史的偽說,或是全然不顧我國史冊記載的古史事實而利用唯我獨尊的話語權將自己牽強附會的偽知識假學說硬灌給青年學子以達欺世盜名之功的謬論,絕不可信黃現(xiàn)璠:《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兼論世界古代奴及其社會形態(tài)》,第320頁。。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這部書稿中,黃現(xiàn)璠屢次呼吁要以“中國中心觀”來取代那種“習慣于拿西洋古代史來作為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標準和參照標本”的“西方中心觀”參見黃現(xiàn)璠:《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兼論世界古代奴及其社會形態(tài)》,第320頁。。這比后來成為標簽的出自柯文的“中國中心觀”要早了許多。

其后,張廣志、胡鐘達、沈長云、晁福林等人積極響應黃文,紛紛撰文否定中國存在過奴隸社會,在20世紀80年代初掀起一個否定中國存在奴隸社會的高潮,并在此過程中形成了影響廣泛的“無奴學派”。“無奴學派”對史學界盛行已久的教條主義思維形成重創(chuàng),沖擊了學術研究“公式化”的格局,破除了中國古代史和民族史研究長期存在的“歐洲中心觀”,因而在改革開放后中國史學主體性崛起歷程中占有特殊地位。

1988年7月,由國家教委等單位舉辦的“第五屆全國史學理論討論會”在煙臺召開。會議的主題是重新探討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tài)理論,“奴隸社會并不是人類社會普遍必經的階段”成為會議共識《一九八八年全國史學理論討論會紀要》,《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88年第9期。。“對于中國古史學界來說,對‘五種生產方式說’進行剖析的焦點在于存不存在所謂的奴隸社會這一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問題”晁福林:《探討有中國特色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歷史研究》2000年第2期。,對奴隸社會的否定,拆解了五種社會形態(tài)鏈條最關鍵的一環(huán)。

蘇秉琦也很早就表現(xiàn)出建構中國主體性歷史的強烈愿望。1981年,蘇秉琦提出建立考古學“中國學派”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38頁。的主張,在他看來,把馬克思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看成是歷史本身是中國歷史學存在的一個怪圈,把社會發(fā)展史當成唯一全部的歷史,只能把活生生的中國歷史簡單化。他將中國古史的框架和脈絡概括為“超百萬年的文化根系,上萬年的文明起步,五千年的古國,兩千年的中華一統(tǒng)實體”,就是為了證明中華文明有自己的發(fā)展道路。他在20世紀90年代初提出“重建中國古史的遠古時代”的口號,所謂重建,就是針對他所稱的過去那種“將社會發(fā)展史和手里的考古實物簡單相加的做法”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第45頁。。

與否定中國存在奴隸社會相伴隨的,是對中國存在封建社會說的持續(xù)質疑。1986年,何新發(fā)表《中國古代社會史的重新認識——從近年出版的兩部史著看當代中國史學理論的危機》,認為“五階段社會發(fā)展公式”歪曲了馬克思的原意,是“單線演化模式”和“歐洲中心主義”的產物,中國史學界稱秦漢以后為“封建”時代,是硬套歐洲歷史模式所造成的“概念和術語的錯亂”何新:《中國古代社會史的重新認識》,《讀書》1986年第11期。。1991年日知在《“封建主義”問題(論feudalism百年來的誤譯)》一文中明確指出,將feudalism與中國歷史上的“封建”對應起來是一個誤譯,在學術界引起巨大震動。1999年,《歷史研究》編輯部與南開大學歷史系聯(lián)合召開了“中國社會形態(tài)及其相關理論問題學術研討會”,會議的基調就是否定中國存在封建社會。2006年,馮天瑜《“封建”考論》問世,遂將“封建社會”討論推向高潮。馮書以歷史語義學為工具,試圖證明“封建社會”不過是徹頭徹尾的概念“誤植”。學界圍繞馮書召開了多次研討會,計有2006年10月在武漢大學召開的“封建社會再認識”學術研討會,2007年10月由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主辦的“‘封建’名實問題與馬列主義封建觀”研討會,以及2008年12月在蘇州召開的“‘封建’與‘封建社會’問題”研討會。2010年5月,《文史哲》雜志舉行“秦至清末:中國社會形態(tài)問題”人文高端論壇,并開設專欄,專題討論所謂“中國封建社會”問題,討論的基調也是反對中國存在封建社會。有關“中國封建社會形態(tài)”的討論在這一年達到高潮,甚至被列入“2010年十大學術熱點”《光明日報》理論部、《學術月刊》編輯部:《2010年度中國十大學術熱點》,《光明日報》2011年1月11日。。2011年,《史學月刊》第3期組織“秦至清社會性質的方法論問題”筆談,試圖從方法論方面探索社會形態(tài)研究的突破口這組筆談包括馮天瑜《“封建”名實之辯的方法論問題》、張金光《中國古代社會形態(tài)研究的方法論問題》、李若暉《關于秦至清社會性質的方法論省思》、李振宏《從國家政體的角度判斷社會屬性》、黃敏蘭《全面認識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權力經濟》、葉文憲《走出“社會形態(tài)”的誤區(qū),具體分析社會的結構》、李治安《關于秦以降皇權官僚政治與貴族政治的符合建構》等文章。。大多數參與討論的學者否定秦至清的社會形態(tài)為封建社會,而少數堅持封建說的批評者們,“卻和幾十年前比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和進步,仍然局限在他們自己所理解(其實是幻想)的教條主義框架內部,做自我陶醉式的概念游戲”聶長順:《關于封建的中日對話——谷川道雄、馮天瑜講談錄》,葉文憲、聶長順主編:《中國“封建”社會再認識》,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41頁。。

