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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薛家與《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敘事結構*

2020-12-19 04:40鄭鐵生
關鍵詞:命案賈府紅樓夢

鄭鐵生

(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交流學院,天津 300270)

現(xiàn)代理論對空間的重視,越來越關注空間與社會的交互關系對研究社會結構與社會過程的重要性,關注空間的社會實踐,關注人們在空間的主體性行為,關注社會的再生產。因此,空間構成了濃縮和聚焦社會一切重大問題的符碼?!都t樓夢》敘事演進到第八十回,史、王兩家已敗落,賈家“內囊盡上”,唯有薛家還保有家底。如果僅從歷史時間的流程審視,不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的敘事結構在這里發(fā)生重要的轉化,但恰在此時,薛蟠第二次打死人,惹出“太平命案”。由此,《紅樓夢》的主體敘事演變?yōu)檠?,敘事空間充滿了薛家破財,疏通官府、打“撈”薛蟠等事件的描寫,“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最后走到“一損俱損”的境地。因此,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轉化為主體敘事形態(tài)以后有了極為特殊的意義,對認識《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本的內在結構、生命脈絡和敘事肌理十分重要。

一、薛家在《紅樓夢》整體框架結構中的兩棲形態(tài)

雖然空間的表現(xiàn)是客觀的,但就其本質來說,也是政治性的。封建時代建筑群式的府邸,富甲一方,與滿天下的低矮蓬草茅屋的對比;現(xiàn)代社會富麗堂皇的別墅群與無數(shù)城中村的貧民窟對比,可見空間的占有與分割就是政治經濟地位的體現(xiàn),繼而形成自己獨有的文化和社會形態(tài)。文學再現(xiàn)的藝術世界,既是歷史客觀世界的投影,也是精神世界的創(chuàng)造?!都t樓夢》的故事介紹、展示和敘述了一個官僚豪族群體——“賈、史、王、薛”四大家族: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1]94-95

四大家族具有中國宗族的基本特征:“連絡有親”。賈寶玉的爺爺賈代善娶了金陵史家的小姐,就是賈母;賈母的二兒子賈政娶了金陵王家的小姐,就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妹妹又嫁給了薛家,即薛姨媽;王夫人的侄女王熙鳳嫁給了寶玉的堂哥賈璉;薛寶釵又和賈家的寶玉成親。他們之間盤根錯節(jié),“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1]95。這說明四大家族休戚相關,命運與共,是封建上流社會的真實寫照,也是《紅樓夢》故事的敘事內容。但是作者對待“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命運的敘事方式卻各有不同,于是形成四大家族的三種敘事形態(tài)。這對于我們解讀《紅樓夢》的一百二十回整體結構很關鍵,而且是十分必要的。

《紅樓夢》敘述四大家族命運時采用三種敘事形態(tài)。

第一種,《紅樓夢》的時空結構是百年望族——賈府。作為一個社會空間,它是由賈家主要人物賈母、王夫人、鳳姐、賈政、寶玉和姊妹的主體敘事創(chuàng)造的。從一開始就密針細線地編織賈府的故事,寫了五代死去的和活著的老爺、少爺們;寫了幾輩成群的妻妾、小姐、丫鬟、婆子等女流;寫了十幾個青年男女的婚姻和愛情的悲劇,一部《紅樓夢》就是一部賈府的衰敗史。

第二種,史家和王家是潛隱敘事。先說史家?!鞍⒎繉m,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1]94-95,“阿房宮”隱喻史家這個官僚家族是以房地產為主業(yè)的,傳統(tǒng)房地產業(yè)主要原料是磚瓦木石,房地產興衰周期為半個多世紀。這種特征決定了史家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最早衰敗的家族。它的衰敗主要通過史家小姐史湘云來賈家串親戚時流露的史家點滴現(xiàn)狀透露出來的,往往易被人忽視。第三十二回,愛說愛笑的史湘云被人問及家計,吞吞吐吐,無人處眼圈都紅了。她從賈府回家時每每叮嚀寶玉,別忘了提醒老太太時常打發(fā)人去接她,因為到賈府可以無憂無慮地同姐妹們一起,在酒宴詩會中怡情任性、高談闊論;可以暫時躲開自家煩重的針線活計。像她這樣的小姐還得為生計起五更睡半夜,表明史家經濟的困頓。

賈家被抄,賈政查閱賬冊才知賈家早已入不敷出,寅年吃卯年糧了。賈母知道后大為驚訝,從她的感嘆中也披露出史家的信息:

怎么著,咱們家到了這個田地了么?我雖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里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據(jù)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第一百零七回)[1]1908

賈母的話已明確告訴讀者,史家早已衰敗。這種敘事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粗線條的點綴、流露、勾勒,它沒有獨立的時空結構,如影隨形,沒有邊際,難以捕捉;沒有史家的家族史的流程,只是借助史家的一兩個人物的只言片語,出現(xiàn)在賈家的時空結構上,形成大的歷史潛在的結構,能讓我們感知時代的色彩和歷史的滄桑感。

