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良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基礎醫(yī)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3
《傷寒論》十分重視對病機的闡述,并且時時以病機為核心依據(jù)進行論治。其分析判斷病機的方法也是多種多樣的。此中不僅重視對患者所出現(xiàn)的陽性脈癥進行多角度的深入辨析,而且更具特色的是仲景也對患者所未出現(xiàn)的脈癥(即陰性脈癥)給予了同樣的重視,進行了精細深入的鑒別辨析與闡述。這些內容非常值得引起重視,對于臨床辨證具有較高的指導價值。本文就《傷寒論》中陰性脈癥辨治思想進行深入分析,以求進一步探索仲景辨證察機思維規(guī)律,提高臨床辨證水平,并引起廣大同道對此問題的重視。
仲景對陰性脈癥的辨析,首先體現(xiàn)于原文中反應陰性脈癥的語言文字,最主要和典型的便是以“無”“不”二字為代表的語言表述格式,其中陰性癥狀描述如162條“無大熱者”、61條“不嘔、不渴、無表證”等。陰性脈象描述如113條“形作傷寒,其脈不弦緊而弱”等。均是仲景陰性脈癥辨治思想最直觀的體現(xiàn)。
《傷寒論》陰性脈癥的最主要作用,便是據(jù)其進行病證的鑒別診斷,排除相似病證的可能,以求判定最正確的病機。63條和162條分別提到汗后和下后“不可更行桂枝湯,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在這兩條里,仲景把《傷寒論》中涉及喘的證候進行了鑒別。首先是麻黃湯證,為寒邪閉表、肺失宣降的無汗而喘;再者就是小青龍湯證,是外寒內飲、水寒射肺的咳喘。此二者都是無汗的,因為外有表寒。而63條和162條是汗出而喘,這就排除了麻黃湯證以及小青龍湯證的無汗而喘?!盁o汗而喘”既是主癥,也是鑒別診斷。其次是桂枝加厚樸杏子湯證可以見到喘。這是外感風邪引發(fā)了宿喘或者新喘。這兩種情況都用桂枝加厚樸杏子湯來治療。但是,這兩條原文中說“不可更行桂枝湯”,就指明了這個證候,雖然有汗出和喘,但不能再用桂枝湯(包含不能再用桂枝加厚樸杏子湯)。另外,陽明腑實熱可以迫肺作喘。所以在大承氣湯證中有“喘冒不得臥”和“微喘直視”等。而陽明病本身是多汗的,即196條“陽明病,法多汗”。但63條和162條原文說“無大熱”,這個陰性癥狀是個鑒別診斷,說明沒有陽明里實大熱證。
運用陰性脈癥進行鑒別診斷的另一例證為61條,主癥是“晝日煩躁不得眠”。這是一個肢體躁動不寧而不自知的躁煩證。61條以“晝日煩躁不得眠,夜而安靜”的陽性癥狀為主癥,還需結合“不嘔,不渴,無表證”的陰性癥狀,排除病在三陽,方可斷為腎陽虛證?!安粐I”排除少陽病膽熱擾心的心煩;“不渴”排除陽明里熱里實上擾心神的煩躁;“無表證”排除太陽病大青龍湯證的“不汗出而煩躁”。這正是《黃帝內經》“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的體現(xiàn),可見存在的癥狀須辨證,不存在的陰性癥狀也有鑒別診斷的作用,也有重要參考價值[1]。
