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萌,魏宏燦
治人事天,莫若嗇——略論老子的農耕意識
魏 萌1,魏宏燦1,2
(1.阜陽師范大學,安徽 阜陽 236037;2.亳州學院,安徽 亳州 236800)
《老子》五千言,文約義豐,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論析了農耕文化。農耕,乃是治人事天之根本,以之有國可長治久安,固己則可長生修身。因此老子痛斥暴政,統治者不可奪民之食;他重視民生,讓老百姓安心于農業(yè)生產,固守故土,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老子從農業(yè)生產的不確定性悟出了自然而然的“易變之道”,道根植于古代農耕文化,落實于現實生活,融合于農耕,與國計民生有緊密的聯系。
老子;農耕;治人事天;不確定性;易變
《老子》是一部哲學著作,論者的注意力多集中于其哲學思想、文藝思想、養(yǎng)生之道、處世哲學等問題。這無疑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老子》五千言,思想內容極為豐富,其論述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論述了農耕文化這個問題。本文僅從農耕、民生、道與農耕之關系三方面略論老子的重農思想。
我國是農業(yè)大國,先民的生存主要以農業(yè)為主,農耕文明起源甚早。被史學家稱之為“中國原始第一村”的安徽蒙城尉遲寺遺址所出土的小麥、類型各異的酒具、獸骨、紅燒土房屋等,充分證明早在7000多年前,已有先民在淮河流域生產生活,從事農耕活動。當時的尉遲寺人受到北方粟實作物向南方傳播,南方稻作文化向北方傳播的雙重影響,形成了南北方交融的農業(yè)文化?;春釉杏斯廨x燦爛的古代農耕文明。
商代已經是一個以農業(yè)經濟為主體的社會。商族的先世早就與農耕的命脈水利結緣,史稱商始祖契之后六世的冥,為治水殉職,所謂“冥勤其官而水死”;史載成湯時有桑林,在此為農事祈雨;相傳伊尹創(chuàng)作“區(qū)田”,教民糞種;湯在伐桀誓師辭里提到眾人埋怨戰(zhàn)爭會“舍我穡事”;后來盤庚遷殷,用“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作喻,動員人們去新開發(fā)的地方從事農耕活動。這都說明商代把農耕作為重要的日常社會生活。殷墟甲骨文中占卜農事及其相關的內容,占了很大的比重。到商末,其中心區(qū)今河南商丘、安徽亳州一帶呈現出“麥秀漸漸,禾黍油油”[1]的景象,所以周公旦說:“妹(沫)土”之人“純其藝黍稷”[2],這說明該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已有很大的發(fā)展。近幾年在這個地區(qū)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商代器具,用于農業(yè)生產的占重要部分,并且隨著不斷地發(fā)掘而遞增。僅據所見的現有資料,當時的農業(yè)區(qū)域分布主要在今淮河流域。生活在淮河主要支流的渦水岸邊的老子并不是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虛玄地談天說地論道,論述“天人合一”,而是將從天、地、人感悟出的道融合于農業(yè)生產與民生,強調農業(yè)生產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独献印返?9章云: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為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3]295
這里的“嗇”有兩種解釋:1.通“穡”,釋為“農”,指耕稼事,《說文解字》:“田夫謂之嗇夫”,所以“嗇夫”亦謂之“農夫”。嗇本從“來”從“廩”。來,即麥;廩,即糧倉,故可訓為農夫收藏。王弼注曰:“莫若,莫過也。嗇,農夫。農夫之治田,務丟其殊類,歸于齊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綏百姓,莫過于此。”[4]2嗇,儉;愛惜。韓非子《解老》:“少費之謂嗇”,即愛惜,儉嗇、收斂之義。河上公也訓為“愛惜”:“治國者當愛惜民財,不為奢泰;治身者當愛惜精氣,不為放逸。”[5]其義近于儒家所提倡的修身。綜合上述兩種解釋看,農耕是先秦時期治人事天的根本法則。