作為魏晉封建說的代表,何茲全也在晚年放棄了對五種生產方式說的堅持,他將戰(zhàn)國到秦漢的中國古代社會概括為私家主體社會。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奴隸社會這個詞不科學”,“會引起許多繁雜的爭論,無益于對歷史客觀真實的認識”何茲全:《中國古代社會史研究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3、8頁。,應該“束之高閣”何茲全:《中國古代社會》,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71頁。,徹底放棄。他充分理解學術界對社會形態(tài)研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說各有理”狀況所表現(xiàn)出的“淡漠甚或膩煩情緒”,主張研究中國歷史應該重事實,重材料,少定框框,在事實沒有摸清楚之前,不要急于定社會性質,應該先讓中國史料說話何茲全:《爭論歷史分期不如退而研究歷史發(fā)展的自然段》,《光明日報》1999年1月29日。。

作為近代經濟史領域的專家,李伯重主要對資本主義萌芽論進行了反思。他認為資本主義萌芽理論對明清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總體看法是以英國模式為代表的西歐道路具有無可置疑的普遍性為默認前提的,以往所認為的西歐大陸對中國歷史的普遍意義并未經過驗證,從方法論上來說,預設結論的先驗性研究方法,其實質僅僅只是想要證明西歐大陸在中國土地上的重現(xiàn),而不是發(fā)現(xiàn)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真正特點?!百Y本主義萌芽情結”是按照歐洲的經驗來構建中國的歷史,只有擺脫了這種情結,我們才能夠不帶偏見、實事求是來了解中國過去所發(fā)生的事情,探索中國歷史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特點李伯重:《理論、方法、發(fā)展、趨勢:中國經濟史研究新探》(修訂版),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435、14頁。。

更多學者則從總體上對普世主義歷史敘事進行理論反思。早在20世紀80年代,羅榮渠就提出“一元多線史觀”來突破“單線史觀”的迷障。他指出,單線式的歷史發(fā)展公式與馬克思的辯證的發(fā)展思想格格不入,將五種生產方式的單線發(fā)展圖式解釋為關于世界歷史演進的規(guī)律是對馬克思學說的誤解,馬克思本人的歷史發(fā)展觀是多線式的而不是單線式的。中國歷史走的是與西方完全不同的一條道路羅榮渠:《論一元多線歷史發(fā)展觀》,《歷史研究》1989年第1期。。

作為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田昌五晚年集中論證了中國歷史與西方普世主義歷史敘事之間的矛盾,藉此構筑新的中國歷史體系。他認為,中國歷史是一種最正常最純粹的發(fā)展形態(tài),必須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探索中國歷史的規(guī)律,用任何模式套改或剪裁中國歷史都是錯誤的,中國歷史既不是什么西方型的,也不是所謂東方型的,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型的田昌五:《建立新時代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中國歷史體系新論》,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頁。。他用中國歷史大循環(huán)的理論,來證明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作為東方文明的中心獨立地向前發(fā)展的,在近代以前,她單獨構成了一個世界,并形成了中國文化圈田昌五:《建立新時代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中國歷史體系新論》,第20頁。。

秦漢史專家張金光的主體性情結更是濃重。他認為,表述中國古代社會的一些概念和范疇大都是舶來品,“五朵金花”的討論,不是為了從中發(fā)現(xiàn)實在的中國歷史邏輯,并創(chuàng)立符合與之相符的理論分析范疇、概念,而只是為了證明現(xiàn)成理論預設的正確,最終只能削足適履,終日徘徊于五種生產說的既定框格。在他看來,中國歷史研究應力求走出西方歷史中心論以及西方學術話語體系籠罩之困境,深入中國歷史實踐,通過大量的實證分析作出符合中國實際的理論模式張金光:《關于中國古代(周至清)社會形態(tài)問題的新思維》,《文史哲》2010年第5期。。