作者對王家同樣是采用潛隱敘事。最顯眼的是王家嫁到賈家的王夫人和鳳姐,她們的言行基本是賈家的敘事,偶然間也披露出王家的事情,那就是夸耀王家的豪富——“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1]95。鳳姐說她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yǎng)活?;?、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1]299;鳳姐送給親人的禮物,玩具是波斯國的,茶葉是暹羅國的。由此說明王家在朝廷掌管著對外貿易,包攬了廣東、福建、浙江和云南的洋船貨物。第七十二回寫鳳姐與賈璉吵架:

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來說我了??芍皼]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的話也不害臊!現(xiàn)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1]1306

與豪富孿生的就是權勢。鳳姐叔叔王子騰,始終沒有正面出現(xiàn),但他的存在直接左右著王家的命運,制約著《紅樓夢》敘事的起伏跌宕。薛蟠打死人后逍遙法外,靠的是賈家和王家的權勢。賈雨村重返官場,為宦升遷,雖說仰仗賈政,而最終還是九省檢點王子騰的權勢起了作用。第九十六回,賈璉傳來王子騰的死訊,“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醫(y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y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王夫人聽了“便心口疼得坐不住”。[1]1740就在傳送王子騰喪信之時,元妃病危、去世。這意味著王家最有實權的頂梁柱坍塌了,賈家、王家與皇家的聯(lián)系斷了。對于王家的這種敘事,盡管在《紅樓夢》敘事結構的演進中起著“秤砣雖小壓千斤”的作用,但它依舊是潛在敘事,“孤立地考察它們本身,是不足以組成結構的,但是許多情節(jié)線索從這里抽引出來,而且它們之間形成某種張力,吸附整個情節(jié)向特定的方向發(fā)展。這種非結構的結構,乃是一種潛隱結構,它們相互呼應,以象征的方式賦予整個情節(jié)發(fā)展以哲學意義”[2]。史家、王家在《紅樓夢》敘事上都十分重要,不僅是賈家歷史的張力網,而且展示了獨有的文化和社會形態(tài)。

第三種,薛家的敘事是潛隱敘事與主體敘事的合一,是兩棲敘事形態(tài)。前八十回表現(xiàn)為潛隱敘事,后四十回轉為主體敘事。薛家的主要人物薛姨媽、寶釵、薛蟠都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為什么薛家還屬于潛隱結構呢?

薛家是大皇商,雖然當家的去世了,兒子薛蟠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京城有房舍、錢鋪,家中有百萬之富,頗為殷實富足?!都t樓夢》前八十回,薛姨媽一直在王夫人、賈母的身邊,迎奉左右,是賈家的一個典型的附庸人物;其中主要描寫她以下幾件事:

1.剛在榮國府住下,薛姨媽就拿出宮里做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十二枝”[1]163,當著王夫人的面,讓周瑞家的送給賈府的姐妹們,還特別囑咐送給鳳姐四枝,很自然地博得王夫人歡心。

2.“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是《紅樓夢》中的重場戲。寶釵生病,寶玉探望,薛姨媽一見寶玉,“一把拉住,抱入懷中笑說:‘這么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1]181,親熱至極,寵愛有加。趁寶玉興致濃,安排寶玉飲酒,既不像李嬤嬤那么直言勸阻,拿老爺威嚇他,叫寶玉掃興;也不全由著他,而是笑著安慰他,又“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1]189,撫慰之,體貼之,寫透薛姨媽的奉承。

3.薛蟠挨了柳湘蓮的打,薛姨媽“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湘蓮”,被寶釵批評“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1]851后才罷手。

4.薛姨媽在瀟湘館給黛玉講月下老人的故事:“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芤鼍壍挠幸晃辉孪吕蟽海A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盵1]1043這段話順便透漏賈母想讓寶琴與寶玉為配的事情。

從上述幾件小事可以看出,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薛姨媽是久居賈家的貴客,也是一位清客,暗中打著小算盤,推動“金玉良緣”的實現(xiàn)。薛家住在賈家最初的動因是要躲“葫蘆案”帶來的麻煩,而長期不歸的深層原因是薛家的掌門人去世了,兒子薛蟠又撐不起家,賈家畢竟有錢有勢。薛姨媽要靠著賈家,盼著和賈家聯(lián)姻。所以,在前八十回中,薛姨媽跟著賈母、王夫人后面,敲敲邊鼓,盡顯人情的練達;薛蟠與賈家的紈绔子弟混在一起,呼朋喚友,吃喝嫖賭;寶釵生活在大觀園,雖然是寶、黛、釵愛情脈絡中不可缺少的一員,但她并不主動表達自己的情感,是被動地裹挾在這場“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之爭中,何況這屬于賈家的敘事內容。因此,薛姨媽和兒女的言行,從不涉及家族命運的選擇和主體性行為,薛家沒有自己的主體行為,沒有實質的內容,在敘事形態(tài)中構不成一個獨立的家族史。而七十九回之后就大不一樣了,薛家所有人都出現(xiàn)在經濟破敗、命運選擇的社會過程之中。薛姨媽就前后操辦了薛家三件婚姻大事,第一件是為侄子薛蝌娶了媳婦,第二件是為薛蟠娶了夏金桂,第三件是讓寶釵和寶玉完婚;還一直操縱著為囹圄之中的兒子薛蟠脫罪之事,件件都是大事。

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進入主體敘事形態(tài)以后,形成以薛蟠“太平命案”脈絡為主的薛家敘事獨立的時空結構。這是實質性的變化,涉及一個社會關系的重組和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其基本特征為以下三個方面:

