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群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50100)
《春秋》本是記事古史的統(tǒng)稱,亦即《漢書·藝文志》所謂“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1]1715者也。《左傳·昭公二年》稱“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2]2029,《墨子·明鬼下》稱“著在周之《春秋》”[3]141“著在燕之《春秋》”[3]143“著在齊之《春秋》”[3]144,皆在各《春秋》前冠以邦國名,是各有記事古史、皆稱《春秋》之證。春秋末年孔子據(jù)魯《春秋》撰寫綱目式《春秋》,后來成為儒家六經(jīng)之一《春秋》,《春秋》又有孔子所著《春秋》專稱一項涵義,《孟子·縢文公下》中“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郑鳌洞呵铩贰盵4]2714即是。而《史記》中,除了稱古史《春秋》、孔子《春秋》之外,還出現(xiàn)了將公羊《春秋》、左氏《春秋》亦稱為《春秋》的情況。另外,還兩次連稱“春秋國語”[5]46;《太史公自序》中又有“左丘失明,厥有《國語》”[5]3300之說。那么,《史記》中所稱、所引的左氏《春秋》與《左傳》是什么關(guān)系,“春秋國語”是“《春秋》《國語》”還是“《春秋國語》”,左氏《春秋》、今見《左傳》《國語》與“《春秋》《國語》”或“《春秋國語》”是什么關(guān)系,就是本文擬考定解決的問題。
《史記》中稱《春秋》者,有泛稱記事古史《春秋》、孔子《春秋》、公羊《春秋》、左氏《春秋》等幾種情況。
泛稱記事古史《春秋》者,如《龜策列傳》:“(宋)元王曰:‘……湯卒伐桀,身死國亡。聽其諛臣,身獨受殃?!洞呵铩分两癫煌??!l(wèi)平對曰:‘……湯武行之,乃取天子;《春秋》著之,以為經(jīng)紀?!盵5]3233-3235這段模擬宋元王與衛(wèi)平的對話中,湯武乃殷周時人,其事不屬于歷史學中春秋時期,此所謂“《春秋》著之”,不過是彪炳史冊之義。
稱謂孔子《春秋》者,如《儒林列傳》:“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5]3118《酷吏列傳》:“是時上方鄉(xiāng)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盵5]3139這些“《春秋》”都是與儒家經(jīng)典并提,乃是指經(jīng)學《春秋》無疑。此外,《田敬仲完世家》記述田敬仲完身世,然后稱“厲公之殺,以淫出國,故《春秋》曰‘蔡人殺陳他’,罪之也”[5]1880,此乃《春秋經(jīng)·桓公六年》所記“蔡人殺陳佗”[2]1749也。
稱謂公羊《春秋》者,如《宋微子世家》:“太史公曰:……《春秋》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5]1633孔子《春秋》并不見譏宣公之語,只于《隱公三年》記了一筆“癸未,葬宋穆(繆)公”[2]1722。宋繆公乃宋宣公之弟,是宣公廢太子后所立。當年宋宣公舍棄其子與夷而傳位于其弟宋繆公,宋繆公臨終又舍棄其子莊公馮而還位給宣公之子與夷,結(jié)果是莊公馮殺與夷而自立。因此,《公羊傳》譏刺道:“宋之禍,宣公為之也?!盵6]2204《左傳·隱公三年》重點記述的是宋穆公還位給與夷的一段,然后,引用“君子曰”贊賞道:“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商頌曰:‘殷受命咸宜,百祿是荷’,其是之謂乎!”[2]1723很顯然,譏宣公之《春秋》只能是《春秋公羊傳》。
