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偉
[提要]“文人禮治模式”是宋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理學家與文學家的共同參與下,文人階層在社會治理中扮演著啟蒙者角色,建構(gòu)了形而上與形而下、宗經(jīng)與實用、禮法與禮俗相融通的禮治模式。這種模式的構(gòu)建方式包括兩種,一是家禮,二是學禮。家禮以尊祖、敬宗為指導,完成了對宗族行為的約束,補足了周代以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德進化模式中的宗族環(huán)節(jié)。學禮的載體是各類書院,它是主流教化體系的民間變體,亦寄托著知識分子階層建構(gòu)理想社會的愿景。家禮與學禮雖形態(tài)不同,但性質(zhì)相似,不僅實現(xiàn)了“天地君親師”道德信條的具體化、民間化,也使普遍的社會理性得以建立。
有宋一代是文人地位獲得提升且在社會中發(fā)出自己聲音的時代。宋朝自太祖時期便定下了偃武修文的基調(diào),并被趙氏子孫一直延續(xù),后人總結(jié)稱宋朝“以儒立國,而儒道之振,獨優(yōu)于前代”[1](P.12940)。據(jù)有的研究者考證,北宋每年平均登科人數(shù)為357人,南宋為334人,雖然減少23人,但是“南宋的疆域比北宋大約減少了五分之二,其戶數(shù)及人口也大約減少了五分之二”,所以就此而言,“南宋取士的比例數(shù)無疑是大大增加了”[2](P.901)。很難想象,一個軍事方面日趨軟弱且始終沒有形成大一統(tǒng)局面的王朝能夠持續(xù)三百余年之久。更加吊詭的是,其文化還能在歷史上獨樹一幟,不僅超過了同時代的遼、金政權,而且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也塑造了獨特的“宋型文化”。
“宋型文化”的基本動力是文人階層話語權的增強。文人的價值觀得到了政權的承認,最終實現(xiàn)了與官方價值體系的同構(gòu),在這一過程中文人的禮樂觀念是重要內(nèi)容。與前代相比,宋代文人成了禮儀建設的主體。他們的禮治觀念不再僅僅局限在廟堂之上抽象的儀軌復興層面,而是參與了整個社會的治理過程。因此,如果將唐代以前的禮治模式稱作貴族禮治或官人禮治的話,那么宋代則屬于文人禮治模式。
就文人群體而言,宋代可以粗分成兩大陣營,一個是以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等人為代表的理學家群體,另一個是以歐陽修、司馬光等人為代表的政治家、文學家群體。就理學家陣營而言,他們往往將“禮”上升到“理”的高度,以“理”言“禮”?!袄怼陛^“禮”具備更強大的統(tǒng)治能力,“違禮”屬于道德領域,但“違理”則屬于天道層面。正因“理”的存在,現(xiàn)實之“禮”才獲得了更加強大的保障。作為理學奠基者的周敦頤,專門在《通書》的第十三、十七、十八、十九章討論禮樂。在他看來“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夫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禮先而樂后”[3](P.24),他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種種人間秩序全部納入到了“理”的范圍。這里的“理”雖然還沒有達到二程、朱熹理論中的高度,但基本趨勢已經(jīng)具備。如朱熹所言,周子《通書》“其所論不出乎陰陽變化、修己治人之事”[4](P.1836),這個總結(jié)一方面指出了周敦頤理論的特征,另一方面也明確了其體系的兩面性,即陰陽(后來理學家提升為“理”)與治人(“禮”)之間仍處于分離狀態(tài)。這種情況在二程以后的理學家思想中被最大限度地彌合了,二程言:
人者,位乎天地之間,立乎萬物之上;天地與吾同體,萬物與吾同氣,尊卑分類,不設而彰。圣人循此,制為冠、昏、喪、祭、朝、聘、射、饗之禮,以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義。其形而下者,具于飲食器服之用;其形而上者,極于無聲無臭之微;眾人勉之,賢人行之,圣人由之。故所以行其身與其家與其國與其天下,禮治則治,禮亂則亂,禮存則存,禮亡則亡。[5](P.668)
在二程的觀點中,以人為代表的人間社會與天地是“同氣”(即“同理”)的,作為人間秩序的“禮”與作為天道的“理”之間的區(qū)別在于不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這就使得冠、昏、喪、祭諸禮,以及君主、父子的秩序成為天經(jīng)地義,禮與理之間僅是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的分別,而并無本質(zhì)差異。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禮在人生、社會中的地位就變得重要異常,足可關系天下存亡。南宋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在禮的問題上也同樣如此。他眼中的禮是“天理之節(jié)文”,并解釋稱:“禮謂之‘天理之節(jié)文’者,蓋天下皆有當然之理。今復禮,便是天理。但此理無形無影,故作此禮文,畫出一個天理與人看,教有規(guī)矩可以憑據(jù),故謂之‘天理之節(jié)文’”。[6](P.1494)在朱熹看來,日常的灑掃應對、起居動作都可以視作是天理的具體展現(xiàn),由此將禮與天理的關系愈發(fā)明確化。
就政治家、文學家而言,他們更多從儒家禮教傳統(tǒng)的角度申說禮的現(xiàn)實意義。需要說明的是,宋代很多文人兼具政治家和文學家雙重身份。這里將兩者并列主要是想同理學家做出區(qū)分,以便討論范圍更加完善。如果說理學家對宋代禮治的貢獻主要集中在學理層面的話,那么政治家和文學家們則是在復古的外衣下更加強調(diào)政治有效性。這方面的代表人物如范仲淹、歐陽修、李覯、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盡管諸人在尊奉《周禮》還是尊奉《儀禮》的問題上存在爭議,但他們借助經(jīng)典觀照現(xiàn)實的基本傾向卻是一致的,都具有鮮明的政治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的實用理性。在歐陽修看來,“六經(jīng)者……《書》載上古,《春秋》紀事,《詩》以微言感刺,《易》道隱而深矣,其切于世者《禮》與《樂》也”[7](P.673),認為六經(jīng)之中只有《儀禮》和《樂經(jīng)》最具有現(xiàn)實意義,還說“禮樂,治民之具也。王者之愛養(yǎng)斯民,其于教導之方,甚勤而備。故禮,防民之欲也周;樂,成民之俗也厚”[7](P.673)。這種治民理念亦對其史學觀有所影響。在被譽為“最得春秋之法”的《新五代史》中,他直言“禮義,治人之大法”[8](P.611),此語貌似平淡無奇,但其中卻滲透著歐陽修作為史家深沉的歷史思考。除此之外,歐陽修也是修訂《太常因革禮》(現(xiàn)存八十三卷)的主力,該禮典是對太祖朝《開寶通禮》的補充,原則是“以《通禮》為主而記其變”,強調(diào)禮儀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雖然該禮典所述仍停留在國家禮法層面,但其不僵化擬古的觀念是值得肯定的。