之于國,國人則知耕稼之艱難,無暇及于淫逸,舉國上下同甘共苦,民情淳樸,無奢靡之風,無淫逸之為,無奸詐之智,無劫掠之事,社會安定,國家可長治久安。即“有國之母,可以長久”;之于身,人則知勞作辛苦,傷神耗力之歲而禍至,所以要謹于內閑于外,內心不馳,外欲不動,愛惜精神元氣,這樣人就能夠長存久立。如此看來,“治人事天,莫若嗇”這句話突出反映了老子的重農思想,認為農業(yè)生產是“治人事天”即修身治國的頭等大事,并且認為這是“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彼裕K轍說:“孟子云‘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粍t以嗇治人,則可以有國者是也。以嗇事天,則深根固蒂者是也。古之至人。保其性命之常,不以外耗內。則根深而不可拔,蒂固而不可脫,雖長生久視可矣?!盵6]魏源分析得更為精辟:“蓋‘道’之嗇,而至于早服無間,德之積而至于莫知其極,則斂舒咸宜,體用兼妙。以之有國則可以長久,以之固己則可以長生。唯其治人事天,無所不可,故曰莫若嗇。”[7]
正因為老子充分認識到農業(yè)生產在人民安居樂業(yè)、社會長治久安中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所以他設想出適宜農民生存的“小國寡民”式的中國農業(yè)社會: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80章)。[3]357
這幅藍圖是老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實際是遠古社會人類的實況,是人類童年社會的描述。國家要小,人口要少,讓民眾雖有提高工效數倍的器械卻不去使用,如同《莊子》中漢陰丈人拒絕高效提水器一樣,唯恐省力誘發(fā)偷懶以至于產生“機心”。人民甘食美服,安居樂業(yè)。這是老子基于對當時社會階級剝削壓迫、兼并戰(zhàn)爭連年不斷、人心淳質泯滅、社會充斥偽詐巧飾的不滿而勾畫的理想社會藍圖。它揭示了農民重土難遷、固守故土的小農經濟社會特點,其用意是希望當時的統治者從傳統文化中吸取有益的東西。正如蘇轍所云:“老子生于衰周,文勝俗弊,將以無為救之,故于書將終,言其所志,愿得小國寡民以試焉而不可得耳?!盵6]“小國寡民”不過是對原始社會氏族部落聯盟的美化。但無論東方或西方,都有人把這樣的社會視為“黃金時代”,是老子對原始民主民生的呼喚,是對人類社會永遠保持這種和平安樂的美好愿望。
以往,論者認為老子的這種“小國寡民”社會思想,有復古倒退到蠻荒的原始社會狀態(tài)中去的意識。其實不然,這是為尋找解決昏亂社會危機的途徑,其本身就意味著對現實的不滿與反叛,透露出向傳統學習的強烈愿望,企圖通過傳統的回歸,擺脫王道的缺失、禮義的崩潰、現實的敗壞、人類的苦難。這種“小國寡民”不是對理想社會形態(tài)的描繪,而是他的政治理想的具體形象的表述,是為了增強感召力的一種表達方式。劉笑敢先生一語中的:“小邦寡民只是《老子》中偶爾提到的一種說法,并非一個重要的思想文化概念或理論術語……我們沒有必要將‘小國寡民’當作認真的‘理想國’之類的設計和構想?!盵8]其實,在老子那里“小國寡民”是“治大國若烹小鮮”治國理念的一種具體細致表達,也是以道治國理政、經世方略的具體細微闡述。
誠然,老子的“小國寡民”論,在分崩離析的衰周時期是不合時宜的,具體而言,老子所說的“什佰之器”,即各種資生之器具。這些器械的出現,能夠改善生產條件,提高勞動效率,有利于農業(yè)生產,有利于農民生活,是社會生產力進步的表現。而老子卻說“什佰之器而不用”“舟輿無所乘之”“甲兵無所陳之”,顯然這是不合時宜的。但如果以其思想審視發(fā)展進步的當今社會,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這是因為機巧的產物,在改變人們生產生活方式的同時也損傷了人的自然本性,引發(fā)一系列的社會危機和自然環(huán)境惡化,如社會公德的衰微、倫理道德的淪喪、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破壞等?!熬棠笥谟谩保?6章),欲望是人的天性,為了滿足這種“欲望”,就制造并使用“什佰之器”,這必然破壞社會安定和自然環(huán)境。有些不法商家、企業(yè),“機心”太重,在人們生產資料中以偽劣產品代之;在人們生活用品中添加有害物質,嚴重損害了人們的身心健康。正如老子所說:“民為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57章)老子在這里提醒人們,為社會、為他人、為自己,慎重使用“什佰之器”。因此,當今我們提倡生態(tài)平衡、綠色食品、無公害蔬菜。