稱謂《春秋》與今見《左傳》相同或相近者,如《歷書》:“周襄王二十六年閏三月,而《春秋》非之?!盵5]1259周襄王二十六年當魯文公元年,孔子《春秋》以及《公羊》《穀梁》都沒有提及“閏三月”之事,更不用說“非之”,而《左傳·文公元年》云:“于是閏三月,非禮也?!盵2]1836由此可證,此所謂“《春秋》非之”的《春秋》,非《左傳》莫屬。又如《黥布列傳》:“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后哉’?”[5]2607關(guān)于“英、六”,《公羊傳·僖公十七年》僅有“十有七年春,齊人、徐人伐英氏”[6]2255一條,《左傳》則有“十七年,春,齊人為徐伐英氏”(《僖公十七年》)[2]1809,“秋,楚成大心、仲歸帥師滅六”,“冬,楚公子燮滅蓼。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皋陶、庭堅不祀?!?《文公五年》)[2]1843等記述?!蹲髠鳌凡坏浭龅接?、六之滅,且提到“皋陶”“不祀”,分明是指六乃皋陶之后。
太史公恰恰有提到過左氏《春秋》,那么,這些稱“《春秋》”而見于《左傳》者,豈不是正可以用來證明“左氏《春秋》”即是《左傳》嗎?然而,問題并非如此簡單。
《史記》直稱“左氏《春秋》”,僅見于《十二諸侯年表》(以下簡稱《年表》):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5]509-510
這段文字中,孔子與左丘明的關(guān)系或被顛倒,因為《論語》記孔子曾言“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公冶長篇第五》)[7],據(jù)此可知左丘明似長于孔子,孔子當曾聽聞左丘明講史。即便是今見《左傳》,亦多有孔子《春秋》所未述及者,且所述編年較《春秋》多出十三年,可知其初并非專為孔子《春秋》而作。但《年表》上述中的另外一些信息值得注意。一是這部《左氏春秋》(按,當為左氏《春秋》)來自史記舊聞。二是孔子《春秋》只不過是個書之簡牘的記史綱目,左氏《春秋》則是每個事件的具體敘述,其原初多來自口傳講說。其三,這些口說言傳的故事因此也可以稱為“語”,一如《年表》所謂“具論(編纂)其語”也。
關(guān)于這部“左氏《春秋》”究竟是什么情況,還可以從《年表》接下來所述《春秋》之后的著述得到啟示:
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5]510
其中提到幾部與 “《春秋》”有關(guān)的著作,即鐸椒的《鐸氏微》、虞卿的《虞氏春秋》和呂不韋的《呂氏春秋》等等,且分別用了因“不能盡觀《春秋》”而“采取成敗”,“上采《春秋》”,“刪拾《春秋》”這樣的表述。另外,提到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所著書,也用了“捃摭《春秋》”的說法。這不能“盡觀”的,常常會被“采取”“刪拾”“捃摭”的,不可能是僅為敘事綱目的孔子《春秋》,而只能是詳述歷史事件的“左氏《春秋》”。
若按一般理解,這部與孔子《春秋》有關(guān)又遠超其規(guī)模的“左氏《春秋》”無疑非傳為左丘明所作的《春秋左傳》莫屬。然而,清華簡《系年》[8]2475的發(fā)現(xiàn),引發(fā)筆者對此判斷的重新思考。
整理者為這組簡題名“系年”并不合適,因為這部著作并非編年體史書,而是各自獨立的一些歷史故事,其中所述事件大都見于《左傳》,諸如“齊桓公遷衛(wèi)于楚丘”“楚文王取息媯始末”“晉驪姬之亂與晉文公亡而返國”“晉楚城濮之戰(zhàn)”“秦晉殽之戰(zhàn)”“襄夫人抱兒號于廷晉背隨會立靈公”“隨會奔秦秦晉河曲之戰(zhàn)”“宋殺申伯無畏(申舟),楚莊王伐宋”“楚莊王伐鄭,晉成公救鄭,楚敗晉師于河”“齊晉鞌之戰(zhàn)”“楚申公巫臣攜夏姬奔晉,教吳人叛楚以及伍員奔吳,吳楚柏舉之戰(zhàn)”“楚伐鄭,晉會諸侯救鄭,晉景公歸鄖公(鐘儀)以求成”“宋彌兵之會”“晉楚鄢陵之戰(zhàn)”“齊晉平陰之役”“晉欒盈奔齊”“齊崔杼殺其君,以為成于晉”“楚靈王見禍,楚平王即位”“晉吳伐楚,楚昭王復方城”“晉有范中行氏之亂”“楚復蔡、伐蔡、縣蔡”“黃池之會”“越克吳,吳伐齊,齊為長城”等等,都是《左傳》中詳盡記述到的各列國中比較重要的歷史事件,但較《左傳》簡要許多,十分符合捃摭、抄撮類文本的特征。