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金鎖記》講述的是一個沉重的人性扭曲的故事。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扭曲得經(jīng)歷一個過程,時間的流動讓七巧性格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性格的變化又伴隨著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萬物都在變動,而月亮仿佛永恒一般?!督疰i記》中的月亮統(tǒng)領(lǐng)著全部的其余意象,從小說開頭到結(jié)尾都穿插著對月的詳細描寫,從圓到缺,從頭到尾,它用一種連貫的內(nèi)在延續(xù)性揭示了了故事的悲劇性和背后的無奈感。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故事開始前用月亮作引子,拉開了序幕。三十年前上海的月亮所帶來的時間的距離感和空間的遙遠將故事還原到看客眼前?!叭辍笔且粋€流動的時間意念,“月亮”卻是一個永恒的時間意象,“三十年”與“月亮”構(gòu)成了一種變與不變,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立和并行。作者筆下的月亮不是寫實畫片上的死板模樣,而是黑白色彩下的鉛色印像,有老年人回憶里的凄迷,也有年輕人想象中的陳舊?!澳贻p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老年人回憶中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盵1]年輕的人未曾看過三十年前的月亮,想象中的月亮是有陳舊色彩的模糊又浪漫的淚珠;而老年人經(jīng)歷過,回憶起的月亮自然是大,圓,白,美麗而凄艷的。
“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的月亮大,圓,白?!痹挛醋儯耸聟s變遷三十年。而老年人看起來的“歡愉的月亮”變得“大,圓,白”在年輕人眼中卻是悲哀的,因為自然界的月亮是固定唯一的,無論古今中外,無論天涯海角分處各地,人們眼中變化莫測的月都是同一輪。老年人的回憶與年輕人的想象都只是對月亮的一種假想認識。月亮始終沒變,變了的卻是三十年來歷經(jīng)滄桑的心,人性隨之而變。
七巧未出嫁前還是個天真浪漫的姑娘,潑辣、要強、開朗、朝氣蓬勃,家中雖是開麻油店的,但也衣食不愁,在未來的愛情面前更是幸福的:“在麻油鋪柜臺前和買油的小伙子開玩笑,買肉是肉鋪的朝祿也喜歡捉弄她,同時喜歡她的還有哥哥的結(jié)拜兄弟,和沈裁縫的兒子”。潑辣直率的曹大姑娘雖是充滿市井氣息,但正是這種粗野俗氣讓正值花季年華的她有著蓬勃旺盛的青春活力,相較于嫁入門第森嚴的季家大院,處處受人冷落排擠,孤寂受辱,七巧未入豪門前的市井生活才是理想中圓滿的結(jié)局。古人云:“婦女對月穿針,謂之乞巧?!倍艽蠊媚锴≡谄咴鲁錾?,本是牛郎織女相會之時,寓意美滿,故取名“七巧”。七夕佳節(jié),圓月當空,“七巧”寄寓著美好的祝福,但故事開頭的圓月卻暗示了她一生注定是悲劇。被兄嫂賣到金錢的牢籠中,沉重的枷鎖禁錮著七巧的自由,殘疾的丈夫,卑微的身份,旁人的冷眼,壓抑的不倫之戀……七巧向往的愛情被金錢取代,她變得瘋狂,正常的情感得不到滿足后,心理就變態(tài)起來,黃金枷鎖禁錮了她的靈魂,情感扭曲促使她報復社會,終于釀造了自己和子女的悲劇?!独献印费裕骸按蟪扇羧薄?,最圓滿的好似殘缺,有殘缺之美的事物才是最接近完美的,反之,看似圓滿的事物反而是有遺憾的。七巧啊七巧,這月圓雖是吉祥美滿的,但“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這輪滿月注定是為悲劇畫上的句號。
傅雷先生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中說到:“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2]七巧的人生變得壓抑痛苦,她在沉重的金鎖下愈加瘋狂,終于成了親手毀滅子女幸福的母親。因為金錢,她的青春被葬送,沒有愛情,沒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她唯一的依靠也只剩下了錢。自己得不到的幸福別人也別想得到,于是她如愿毀了長安、長白和芝壽的幸福,月亮見證了這場悲劇。