歐陽修的這種禮治思想和史學觀念被司馬光進一步延續(xù)下來。在《資治通鑒》(成于1084)開篇,司馬光就談到了禮的重要性,“臣聞天下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9](P.2)。這段話出現(xiàn)在開篇部分,可以將之視作司馬光對“史鑒”的認知,將禮義名分看成是深蘊在歷史底層的基本質(zhì)素。事實上,他的這種傾向是一以貫之的,在寫于嘉祐七年(1062)的《謹習疏》中,他就以禮為線索梳理了各代興亡,認為“三代之王,皆習民以禮,故子孫百年享天之祿”,以此寄托對現(xiàn)實的思考,“陵夷至于五代,天下蕩然,莫知禮義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遠者十余年,近者四五年,敗亡相屬,生民涂炭”[10](P.270),以史為鑒的良苦用心呼之欲出。作為史家,除了有這種宏觀的歷史意識之外,司馬光的特殊之處是真正注意到了民間的力量。因此,他又將對禮的認知向百姓生活和民間日常貫徹,于是他又有《書儀》10卷,這是一部典型的面向社會中下層的日常禮典。按《書儀》自述,他制定新禮儀的標準是“參古今之道,酌禮令之中,順天地之理,合人情之宜”[11](P.473),其中參古今、順天地屬于治史者的一貫抱負,但是斟酌禮令、和順人情,則滲透了司馬光禮儀下移的考慮。
在政治家、文學家群體中,還有一些人對禮治局面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們與歐陽修、司馬光一樣,或者從傳統(tǒng)禮教立場撰作文章(如李覯《禮論》7篇、《周禮致太平論》51篇),或者從現(xiàn)實政治實用角度發(fā)出倡導(如王安石《禮論》《禮樂論》《周禮新義》),等等。總之形成了整體推崇禮樂、建設禮樂的良好局面,這種氛圍在軸心時代以后的整個古代社會都很少出現(xiàn)。
上述兩個群體呈現(xiàn)的不同禮治傾向,在南宋朱熹處得到了整合。概而言之,他充分地實現(xiàn)了內(nèi)與外、正統(tǒng)與民間的多維統(tǒng)一。首先來看內(nèi)與外的統(tǒng)一。所謂“內(nèi)”指的是內(nèi)在的學理性建構(gòu)。這一點在上文中已有涉及,他繼承周敦頤、二程以來的論禮傳統(tǒng),為之找到了形而上的哲學基礎,從而使禮與天的關系走向一體化。所謂“外”,是指從外在功能角度建構(gòu)禮的地位,這一點是儒家學者的一貫傾向,也是歐陽修、司馬光、蘇軾等文人們論禮的主要方式。其次來看正統(tǒng)與民間的統(tǒng)一。正統(tǒng)是指對“四書”體系和《儀禮》體系的繼承,朱子“經(jīng)學”體系的核心是《四書章句集注》和《儀禮經(jīng)傳通解》,前者為其提供了理學思想的性情基礎,后者則更多體現(xiàn)為對禮學致用性的吸收。但朱熹較周敦頤、二程進步之處在于,他真正身體力行地對作為“節(jié)文”存在的禮進行了具體討論,表現(xiàn)出對民間禮俗的承認。不僅在講學中經(jīng)常與弟子討論禮條、禮俗之事,而且也專門撰作《家禮》《學規(guī)》,真正將視角下移到日常行為方面。其《家禮》①中大量文字源自司馬光《書儀》,對民間俗禮的基本態(tài)度也與司馬光一致。朱熹在自序中稱“三代之際,禮經(jīng)備矣。然其存于今者,宮廬器服之制、出入起居之節(jié)皆已不宜于世”[12](P.873),于是便按照冠、婚、喪、祭的形式切近民間實用,這也是其“禮,時為大”“酌古之制”禮治思想的具體展現(xiàn)。
綜上,宋代獨特的“文人禮治模式”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首先,以宗經(jīng)為基礎,以實用為目標。文人是儒家道統(tǒng)的重要延續(xù)者,他們遵循的經(jīng)典或者是《周禮》,或者是《儀禮》,以宗經(jīng)為前提達到原道和征圣的效果。這就使宗經(jīng)更像是一種敘事策略,以之為出發(fā)點更加靈活地對待現(xiàn)實問題成為可能。其次,文人在宋代社會充當了啟蒙者的角色。文人地位的突出絕不僅僅是數(shù)量上的龐大,更加體現(xiàn)為文人治國的真正實現(xiàn)。這種環(huán)境之下,文人不再亦步亦趨地機械擬古,也不滿足于一味媚俗,而是充當了兩者之間橋梁的角色,從而使宋代禮教可以真正下沉到社會肌體之中。再次,文人禮治模式的真正動力源自民間。限于篇幅,本部分僅僅列舉了幾位廟堂文人的代表性觀點,實際上他們僅是起到的“上行”的效果,而真正的“下效”則必然要有一支龐大的在野文人隊伍,對此從《宋史·藝文志》中所列的一百余部禮儀典籍中可見一斑。