當前也真有不少發(fā)達國家因汽車等器具造成的環(huán)境污染而棄之不用。這些行為應驗了老子的“棄而不用”的主張。就農耕而言,農民為了提高勞動效益,增產增收,使用化肥農藥是不可少的,然其質量卻讓人擔憂,一旦施用假劣產品,農民很難豐收。長期使用化肥農藥,會造成土壤的有機質大量喪失,致使土地沙化板結。土壤品質下降的同時,還在一味的追求高產高質,這樣就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土壤中的營養(yǎng)成分喪失殆盡,致使土壤沙漠化。現在很多地區(qū)的土地已撂荒,地堰坍塌。而靠近城市的大片良田被工業(yè)園區(qū)圈占荒廢,中國的土地紅線實際上已經被突破。土壤是一種不可再生資源,它的喪失和退化,不可能在較短時間內得到恢復。務農重本,國之大綱,家有存糧,心中不慌。一旦農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吃飯成了大問題,不安定的因素就會產生,這勢必會動搖國家長治久安的根基。
日本著名農學家福岡正信針對當代農業(yè)生產中得出現的弊病,自覺地依據老子的“自然無為”理論,提出“自然農法”的構想。他認為:“自然農法具有節(jié)能、省本、高產、無公害,土地越種越肥等優(yōu)點,這一切都是科學農業(yè)無可比擬的。其經驗歸結到一點就是‘無’字,‘一切無用論’,即不耕地、不施肥、不除草、不用農藥?!盵9]自然農法是以拋棄人類智慧的干涉,一切順從于大自然為最終目標,它完全順應大自然生命的法則,捍衛(wèi)人類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清靜的農業(yè)生態(tài)空間,為人類造福。這一構想,福岡正信在幾十年的農業(yè)實踐中獲得了成功。這充分證明,老子思想具有超前性,既時宜又不時宜;既古老又常新;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這就是《老子》經久不衰的生命所在。
“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老子不是真的認為死比遠徙好,而是說遠徙到別處不如死于此處。這是因為,“遠徙”需要快捷的交通工具“器”或“舟輿”,即所謂“工欲美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老子“棄而不用”的道理,故他反對“遠徙”。
再者,故土是人類精神寄托和心靈歸宿,農民離不開他賴以生存的故鄉(xiāng)故土,對故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狐死歸首丘,故鄉(xiāng)安可忘”表達的就是這種情結。遠徙他處,不論出于何種動機,都是社會不和諧的表現。所以老子主張固守故土,其真實用意在提倡統治者不要騷擾老百姓。通過自上而下的“無為而治”,讓老百姓安居樂業(yè)。這吻合了中國農業(yè)社會的特點,這正是我國傳統文化中固守故土的小農經濟意識的源頭。
民生,自古至今就是老百姓特別關注的話題。千百年來,老百姓向往的就是一個豐衣足食、社會安定、天下太平的社會。老子關注民生,他在《老子》第80章中所描繪的小國寡民,社會祥和,國家安定,物之生因任其性,民之居安土重遷;一切隨遷任化,自然自樂,如同陶淵明筆下的“桃花園”之情景。與這種理想的烏托邦社會所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老子》第53章所描繪的社會情境: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為盜與,非道也哉![3]268
老子以崇本不盈為道,以謹卑斂退為道,反對的就是矜夸炫耀,馳騖于末。然當權者外炫飾而內空虛,侈其末而空其本,致使田疇荒蕪,食廩虛耗。這里,老子嚴厲地控訴了統治者破壞農業(yè)生產,對農民實施暴政。王弼注此章曰:“朝,宮室也;除,潔好也?!盵4]河上公注曰:“高臺榭,宮室修?!盵5]這就是說朝廷宮室修飾得極漂亮。馬敘倫注曰:“除,借為‘污’?!盵10]此可理解為朝廷敗壞。接著寫田園荒蕪,倉廩虛耗。農業(yè)荒廢,儲藏空竭。正如陳懿典注云:“外雖炫飾,而內空虛。如朝廷雖甚美,而田疇倉廩實荒蕪虛耗?!盵11]這種亡本殉末的現象正是為政當權者不顧農民死活而滿足矜夸炫耀的欲望而造成的,是對農業(yè)生產與民生的直接傷害。
這不僅表現出為政者的亡本(農業(yè)),更重要的是揭示其荒淫本質。陳希聲對其作了精彩的論析:“觀朝闕甚修除,墻宇甚雕峻,則知其君上好土木之功,多嬉游之娛矣。觀田野甚荒蕪,則知其君好力役,奪民時矣。觀倉廩甚空虛,則知其君好末作,廢本業(yè)矣。觀衣服多文彩,則知其君好淫巧,蠹女工矣。觀佩服皆利劍,則知其君好勇矣。觀飲食常厭飫,則知其君好醉飽,忘民事矣。觀資貨常有余,則知其君好聚斂,困民財矣?!盵12]這樣的當權者必然被老子稱其為“盜夸”[3]268,即強盜頭子。《老子》第75章云:
,,是以饑。難治,有為,是以難治。輕死,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3]339
老子在此剖析民間疾苦之根源:上索民愈多,民愈貧;智巧偽詐愈盛,民心愈亂;嗜欲厚生愈烈,民愈生不如死。三者達到極致,民不堪壓榨必暴亂。顯然,這是對統治者實施虐政于百姓的警告。強調統治者大征苛捐雜稅、“取食”于百姓,必然會使民不聊生,陷入貧窮饑餓的苦難,激起百姓挺身輕死。所以,范應元說:“食者充君之庖,稅者輸國之賦。食用當儉,賦稅當輕。在上者取之民太多,是奪民之食,而使之饑也。”[13]高亨先生亦云:“君貴生則厚養(yǎng),厚養(yǎng)則苛斂,苛斂則民苦,民苦則輕死?!盵14]這種暴政使民不聊生,人民怎能安心農業(yè)生產呢?人民自然從饑餓與死亡的邊緣挺身輕死。無疑這是對統治者實施破壞農業(yè)生產與民生的暴斂的譴責與控訴,突出地表現出老子重農耕重民生的意識。這其中雖然不免有原始的小農經濟意識,但就關注民眾利益而言,是值得肯定的。
老子深刻地意識到民生疾苦的根源就是統治者的暴政橫征,因此他建議統治者應該做到以下幾點:
一是反對戰(zhàn)爭,注重農業(yè)生產?!独献印返?6章:“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贝苏率欠磻?zhàn)的,但也表現了老子重視農耕的意識,這主要體現在“糞”這個關鍵字上?!凹S”,有多種解釋:1.肥田,以糞糞田。河上公注曰:“謂人主有道也。糞,糞田也。治國者兵甲不用,卻走馬以治農田,治身者卻陽精以類其身?!蓖蹂鲎⒃疲骸皡s走馬以治田類也?!?.作播,“播”“糞”通用,謂播種耕田。清人畢沅云:“糞播古字通用?!队衿罚骸S,播種也’。疑老子此處有播種意?!标惞膽苍疲骸凹S,耕種。傅奕本‘類’作‘播’,二字古時通用。”以上解釋,皆認為老子時代,馬等大牲畜已使用于農業(yè)生產。老子以此向統治者建議,社會太平時應將戰(zhàn)馬用于農業(yè)生產,增加農業(yè)產量,解決老百姓的饑寒問題。由此可見老子對百姓的人文關懷。
二是去私心,以百姓心為心?!独献印返?7章云:“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币簿褪恰独献印返?9章所說的“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边@即是說,作為國君者,要“常無心”,即去私心而為天下之大公;以百姓心為心,以彼此的渾然之心治理天下;以善心、誠心對待天下所有人,并施以教化,使老百姓改邪歸正,歸心于善良誠實。正如陳鼓應所云:“使人心思化歸于渾樸?!盵3]254
三是修己身,正己心?!独献印返?章云:“虛其心,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币簿褪恰独献印返?9章所說的“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這就是說君主要收斂欲望,自內修之,使己心渾然與天地同體。治理天下時“極力消去自己的意志,不使自己的意志伸長出來做主”[15]。君民同心同德,以君為己之父母也,君之為君,名至實歸矣。所以王弼說:“圣人不立形名以檢于物,不造進向以殊棄不肖,輔萬物之自然而不為始,故曰無棄人也。不尚賢能,則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則民不為盜;不見可欲,則民心不亂。常使民無欲無惑,則無棄人矣?!盵16]如此,君主“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以修己身、正己心為重,民亦可安頓而自樂也。這正是論者認為的一種“君人南面之術”[17]的權術。
四是謙卑自處,處下不爭。君主立身處世事關民生與治國安民,《老子》第66章云:“欲上言,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就是說君主唯有謙卑自處,居后處下,才能居上位而長保,居前而處上;唯有柔弱不爭,才莫能與之爭,自然享其天下。
老子之時乃為亂世,人君者離道叛德,暴斂橫征,民不聊生,餓殍遍野。老子憂世道之昏亂,哀民生之多艱,主張明主當行大道,無私無欲,以百姓之心為心,勿取食于百姓,重視治人事天之本——農耕,則民歸于樸素,飽其食,安其居,專其業(yè),樂于農耕,天下無物不得安樂。