最后三章,分別為“楚簡王時楚晉之戰(zhàn)”“楚聲桓王時晉齊之爭,晉獻齊俘馘于周王”“武陽之爭等楚聲桓王、楚悼哲王時的幾次戰(zhàn)事”,已經(jīng)進入戰(zhàn)國時代,不見于《左傳》。清華簡《系年》的《說明》稱“有些地方結(jié)合作者當時形勢,如第二十章‘至今晉越以為好’,應在楚威王滅越即公元前三三三年以前”[8]135。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年表》提到的楚威王傅鐸椒所作的《鐸氏微》:“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盵5]510就最后三章所述重點在楚事、稱楚威王時為“至今”、整部書的“采取成敗”史事概述等種種因素推斷,《系年》為《鐸氏微》的抄本的可能性極大。
問題是,《系年》所述歷史事件的上限并不是《左傳》所起始的魯隱公元年,前三章分別為“周宣王不籍千畝”“幽王寵褒姒滅周,平王東遷,諸侯始起”“秦居周地來由”,乃是西周時事,而它們恰恰見于今見《國語》。
太史公分明是在述及左氏《春秋》之后提到《鐸氏微》“采取成敗”,而很可能是《鐸氏微》抄本的《系年》卻有不見于《左傳》而見于《國語》的部分,這不能不使人考慮,所謂“左氏《春秋》”,或許并不完全等同于今見《左傳》,而很可能還包含今見《國語》所涉的時限和史事。
如此說來,《史記》中兩次提及的“春秋國語”就值得重新考慮了。一次就見于《年表》中的“太史公曰”:
太史公曰:……于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5]511
還有一次見于《五帝本紀》中的“太史公曰”:
太史公曰:……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5]46
關(guān)于“春秋國語”,中華書局二十四史標點本《史記》是在中間斷開,讀為“春秋、國語”[5]46,即《春秋》和《國語》兩部著作,《春秋》即《春秋左傳》。徐仁甫先生則撰文主張將“春秋國語”作為一部著作,但認定這部著作就只是《國語》,且認為“左氏《春秋》”就是這部《春秋國語》的簡稱,“左氏《春秋》”并非《左傳》而是《國語》[9]。
現(xiàn)在看來,既然“采取”左氏《春秋》的《鐸氏微》所述事件,既有見于《左傳》者,又有見于《國語》者,那么《年表》接下來的“太史公曰”所謂“春秋國語”,的確以作為與“左氏《春秋》”相同的一部著作為宜,這部著作的全稱當為“左氏《春秋國語》”,意謂左氏所擁有所講述的各列國歷史故事的匯編。只不過這部《春秋國語》并非只是今見《國語》,更包括今見《左傳》,《國語》和《左傳》都分別援用了這部“左氏《春秋國語》”的傳本而成書。
說這部“左氏《春秋》(《春秋國語》)”并非只是今見《國語》,還包括今見《左傳》,有《十二諸侯年表》接下來所述《春秋》學著作為證。關(guān)于可能是《鐸氏微》鈔本的清華簡《系年》包含大量與今見《左傳》相同的歷史故事已如前述?!队菔洗呵铩?,《漢書·藝文志》亦有著錄:“《虞氏春秋》十五篇。虞卿也?!盵1]1726惜亦不傳。還有就是“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5]510的《呂氏春秋》,其中春秋時期的部分主要來自“刪拾《春秋》”。查《呂氏春秋》所用春秋故事見于《國語》《左傳》28則中,僅有《上德》中的“鄭叔詹據(jù)鼎耳而疾號”1則獨見于《國語·晉語四》,卻有“楚文王送申侯伯之他國”“繩息媯,楚滅息入蔡”等等16則獨見于《左傳》,另有11則如“假道滅虢”“驪姬譖殺太子申生而逐群公子”“晉文公伐原以示信”“晉靈公使賊趙盾,鉏麑觸槐死”等等,既見于《國語》,又見于《左傳》,而皆與《左傳》相近。由此可知,《呂氏春秋》所“刪拾”的“《春秋》(左氏《春秋國語》)”,的確既包含今見《國語》,更大量包含今見《左傳》所述的故事。