通過上述梳理,可以看出,回歸中國本體,用中國歷史觀重新建構中國史敘事體系,已經成為史學界的集體自覺。近四十年來,從遠古到近代,普世主義歷史敘事的每個鏈條都被重新審視,以“歐洲中心論”為基調的普世主義歷史敘事大體上已經解體。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中國社會形態(tài)研究應當建立起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只有通過研究歸納出中國歷史研究中新的概念系統(tǒng)和理論范式,才能重建中國史敘事的理論體系張國剛:《本土化:重建中國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根本》,《歷史研究》2000年第2期。。

正是憑借觀念上的突破,眾多史學家展開了主體性史學的實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中國文明起源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大量簡帛材料和考古資料的發(fā)現(xiàn),眾多考古和中國上古史研究學者投入到中國文明及國家起源的研究中。1986年至2000年間有關中國文明起源的研究成果呈“井噴”之勢,多達800余種。以五帝時代為中心的古史重建,已成為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核心問題,并在諸多關鍵問題上取得重大進展。夏鼐、蘇秉琦、李學勤、張忠培等眾多學者都從考古學上肯定了中國文明的自成一體,并嘗試建構中華文明演進的總體脈絡和時空框架。

由官方組織的一些大型學術攻關項目也體現(xiàn)出國家層面對中國本位敘事模式的支持。無論是“夏商周斷代工程”還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都具有“闡釋中國獨特的歷史演進道路的意義”王和:《關于“中國路徑”源頭問題的新思考——〈中國古代國家起源與形成研究〉的意義和啟示》,彭衛(wèi)主編:《歷史學評論》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97頁。。尤其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在制定文明起源的標準時,不再拘泥于西方制定的以文字和金銅冶金技術作為文明產生標準的做法,轉而根據對中國古代資料的實證研究,從社會分工、階級分化、中心城市和強制性權力等方面提出了文明起源的中國標準。此舉不僅向外表明中國自古走的就是一條獨立的發(fā)展道路,還顯露出從中國材料出發(fā)構建中國早期文明研究話語體系的努力。

社會史的復興本質上代表中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自下而上”的區(qū)域社會史研究成為推動中國史敘事本土化的重要實踐和主要趨向。走向田野與社會,回到歷史現(xiàn)場進行“在地化”的考察、體驗和研究,已經成為社會史研究的規(guī)范。強調本土的社會學、人類學和民俗學田野調查方法與技術向歷史學特別是其中的社會史研究大規(guī)模移植與滲透。中國史重返故土在社會史復興中得以實現(xiàn)。入江昭就明白無誤地指出,無論是“社會轉向”,還是在“文化轉向”,都是“強調一國歷史的特殊性與例外性”,“強調一國一地獨特的‘本土化’的國民氣質和‘心態(tài)’”[美]入江昭:《全球史與跨國史: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邢承吉、滕凱煒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5頁。。

史學家們紛紛建構自己的歷史解釋系統(tǒng)。田昌五致力于構建新的中國歷史體系,提出中國歷史可分為洪荒時代、族邦時代、封建帝制時代等三大時代;歷時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時代的歷史進程并不是直線式運行的,而是周期性循回演進的。張金光從其“實踐歷史學”理念出發(fā),依托一系列獨創(chuàng)的范疇、概念,將中國古代的社會形態(tài)分為四個遞進相續(xù)的時期:邑社時代(西周春秋)、官社時代(戰(zhàn)國秦)、半官社時代(漢唐間)、國家個體小農時代(宋清間),初步構建了一個奠立在歷史實證基礎上的中國古代社會歷史理論分析體系和敘述方式。晁福林提出“氏族—宗法封建—地主封建”的社會形態(tài)說,葉文憲提出了“酋邦時代—封建王國(或王國)時代—王國與帝國的轉型時期——專制帝國時代”說,王震中提出了“邦國—王國—帝國”說,馮天瑜提出了“原始時代—封建時代—皇權時代—共和時代”說,李若暉提出從秦到清是“郡縣制”,何懷宏提出從秦到清是“選舉社會”,這些都是主體性中國史敘事的重要嘗試。李伯重提出的“江南道路說”,勾勒出不同于西方的一條中國近代化之路。曾力主“戰(zhàn)國封建說”的白壽彝先生在主編《中國通史》時謹慎地避開了古史分期問題,代之以只有時間意義的“上古時代”和“中古時代”。商傳、曹大為、王和、趙世瑜主編的《中國大通史》則公開宣稱“不再套用斯大林提出的‘五種社會形態(tài)’單線演變模式作為裁斷中國歷史分期的標準”,并且“避免籠統(tǒng)使用涵義不清的封建制度的概念”,而是直接使用具體的所有制和生產方式的概念,如均田制、地主土地所有制、租佃經濟等,把夏商周三代稱作“宗法集約型家國同構農耕社會”,把秦漢至清稱作“專制個體型家國同構農耕社會”曹大為:《關于新編〈中國大通史〉的幾點理論思考》,《史學理論研究》1998年第3期。。中國國家博物館“古代中國陳列”也直白宣布已經放棄了“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這套話語系統(tǒng)。