仲景還根據(jù)陰性脈癥判斷病因、病證名稱和病患體質。149條“若心下滿而硬痛者,此為結胸也,大陷胸湯主之;但滿而不痛者,此為痞,柴胡不中與之,宜半夏瀉心湯”。誤下后邪已內陷,如果其人素有痰水,熱與水結,有形病理產物與熱相結,就會發(fā)生心下滿而硬痛的大結胸證,可治以大陷胸湯。若是患者素無痰水,雖然誤下邪陷,僅是心下悶滿,但不疼痛,這與有形邪結的結胸證不同,而是正虛邪結、胃氣壅滯的痞證,乃根據(jù)陰性癥狀判定病證名稱是結胸或痞證。
189條舉陽明中風證,191條舉陽明中寒證,190條提出中風、中寒的鑒別診斷?!瓣柮鞑。裟苁?,名中風;不能食,名中寒”,之所以據(jù)能食、不能食來辨中風、中寒,這是因為胃主納,能食標志著胃陽素旺,陽能化谷,而風為陽邪,故能食名為中風;“不能食”標志著胃陽素弱,不能化谷,而寒為陰邪,故不能食,名為中寒。這些均是根據(jù)陰性脈癥判斷病因、病證名稱和病患體質的明確例證[2]。
《傷寒論》中仲景在判斷病證部位方面,亦運用陰性脈癥予以剖析。152條太陽中風,出現(xiàn)下利與嘔逆癥狀,必須表證解除以后,才可使用攻下方法。如病人出現(xiàn)一系列癥狀,最后著重指出“汗出不惡寒者,此表解里未和也”,這是表證已解而里邪未除,是據(jù)陰性脈癥辨別表里病位的例證。
32條曰:“太陽與陽明合病者,必自下利,葛根湯主之?!?3條曰:“太陽與陽明合病,不下利,但嘔者,葛根加半夏湯主之?!贝?條同樣是因風寒之邪侵表,內迫陽明的見證,所不同的是32條是迫于腸,氣不升而下利;33條為犯于胃,氣上逆而嘔吐?!安幌吕碧崾静∥徊辉谀c。這是結合陰性脈癥判斷病位在胃或腸的例證。73條曰:“傷寒,汗出而渴者,五苓散主之;不渴者,茯苓甘草湯主之?!蔽遘呱⒆C的口渴,是因水氣停蓄,脾失轉輸,膀胱氣化不利,津液不能上布所致;茯苓甘草湯證也是里有水氣停蓄,不過水停的部位是在胃中,水津尚能敷布,所以不渴。以上也是根據(jù)陰性脈癥判斷病位(膀胱和胃)的論述。
221條證情比較復雜,因而有部分注家認為是三陽合病,但細繹原文,雖然個別脈證與太陽、少陽近似,而實際并不相同。如脈浮而緊,一般多見于太陽表證,然而表證必有惡寒,今不但不惡寒,而且反惡熱,這是陽明熱實證的主要標志??梢娺@時的脈浮而緊絕不是太陽表脈,而是陽明氣分熱盛邪實,熱盛于外故脈浮,邪實于里故脈緊。此中陰性癥狀“不惡寒”起到了重要的判定病位作用。
251條“得病二三日,脈弱,無太陽柴胡證”,說明邪不在太陽和少陽。那么,“煩躁、心下硬”證屬陽明胃實無疑。277條“自利不渴者屬太陰”,282條的“自利而渴者屬少陰”。可見“下利”一證是太少二陰所同,其辨證要點在于口渴與否。因太陰脾陽虛弱,病則從寒濕而化,寒濕之氣彌漫,太陰屬脾家寒濕,所以自利不渴;少陰屬下焦腎陽虛,不能蒸化津液上承,所以自利而渴。此為據(jù)陰性癥狀“不渴”判斷病在太陰。
仲景較多地運用陰性脈癥判斷病證的性質及程度。130條曰:“臟結,無陽證,不往來寒熱,其人反靜,舌上苔滑者,不可攻也。”“無陽證”指沒有發(fā)熱、口渴等里熱證候,也沒寒熱往來等少陽證候。說明臟結證的屬性是純陰無陽。141條病在太陽,治當發(fā)汗解表,反用冷水噴灑或灌洗的方法治療,其肌表之熱被冷水郁遏不得解除,更加心煩不安,肌膚上起粒如粟米狀,想要喝水,但又不是真正口渴,治以文蛤散。意欲飲水由于煩甚,但里無燥熱,所以“反不渴”(陰性癥狀),這是表陽郁遏之煩與里熱傷津之煩的鑒別要點?!昂畬嵔Y胸”指結胸證的性質屬寒屬實,與熱實結胸完全相反,與熱實結胸的主要區(qū)別是“無熱證”這一陰性癥狀。228條曰:“陽明病,下之,其外有熱,手足溫,不結胸,心中懊憹,饑不能食,但頭汗出者,梔子豉湯主之。”為陽明里實熱證。“不結胸”指沒有心下痞硬疼痛等證,也就排除了結胸證。因為心中懊憹,但頭汗出,也可見于結胸證。因此“不結胸”這個陰性癥狀,在這里頗有鑒別診斷意義,為根據(jù)陰性脈癥判定疾病性質。292條少陰病吐利,是陰盛陽微的見癥,假如兼見手足逆冷,不發(fā)熱,甚或煩擾不寧,那是陰陽離決的惡候。本條猶幸“手足不逆冷”,是乃中土之陽氣尚強,為運用“手足不逆冷”的陰性癥狀判斷邪氣與正氣的程度。
