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坤 李梅
摘要:“凡爾賽文學”這種以炫耀高端物質生活為主要內容的話語表達方式,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與爭議,但也被認為是一定程度上對現實社會文化現象的折射。本文以布爾迪厄的“生活風格論”等社會學思想為理論基礎,從“凡爾賽文學”經典來源入手,以“蘿莉”亞文化為比較,認為其本質是網絡亞文化對于經典內容的庸俗化演繹。研究發(fā)現,“凡爾賽”群體在社交媒體上展示的生活風格并非具有完全的真實性,而是借助網絡虛擬性、匿名性等特征進行的選擇性或偽裝性展露,是網絡偽生活風格,其背后隱藏著嚴重的身份焦慮。
關鍵詞:“凡爾賽文學”;生活風格;身份焦慮;亞文化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1)20-0053-03
一、緒論:“凡爾賽”來源、內涵演變及研究現狀
“凡爾賽文學”是近年來最值得的關注的網絡亞文化現象之一。媒體爭相報道、網友狂歡式戲仿、消費市場的借用將其從小眾玩梗推向了大眾娛樂,甚至躋身《咬文嚼字》發(fā)布的2020年“十大網絡流行語”之中。本文擬以“凡爾賽文學”為研究對象,聯(lián)想“蘿莉”文化,將其置于網絡亞文化的語境下進行研究,由表及里地對“凡爾賽文學”進行梳理與審視,從其經典起源出發(fā),研究亞文化對經典的演繹,觀察這種網絡風格的生成以及背后的社會癥候。
“凡爾賽文學”,也稱“凡學”“凡爾賽學”,由微博博主“小奶球”所創(chuàng),其命名靈感源自20世紀70年代三大不朽杰作之一的經典日漫《凡爾賽玫瑰》。由于漫畫對18世紀末法國凡爾賽宮貴族生活進行了描繪,“凡爾賽”被用于指代高端、上流社會的生活。無論是雨果早年的詩歌《啊,凡爾賽宮曾是多么富麗堂皇!》中奢華的宮殿,還是繆塞的《站在三級粉紅色大理石的石階上》將其比作安靜沉睡的古希臘或古羅馬神廟,“凡爾賽”都與奢華的物質生活緊密相關。
“凡爾賽文學”原本只是互聯(lián)網上一個小眾的玩梗行為,被網友認為是一種“表演高級人生的精神”。其真正走紅源自微博博主“蒙淇淇77”的博文。網友們發(fā)現此博主日常用一種偶像劇般的浮夸畫風描繪著自己的優(yōu)渥生活,完美契合了“凡學”,便開始對其微博進行大規(guī)模的復制與戲仿,并將更多內容添至“凡學”的話題下。此時的“凡學”已經走向大眾娛樂,在大眾文化領域完全背離了創(chuàng)作初衷,意在解構和反諷的“凡學”被其欲消解的本體所取代。
“凡學”一經流行即遭受了巨大的爭議。目前,學界針對“凡學”的研究主要從三個角度出發(fā)。一是將“凡爾賽文學”當作網絡亞文化新現象進行研究。江凌等(2021)認為這種網絡亞文化新現象折射出青少年孤獨、焦慮、對生活感到迷茫和困惑等群體心態(tài)。二是進行青少年網絡心理研究。陳晶(2021)認為“凡爾賽文學”以自卑為心理基礎,以修辭術為形式載體,其本質是一種扭曲的價值觀。三是從文學視角進行研究。楊樂等(2021)在現有網絡語料的基礎上對“凡爾賽文學”的語用預設策略、語用功能和流行成因進行了探討。
二、戲仿:當經典遇到網絡亞文化
后亞文化(post-subculture)時代到來,青年亞文化抵抗精神衰落,顯現出娛樂化、消費主義等特質,一切經典面臨著被顛覆的命運。
《凡爾賽玫瑰》這一經典動漫典故被網友借用,成為社交網絡上一種“偽貴族敘事方式”的指代。早在“凡學”之前,網絡上對經典的演繹就已經開始,受眾以具有經典性與知名度的各類經典作品為源文本,利用新興媒介技術進行文本的重新編碼。經典以各種亞文化文本的形式在互聯(lián)網上進行傳播。同樣作為二次元文化的“蘿莉”(Loli,即“洛麗塔”縮寫)也是亞文化與經典碰撞的結晶?!疤}莉”一詞可溯源至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經典小說《洛麗塔》,“洛麗塔”先是脫離小說語境,被代指一種服飾風格,接著在與對日本文化影響巨大的ACG(Animation動畫、Comic漫畫、Game游戲)文化相結合后融入動漫等影視作品中,作為流行語頻繁出現在網絡話語之中,并被賦予可愛、嬌小等內涵。以文學經典為開端,如今呈現在人們面前的“蘿莉”形象已經和原著截然不同。
從“蘿莉”到“凡爾賽文學”,人們熱衷于對經典的庸俗化演繹,不再直接對抗權威與經典,而是將意義稀釋于娛樂化的表達之中。那么,經典在網絡上是怎樣被演繹成亞文化的?被演繹的經典本身具有哪些和網絡亞文化相契合的特質?“凡學”能掀起網絡狂潮的本質是什么?諸如此類的新亞文化現象又映射出了怎樣的社會心理?