宋代民間禮樂屬于一種隱性的文人治理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宋儒實現(xiàn)了對社會日常生活的重構(gòu)。宋人推崇的“四儀”(或“四禮”)中冠禮屬于成人之禮,婚禮屬于成家之禮,喪禮屬于慎終之禮,祭禮屬于追遠之禮。它們更加切合日常生活,國家層面的不實之禮被排除,代之以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注。冠、昏、喪三禮是對現(xiàn)實生命的規(guī)約,祭禮雖屬于對逝去生命的追念,但其本質(zhì)仍然是人們追求精神永存的美好愿望的折射。所以,“四儀”本質(zhì)上都是與人生密切相關的禮儀,它們寄托了人們對生命存在的關懷和渴望。可以說,宋人將周漢以來寬泛的禮樂號召落到了實處,變得具體可操作,以類似鹽溶于水的方式讓百姓身處其中而不自知。
廣義來講,司馬光、朱熹等人推崇的“四儀”或“四禮”都是圍繞士庶階層的日常生活而展開的,所以都可歸入“家禮”的范圍?!凹彝ァ蹦酥痢凹易濉笔枪糯鐣淖钚卧浞€(wěn)固程度和文明狀態(tài)會對整個社會產(chǎn)生最根本影響。可惜的是,周代以來的儒家典籍乃至“五禮”條文或者關注君子人格的養(yǎng)成,或者關注官方禮儀的構(gòu)建,往往忽視作為個體與社會中間媒介的家庭和宗族。宋代家禮性質(zhì)的典籍大量出現(xiàn),很多重要文人都有相關著述,比如范仲淹《家訓百字銘》、宋祁《庭戒諸兒》、歐陽修《示子》、邵雍《戒子孫文》、二程《婚禮》《祭禮》、張載《祭祀》《喪紀》《女戒》、司馬光《書儀》《家范》、黃庭堅《家戒》、葉夢得《石林家訓》、陸游《放翁家訓》、呂祖謙《家范》、朱熹《家禮》、真德秀《教子齋規(guī)》等等。兩宋時期,家庭、宗族單元在社會治理中的意義逐漸被重視起來,“家禮”亦表現(xiàn)出由“理論”向“儀軌”的進步。至此,封建社會的社會治理空間才趨于完善。
限于篇幅,下面將選擇具有代表性的司馬光、呂祖謙、朱熹的家禮觀念進行討論。這基于兩點考慮:一是司馬光的家禮觀代表了北宋家禮的成型狀態(tài),不僅是對同時代人的繼承和總結(jié),更加奠定了后世家禮的基本結(jié)構(gòu)。二是呂祖謙和朱熹是在司馬光基礎上的再發(fā)展,代表了南宋家禮的成熟形態(tài),同時也是家禮真正平民化的表征。司馬光《書儀》卷一涉及表奏、公文、私書、家書的內(nèi)容,主要介紹這些文書的書寫格式和規(guī)范。卷二為冠儀,卷三、卷四為婚儀上、下,卷五至卷十為喪儀一至六,其中卷十雖名為喪儀,但實則關于祭祀,所以可將之視作祭儀。從全書布局來看,主體部分是“四儀”,而且以喪儀為主,整體行文并未出現(xiàn)天子及大臣探望之類的禮節(jié),所以明顯可以看出這是針對庶人階層的儀軌,這一點在冠儀、婚儀部分也大同小異。比如婚儀部分司馬光專列“居家雜儀”,其中不僅談到了作為父母者應該如何管理家族子女,如“凡為家長,必謹守禮法以御群子弟”,還涉及子女如何服侍父母,如“凡諸卑幼,事無大小毋得專行,必咨稟于家長”,妻子如何順從舅姑和丈夫,如“凡為子婦者,毋得畜私財。俸祿及田宅所入盡歸之父母舅姑”,下人如何侍奉主人,如“凡內(nèi)外仆妾,雞初鳴咸起櫛總盥漱衣服”,等等。可見,其大旨不過是對長幼、尊卑、內(nèi)外的規(guī)定,或者說是對“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等傳統(tǒng)儒家禮法的具體化和家庭化。