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也重新得到重視。一些學者提出,“可以嘗試從中國古史傳承脈絡里尋找替代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概念,以此作為解釋自身歷史演進變化的依據”,通過復活“中國”“大一統(tǒng)”“封建”“經世”“道統(tǒng)”“夷夏”“文質”等概念的本意,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人文學的精髓。對傳統(tǒng)概念的這種處理,“不是把他們當作驗證西方進步概念的工具和手段,而是真正視其為建構中國新型歷史敘事的可靠資源”楊念群:《中國人文學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基于當代史學現(xiàn)狀的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一些海外學者細心地觀察到:“隨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中國復蘇的民族自豪感的高漲,人們對古代傳統(tǒng)的興趣得以復興”王賡武:《更新中國:國家與新全球史》,第102頁。,“在經歷了五四運動以來一般知識分子對中國歷史的批判與責難后,這些學者似乎很高興有機會重新審視過去,把中國的過去視為有生機并有助于發(fā)展和演進的源泉,而不再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障礙”[美]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82頁。。對此,德里克表達得更加明確,他認為,20世紀90年代中國史學即已出現(xiàn)“作為中國認同的組成部分的本土化實踐的復活”,“始自1993年的重振‘國學’的努力,就標志著堅持保守性的——或者更恰當的說是本土性的——態(tài)度去尋找學術研究的‘中國式’道路”[美]阿里夫·德里克:《歐洲中心霸權和民族主義之間的中國歷史》,《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有學者斬釘截鐵地預言:“今后在中國史學界,就有價值的學術探討來說,涉及這一問題——即人類歷史進程究竟是否表現(xiàn)為統(tǒng)一模式、‘五種社會形態(tài)’究竟是否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發(fā)展道路的有關爭論,大體上可以給出否定的答案,并就此告終?!蓖鹾停骸蛾P于“中國路徑”源頭問題的新思考——〈中國古代國家起源與形成研究〉的意義和啟示》,彭衛(wèi)主編:《歷史學評論》第1卷,第301頁。

一些學者已經把主體性崛起當作當代中國古代史研究思想進程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有學者敏銳地觀察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古代史研究的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人們開始直接面對自身民族的歷史過程進行理論抽象,嘗試用本民族的語言概念來闡述自己民族的歷史,即開始了一個自覺擺脫用歐洲歷史模式解讀中國歷史的思想行程”,“這標志著中國學人開始進入一個具有清醒的自我意識和批判精神的時代,一個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思考的時代”李振宏:《六十年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思想進程》,彭衛(wèi)主編:《歷史學評論》第1卷,第73頁。。

三、西方漢學對中國史學主體性思維的刺激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全球化、民主化浪潮的演進,歐洲中心論受到來自西方學術世界內部的強烈沖擊,西方學術進入范式更替的新世代,這一學術思潮極大地影響了美國中國學的研究,使美國中國學出現(xiàn)范式擴散的趨勢,柯文的中國中心觀就是在這一趨勢中應運而生。突破歐洲中心觀的美國中國學新勢力取得了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隨著這些成果的傳入,他們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為國內史學家掙脫歐洲中心論的束縛提供了示范,與國內正在上升的史學主體性思潮產生共振,極大地刺激中國史學主體性呼聲的高漲。談到中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在任何意義上,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一書都是一個繞不過的存在,1989年,該書中文版甫一出版,“就引起中國學術界的震撼”雷頤:《批判精神的內化》,[美]柯文:《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第1頁。。從此,中國中心觀不脛而走,至今仍是史學界最響亮的一句口號。有學者為此寫道:“‘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取向’近年受到許多國人贊賞或仿效”,此書“引用率甚高,‘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一語幾成口頭禪”羅志田:《在中國發(fā)現(xiàn)的歷史——關于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一點反思》,《北京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挛牡摹爸袊行挠^”要義在于:力圖從中國而不是從西方著手來研究中國歷史,并盡量采取內部的(即中國的)而不是外部的(即西方的)準繩來決定中國歷史哪些現(xiàn)象具有歷史重要性??傊?,“中國中心觀”要求的是“一種根植在中國的而不是西方的歷史經驗之中的史學”。

尤其發(fā)人深省的是,柯文直接指出一個事實,即“中國史家,不論是馬克思主義者或非馬克思主義者,在重建他們自己的過去歷史時,在很大程度上一直依靠著從西方借用來的詞匯、概念和分析框架”,從而使中國人研究自己的歷史也不能以中國為中心。這無異于給了從未意識到范式危機的中國史學家當頭一棒!