此外,《年表》還提到另外幾部:“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5]510今見《孟子》《荀子》直接援用《春秋》故事者并不多,公孫固所著不詳,可用來考察的是《韓非子》。其中援用春秋故事僅見于《國語》《左傳》24則中,獨見于《國語》者僅有2則(《外儲說左上》中的“箕鄭對文公問”已見《國語·晉語四》,《外儲說左下》中的“范武子杖文子”已見《國語·晉語五》),獨見于《左傳》者則有14則(如《難四》中的“鄭高渠彌弒昭公而立公子亹”已見《左傳·桓公十七年》,《內(nèi)儲說下》中的“楚太子商臣弒成王”已見《左傳·文公元年》等等)。另外,還有既見于《國語》又見于《左傳》者8則(如《難三》中的“寺人披求見文公”已見《國語·晉語四》《左傳·僖公二十四年》,《難一》中的“靡笄之役,韓獻子斬人,郤獻子分謗”已見《國語·晉語五》《左傳·成公二年》等),其中2則接近《國語》,2則接近《左傳》,1則與《國語》《左傳》均接近,3則與《國語》《左傳》均有異。由此可見,韓非所“捃摭”的《春秋》,既非只是《國語》,也非只是《左傳》,而應是這兩部著作都據(jù)以成書的“左氏《春秋》(《春秋國語》)”。
總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所謂“左氏《春秋》”的全稱應是“左氏《春秋國語》”,《年表》述及孔子《春秋》及其后的《春秋》學著作、與下文虞氏《春秋》、呂氏《春秋》并論時被簡稱為“左氏《春秋》”,《年表》“太史公曰”及《五帝本紀》“太史公曰”稱了全名《春秋國語》,《太史公自序》在表達發(fā)憤著書、與“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等同提時,簡稱為“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不同語境、不同表述造成了將這部著作分稱為《春秋》和《國語》的情況,而此“左氏《春秋》”又被后人單方面理解為《春秋左傳》(個別理解為《國語》者除外),于是出現(xiàn)了如何理解左丘明一人而分撰《左傳》《國語》兩部著作的復雜問題。其實,今見《左傳》與《國語》有多處大同小異、小同大異、有同有異、繁簡各異等同源異流或各有其源的情況,分明不是同一人所撰[10]。現(xiàn)在看來,它們的主體部分皆因分別采錄了左氏《春秋》(《春秋國語》)又各有其增刪處理,才形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你是你、我是我的局面。
既然“左氏《春秋》”乃左氏《春秋國語》,《春秋左傳》只是采錄其中相關(guān)故事以成書,會不會果真如“《左傳》劉歆偽作說”者所言,是劉歆據(jù)左氏《國語》偽造了《左傳》(1)清代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尚承認有古本《左氏春秋》,同時又據(jù)今本《左傳》與《國語》《史記》《公羊》等所述之異,認為是劉歆“改《左氏》為傳《春秋》之書”(《皇清經(jīng)解》(咸豐庚申補刊本)卷一千二百九十四)。在此基礎(chǔ)上,晚清康有為更進一步提出劉歆為壓倒《公羊傳》、《谷梁傳》,“得《國語》與《春秋》同時”,遂“依《春秋》以編年,比附經(jīng)文,分《國語》以釋經(jīng),而為《左氏傳》”,“遍偽群經(jīng)以證其說”(《<漢書藝文志>辨?zhèn)蔚谌稀罚姟缎聦W偽經(jīng)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87頁)。?