對于判斷病證是否已經傳經或者其他傳變,陰性脈癥往往會提供重要啟發(fā)與判斷依據(jù)。仲景也多運用陰性脈癥來判定病證傳變情況。一般情況下,如果出現(xiàn)了另一經的脈癥(即陽性脈癥),則為傳經或傳變;如果沒有另一經的脈癥(即陰性脈癥),則未有發(fā)生傳經或傳變,而不拘泥于日期長短。如5條曰:“傷寒二三日,陽明、少陽證不見者,為不傳也?!被纪飧胁《眨凑铡端貑枴嵴摗返挠嬋諅鹘浾f,二日應傳陽明,三日應傳少陽??墒嵌詹⑽匆姷健安粣汉?,但惡熱、口渴引飲”等陽明證,三日并未見到“口苦、咽干、目?!焙汀巴鶃砗疅帷钡壬訇栕C,則可斷定病邪仍在太陽,而沒有傳變。于此,充分說明了病情是否傳變,應以證候為據(jù),包括出現(xiàn)的陽性脈癥,也包括未出現(xiàn)的陰性脈癥,決不可以日數(shù)印定眼目[1]。
23條曰:“太陽病,得之八九日,如瘧狀,發(fā)熱惡寒,熱多寒少,其人不嘔,清便欲自可,一日二三度發(fā)。脈微緩者,為欲愈也。”本條首先提出太陽病得之八九日,說明病程較長,據(jù)“發(fā)熱惡寒”知表證仍在,“如瘧狀,一日二三度發(fā)”乃正氣驅邪,數(shù)與邪爭的緣故,并非真正的瘧狀。鑒于“如瘧狀”頗似少陽證,也有邪傳少陽的可能,如何鑒別呢?根據(jù)病人“不嘔”的陰性脈癥,就排除了少陽證;“熱多寒少”是不是邪內傳陽明,據(jù)病人大小便正常(清便欲自可)的陰性脈癥,又排除了陽明證,從而可以斷定病程雖然較長,寒熱雖然不太典型,而仍是太陽表證,并未發(fā)生傳變。270條曰:“傷寒三日,三陽為盡,三陰當受邪。其人反能食而不嘔,此為三陰不受邪也?!薄澳苁扯粐I”既有陽性癥狀,也有陰性癥狀,表明胃氣調和,邪就不會傳入三陰,從而斷定三陰不受邪。
仲景還根據(jù)陰性脈癥預判癥狀與病機。197條“陽明病,反無汗而小便利,二三日嘔而咳,手足厥者,必苦頭痛;若不咳、不嘔、手足不厥者,頭不痛”為陽明中寒,飲邪上干的辨證。196條“反無汗”是陰性癥狀,由于久虛津傷;197條“反無汗”屬于中寒陽虛,挾有飲邪;197條的辨證要點,在于伴見“嘔、咳、肢厥、頭痛”,這是就已知測未知的辨證方法,對提高問診技能極有啟發(fā)幫助。為了確切證明中寒陽虛,其時小便利又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依據(jù),開始即提出“小便利”,以示不可忽視。總之,“反無汗而小便利”,是中寒陽虛的必見癥候,是否有水寒上逆,又以嘔、咳、厥為依據(jù),因此根據(jù)“不咳、不嘔、不厥”這幾個陰性癥狀,判斷也就不會有水寒上逆的頭痛了。198條“陽明病,但頭眩,不惡寒。故能食而咳,其人咽必痛;若不咳者,咽不痛”,陽明病的辨證要點之一是不惡寒,陽明中風的辨證要點之一是能食。本證不惡寒而且能食,其為陽明中風證無疑。由于風熱之邪上擾,所以頭眩,犯肺所以咳嗽、咽喉必痛。假使不咳,表明肺未受邪,據(jù)此“不咳”之陰性癥狀,判斷咽亦不痛。另外,從上條“不咳、不嘔、手足不厥”,來判斷頭不痛,與本條根據(jù)“不咳”者判斷咽不痛的診斷來看,充分體現(xiàn)出證候間的相互關系和內在聯(lián)系,也表明臨床根據(jù)陰性癥狀綜合辨證的重要意義。