與這種傾向相一致,《家范》表述得更具理論根據(jù)和歷史味道。對于該書的特點,清四庫館臣稱“其節(jié)目備具,切于日用,簡而不煩,實足為儒者治行之要”[13](P.657)。全書按治家、祖、父母、子、女、孫、伯叔父、侄、兄、弟、姑姊妹、夫、妻、舅甥、舅姑、婦、妾、乳母的順序分成十卷二十篇。與《書儀》側(cè)重記述儀軌不同,該書主要側(cè)重儒家典籍、言論、史實的征引,其中加入司馬光自己的觀點,所以一方面可為現(xiàn)實的禮儀規(guī)范找到經(jīng)典的憑據(jù),另一方面其分目亦緊貼家族日常關系,也就是四庫館臣說的“切于日用”。對于司馬光撰作該書的宗旨,其在卷一中稱“治國必先齊其家”[13](P.659)“正家以正天下者……自卿士以至匹夫,亦有家行隆美可為人法者,今采集以為《家范》”[13](P.660)。在他看來,齊家就是為治國做準備,這與周漢以來的一貫認知相一致,所不同的是,作為榜樣的人物不是堯、舜、禹、湯之類的圣人,而是歷史上在家庭生活中有德行的卿士和匹夫。通過對鮮活的典型人物的記述,拉近了民眾與道德的距離,同時也起到潤物細無聲的作用。整體來看《家范》和《書儀》,一個側(cè)重宏觀,一個側(cè)重微觀;一個側(cè)重理論,一個側(cè)重實踐。兩者相伴而行,便是完整的關于家禮的系列禮典,實現(xiàn)了經(jīng)、史、子、俗的完滿融合,使家中之禮既是天地精神的體現(xiàn),同時也起到了移風俗、正視聽的效果,為民間禮治局面的開展奠定了基礎。
到了南宋時期,民間禮治愈發(fā)成熟,民間禮典也逐漸定型,且與民眾的距離進一步縮小,典型代表便是呂祖謙的《家范》和朱熹的《家禮》。如果說司馬光由于身份的限制,其家禮思想多少還帶有一定的官方、貴族色彩的話,那么呂祖謙、朱熹由于與民間社會的深入接觸,使得他們的思想更加貼近現(xiàn)實,也更利于百姓接受、遵行。先來看呂祖謙《家范》。該書總六卷,卷一“宗法”、卷二“婚禮”、卷三“葬儀”、卷四“祭禮”、卷五“學規(guī)”、卷六“官箴”。全書的主要特色在于明確以“宗法”作為根基,反映了呂祖謙個人的家禮觀念。從邏輯角度來講,婚禮、葬儀、祭禮都是宗法的組成部分,都是其“尊祖、敬宗、收族”觀念的具體實踐。呂祖謙認為“尊其所自來,則敬宗”,并且將之視為天地自然之理,即“此非是人安排,蓋天之生物,使之一本,天使之也”[14](P.165),這種論說邏輯與司馬光將家禮視作“天地之大義”的做法一致,同時也體現(xiàn)了呂祖謙固有的理學傾向。整體而言,“宗法”是理解呂祖謙家禮思想的鑰匙,其他條文都是為之服務的具體儀軌,故不再一一分析。
這種觀念同樣在朱熹《家禮》中有所呈現(xiàn)。朱子《家禮》分為通禮、冠禮、婚禮、喪禮、祭禮五卷,與司馬光、呂祖謙同類著作相比條目更加清晰?!都叶Y》不僅在條目方面對司馬光《書儀》有所繼承,更加抄錄了大量《書儀》文字,最典型的就是“居家雜儀”部分幾乎全文照錄。但在繼承的同時,朱熹也意識到《書儀》過于繁瑣的現(xiàn)象,對之做了適當裁剪以便于民眾遵行,其自稱“使覽之者得提其要,以及其詳,而不憚其難行之者。雖貧且賤,亦得以具其大節(jié)”[15](P.3920)。另一方面,朱熹也在《家禮》中傳達出對宗法觀念的肯定,這一點與同時代的呂祖謙相互暗合。卷一“通禮”的開篇就專門陳述祠堂制度,這種安排是朱熹有意為之,按其所言“此章本合在祭禮篇,今以報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實有家名分之守,所以開業(yè)傳世之本也。故特著此冠于篇端,使覽者知所以先立乎其大者,而凡后篇所以周旋升降、出入向背之曲折,亦有所據(jù)以考焉”[12](P.875)。將“祠堂”立于全書之首,與呂祖謙將“宗法”列在全書首位的意圖一致,借以表達“尊祖敬宗之意”。祠堂作為宗廟的民間形態(tài),其中不僅規(guī)定了祖先牌位的擺放秩序“高祖居西,曾祖次之,祖次之,父次之”,也規(guī)定了大小宗祭祀的標準(“非嫡長子不敢祭”),同時對祭田的分派以及祭器的安置也做了明確說明。如果說宗族是濃縮版的宗法社會,那么祠堂便是民間版的君臣秩序,將天、地、君的關系落實到了親情體系之中,同時又反過來維護了這個體系的堅固,這構(gòu)成了宋代禮治秩序中的基礎環(huán)節(jié)。