盡管據(jù)上述考定,《左傳》并不能等同于左氏《春秋》,但種種跡象表明,與孔子《春秋》起始年限相當?shù)?、包括有孔子曰、解?jīng)語的、配合《春秋經(jīng)》以講史的《春秋左傳》早在戰(zhàn)國中期之前已經(jīng)成書。
如上所述,《十二諸侯年表序》提到“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5]510,其實《孟子》中引用《左傳》僅兩條,其中一條是《孟子·滕文公下》記述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桑咳》瞧湔胁煌?。”[4]2710此事,包括孔子的評論,已見《左傳·昭公二十年》:“十二月,齊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進。公使執(zhí)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松嶂?。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禹t之?!盵2]2093前面已經(jīng)提到,據(jù)《論語》中孔子稱道左丘明之語判斷,左丘明當長于孔子,那么左氏《春秋國語》中不當有引用孔子語之處。孟子稱孔子“取非其招不往”,贊賞此人守其官職的秉性,這即是《左傳》所引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之義。此條可證孟子已經(jīng)見到過包含“仲尼曰”的《春秋左傳》。
還有,據(jù)楊向奎先生所考,今見《左傳》中的解經(jīng)語,已被《戰(zhàn)國策》《史記》等戰(zhàn)國至西漢中期之前著作所引用。如《戰(zhàn)國策·魏策三》:“秦使趙攻魏,魏謂趙王曰:‘……昔者,晉人欲亡虞而伐虢……。故《春秋》書之,以罪虞公?!盵11]而《左傳·僖公五年》述完“假道滅虢”后有“故書曰‘晉人執(zhí)虞公’,罪虞,且言易也”[2]1796句,此為解經(jīng)語,正是《魏策三》中魏人所說之所本?!妒酚洝斨芄兰摇罚骸笆?,成公如晉。晉景公卒,因留成公送葬,魯諱之。”關(guān)于此事,《春秋經(jīng)》僅記“秋七月,公如晉”一句,《公》《谷》皆無說。《左氏》云:“公如晉,晉人止公……魯人辱之,故不書,諱之也?!盵12]此解經(jīng)語乃為《史記》所本。
總之,雖然現(xiàn)在可以判定“左氏《春秋》”乃是“左氏《春秋國語》”的簡稱,今見《左傳》乃是大量援用了《春秋國語》以成書,這也并不表示是劉歆或漢代以后哪位人截取《國語》以成《左傳》。今見《左傳》援用《春秋國語》當于戰(zhàn)國中期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左傳》是早在《史記》之前已經(jīng)存在的《春秋》學著作。
如上所考,《史記》所稱“左氏《春秋》”乃“左氏《春秋國語》”,其中史事范圍不止是春秋,還包括西周,其歷史故事既有為今見《左傳》所取者,又有為今見《國語》所取者,這在《史記》的援用征引中也可以得到證明。亦即是說,《史記》相關(guān)部分的史料來源其實亦應是這部《春秋國語》,而不是直接采自《國語》或《左傳》。這一認識可由比對《史記》與《國語》《左傳》的記事而獲得。
《史記》所述西周春秋史部分,在有情節(jié)描寫的近200則故事中,獨見于《國語》和《左傳》者有100余則,達1/2強。
在這100余則獨見于《國語》和《左傳》的故事中,西周部分都已見于《國語》,如《史記·周本紀》中的“祭公謀父諫穆王”“三女奔密康公,其母稱小丑備物必亡”“芮良夫諫厲王”“召公諫弭謗”“邵公以其子代宣王死”“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仲山父諫宣王料民”“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已見《國語·周語上》,《周本紀》中的“小妾遭褒神龍漦所化玄黿生女為褒姒”已見《國語·鄭語》,《魯周公世家》中的“魯武公以括與戲見,周宣王立少子戲為魯懿公”已見《國語·周語上》。具體比對,會發(fā)現(xiàn)它們相似度極高,甚至語句完全相同,但又各有出入,如“祭公”篇《周語上》“懋正其德”[13]1,《周本紀》作“茂正其德”[5]135;“代宣王死”篇《周語上》“王其以我為懟而怒”[13]14,《周本紀》作“王其以我為讎而懟怒”[5]143等等。還有的敘事情節(jié)有所出入,如“玄黿褒姒”篇,《國語·鄭語》史伯引《訓語》[13]519,《周本紀》作“伯陽讀史記”,且較《鄭語》多出宣王時童謠[5]147;“立少子戲”篇,《魯周公世家》也較《周語上》多出魯懿公弟之名[5]1527。如果說文字差異可能是傳抄變異所致,多出的不見《國語》的部分則需要考慮別有所出。
此外,《史記》春秋部分也有獨見于《國語》者,如《晉世家》“獻公欲廢太子,驪姬泣曰”已見《國語·晉語一》,然而兩者并不完全相同,具體如下表。