2000年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中文版的問世也對“中國中心觀”的強化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該書以極具挑戰(zhàn)性的姿態(tài)對1500年以來世界各地之間的經濟聯(lián)系作了一個氣勢恢宏的論述,其最引人矚目之處在于在對“歐洲中心主義神話”進行嚴厲批判的同時,把中國置于亞洲的中心,把亞洲置于全球經濟的中心,認為中國在工業(yè)革命前的經濟史中占據著極其突出和積極的地位。該書在中國史學界產生巨大轟動效應,雖然其中一些觀點在大陸學者看來像天方夜譚參見林甘泉:《從“歐洲中心論”到“中國中心論”——對西方學者中國經濟史研究新趨向的思考》,《中國經濟史研究》2006年第2期;王家范:《解讀歷史的沉重——評弗蘭克〈白銀資本〉》,《史林》2000年第4期。,但其顛覆西方中心論,甚至以中國為中心重構世界歷史的做法,卻對中國學者產生了觀念上的強烈沖擊,使中國學者重新看待中國乃至亞洲在世界上地位,不再把中國視為近代早期世界歷史的消極角色,尤其是弗蘭克提出的整體主義全球視野,給了中國學者“振聾發(fā)聵的提示”,正是由于弗蘭克的榜樣,使中國學者“領悟到還有其他看待世界歷史的方式與可能”劉北成:《重構世界歷史的挑戰(zhàn)》,《史學理論研究》2000年第4期。。

對中國學者來說,對構建主體性史學最具啟發(fā)意義的恐非黃宗智莫屬。華人身份以及長期生活在大陸學術圈,尤其是在華北及江南經濟史研究領域所取得的不同凡響的成就,使得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他從實踐出發(fā)而不是從西方理論出發(fā)研究中國的方法論價值及意義。1993年,他在《史學理論研究》發(fā)表了《中國經濟史中的悖論現(xiàn)象與當前的規(guī)范認識危機》一文,指出從西方理論來看待中國世界,幾乎所有的經濟現(xiàn)象都是悖論的,也就是說從現(xiàn)有理論上看是一對相互排斥的悖論現(xiàn)象,但實際上它們都是并存和真實的,比如“沒有發(fā)展的增長” “過密型商品化(市場化)” “集體化下的過密化”以及“沒有城鎮(zhèn)化的工業(yè)化”,這些都是與經典理論預期不相符的社會經濟實際,是他們所沒有考慮到的實際,需要學術界重新理解和概括,這就意味著長期以來由西方經典社會科學理論所主宰的中國研究存在著“規(guī)范認識危機(范式危機)”,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必須創(chuàng)建新的更符合中國實際的概念和理論。該文一出,立即引起大陸學界廣泛討論,《史學理論研究》連續(xù)五期發(fā)表文章予以回應,專題討論該文的學術會議也次第召開。該文的意義在于,它指出了西方現(xiàn)有理論研究中國實踐在功能上的窮困,并預示著根植中國本土的理論創(chuàng)造具有廣闊的發(fā)展空間。近二十年來,黃宗智總是不厭其煩地強調“用能夠準確掌握中國實際的研究方法來形成扎根于中國實際的理論概念和社會科學”[美]黃宗智:《探尋扎根于(中國)實際的社會科學》,《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在他看來,研究中國的社會科學者面臨的挑戰(zhàn)在于:怎樣從實踐的認識而不是西方經典理論的預期出發(fā),建立符合中國歷史實際的理論概念;怎樣通過民眾的生活實踐,而不是以理論的理念來替代人類迄今未曾見過的社會實際,來理解中國的社會、經濟、法律及其歷史。他建議到最基本的事實中去尋找最強有力的分析概念,從實踐出發(fā)去建構中國研究真正需要的一系列新鮮的中、高層概念,然后在此基礎上建立符合實際以及可以和西方理論并駕齊驅的學術理論。[美]黃宗智:《認識中國——走向從實踐出發(fā)的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黃宗智所努力的,正是中國史學主體性實踐所要尋找的道路。我們似乎很難找到一個像黃宗智這樣在中國研究中貫徹理論自覺如此徹底的人,其最可貴之處在于,他對中國社會進行實證研究的過程,也就是他對此一研究進行理論概括和概念化的過程。他選擇的是“從經驗證據到概括再返回到經驗證據”的研究進路,這是一條帶有典范性的“黃宗智路線”,足以作為探索中國主體性史學建設之路的方向標。

對中國學者來說,濱下武志從亞洲主體性出發(fā)同歐洲中心論的對抗同樣具有十分重要的方法論意義。相對于已固化為模式的從西方視角來看東亞,濱下武志反其道而行,從亞洲主體性的角度出發(fā),提出亞洲經濟圈理論。在他看來,亞洲有自己的發(fā)展邏輯,它不是東方對西方亦步亦趨的一個結果,近代亞洲史不應被視為西歐近代發(fā)展階段所規(guī)定的對象,應探求如何在亞洲市場地域圈內的各種關系中,從對亞洲自己的認識中去尋找本身的位置。他認為,中外學者在研究亞洲近代史的時候,每每有意無意地采取西方中心觀的立場,但是,對于中國和亞洲近代史的研究,費正清等西方學者的沖擊—回應模式,并不能很好的檢視亞洲的歷史發(fā)展過程,西方的規(guī)律是適合于西方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但未必適合于東亞世界。濱下武志強調,應超越那種從西方看東方的唯一模式,建立從亞洲或東方看西方或世界的模式,從而形成多元的可能性[日]濱下武志:《全球化與東亞歷史》,石源華、胡禮忠主編:《“東亞漢文化圈與中國關系”國際學術會議暨中外關系史學會2004年年會論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2830頁。。濱下的研究提醒我們,即使在全球化格局中,亞洲仍是一個堅硬的存在,歐洲的光暈淡化不了亞洲的身影。