針對朱熹家禮觀念的民間性,還需強調(diào)的是其對禮俗的承認。在通禮之外的冠禮、婚禮、喪禮、祭禮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其對固有行禮程序的省儉,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對民眾生活的理解、對民間成規(guī)的折中。比如談到冠禮時,針對司馬光依據(jù)古禮規(guī)定二十而冠的主張,稱“自十五以上俟其能通《孝經(jīng)》、《論語》,粗知禮義然后冠之,其亦可也”[12](P.889),談到婚禮時主張“合人情之宜”[12](P.895),并刪去古禮中的“問名”“納吉”等儀軌,稱“今不能盡用,止用納采、納幣以從簡便”,[12](P.897)言及祭禮時,也對程序進行了簡省,以誠心為主,“凡祭,主于盡愛敬之誠而已,貧則稱家之有無,疾則量筋力而行之”,[12](P.941)如此等等??梢娫谥祆溥@里,對祠堂、深衣制度的強調(diào)意在維護基本的“法則”,它們構(gòu)成了維護民間社會得以正常運轉(zhuǎn)的基本骨架。但僅僅這些還遠不能令百姓安居樂業(yè),必須尊重他們的生活信仰和習慣,因此朱熹又對固有的繁瑣儀軌加以簡化,從俗從簡,真正做到了張弛有度、法情結(jié)合,從而使其家禮思想代表了宋代的成熟形態(tài),并對后世民間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宋代的文人禮治的手段除了家禮之外,還包括學禮。家禮重在強化宗法傳統(tǒng),形成對家庭成員的影響,其主要對象是普通百姓,學禮則重在強化基層的學術傳統(tǒng),面對的對象主要是中下層知識分子。如果說家禮完善了“天地君親”體系的話,那么學禮則將“師”的因素加入進來。當然,此處之“師”并非指表面的“老師”,而是代表了儒家教化體系向民間的滲透和滑移。民間學禮同家禮一樣,宏觀上都服務于主流教化體系,亦都是“化民成俗”的手段,但其所發(fā)揮效力的層面卻較官方禮法更為廣泛、深入。
學禮與學校相伴產(chǎn)生。按照目前史料,《禮記》中《文王世子》《學記》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關于學禮的記述。作為學禮載體的學校產(chǎn)生于夏朝以后,商周時期普遍以“庠”或“序”作為泛稱,其時已經(jīng)有了官學和鄉(xiāng)學之分。官學一直被視為正統(tǒng),是進行禮樂教化的主要機構(gòu)。但是到了唐宋時期,隨著書院的興盛,鄉(xiāng)學數(shù)量變得龐大,它們在學術自由的外衣下,對民眾教化起到的作用更加明顯。宋代是書院發(fā)展歷程中的蓬勃期。據(jù)考證,僅北宋的書院就“當在百所左右”[16](P.4-6),出現(xiàn)了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石鼓書院、嵩陽書院等歷史上著名的書院。[17](P.41)這些書院風光一時,甚至得到了朝廷的賜書、賜匾、賜田。雖然北宋后期,隨著官方興辦的州學、縣學的增多,書院受到很大沖擊,大幅減少,但到了南宋時期,理學學者講學風氣盛行,民間書院再次蓬勃起來,數(shù)量多達400余所[16](P.10-16),幾乎是北宋時期的6倍,而且與民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就書院的教學內(nèi)容而言,主要是經(jīng)典教育和禮法熏陶。比如北宋太宗時,太宗便應白鹿洞書院之請,賜給書院《九經(jīng)》;南宋孝宗時,皇帝又曾下詔國子監(jiān)賜白鹿洞書院“御書石經(jīng),及印版本《九經(jīng)疏》、《論語》、《孟子》等書”[18](P.757);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由此足見,在官方意識中書院實乃主流教育機構(gòu)的衍生。在南宋時期,雖然學者私自講學的風氣盛行開來,但作為主講內(nèi)容的理學仍屬于儒學的變體,所以其性質(zhì)并不曾改變。