老子之后的先秦諸子,在哲學的主要觀點上不論與老子存在多么大的歧義,但在重視農耕、以農為本這個問題上都是與老子的思想相一致的。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論語·憲問》說:“稷禹躬稼而有天下?!盵18]孟子說:“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盵19]甚至還提出施政以農為本的看法:“天下有善養(yǎng)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五畝之宅,樹墻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所謂西伯善養(yǎng)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yǎng)其老。”管子表述更為明確:“農事勝則入粟多,入粟多則國富,國富則安鄉(xiāng)重家?!盵20]“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民強?!惫茏舆€認為糧多不僅僅關系到國富民安兵強,也對社會道德禮儀有著重要的作用:“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贝笕遘髯右仓鲝堃赞r為本,要求農夫眾庶“掩地表畝,刺草殖谷,多糞肥田”[21]82,“使年谷復熟而陳積有余”,以達到富國的目的。法家代表韓非子則公開提出農耕可以富國:“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盵22]農家真正是以農為本,說得更為明白:“農家者流,蓋出于農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盵17]
然而,我國傳統農業(yè)受到大自然的嚴重制約,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極為脆弱,農夫長年累月地不論多么辛苦勞作,多么精耕細作,付出多少汗水,一旦遇到自然災害,都無濟于事,顆粒無收的現象時常發(fā)生,難以維持其基本生存的糧食需求。人離不開天,也不可能勝天,靠天吃飯極為嚴重。所以,先秦諸子學說中多有年成“兇”與“穰”(壞與好)的文字記載。如《論語·顏淵》云“年饑”,即言年成不好,糧食歉收?!睹献印ち夯萃酢吩疲骸皟茨辏嚉q”,即言荒年,糧食絕收;又云“樂歲”,即言年成好,糧食豐收。《管子·國蓄》云“中歲”,即言年成一般。這些皆說明農作物生長的好壞及糧食收獲的多少取決于大自然,人是無法控制的,也是無法預測的,表現出極大的不確定性。作為具有重農意識并且又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子,當然深深感受到農耕的這種不確定性,并從中悟出某種道理來。于是便用“道”說事,闡述農耕中所蘊含的“不確定”“不可知”“不清楚”的“道”。所以,《老子》第14章說:“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繩繩兮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贝搜浴暗馈睙o所謂上下,無所謂明暗,具有超越時空的特點,說明道具有不可認知性。《老子》第15章說:“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此謂道無所不通而深遠不可識知?!独献印返?1章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贝酥^道非本物,而物由道生,道是育生萬物的本源。正因為老子悟出了農耕不確定性的哲理,故在第1章就開門見山地指出:“道可道,非常道?!闭f明世界萬事萬物的循環(huán)轉化,變易不息,無法規(guī)定,無法言清,不可指稱,給人一種“恍惚”“窈冥”的感覺。這種變易為“無”與“有”的統一,“一”與“多”的綜合,成為宇宙萬物的總根源。而此變易的過程完全是出于包括農業(yè)生產等世間萬物自然而然的內在的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不借任何外界的干涉,更不借人為的矯揉造作,這正是老子“道法自然”(第25章)的內涵。這種宇宙萬物總規(guī)律的“道”,經過老子反反復復地表述,變得更加無法言語,更加難以確定,成為一種超越時空、無始無終、無聲無形、無窮無盡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第一章)。