“窗格子里,月亮從云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云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边@里的“缺月”象征長安,暗示著她模糊又無謂的犧牲。在失去母性的母親的操控下,長安退學,吸食鴉片,來之不易的愛情也落空,這樣的犧牲卻并沒有讓七巧停止破壞他人的幸福,因為它自開始就蒙上了模糊的悲劇色彩。七巧的母親形象矛盾而扭曲,正如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先生所言:“七巧是在典型環(huán)境中所塑造出來的典型人物,但她同樣也是充滿著欲望、愛恨糾葛的矛盾統(tǒng)一體?!盵3]她的愛欲仇恨催化出變態(tài)的母子關(guān)系,這場悲劇的主角由一個人演變成一家人。
相比長安,七巧和長白的母子關(guān)系更復雜?!捌鹱g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綽綽烏云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云里出來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痹铝料碌囊粚δ缸尤谇⒌卣勚鴥合保ㄆ拮樱┑拿匦粒缸雨P(guān)系變形,七巧壓抑變態(tài)的愛欲在兒子身上體現(xiàn)為超乎常人母親的關(guān)愛和控制欲。而他們討論的那個可憐的女人芝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經(jīng)絕望到極點。然而今晚的月色卻極好:“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痹铝恋膱A滿反襯著芝壽的悲劇。月亮是芝壽眼中的白太陽似的月光“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毕裢Jg里白熾燈一樣的月亮撒下冷幽幽的靜穆的光,籠在芝壽的身上,為她默哀。
七巧“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叭昵暗脑铝猎缫殉亮讼氯?,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三十年前的人隨著月亮的沉沒而歸塵,這悲劇卻延續(xù)著,悠遠綿長,哀痛絲絲入骨,金鎖鎖著七巧的一生,尸骨腐爛在金絲籠里,尖利的爪撓著束縛自由的牢籠,滲出的血讓它癲狂……它把利爪伸向兩只瑟瑟發(fā)抖的雛鳥,從此,飛不起來,也不掙扎,老死在籠中。
三十年前上海的煙華與風情煙消云散,月亮仍是獨掛一隅,演繹著從缺到圓的傳奇。月盈則虧,七巧登場時的月亮其實就暗示了她的悲劇“: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晨曦破曉,再大再圓的月也要讓位了,縱使有萬般遺憾,也要沉寂于山谷,只有黑夜屬于它。
七巧是一輪白盈盈的滿月,第一眼望去是充滿希望的,美好又純真,恰如年少時對一切都充滿幻想,一切又都是如人意的。細想后卻是悲涼不已,盛極則衰,滿月后必是缺月。殘缺的月象征著七巧嫁入季家大院后的生活,缺失的愛情,病態(tài)的母性,執(zhí)著的金錢欲……仿佛一切都是殘缺的,恰如天上那一輪孤零零的月。
張愛玲筆下的月亮傳奇雖是一場封建時代被壓抑的女性悲劇,但哀而不傷,悲涼卻不絕望,因為,滿月本就是一個希望。
七巧自嫁入季公館就認識到自己的地位是多么低下,麻油鋪的女兒來到這不僅受到各位少奶奶、老夫人和小姐等做主子的排擠冷落,連下人都瞧不起這位身份低賤的二奶奶,但是她并沒有服輸,她知道造成地位懸殊的根由,于是她對金錢格外看重,經(jīng)濟上的獨立才是她活得有尊嚴的前提。她可能看清了自己人生的這種荒誕與悲涼,但她沒有否定人生的意義。從這點來看,曹七巧,其實是一個人生的積極者。只是她的這段人生,有太多毀滅性的因素存在,悲劇就是這樣。她生活在一個壓抑的被否定的環(huán)境下,像一只粘在蛛網(wǎng)上的蛾,無論怎樣掙扎,都逃脫不了這密密麻麻、絲絲縷縷的束縛,死死地粘在這張網(wǎng)上,被輕賤、冷落、排擠。無論反抗與否,別人眼里的她都是錯的。七巧拼死想擠進那個圈子,身份這個標簽卻將她拒之門外,最后,七巧瘋了,這個人生的積極者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打敗了。
三十年冗長的月亮河,讓人生成了一出不斷重演的悲劇。凄涼的月色演繹著七巧一生的蹉跎和心酸,從受害者到施害者,似月的人生圖畫陰晴不定,是那一時代真實的寫照,預示了那一時代女性難以逃脫的輪回宿命。[4]然而結(jié)束的只是三十年前的悲劇,三十年后的生活依舊在繼續(xù)著,七巧的結(jié)局雖不圓滿但終究塵埃落定,后續(xù)如何,陰晴不定。也許張愛玲的心中藏著一片白月光,她其實是希望人生多一些像七巧那樣的積極的叛逆者而少一些衣服上的白飯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