1.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轉化為主體敘事,其空間表現(xiàn)為家族政治和經濟的演化。要說社會地位,薛家過去是靠王家、賈家的權勢而獲得的影子效應;要說“家底”,薛家曾是大皇商,“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1]95,豪富不在賈、史、王三大家族之下。后來雖然薛家當家人早逝,但家底殷富,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最后一個經濟破敗的家族。它深刻地揭示了“一損俱損”的四大家族衰敗的共同特征——最后都是從經濟上走向破敗。

2.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的空間轉換,帶來了全新的生存體驗。薛家無權,在與權勢打交道時,只能用銀子的輸出求得擺平。薛家與賈家共同包裝了寶玉和寶釵的“金玉良緣”,在紅紅火火的喜慶中兌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傳統(tǒng)社會潛意識的浸潤下,孕育一個遵從三從四德的貞潔女子寶釵,使她重蹈青春守寡、養(yǎng)育兒子的老路。這是從精神世界揭示了《紅樓夢》悲劇的文化內涵。

3.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轉化為主體敘事,恰好踏在《紅樓夢》整個敘事結構的“黃金分割線”上,即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之間,也是《紅樓夢》悲劇史的轉折點。前八十回其實只寫了賈家,詩禮簪纓、富貴豪奢的賈府“虛架子”撐不住了,時時處處表露在日常的生活中;薛家、史家、王家都是賈府社會關系網中的一個網結,一個陪襯,一種拓展,最終目的是深化百年望族賈府的歷史意蘊。

二、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轉換為主體敘事

到《紅樓夢》第八十回,“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敗落還沒有完全出現(xiàn)“一損俱損”,賈家還撐著一個空架子,薛家還算富貴,家底尚沒有傷筋動骨。《紅樓夢》后四十回,從第七十九回轉換到多事之秋的薛家與賈家,直到第九十一回,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敘事肌理自然嚴密的故事。分而敘之:薛家從薛蟠娶妻寫起,夏金桂彈壓薛蟠,蹂躪香菱,大鬧薛家,與薛姨媽拌嘴;寶蟾勾引薛蝌、金桂勾搭夏三,薛家一事未平,又生一事。賈家從迎春誤嫁中山狼寫起,孫紹祖眼里沒了賈府,作踐賈府小姐,使迎春“一載赴黃粱”。賈元春生病開啟了死喪的氛圍,賈府大故迭起,四處彌漫著悲涼之氣。薛家與賈家的故事可以概括為“薛、賈家多事之秋”。第七十九回“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一進一出,大有深意。薛家兒子娶的是“河東獅”,從一進門就攪得薛家雞飛狗跳,惶惶不可終日;賈家女兒嫁的是“中山狼”,不到一年,千金小姐迎春便被揉搓到命喪黃泉。不管是出還是進,全是敗家的征兆。

(一)薛家上升為敘事主體緣由是賈家已靠不住

過去薛蟠打死人,靠賈家、王家;而現(xiàn)在的賈政自身平平,薛家想靠也靠不上了,何況王子騰已死,更沒指望了。這些信息首先從薛家冒出,是薛家最無奈最悲哀的事情。夏金桂哭鬧著說:

平常你們只管夸他們家里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嚇得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干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第八十五回)[1]1559

這些埋怨道出了實情,且入木三分。薛家雖然富足,畢竟是寡婦帶著兩個子女,沒什么社會地位,只好靠著賈、王兩家的權勢。發(fā)生在薛蟠身上的兩次命案敘事脈絡,便可以折射出薛家的靠山昔日之威,炙手可熱;如今勢微,自身難保。

“靠不住”包含三種意思:

一是薛家過去一直靠著賈家和王家。薛家進京傍在賈家至今已十年,足以說明過去薛家是能夠靠賈家和王家的。薛蟠“太平命案”一出,薛姨媽被衙役喚去,王夫人不放心,趕快派人打探,寶釵勸來人說:“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睆埧∠壬ⅲ骸啊稣獭质茄?。薛家平日即仰仗賈府,何況出事之際。”[1]1560正因為過去一直靠著,現(xiàn)在靠不了,薛家才要自己擋事。

二是賈家和王家的確曾靠得住。薛蟠第一次命案發(fā)生時,王子騰主動發(fā)力,先是邀薛姨媽一家上京,用來約束教管薛蟠;后是幫著賈雨村復官,成為賈雨村在“葫蘆案”中徇私枉法的直接動因。在這次案子中,王子騰始終沒有只言片語,而賈雨村在判案之后,主動寫信向賈政和王子騰報告。這是薛家傍在賈家的根本原因。

三是賈家和王家靠不住,是在《紅樓夢》時空結構“黃金分割線”階段——第七十九回開始表現(xiàn)出來的。從八十回以后披露的事件漸漸看出,此時的賈府已在風雨飄搖之中,只有招架之功,沒有回天之力,何以能惠及薛家?首先是元妃病了,賈府聽說宮里有一個娘娘病了,引起上至賈母,下至賈璉的關注。張俊先生批注:

元春染恙,賈赦風聞,寓意深遠,提動后文。如張新之所批:“本回‘染恙’,九十五回‘薨逝’之兆也?!痹核溃Z氏敗?!耗速Z府靠山,故諸人一聞病訊即風聲鶴唳。此處渲染,亦以明元春所關非輕。[1]1515-1516