小便利否為典型的一對陽性、陰性癥狀,仲景便據(jù)此推論水血病位以及發(fā)黃病機。124條曰:“太陽病,六七日,表證仍在,脈微而沉,反不結胸;其人發(fā)狂者,以熱在下焦,少腹當硬滿,小便自利者,下血乃愈。所以然者,以太陽隨經,瘀熱在里故也。抵當湯主之?!碧柌×呷?,邪陷于里,最易發(fā)生結胸,現(xiàn)在反沒有心下硬滿疼痛,這就排除了熱與水結的結胸證,即“反不結胸”。根據(jù)病人狂亂不清的特點,可能是下焦蓄血證,應當兼有小腹硬滿,提示必須結合問診和腹診。然而小腹硬滿,并非蓄血獨有的腹證。因此,又提出了“小便自利”這個陰性癥狀作為不是蓄水的重要證據(jù),從而判斷為下焦蓄血證。126條“傷寒,身熱,少腹脹滿”,照理應當小便不利,根據(jù)現(xiàn)在反而“小便自利”,這個陰性癥狀推斷這是下焦蓄血而非蓄水的病機。125條這種蓄血發(fā)黃不同于臨床常見的濕熱郁蒸發(fā)黃,濕熱發(fā)黃大多小便不利;蓄血發(fā)黃,氣分無病,膀胱氣化如常,則小便自利[3]。這個陰性癥狀是蓄血發(fā)黃與濕熱發(fā)黃的鑒別要點之一。
仲景在辨證察機之中,還十分擅長運用已有的脈癥,推測若是某一病機的話,則應該出現(xiàn)某些脈癥,如果應該出現(xiàn)而未出現(xiàn)某些脈癥,則會提供另一種病機的思考與判斷,這種思辨方式非常值得總結。而應出現(xiàn)卻未出現(xiàn)的脈癥,恰恰是陰性脈癥的診斷價值。120條“太陽病,當惡寒、發(fā)熱,今自汗出,反不惡寒、發(fā)熱、關上脈細數(shù)者,以醫(yī)吐之過也”,太陽病本來應當惡寒發(fā)熱,現(xiàn)在雖然自汗出,卻無惡寒發(fā)熱,說明不是太陽傷寒表證。而且關上脈細數(shù),頗似由表傳里的里熱證,實際是胃陽損傷的虛寒證。121條曰:“太陽病吐之,但太陽病當惡寒,今反不惡寒,不欲近衣,此為吐之內煩也?!碧柌≈我酝路?,但太陽病當有惡寒癥狀,現(xiàn)在反而沒有惡寒,并且不想多穿衣服,這是因為誤吐而產生內煩的緣故。196條曰:“陽明病,法多汗,反無汗,其身如蟲行皮中狀者,此以久虛故也。”多汗是陽明病的特征之一,因為里熱熏蒸,逼迫津液外泄?,F(xiàn)在反而無汗身癢,如蟲行皮中狀,這是因為正虛津液不足,欲汗不得,所以說此為久虛故也。這些均是運用應出現(xiàn)而未出現(xiàn)的陰性脈癥,來明確辨析病機。
《傷寒論》在辨證察機中,體現(xiàn)了對陽性脈癥和陰性脈癥的同樣重視。仲景通常是以普遍定律和某個事實先行條件的陳述作為前提,從中演繹推測出陰性脈癥的診斷意義。病機的抽象科學指在思維中抽取對象的各種本質屬性(陽性脈癥)而舍棄一切非本質屬性(陰性脈癥)的邏輯方法。病機的確立是通過搜集原文的病機信息,然后綜合分析陽性和陰性脈癥,從中抽象出疾病的本質內容的思維過程[4]?!秱摗穼﹃幮悦}癥病機的推測思辨,便是這種病機抽象論的集中體現(xiàn)。其內容豐富成熟而精深獨到,且不拘一格,方式多樣,充滿了辨證論治的思辨和哲學智慧。這些思辨方法和經驗,對于辨證論治水平和臨床療效的提高均具有重要指導價值,值得我們不斷研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