老子正是由此“變易之道”的不確定性、模糊性,進一步深入審視宇宙萬物的特性,試圖從這種不確定性中把握某種確定的特性,昭示于世人,要人類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即《易傳》所云“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達到天人合一。從其天人和諧觀看,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主要包括:一是人在大自然面前處于劣勢,要順應天時變化,才能趨吉避兇,人與自然共處于同一地球生物圈中,人類的生產生活與社會的發(fā)展必然受到大自然的制約,必須以大自然為依托。二是人類為了生存必然要適應自然,尊重自然,“萬物與我齊一”,人類生存的需求必須與自然所提供的各類資源相適應,保證人類社會和自然生態(tài)協調發(fā)展和諧共處。
老子不僅從農耕的變易性悟出“玄之又玄”的道,而且以農耕術語或與農耕有關系的事物喻道,表達某一種哲理。
水為流體,無色透明似虛無,無定形而善化,為萬物之本源,為農耕之命脈?!独献印窌卸嘁愿鞣N形態(tài)的水喻道。“上善若水”(第8章),此以水德喻有道之圣人,即喻“圣德”;“兮,。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第34章),“泛”,水流的樣子,形容道德廣博。此以“泛”喻道滋潤萬物;“,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第66章),海納百川而成其闊,此以江海廣闊喻圣王之大度,以江海之水喻圣王宜居處下,說明唯居處下才能更好地居前處上,唯有不爭才能與之爭;“天下莫若柔于水,而攻堅強莫之能勝”(第78章),此以水喻說柔克剛、弱勝強的道理。可見,老子喜用水喻道。水性柔弱,然其能克剛勝強。滴水穿石滅火,更能納各種污穢之水流入溪谷低洼而成其闊。老子由其性悟人宜柔宜弱宜不爭。
老子以農耕術語喻道?!爸稳耸绿欤魡荨保ǖ?9章),嗇,耕種之意,老子認為修身治國猶如農耕,用天道順四時,農作物根深才能吸收養(yǎng)料,茁壯成長,治國安邦,根基牢固才能長治久安?!安菽局踩岽?,其死也枯槁”(第76章),此以幼苗柔弱,死時形體干枯喻“弱者道之用”,表達貴柔戒剛的思想?!皡s走馬以糞”(第46章),此以“糞”之耕田播種意,告誡統治者應重視農耕,以道治天下時,無欲無戰(zhàn),把戰(zhàn)馬用來種地?!昂媳е旧诤聊保ǖ?4章),此以木由小到大喻一切事物皆由微小積累而成大,告誡世人做事必須有毅力和耐心,從點點滴滴開始。
綜上可見,老子論道,所舉事物、所用語言,皆根植于社會生活的泥土中,與國計民生有緊密的聯系,特別是與中國古代農耕文化的聯系更為密切,它的產生源于老子對農耕、民生的關切與憐憫。老子在五千言中,如第3章、第12章、第53章、第59章、第75章、第80章多次反復闡述農業(yè)生產對民眾生活、社會政治的極端重要作用,提出“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3章)、“圣人為腹不為目”(12章)的政治主張;描繪出“使民重死而不遠徙”“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80章)的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嚴厲批評“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53章)、“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75章)的暴政,譴責統治者對農業(yè)生產的破壞與對民生的傷害。并且由農耕的不確定性悟出“道”的變易性,并企盼尋找天地萬物運動的規(guī)律,即尋找一條大“道”,讓世人在認識事物的這種不確定性中把握確定性,盡可能地避免不確定性的災難發(fā)生。正因此,北宋程頤釋“常道”說“惟隨時變易,乃常道也”(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朱謙之先生解釋老子“道”時說:“道者,變化之總名”“老聃所謂道,乃變動不居,周流六虛,既無永久不變之道,亦無永久不變之名”[23]。由此看來,老子的“道”浸透著深厚的實踐品格和現實生活意蘊,可以說,老子哲學就是“人學”。