賈家拼出老底迎“元妃省親”,無非是要昭示賈家的靠山是封建社會最高的權威——皇帝,而現(xiàn)在已失去了。

薛蟠“太平命案”剛發(fā),薛姨媽“托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后,也只好含糊應了,只說等薛蝌遞了呈子,看他本縣怎么批了,再作道理”[1]1566,表現(xiàn)出他的為難和猶豫,不得已“只肯托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1]1568。賈政的這種態(tài)度和他在官場的處境有關,雖為貴妃之父,卻仕途失意,終老未得升遷,近因年邁,名利心大灰。賈政既不做貪官,又礙于未來親家母的面子,不能不辦,但事情怕鬧大了,又恐受到牽連,因此他不敢貿然出頭。由此可見賈府勢衰,沒了底氣。此時的賈府已今非昔比,不再像以前那樣“赫赫揚揚”,而他們自己也意識到了這種危機,行事上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第九十九回,賈政無意看到了刑部對這次案件提本的抄件后,暗自擔驚,生怕因為當時的說情連累到自己。賈政的這些表現(xiàn)和反應,正是賈家逐漸走向衰微的現(xiàn)實在他心理上的投影。賈家已失去當年炙手可熱的權勢,失去權力樞紐的地位,沒有更多的面子和人情資源。這種江河日下的處境,難有讓人再靠的實力。

同薛蝌一道去的人回來報告:“縣里早知我們的家當充足。須得在京里謀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禮,還可以復審,從輕定案。”[1]1567知縣全然不賣賈政人情,還公然向薛家“尋租”,收受銀子,直等著薛家的銀子送到,才將“斗殺”改判為“誤殺”。而此后的道臺、節(jié)度使和刑部,不僅沒有顧及皇親勛舊的賈府,反而乘機刁難,落井下石。人治社會的人情和面子的潛規(guī)則,是朝著權力和官員作向心運動,一級高于一級,“官大一級壓死人”。因為只有位于權力系統(tǒng),手中才能掌握榮辱升遷的大權,因此人們總是向上攀附,小官巴結大官。如今連知縣都不賣賈政面子,可知在官場的潛規(guī)則中,賈政的地位多么尷尬!薛蟠當年在金陵打死馮淵后揚長而去,誰敢捕他?辦案的賈雨村還主動獻媚賈家、王家,替他們了結命案。而今,薛家從地方到朝中,層層行賄,幾乎掏空家底,才算保住性命,人還被拘在案?!八拇蠹易濉币呀穹俏舯?。

(二)薛家內亂,折騰不斷,導致破家

薛家什么時候自立門戶,《紅樓夢》沒有明確寫,只是在敘事中被張俊先生發(fā)現(xiàn),他說:

前敘薛姨媽回家時“上車”,此寫衙役眼中薛母“勢派”,并云讓其“進去”,似薛家已另立門戶,與賈宅隔斷。但前后仍寫丫鬟往來,似角門仍可通行?;驅侔祵懀蛭挠惺杪?。[1]1558

《紅樓夢》第七十九回以后,薛蟠成家,自立門戶,扯開社會空間的一角,有了自己全新的外界交往和生命體驗。

薛家在《紅樓夢》后四十回上升為敘事主體,源于人物性格的動力性。當然動力性有正能量,也有負能量,甚至是破壞力,“太平命案”是指后者。薛家主要人物薛蟠人性要素的失衡、缺失,每每生事,致家庭內亂,從而延伸出家庭的災難。正如唐雄山、王偉勤《人性組合形態(tài)論》所云:

人與生俱來的人性諸要素,如生存欲、占有欲、責任心、情愛、性愛、同情憐憫心、惰性、嫉妒心、報復心、愛美之心、好奇心、理性、群體性、類性等。人與生俱來的人性諸要素之間的關系,就像大自然諸要素之間的關系一樣,是互相矛盾、互相依賴、互相制約與互相平衡的。[3]61

人性諸要素是一個生態(tài)性結構?!鷳B(tài)性結構的一個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構成事物的任何一個要素都不可缺失,一旦缺失某個或某些要素,事物內部就會出現(xiàn)混亂,平衡機制就會打破。同樣的道理,人與生俱來的要素都具有不可缺失性,一旦人性的某個或某些要素缺失,人性內在制約與平衡機制就會遭到破壞。[3]67

薛蟠是嬌生慣養(yǎng)的花花公子,“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1]100-101。第四回,驕縱成性的薛蟠為搶買一個丫鬟,縱仆行兇,打死馮淵,而后像沒事人似的走了。此命案曝光了薛家乃名列“護官符”的“戶籍”,也是《紅樓夢》社會歷史背景的大關節(jié);暴露薛蟠人性結構的缺失,占有欲、性欲強烈到人性失衡,帶有破壞性和暴力傾向。