無論是柯文還是黃宗智,無論是弗蘭克還是濱下武志,他們將中國歷史放到西方中心論的對立面上,或許并不能真正反映中國的立場,或許也難以完全脫離傳統(tǒng)的西方中心論的瓜葛,但是,他們的意義在于,向我們展示了擺脫傳統(tǒng)的主流的西方中心論來重新構建中國歷史敘事的可能性,以及中國歷史本身在擺脫歐洲中心約束之后驚人的可塑性。

四、警惕主體性崛起背后的陷阱

中國史學的主體性崛起及實踐具有無可置疑的正當性,但它并不享有與文化本質主義共謀的正當性。所謂文化本質主義,是指“把某個文化極端地化約為某些價值觀或特色,并相信其他文化不可能經驗同樣的價值觀和特色”[美]柯文:《變動中的中國歷史研究視角》,《二十一世紀》2003年8月號。。從本質上說,文化本質主義是機械性排外的,它過于簡單的對待自身文化與異域文化的關系,將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簡單地歸結為“我們”和“他們”的對抗,所以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本質主義的‘西方’和‘本土’,就像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系一樣,看似對立,實則是一體之兩面。”宋念申:《發(fā)現(xiàn)東亞》,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年,第5頁。由此,我們必須避免史學主體性的崛起滑進文化本質主義的陷阱。

其實,作為“中國中心觀”的發(fā)明者,柯文早就對這一命題進行了深刻反省。他認為雖然中國中心觀有廣泛的適用范圍,但在某些議題上并不適用,這些議題“以各自的方式對于中國中心取向的適切性提出挑戰(zhàn)”。當歷史學家嘗試了解其他文化的人群時,如果過分強調彼此的文化差異,不但使他們難以掌握文化性格復雜和互相矛盾的元素,也會讓他們難以理解文化所經歷過的變遷??挛膹娬{,某文化群體的思想和行為,往往反映了跨文化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特性,與世界上其他文化群體的思想和行為有許多相同之處,因此我們在探討文化差異的同時,必須注意人類社會有許多共通的方面,突破西方和中國的歷史學家以不同理由、不同方式為中國和中國歷史設定界限的做法[美]柯文:《變動中的中國歷史研究視角》,《二十一世紀》2003年8月號。。

或許應該承認,當前一些領域的歷史研究已經出現(xiàn)了文化本質主義的苗頭。德國漢學家柯馬丁就批評國內早期中國研究存在著一種中國文化例外論。他認為與其說這是學術觀點,不如說它是政治觀點??埋R丁對當前早期中國研究中的本土主義與原教旨主義這兩種意識形態(tài)提出質疑,認為研究早期中國必須借助國際化與比較性的研究進度,而非限于單一主義和單一文化的中國中心觀,后者蘊含的本土主義立場不僅是一種保守的防衛(wèi)姿態(tài),最終更會造成其自身的自我邊緣和自我挫敗??埋R丁指出,為使民族主義和本土主義的中國研究獲得保護與優(yōu)先權,在“本土國學”和“海外漢學”之間人為制造兩極對立,乃是一種前現(xiàn)代與反批判的思維,這不會是能夠使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方式,也不會是任何一種文明研究可以為繼的出路[德]柯馬?。骸冻奖就林髁x:早期中國研究的方法與倫理》,《學術月刊》2017年第12期。。