作為近年來最具影響力的熱詞之一,“凡爾賽文學”的爆紅正是因為發(fā)酵出富有反諷與抵抗意味的狂歡式戲仿行為。戲仿源自英文“Parody”,原本被大量運用于文學作品之中。
作為戲仿所依賴的源文本,文豪大家的著作因為其經典性與流傳度而被大量征用,在對宏大敘事的降格中完成后現代與經典的對話。當下,戲仿的對象從經典文學作品拓展至網絡上隨機爆紅的經典素材,構筑出大眾文化狂歡的美學風景。
以“蒙淇淇77”的微博為“凡爾賽文學”標準的典型文本,大眾在“凡學”的標準內不斷對其文字進行戲仿,并在大規(guī)模的擬寫與模仿中形成了“凡學”的評判準則,網友們比較誰的戲仿更有“凡味”,更加貼近原作。對“凡學”的戲仿通常通過保留源文本敘事結構以及修改片段來進行,例如對“蒙淇淇77”的一條微博進行“去外太空開Party”“外星人坐火箭”等夸張而脫離實際的戲謔性改寫。其與源文本的對比充滿了諷刺,產生了喜劇性的效果。
“凡爾賽文學”的仿文呈現出顯著的反諷意味,體現了網絡青年亞文化典型的風格化特征,是對當下社會物質崇拜、炫耀成風現狀的調侃、諷刺與批判,用戲謔的方式來實現對于現實的跳脫。這種對網絡流行語句的戲仿與商業(yè)及惡搞文化關聯(lián)密切,區(qū)別于《洛麗塔》之類純文學的戲仿對社會的批判及對藝術的創(chuàng)新?!懊射夸?7”在文字中自覺將自身物化為物戀與欲望的對象,并且通過對自身性別的消費最終實現消費大眾的盈利目的。當“凡學”玩家們以主動戲謔自己的方式消費原本抵抗或反諷的受眾時,對其源文本的戲仿極有可能淪為價值虛無的空洞搞笑。
三、解讀:經典的亞文化特質
網絡時代,經典在“符碼混合的繁雜風格”“東拼西湊的大雜燴”中跌落神壇,消弭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差異。同時,經典作品中一些與網絡話語建構相契合的特質開始被挖掘,在網友的二次創(chuàng)作中被編排為形象、符號和可消費的范型[1]。
名著《洛麗塔》受到精英的青睞,同時也被大眾所追逐。當《洛麗塔》與大眾文化發(fā)生碰撞,其中的情欲成分不可避免地成為大眾的狂歡之源[2]。流行與狂歡被注入文化之中,包括《洛麗塔》電影的改編熱、“洛麗塔時裝”以及“蘿莉”文化的風靡。消費社會里,波德里亞口中作為“景觀”之一的“形體”中所包含的美麗是消費文化、大眾文化吸引受眾的不二選擇。與“蘿莉”相關的傳播文本中,漂亮、健康的身體形象與時尚、可愛的穿著構成的美麗形體融入了趨勢和流行之中。商家關注到其對受眾眼球的吸引力,將“蘿莉”從動漫、游戲中拉進了賣場。
消費文化語境中,大眾取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與尊重。在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yè)”的批判中,消費社會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的一種新型結構,大眾文化是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3]。討論藝術經典的傳承與傳播,無法忽略大眾文化這一當代社會生活的主導性文化形態(tài)。
改革開放后,中國逐漸開始顯現出西方消費社會的種種特征,人們的生活被商品的生產與消費緊緊圍繞,在無節(jié)制的物質與文化消費欲望的刺激中,產生了大規(guī)模的文化生產與消費活動。
游戲、動漫等能夠滿足受眾即時性、娛樂性文化需要的文藝消費形式層出不窮,藝術經典亦開始明確承認自己“完全具有商品的性質”?!斗矤栙惷倒濉肪哂械恼谴蟊姷奈镔|趣味。
四、生活風格與偽生活風格
生活風格(style of life)最早出現于心理學領域,后多應用于文化社會學領域。布爾迪厄在其代表著作《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內反復提及生活風格,并指出品味是“生活風格之根源的發(fā)生公式”。布爾迪厄認為,生活風格的意義是在闡述社會不同階層文化趣味的分配問題中逐漸呈現出來的。他巧妙地揭示了生活風格與資本及其屬性之間的關系,即資本屬性表現為生活風格的形式,在大眾諸如身體、娛樂的日常消費中體現出來,并以服裝、烹飪、室內裝飾等“象征亞種”來表達意圖。布爾迪厄關于生活風格的闡釋具有重大的學術影響,本文也主要采用其對生活風格的界定,認為生活風格是“特殊偏好的統(tǒng)一整體”[4]。
新媒體時代,社交網絡逐漸成為一種新型象征亞種,網民通過社交媒體構建關于自我的生活風格。在對社交媒體的使用中,大眾的階層地位感知受到影響,網絡甚至可以實現階層的重塑。但同時,社交網絡與現實也存在生活風格不符,淪為線上展演的情況。
伯明翰學派認為,亞文化風格的產生需要挪用已有物品并對其意義進行篡改。學者克拉克在《風格》中借用列維·斯特勞斯的“拼貼”這一概念解釋了亞文化風格對于現有物品的挪用方式?!捌促N”即把一套完整的符號系統(tǒng)內的物體進行重新排序和語境更新,由此生成新意義[5]。