薛蟠人性結構的缺失,是長期在非正常環(huán)境中形成的。家有財勢,父親早逝,獨根獨苗,寡母溺愛,無人管教,親友放縱,養(yǎng)成弄性尚氣、氣質剛硬、貪圖享樂、愚鈍無知而又憨直天真的貴公子性格;加上賈宅族中“那些紈绔氣習,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1]105。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中對薛蟠的描寫不過十回(第四回、第二十六回、第二十八回、第三十四回、第四十七回、第六十六回、第七十九回、第八十五回、第九十一回、第一百回)。從中可見,薛蟠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亦非流氓地痞之流,而是封建末世一個紈绔子弟,不學無術,驕奢淫逸。他平日所為,不是會酒觀花,就是聚賭嫖娼;他沒文化,顯得粗俗,被人稱為“呆霸王”,但他對親友還算有情有義,對母親、妹妹尚存掛念關愛之心。第六十七回,薛蟠第一次隨張德輝外出做生意回來,給母親帶了箱“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1]1216,還給妹妹專門買了一箱玩意兒,琳瑯滿目,各色俱全,喜得母女倆到處派送,惟恐他人不知。薛蟠不只是“濫情人”,還有仗義爽直的一面。他送賈珍為秦可卿做棺木的板材,一擲千金,十分豪爽。因此,寶玉很少和賈珍、賈璉、賈蓉等在一起,卻和薛蟠有交往。薛蟠是一個性格豐富復雜的貴族子弟。

第七十九回,薛姨媽給兒子娶妻,是與有通家之好的夏家結親。夏家與薛家“當年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門戶”,薛蟠和夏金桂還“從小兒都在一處玩過”?!跋哪棠逃质菦]兒子的”,見了薛蟠,“竟比見了兒子還勝”,薛蟠也看中“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1]1445-1446夏金桂也是人性結構缺失的人,父親去世得早,又無同胞兄弟,寡母獨守此女,嬌養(yǎng)溺愛,養(yǎng)成她施虐、報復、仇殺的惡性。她在娘家時就是“盜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稟風雷之性。在家里和丫鬟們使性賭氣,輕罵重打的”[1]1448,出了閣變本加厲。她一出現(xiàn)在薛家,就把薛家弄了個雞飛狗跳,不得消停。她“毫無閨閣理法”,隔著窗子和婆婆頂嘴,氣得薛姨媽“身戰(zhàn)氣咽”,只得說:“這是誰家的規(guī)矩?婆婆這里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人家的女兒!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是什么!”[1]1459薛蟠在金桂雌威之下,結婚不到兩個月,“氣概就矮了半截下來”。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身子叫打;這里持刀欲殺時,便伸著脖項”[1]1460。夏金桂無所顧忌,為所欲為,千方百計要拔去香菱這個“眼中釘”。先是胡攪蠻纏,強迫香菱改名為“秋菱”;接著施離間計,挑撥香菱和薛蟠的關系,調唆薛蟠毒打香菱;繼而又慢性折磨香菱,命她在地上打鋪,陪自己睡,“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wěn)臥片時”;最后又誣陷香菱要謀害她。這一而再,再而三的虐待折磨,使香菱“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1]1453-1460

這一對人性缺失的夫妻,無法相安。薛蟠忍受不了家庭內亂而出走經商,本來就正事干不了,還要惹禍,任憑本能的沖動,發(fā)展到行兇殺人,雖說免受極刑,也最終折騰到家境敗落。他們性格的缺失造成的人性不平衡性,產生的破壞性,是推動敘事的人物性格的動力性。

(三)薛家內亂引出內外兩條敘事線索分支

一條分支是薛蟠的“太平命案”全過程,另一條分支是夏金桂施淫威導致自己死亡。薛蟠的“太平命案”全過程涉及第八十五回“薛文起復惹放流刑”、第八十六回“受私賄老官翻案牘”、第九十九回“閱邸報老舅自擔驚”,直到第一百二十回薛蟠被赦罪歸家,扶香菱為正。夏金桂之死,涉及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第八十三回“鬧閨閫薛寶釵吞聲”、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結深恨”、第一百三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這兩條敘事線索分支,都主要是在薛姨媽和寶釵主內、薛蝌跑外的合力下?lián)纹鹧议T戶,構成薛家的主體敘事;也是《紅樓夢》后四十回時空結構的重要內容。

在薛蟠“太平命案”發(fā)展過程中,銀子是薛家撐起門戶的基礎。薛家為“撈”薛蟠,采用世俗最赤裸的金錢手段,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去賄賂,打通官府門路。如果說薛蟠在第一次命案中的逍遙法外是權力與權力交換的結果,那么薛蟠第二次命案的死里逃生則徹頭徹尾是金錢與權力的交換。從一發(fā)案,薛家就一直用銀子打點,為薛蟠開罪??臻g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或者說是權力的容器。這就是薛家為什么能夠在《紅樓夢》后四十回上升為敘事主體的敘事根據(jù),從而撕開封建社會的一角。薛家上升為敘事主體最典型的特征是開拓了社會空間。

薛蟠的“太平命案”中,死者張三是當?shù)氐臐娖o賴,薛蟠與其爭斗,將其打死,存在一定的過失行為,但是太平知縣在得知薛蟠身份之后,故作正義之態(tài),以“斗殺”罪名將薛蟠監(jiān)禁起來,實是變相勒索受賄。當薛蝌遞上呈子,希望將“斗殺”改為“誤殺”時,知縣冠冕堂皇,故作義正詞嚴之態(tài)給駁了回來,等著薛家送禮。為了替薛蟠開脫,先是薛蝌花錢在太平縣請了一個有名的刀筆先生,另外上了一份呈子,試圖將薛蟠的死罪免去;接著又花錢保出與薛蟠一同喝酒的吳良,并許以銀錢,令他作偽證;同時買通了其他一干涉案證人。兩日后,薛蝌差人捎書信請薛姨媽拿出五百兩銀子做衙門上下的打點費,好使薛蟠在獄中不致受苦。