我們可能需要更多從國際化的角度來看待中國,按照美國學者柯偉林的看法,中國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的誕生過程中,早已經融入全球體系中,“在整個20世紀的歷史中,無論是就知識、政治、經濟還是文化的發(fā)展趨勢而論,中國都始終是一個不斷地卷入國際化大潮的大國”[美]柯偉林:《序言》,柯偉林、牛大勇主編:《中國與世界的互動:國際化、內化與外化》,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頁。。自民國建立后,與更為寬廣的世界的相互作用,往往以決定性的方式影響著中國的發(fā)展面貌,如果不是特別注重從國際化的角度加以考察,那就無法正確地理解現(xiàn)代中國史[美]柯偉林:《關于民國時期中國國際化問題的新思考》,《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臺灣學者楊國樞在20世紀80年代臺灣地區(qū)的社會科學中國化運動中,曾經提出“本土契合性”的理論,意在彰顯本土人在研究本土時相對于局外人的優(yōu)勢?;蛟S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現(xiàn)有的研究表明,局外人有時可能比本土人具有更大的優(yōu)勢??挛木驼J為,“承認歷史學者的局外性雖然是個問題,但同時也是讓我們與歷史當事人有所不同的關鍵。此一差異讓作為歷史學者的我們,可以提供歷史當事人所沒有的認識觀點及意義”[美]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第63頁。。也就是說,局外性可能是劣勢,更有可能是一種優(yōu)勢,它可以使歷史學家看到當事人看不到的東西,這一點也能夠從近年來美國中國學帶來的諸多啟發(fā)得到印證。我們對中國史學主體性的追求,絕不能以否定域外正確認識中國問題的可能性為前提。在柯文看來,美國的中國史學家可能比中國史學家更具有某種優(yōu)勢(或更廣義地說,歷史學家可能比歷史直接參與者更具有優(yōu)勢),這是一個極為真實、值得重視的可能性。正是這種局外性,才使得他們不同于歷史的直接參與者,得以以歷史學家的身份再現(xiàn)當事人所無法知曉的并且具有意義的過去。不論是美國學者描述中國歷史,還是一般歷史學家敘述一般的過去,局外性都不只是起到扭曲的作用,還可能起到闡明和啟發(fā)的作用。從這一點上說,“歷史學家所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有效地利用我們的局外性對歷史進行最大的闡明和最小的扭曲” [美]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第89頁。。

“加州學派”的研究理路似乎對我們有特殊的借鑒意義。這主要體現(xiàn)在彭慕蘭、王國斌等人在研究上,一方面拒絕歐洲中心論,但另一方面,他們也不簡單化地乾坤倒轉,“鳩占鵲巢”,把中國推上歐洲中心論曾經占據的位置。加州學派善于通過比較來實現(xiàn)觀點和理論的創(chuàng)新,以王國斌《轉變的中國:歷史變遷及歐洲經驗的局限》為例,該書的特點在于,既反對西方中心主義,但又不拒絕歐洲經驗,把中國與西方都放到一個平等的框架中去分析,一方面用歐洲的經驗來評價在中國發(fā)生的事情,另一方面則用中國的經驗評價歐洲。通過互為主體,達到更客觀的歷史認識。王國斌在為弗蘭克《白銀資本》所作的序言中曾經寫道:“他向中國人也提出另一種挑戰(zhàn),即超越中國的絕對核心論,用一種體系架構來更仔細地考察中國的變化與歐洲的變化之間的平行關系,更周全地考察中國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盵美]王國斌:《序言》,[德]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劉北成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4頁。這恐怕也反映了加州學派自己的治史理念。

以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對待外部世界,或許是我們建構主體性學術的一條必由之路。海內外許多成功的研究都表明,選擇開放的比較視野才能為封閉造成的自我蒙蔽去魅。歐洲中心論的破滅,正是建立在視野擴大基礎之上,它也是歐洲獲救自身真實歷史的開端,同樣,我們要獲得真實的自主性敘事,也必須將眼光投向世界。在全球視野下,中國史本身也具備了世界史的意義,這是必須謹記的。

柯馬丁就認為,中國漢學研究未來唯一可能的,是中國文明的精深研究與廣泛比較研究的結合,研究中國文明的學者如果預圖對整個人類文明有所貢獻,就必須了解更多其他古文明,才能更清楚地看待古代中國??埋R丁不無警告地指出:“文明的國際性研究將永遠不會聽命于民族主義的規(guī)劃”盛韻:《柯馬丁談歐美漢學格局》,《上海書評》2012年3月31日。。

毋庸諱言,當前史學領域的本土主義帶有一種實用主義傾向,實用主義的本土主義,極有可能造成對中國歷史的另一種歪曲。普世主義敘事可能導致中國歷史的扭曲,我們也不能排除從狹隘的本土主義出發(fā)扭曲中國歷史的危險性,如果實用主義的偏狹占了上風,本土主義的訴求營造的就只不過是一個缺乏誠實的烏托邦幻象。

正如許多學者所倡導的那樣,中國史學應該具有廣闊的國際視野。中國經濟史以及早期中國研究等許多領域早已經是全球性和國際性的了,這種學科性質決定了研究的國際視野不可或缺,如果硬要閉門造車,學術水平就不可能提高。當今世界,學術“研究的國際化趨勢是不可阻擋的,一個好的研究者恐怕很少有不留意國外同行正在說什么、做什么時候”李伯重:《史潮與史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7頁。。