“凡爾賽文學”的書寫者們利用社交網絡碎片化的特點,發(fā)布大量彰顯自身高格調生活的內容,通過對時尚商品的挪用與占用,把各種不同的場景、服飾等糅雜在一起,拼貼出自己的線上生活風格。“蒙淇淇77”在歷時數月的互聯(lián)網“凡學”生產與紀錄中,按照自己的品位標準,完成了“凡學”風格的制造,最終把自己打造成了典型的“凡爾賽人”。
通過社交網絡中肆意的風格拼貼,“凡爾賽人”設計出了自己的衣食習慣、行動方式和環(huán)境場景。類似“要賺很多很多錢,在他難過時也陪他去巴黎哭,去紐約哭,去倫敦哭”……這些風格拼貼的背后,往往體現和表達著這一群體的自我意識,即主導互聯(lián)網思潮的中等收入階層青年的價值觀。生活風格被包裝成為流行文化和時尚,不斷在社交網絡上被塑造和強化。
齊美爾指出,中產階級認同某一品味,進而去消費相應的內容來展現對應的自我形象,通過對品味的追求更加隱蔽地制造了區(qū)隔。
由于過多的、過于明顯的炫耀被認為是低級的、沒有品位的,“凡學”不再明目張膽地進行炫耀式消費,而是上演一出看似低調的奢華。然而,這種生活風格并非由人們現實生活中所擁有的資本及屬性所決定,而是對向往階層的生活風格的模仿,是借由社交網絡匿名性等特征對自身品位的重新塑造或偽裝,是偽生活風格。正如“蒙淇淇77”在走紅后接受真實世界的審視時,人們發(fā)現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微博中展示的那樣完美,其在走紅后接連接受媒體采訪以及在微博趁機兜售廣告的行為也讓網友質疑其真實收入與經濟能力,更有細心的網友揭露其多條微博都經過多次修改編輯后發(fā)出,存在嚴重加工或造假的痕跡。
五、結語
網絡時代的身份焦慮,“凡爾賽文學”的走紅暴露出社交網絡上偽生活風格的盛行。由于生活風格被認為能夠通過展示人們日常的物質消費及其過程來揭示社會關系結構,區(qū)分不同階級及階層,因此人們利用社交網絡這一虛擬空間作為表演前臺,暫時拋去現實生活,而為自己打造全新的、符合自己階層想象的人物形象與生活風格,其本質體現了網絡時代人們的身份焦慮。
“身份”源自拉丁語“statum”,意為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學者阿蘭·波德頓在其《身份的焦慮》一書中指出,人類自我認知主要依賴于他人的看法,獲得上層身份能夠令人欣喜,產生受人關注、富有價值的感覺。
不同于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中提出的炫耀性消費,“凡爾賽人”認同明顯的炫耀是沒有品位的、不得體的。
因此“凡爾賽人”隱藏起自身的真實品位,選擇呈現能夠得到贊賞的品位,嫻熟地運用明貶暗褒等手段進行隱晦的炫耀,力求在無意間透露自己的財富、社會地位和超凡脫俗的生活品位從而得到認可。
急速轉型和暴富頻出的社會給社會成員帶來至少物質和財富兩方面的階層壓力,作為互聯(lián)網原生民而出現的年輕一代對此更為敏感。有人勾勒出熱衷“凡爾賽人”的人群畫像:很貴的東西記不清價格、房子大到不好打掃、美貌成為困擾……但共同點是,他們通常具有顯赫的社會地位和不菲的經濟實力,在某方面受到別人的認可與關注。人們對于“凡爾賽文學”的執(zhí)著也是對獲得和保持良好社會身份的擔憂,憂慮自己當下所處的社會等級過于平庸或會墮至更低的等級。然而,對富裕階層的想象是容易的,現實社會身份的獲得是困難的,現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進一步導致了身份焦慮的產生。“凡爾賽人”通過模仿貴族生活方式發(fā)一段高格調的文案構建與高階層相符的符號,成為社交網絡中的“凡爾賽貴族”,實現了虛假的階層躍升,從而暫時緩解了身份焦慮。
參考文獻:
[1] 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M].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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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皮埃爾·布爾迪厄.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上)[M].劉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272.
[5] 胡疆鋒.亞文化的風格:抵抗與收編——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研究[D].北京:首都師范大學,2007.
作者簡介 張坤,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學新聞、文化傳播與媒介批評。李梅,博士,教授,研究方向:文學新聞、文化傳播與媒介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