太平知縣將薛蟠依“誤殺”定罪,將案件審理結果上報給府中,府里又將報告“準詳上轉”至道臺,沒想到道臺卻不買賬,并將知縣申飭。薛蟠家人都以為薛蟠不久就可以出獄的時候,案件中途又起波折。第九十一回,薛蟠的一封告急家書道出實情:

男在縣里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里書辦說,府里已經準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里詳上去,道里反駁下來了。虧得縣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道里卻把知縣申飭。現(xiàn)在道里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沒有托到。母親見字,快快托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快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1]1661

張俊先生在這里批注:

信中所云縣、府、道,乃清王朝地方司法機關中三等審級也。州縣為第一審級,除審理笞、杖及徒刑案件,亦審理死刑命案,但須呈報上級司法機關定奪。府為第二審級,審理州縣所報之徒刑以上案件。道系第三審級,復審對上所報之刑事案件。薛蟠命案,府已準詳,又被道駁,想是“請托未到”。[1]1661-1662

薛家的銀兩只送到縣和府,一時尚未惠及道臺,所以道里反駁下來,并將知縣申飭,實則要挾分贓,變相索賄。這封家書,逼得薛姨媽急忙叫薛蝌“兌了銀子”,“連夜起程”,把人情送至道臺。薛家在“太平命案”過程中花掉了十多萬兩銀子,掏空了家底。薛家唯一可資的本錢就是家底殷實,家底掏空也就意味著家族的敗落。

另一條是夏金桂之死。以薛蟠出走為界分為兩段,前一段是夏金桂企圖彈壓夫家,在薛家橫行霸道;后一段是她妄圖勾引薛蝌不成,轉恨香菱,設謀殺人,反誤食毒藥而致自己死亡。

夏金桂一嫁到薛家,就打算“今兒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兒時靦腆溫柔,需要拿出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1]1448。她先是挾制薛蟠,繼之欺辱香菱,縱容自己的丫頭寶蟾與薛蟠勾搭成奸。這幾招讓薛蟠徹底服軟了,他被夏金桂“鬧得無法,便出門躲著”[1]1461。至第八十五回薛蟠第二次打死人被執(zhí)受審,夏金桂彈壓薛蟠的心計落空。正在這時,薛蝌的出現(xiàn),讓寂寞無聊的夏金桂欲火復燃。她想勾引薛蝌,還沒來得及,偏被香菱撞見。夏金桂把一腔怒火都傾瀉在香菱身上,本來準備用一碗放有砒霜的湯毒死香菱,不料寶蟾摻乎進來,夏金桂喝了有毒的湯而喪命。

薛家內亂是《紅樓夢》婚姻家庭的又一種典型。它不是以妻妾成群、妒忌仇恨為主,也不是以封建宗法、男尊女卑為重心;而是突出人性的缺失所釀成的人間悲劇。

飲食男女、追求享受乃人的本性,但若不加以規(guī)范和節(jié)制,就成了人性的弱點,并產生扭曲與畸形?!诵缘娜觞c還在于,人性本身始終處在自然欲望與社會(文化)欲望、物質欲望與精神欲望的復雜的矛盾沖突之中,在諸種對抗沖突、拼搏中把握不好它們之間的平衡或張力,就會造成心理的扭曲和失衡。[4]

薛家內亂,再現(xiàn)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宗法世襲特性:封閉保守,競爭缺失。長期穩(wěn)定的世襲制度使封建社會政權結構變成一潭死水,貴族子弟也在世襲的蔭蔽下變得不思進取,慢慢墮落。他們一方面耗盡了祖宗九死一生掙下的家業(yè);另一方面動搖了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基礎,成為封建社會的自戕品。這種安富尊榮、不思進取的心態(tài)成為封建世襲家族子弟的普遍心理。因而,他們不務正業(yè),腐化墮落,為自己家族的衰落埋下了禍根,是四大家族走向衰落的必然因素。

三、薛家主體敘事內涵的歷史的社會的意蘊

《紅樓夢》的主體故事是從第六回開始的,所以《紅樓夢》整個敘事結構的“黃金分割線”應在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之間。從第七十三回至第七十八回是“抄檢大觀園”的敘事單元,從七十九回至第九十一回是“薛、賈家多事之秋”敘事單元。為什么恰恰在《紅樓夢》整個結構的“黃金分割線”上出現(xiàn)薛家的故事?這絕不是一般故事的流轉,薛家主體敘事的出現(xiàn),富有豐富的歷史的社會的審美的意蘊,深化了歷史本質的映現(xiàn),提升了《紅樓夢》主旋律的高亢。

(一)官場都以“尋租”發(fā)財為最終目的是封建政權的本質

《紅樓夢》敘事處處離不開官場的內容,胡文彬先生做過全面的介紹:

據(jù)我初步考察的印象,120回《紅樓夢》里所提到的職官機構、稱謂——從中央到地方,上自王公侯伯、三司九卿、下至七品芝麻官,內相外臣、文武百官、軍牢快手、番役太監(jiān),稱謂不下百余種。[5]243-244

將《紅樓夢》里提到的職官做一次排隊,從而概括出以下三個主要的來源?!都t樓夢》里所寫的職官來源之一,是世襲的?!都t樓夢》里多次多處提到科舉的事?!杓{:這是中國封建社會里國家以授予官職(虛銜或實職)取得捐款的辦法,也是官吏來源之一,這種制度造就了大量腐敗昏庸的官吏。這些官吏憑藉金錢“捐納”一官半職,上了任即千方百計敲剝天下黎民以收回成本。他們人無德無才,信奉的就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是禍國禍民的蠹蟲。[5]251-252

陰險狡詐的悍吏賈雨村,荒淫無恥的賈赦,道貌岸然的賈政,都是個體形象。而具體細致地展現(xiàn)現(xiàn)實的整個封建官場層層黑暗的,還是《紅樓夢》時空結構“黃金分割線”上出現(xiàn)的“太平命案”。薛蟠一案揭示了司法的腐敗是結構性的腐敗。這是專制社會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并不是個人的行為。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古往今來,官吏尤其是司法官吏的腐敗,不惟侵蝕蠹害國家肌體,更會滋起天怒人怨,從根本上動搖整個統(tǒng)治的根基。由司法腐敗引發(fā)社會動蕩,并進而導致統(tǒng)治政權覆滅,已成為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

現(xiàn)實的官場都以“尋租”發(fā)財為最終目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清代流傳很廣的一句官場諺語。即使清廉的官員,也要撈上成千上萬的銀子,至于貪官就更不用說了。李喬《清代官場圖記》云:

在“千里為官只為財”的清代官場上,捐官完全是以發(fā)財為直接目的。捐官者所以放棄原來的營生而捐官,是因為他們知道“遍天底下買賣,只有做官的利錢最好”,做官是真正的一本萬利。有個富商捐了個知府,引見時皇帝問他:“既然經商可以致富,你又何必捐官呢?”富商回答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經商獲利雖多,但終不如做官獲利優(yōu)厚,而且當商人也不如當官體面,所以我才棄商捐官?!盵6]

官吏利用手中的權力“尋租”,在職權范圍內大肆斂錢受賄,雖是個人所為,但導致國家政權層層腐敗。這是一種結構性的腐敗,是一種隱性的政權腐敗。薛蟠第二次命案中,太平知縣是權力“尋租”的典型,他故作正義之態(tài),將薛蟠以“斗殺”罪名監(jiān)禁起來,實則變相勒索受賄。薛家“撈人”過程的焦點是將“斗殺”改為“誤傷”,這樣才可以免薛蟠一死。在改輕罪行過程中,表面上抓住吳良這一涉案證人和尸格的主要物證,實質上突出了金錢與權力交換這一要害?!把σ虌尀橹催@件人命官司,各衙門內不知花了多少銀錢,才定了誤殺具題。原打量將當鋪折變給人,備銀贖罪,不想刑部駁審,又托人花了好些錢,總不中用,依舊定了個死罪,監(jiān)著守候秋天大審。薛姨媽又氣又疼,日夜啼哭?!盵1]1808最后,在皇帝大赦天下的時候,薛家才又花錢買通了刑部,將薛蟠救了出來,從而勾勒出從下到上的“貪官群丑圖”。

薛家的“太平命案”獨特的歷史內蘊就是揭示了封建政權的本質。中國官僚政治史既是一部勾心斗角、相互殘殺的歷史,也是一部貪污史。做官與發(fā)財?shù)慕y(tǒng)一,權就是錢,錢亦可為權,是官文化的一大特征。

(二)薛寶釵最終成為千百年所形成的社會潛意識浸潤下的“僵尸”

《紅樓夢》敘事一條主線是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之爭演進到第七十八回,也就是抄檢大觀園之后,王夫人清理怡紅院的丫鬟,把晴雯等都趕出大觀園,也就意味著“木石前盟”遭受了一場霜凍。從此,“金玉良緣”從背后策劃、醞釀、聯(lián)絡走向前臺,第八十四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一向支持“木石前盟”的賈母對“金玉良緣”開始默認。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賈母、賈政、王夫人、鳳姐商量寶玉、寶釵的成婚大事,為防寶玉鬧事,鳳姐設計了“調包計”,明里佯迎黛玉,暗里實娶寶釵。張俊先生評注:

鳳姐所謂“調包兒”之法,亦稱“調包計”,在三十六計中稱作“偷梁換柱”。堂堂公侯世家,婚配中竟行此計,不堪之極。……鳳姐罪責輕,王夫人罪責重,賈母罪責更重,而宗法社會道德禮法及婚姻制度之罪責,尤為重中之重。[1]1746

除張俊先生在這里指出的“宗法社會道德禮法及婚姻制度”之外,還有像汪洋大海一樣的社會潛意識,構成與社會傳統(tǒng)心理所適應的傳統(tǒng)、習慣、風俗,會抑制、障礙、制約人的行為和性格。這一點更深刻地表現(xiàn)在寶玉與寶釵并不美滿的婚姻生活中。寶玉出家,給寶釵留下遺腹子,寶釵成為李紈第二。王夫人與薛姨媽的對話說得很透辟:

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么別的說的嗎?幸虧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頭里的苦也算吃盡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憂。”[1]2106

寶釵的性格已決定,她深受程朱理學極力推崇的三綱五常的熏染,再加上千百年所形成的社會潛意識的浸潤,必然從精神到肉體受到封建綱常禮教的戕害和桎梏,淪為封建倫理規(guī)范而殉道的“僵尸”。這是《紅樓夢》悲劇最深刻的一筆,但常常被人所忽視。葉朗先生指出:

在實際生活中,在很多時候,一些災難性的后果并不是我自己選擇的,而是由一種個人不能選擇的、個人不能支配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決定的。那就是命運。……但是這種由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決定的災難性的后果,從表面上看,卻是由某個個人的行為引起的,所以要由這個人來承擔責任。這就產生了悲劇。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災難和痛苦都構成悲劇,只有那種由個人不能支配的力量(命運)所引起的災難卻要由某個個人來承擔責任,這才構成真正的悲劇。[7]373

封建宗法社會的道德禮法、婚姻制度,與社會傳統(tǒng)心理適應的傳統(tǒng)、習慣、風俗,是一種個人不可抗拒的力量。明清以來許多富有進步思想的哲人、詩人、小說家都奮筆疾書,對封建禮教“殺人”的本質進行血淚控訴與聲討。

寶釵是《紅樓夢》十二釵中最后走向悲劇的,這也是薛家上升為敘事主體的重要內容。至此,《紅樓夢》“有情之天下”的悲劇拉下帷幕。正如葉朗先生所說:

《紅樓夢》的悲劇是“有情之天下”毀滅的悲劇?!坝星橹煜隆笔恰都t樓夢》作者曹雪芹的人生理想。但是這個人生理想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必然要被毀滅。在曹雪芹看來,這就是“命運”的力量,“命運”是人無法違抗的?!主煊竦脑娋洹袄湓略峄ɑ辍笔沁@個悲劇的概括。有情之天下被吞噬了。[7]380

(三)薛家是賈府的影子,最后“一損俱損”

薛姨媽是和賈府同命運、共患難的唯一親戚,在全書中承擔著一個較為重要的角色。她來榮國府,是躲薛蟠第一次惹的命案,幾乎全憑借賈府的勢力,將這次命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從第四回進入榮國府,直到一百二十回,薛姨媽經歷了秦可卿出喪、賈元春歸省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場面,也飽嘗了賈府被抄、寶玉出走的悲慘情景。她既是賈府衰敗的見證人,也是和賈府一同走向衰敗的同路人。

《紅樓夢》衰敗史是以賈府的敘事演進為主體,薛家依附賈家,而且是越來越緊密,寶玉與寶釵成婚,兩家快成了一家人。作者寫薛蟠“葫蘆案”的敘事目的,是透過這個案子的過程展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連絡有親”“扶持遮飾,皆有照應”[1]95,在上流社會權勢熏天。案子本身并沒有過細的展開,而只有當此案和“太平命案”聯(lián)系起來對比,才產生更深刻的意蘊。薛家是賈府的影子,薛蟠“太平命案”出了,賈家卻靠不住了。兩次命案相隔八十多回,已跨越故事全過程的三分之二,敘事時間大約是八年?!昂J案”是在“元妃省親”的六年前,“太平命案”是在“賈府被抄”的前一年,這些年正是賈府“虛架子”衰敗的暴露過程,是逐漸由內到外顯露的時間記錄?!皵⑹聲r間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看每一篇敘事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的重要性在于它牽引著敘事者和讀者的注意,操縱著文本展開的脈絡。沒有脈絡就沒有生命,沒有注意就沒有對生命的關懷和理解?!盵8]薛家是賈府衰敗的隱線,既是“隱線”,就或多或少為賈府大悲劇或鋪陳,或渲染,或點睛,總之它的敘事內容不能游離賈家。作者安排薛家上升為敘事主體,薛家的故事恰恰在《紅樓夢》整個結構的“黃金分割線”上出現(xiàn),大有深意。從第七十九回“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起,作者用了很多篇幅集中寫薛家,故事雖然集中在薛家,但薛家并不是《紅樓夢》敘事結構的重心。作者宕開一筆,寫薛家的“窩里斗”,內生禍亂,正好和賈府的衰敗同命運。所謂“四大家族”,《紅樓夢》只重點寫了賈家,薛家、史家、王家僅是賈府的陪襯和拓展。但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寫薛家、史家、王家,最終目的是深化賈府的歷史意蘊,形象地揭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歷史規(guī)律。

薛家與《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敘事結構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它包括一個要點:薛家上升為敘事主體,恰恰在《紅樓夢》敘事結構的“黃金分割線”上,這是《紅樓夢》衰敗史主旋律高亢的表現(xiàn),是時空結構最完美的體現(xiàn)。當史家、王家都衰敗后,賈家的“虛架子”還沒有赤裸裸暴露出來的時候,把薛家的敘事提到主體地位,一方面寫薛家如何破敗,一方面透視賈家也在衰敗,從而深化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的歷史結局。這也是作者曹雪芹整體觀的藝術再現(xiàn),即《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內在藝術規(guī)律使之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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