我們不能也不可能簡單地因為歐洲中心論的嫌疑而排斥西方理論,因為現(xiàn)今的社會科學理論幾乎都來自西方。黃宗智一直反對把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盲目地塞進西方的理論框架,但他同時也認為,我們的研究不能停頓在僅僅“證偽”西方的理論,那樣仍然只是做其“腳注”。由于中國在社會科學理論方面沒有太多的積累,我們仍需要借助西方的理論資源來建構自己的概念和理論,最好的辦法是通過中國的經驗實際來與西方理論對照(對話),由此鑒別其中對中國實際有洞察力的和沒有洞察力或錯誤的部分,這樣既可以借助于它又可獨立于它。在黃氏看來,絕對的中國中心論和西方中心論一樣,都是中國研究的陷阱,比起西方中心主義,中國中心主義對中國研究的負面影響可能會更大一點,因此,他更傾向于綜合不同理論符合中國實際的部分來理解實際。他認為全盤西化和全盤中化都是不可持續(xù)的途徑,最好的辦法是在兩者之間探尋建設性動力,根據關乎中國實際的經驗證據而追求融合與超越[美]黃宗智:《實踐與理論:中國社會、經濟與法律的歷史與現(xiàn)實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3233、179、683、689頁。。這些觀點足可供我們在從主體性出發(fā)處理和西方理論的關系時借鑒。

我們必須充分估計建構自主性學術的困難,當今的理論世界,“西方全面占據原創(chuàng)權和制高點”,亞洲的思考和聲音往往被西方遮蔽和淹沒。有學者認為,亞洲要想擁有思考與聲音,必須“提出超越現(xiàn)代理念的原創(chuàng)理念,掌握這個最重要的原創(chuàng)權”,“在大量具體領域產生重要原創(chuàng)理論”,“在實踐上趕超西方”鄧曦澤:《亞洲為什么缺乏思考與聲音》,《聯(lián)合早報》(新加坡)2019年2月11日。。這是每一個張揚主體性的學者不得不面對不得不考慮的問題。以筆者的淺見,雖然經過四十年的追趕,如今中國現(xiàn)代學術與西方學術的差距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有可能結構性地拉大了。最近數年,西方學術在后現(xiàn)代、后殖民、后結構等新潮理論的沖擊之下,實現(xiàn)了自我更新和調整,使西方理論表現(xiàn)出此前世代無可比擬的開放性。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信息技術、生物技術滲透進西方人文社會科學,使得西方學術的研究能力更加強大??茖W正在給人文社會科學提供新的方法和理論,又一次展示出統(tǒng)一一切知識的雄心。以史學而論,在演化生物學、大數據技術、基因技術的推動下,過去一些無法想象的人類歷史的難題(比如人類的演化及走出非洲的過程)正在得到解決。史學正在重新科學化,過去像一個被冷凍的胚胎,正在科學技術的召喚下復活。對這一趨勢的熱切期待,可以從喬·古爾迪和大衛(wèi)·阿米蒂奇合著的《歷史學宣言》中表現(xiàn)出的那種對史學久違的樂觀主義中可見一斑。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對西方史學思潮的引進,多停留在介紹和傳播階段,具體實踐則力有不逮,很少有典范性著作問世,個種原因恐怕就在于知識儲備和研究能力方面的巨大差距。因此,正視中西之間的學術差距,培養(yǎng)自主性學術需要的生態(tài),尊重學術創(chuàng)造的科學邏輯,可能是我們首先該做的。

探尋中國主體性已成為中國當下思想最重要的使命之一。鄧正來指出,中國不應該只成為一個“主權性中國”,還應該成為一個“主體性中國”鄧正來:《批判與回應——尋求中國法學的主體性》,《浙江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中國史學的主體性建構,無疑是“主體性中國”的一部分。世界史學的新潮流,無論是已形成范式的全球史,還是風靡世界的新文化史,其前提都是基于對歐洲中心論的擯棄。世界史學正在經歷一個歐洲中心論被打散之后重整的過程,幾乎所有的范式更新都是以破除歐洲中心論為前提的,是突破歐洲中心論后結的果實。歐洲中心論的瓦解過程就是各國家各民族史學自主性主體性崛起的過程。雖然我們絕不贊同那種狹隘的文化本質主義和極端的民族主義學術,但史學主體性的崛起無疑會修正甚至顛覆現(xiàn)有的歐洲中心論所營造的那種中國“認知圖示”。中國現(xiàn)代史學已經走過一百多年的歷程,但在大多數時間內,它不過是西方普世主義敘事的回音壁。所幸,相對于中國五千年文明史,普世主義歷史敘事不過是一個短暫插曲。在史學主體性的帶領下,中國史敘事一定能夠回到它自己的軌道。布羅代爾曾經寫道,對于歷史學家來說,“始終有一個新大陸有待發(fā)現(xiàn)”[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活力(代譯序)》,《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1卷《日常生活的結構:可能和不可能》,顧良、施康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lvii頁。,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主體性推動下,中國史學即將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新的范式正在孕育之中,這必將激發(fā)中國史學蘊藏著的潛能,為中國史學開拓出一個新的發(fā)展路徑。

[責任編輯 李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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