我國是個農業(yè)大國,歷來以農為本,務農重本,固國之大綱。土地是財富之母,勞動是財富之父。手中有糧,心中不慌?,F在,國家免收農業(yè)稅,農民生活有了極大的改善,農村面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有多少農民樂于農村從事農耕呢?他們或棄農經商,或棄農打工,或移居城市,致使鄉(xiāng)村衰落,田園荒蕪,千百年來形成的農耕文化、鄉(xiāng)村信仰、鄉(xiāng)村血脈和價值漸趨消失。鄉(xiāng)村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是多種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載體,是社會秩序安定的根基。我們真正的家園不是城市,而是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振興與建設之根本就是修復鄉(xiāng)村傳統文明,因此,我們很有必要從《老子》中汲取有利于復興鄉(xiāng)村文明建設的東西。即使他的農耕意識在今天或許不適用了,但他從農耕文化中悟出的修身治國之道,具有重要的當代價值,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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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Improve One’s Cultivation and Govern a State is like to Reap Crops: On Laozi’s Farming Consciousness
WEI Meng, WEI Hong-can1,2
(1.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Anhui 236041;2.Bozhou University, Bozhou, Anhui 236800)
Laozi’s five thousand words are rich in meaning, and involve all aspects of social life, including the farming culture. Farming is the foundation of governing human affairs and nature. With it, a country can be stable for a long time, and self-cultivation can be achieved for a long time. Therefore, he denounced tyranny, and the rulers could not take the food of the people; he attached importance to the people’s livelihood, so that the people could feel at ease in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stick to their native land and live a well-off life. From the uncertainty of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Laozi realized the natural “changeable way”. Tao was rooted in ancient farming culture, implemented in real life, integrated in farming, and closely related to the national economy and people’s livelihood.
Laozi; farming; governing human nature; uncertainty; changeability
2020-04-12
魏萌,女,安徽阜陽人,阜陽師范大學法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思想政治教育研究;魏宏燦,男,安徽太和人,阜陽師范大學教授;亳州學院特聘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與區(qū)域文化研究。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05
B223.1
A
1004-4310(2020)05-002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