《國語》《史記》優(yōu)施教驪姬夜半而泣謂公曰:“吾聞申生甚好仁而彊,甚寬惠而慈于民,皆有所行之。今謂君惑于我,必亂國,無乃以國故而行彊于君。君未終命而不歿,君其若之何?盍殺我,無以一妾亂百姓。”(《晉語一》)[13]274-275獻公私謂驪姬曰:“吾欲廢太子,以奚齊代之?!斌P姬泣曰:“太子之立,諸侯皆已知之,而數(shù)將兵,百姓附之,柰何以賤妾之故廢適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殺也。”驪姬詳譽太子,而陰令人譖惡太子,而欲立其子。(《晉世家》)[5]1645
前者稱優(yōu)施教驪姬“夜半而泣”,然后挑起獻公欲廢太子之心;后者稱“獻公欲廢太子”,驪姬才“泣曰”。兩者所述驪姬與獻公的對話也有差異。
綜上可知,《史記》敘事確有與《國語》相同的部分,但這些部分不太可能直接取自《國語》,而應是它們都采用了相同的源文本,各自又有所處理,才造成這諸多的大同小異。而依上述考定,這相同的源文本最大的可能就是左氏《春秋》(《春秋國語》)。
《史記》春秋部分更多的是已見于《左傳》,獨見于《左傳》者高達60余則。兩相比對,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確有很高的相似度,如下表。
《左傳》《史記》雍姬問母“父與夫孰親”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壻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尸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夏,厲公出奔蔡。(《桓公十五年》)[2]1758祭仲專國政。厲公患之,陰使其壻雍糾欲殺祭仲。糾妻,祭仲女也,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母曰:“父一而已,人盡夫也。”女乃告祭仲,祭仲反殺雍糾,戮之于市。厲公無柰祭仲何,怒糾曰:“謀及婦人,死固宜哉!”夏,厲公出居邊邑櫟。(《鄭世家》)[5]1762晉狐突遇已故太子申生晉侯改葬共大子。秋,狐突適下國,遇大子。太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睂υ?“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霟o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圖之!”君曰:“諾。吾將復請。七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而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許我罰有罪矣,敝于韓。”(《僖公十年》)[2]1801-1802君改葬恭太子申生。秋,狐突之下國,遇申生,申生與載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將以晉與秦,秦將祀余?!焙粚υ?“臣聞神不食非其宗,君其祀毋乃絕乎?君其圖之?!鄙晟?“諾,吾將復請帝。后十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見我焉?!痹S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復見,申生告之曰:“帝許罰有罪矣,獘于韓。”兒乃謠曰:“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晉世家》)[5]1651
“雍姬”篇“雍姬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狐突”篇申生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幾乎完全相同,無疑兩者出于同源,但《史記》也并非直接采自《左傳》,“狐突”篇申生約定日期,《左傳》為“七日”,《史記》為“十日”,這或許是“七”與“十”形近而訛,但《史記》較《左傳》多出“兒乃謠曰”,可見別有所本。
此外,《史記》與《左傳》還存在繁簡不同的情況。如“鄭伯克段”一篇中的“鄭伯黃泉見母”一節(jié),《左傳·隱公元年》所述就明顯繁于《史記·鄭世家》,且多出“公入而賦”“姜出而賦”的情節(jié)和歌辭[10]1716-1717。如果說這種情況可能是太史公編撰《史記》所作的簡化處理,但“齊人殺鄭子亹”篇卻是《史記》繁于《左傳》,如下表:
《左傳》《史記》秋,齊侯師于首止,子亹會之,高渠彌相。七月,戊戌,齊人殺子亹,而轘高渠彌。祭仲逆鄭子于陳而立之。是行也,祭仲知之,故稱疾不往。人曰:“祭仲以知免?!敝僭?“信也?!?《桓公十八年》)[2]1759子亹元年七月,齊襄公會諸侯于首止,鄭子亹往會,高渠彌相,從,祭仲稱疾不行。所以然者,子亹自齊襄公為公子之時,嘗會鬬,相仇,及會諸侯,祭仲請子亹無行。子亹曰:“齊彊,而厲公居櫟,即不往,是率諸侯伐我,內(nèi)厲公。我不如往,往何遽必辱,且又何至是!”卒行。于是祭仲恐齊并殺之,故稱疾。子亹至,不謝齊侯,齊侯怒,遂伏甲而殺子亹。高渠彌亡歸,歸與祭仲謀,召子亹弟公子嬰于陳而立之。(鄭世家》)[5]1763
《史記》較《左傳》多出子亹與齊襄公的宿怨、子亹堅持前往齊國的對話、子亹惹怒齊襄公的緣由及被殺的細節(jié)、子亹被殺后祭仲立子亹弟的過程,這些信息都不可能是從《左傳》中獲得的。
由此可知,《史記》所本應是與《左傳》同源的《春秋》文本,很可能即是“左氏《春秋》(《春秋國語》)”,而非直接對《左傳》的采納。
《史記》所述春秋部分還有既已見于《國語》又已見于《左傳》者,具體比對,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的更與《左傳》相同或相近。如“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如下表:
《國語》《左傳》《史記》十七年冬,公使太子伐東山。里克諫曰:“臣聞皋落氏將戰(zhàn),君其釋申生也!”公曰:“行也!”里克對曰:“非故也。君行,太子居,以監(jiān)國也;君行,太子從,以撫軍也。今君居,太子行,未有此也?!惫?“非子之所知也。寡人聞之,立太子之道三:身鈞以年,年同以愛,愛疑決之以卜、筮。子無謀吾父子之間,吾以此觀之。”(《晉語一》)[13]279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里克諫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jiān)國,古之制也?!惫?“寡人有子,未知其誰立焉!”……(《閔公二年》)[2]1788十七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里克諫獻公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jiān)國,古之制也?!惫?“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薄?《晉世家》)[5]1643
不難發(fā)現(xiàn),就這段里克與晉侯的對話來看,《史記》與《左傳》更是同源同流文本,而《國語》則是不同流的文本。
還有的不可能是援自《左傳》,但雖接近《國語》,又不盡相同,如“齊姜與子犯謀醉遣重耳”,如下表:
《左傳》《國語》《史記》及齊,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公子安之?!?“行也!懷與安,實敗名。”公子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僖公二十三年》)[2]1815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于齊而已矣?!?“……亂不長世,公子唯子,子必有晉。若何懷安?”公子弗聽。姜與子犯謀,醉而載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無所濟,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饜乎!”舅犯走,且對曰:“若無所濟,余未知死所,誰能與豺狼爭食?若克有成,公子無亦晉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將焉用之?”遂行。(《晉語四》)[13]340-345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R女曰:“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shù)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行遠而覺,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咎犯曰:“殺臣成子,偃之愿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晉世家》)[5]1658
重耳醉醒后,《左傳》中只有“以戈逐子犯”一句,并沒有兩人的對話;《史記》中重耳欲食舅氏之肉的說辭,卻詳見于《國語》,而《國語》中姜氏勸重耳的對話又與《史記》不同。
由以上情況判斷,《史記》所援用的文本,既非今見《左傳》,亦非今見《國語》,而應是《左傳》《國語》所援用的左氏《春秋》(《春秋國語》)。正因為它們分別都援用了這部《春秋國語》的不同傳本,又各自做了一些處理,甚至潤飾加工,才造成了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或近于彼、或近于此的復雜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