所不同的是,主要教學內(nèi)容之外,學禮、學規(guī)開始普及并以貼近學生日常的方式發(fā)揮著傳統(tǒng)禮經(jīng)的作用。呂祖謙在《麗澤書院學規(guī)》(含“乾道四年規(guī)約”“乾道五年規(guī)約”“乾道六年規(guī)約”“乾道九年規(guī)約”)中既對宏觀道德信條有所規(guī)定,稱“凡預此集者,以孝弟忠信為本。其不順于父母,不友于兄弟,不睦于宗族,不誠于朋友,言行相反,文過遂非者,不在此位”[14](P.204);同時也更加注重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比如“會講之容,端而肅;群居之容,和而莊(箕踞、跛倚、喧嘩、擁并,謂之不肅;狎侮、戲謔,謂之不莊)”“舊所從師,歲時往來,道路相遇,無廢舊禮”。[14](P.204)在《乾道五年規(guī)約》中又對上述儀軌進行了補充,比如“不修士檢,鄉(xiāng)論不齒者,同志共擯之”“同志遷居,移書相報”[14](P.205)??梢?,宏觀的道德信條相當于一個總綱,學規(guī)則更加側(cè)重具體行為規(guī)范的限定。
相比之下,朱熹主講白鹿洞書院時訂立的教規(guī),更加完整,且影響深遠。朱熹在江西為官時,重新修繕幾近荒廢的白鹿洞書院,并親自講學其中、制定學規(guī),是為《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即《白鹿洞書院揭示》)。該學規(guī)明確了教學的總綱目:“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為學之序:“博學之,審問之,謹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處事之要:“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15](P.3586-3587)朱熹有感于古禮逐漸淪喪的事實,將為學、待人、接物之法進一步明確化,令學生“責之于身”而產(chǎn)生“戒謹”的效果。與此相配合,朱熹在書院中也身體力行地推行學禮,淳熙七年(1180)三月白鹿洞書院落成之時,朱熹親自以釋菜禮祭祀孔子,“鼓篋之始,敢率賓佐,合師生恭修釋菜之禮,以見于先圣(孔子),以先師充國公(顏子)、先師鄒國公(孟子)配。尚饗”[15](P.4037)。自此以后,“釋菜”禮②在宋代及以后的書院中成為必備的學禮,比如南宋淳熙、嘉定年間設立的明道書院③,其《學規(guī)》的第一條即為“春秋釋菜,朔望謁祠,禮儀皆仿白鹿書院”,由此可見白鹿書院學規(guī)的深刻影響。除此之外,朱熹后來又曾主持岳麓書院,不僅將白鹿洞書院的教規(guī)引入,而且沿襲了定期舉行釋奠禮、釋菜禮、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等學禮的習慣,且一直沿用下來。實際上,以朱熹為代表的宋代理學家致力于興辦書院、制定學禮的目的就是通過民間教化實現(xiàn)對國家禮法的襄助。其在《學校貢舉私議》中明確指出“師生相視,漠然如行路之人,間相與言,亦未嘗開之以德行道藝之實,而月書季考者,又只以促其嗜利茍得、冒昧無恥之心,殊非國家之所以立學教人之本意也”[19](P.3363),這里說的很明確,其目的是要回歸國家教育的本意上來,即通過下學(書院)而實現(xiàn)上達(國家)。
對于朱熹重修白鹿洞書院的意義,陳戍國先生認為這是一種帶有理想主義的嘗試:“此理想遠紹孔孟余緒,遙承《大學》啟迪,由內(nèi)圣而及于外王,由格致誠正而進于修齊治平,由一人克已復禮而至于天下仁愛大公”[20]。按其所言,書院在實現(xiàn)“克己復禮”之小目標的基礎上,為達到“天下仁愛”的大目標服務,這便凸顯出了學禮的重要性。美國當代新儒學大家狄百瑞也持類似觀點,但表達得更為深刻。在狄百瑞看來,中國古代社會的統(tǒng)治很大程度上依賴儒家社群(confucian communitarian),學校是構(gòu)建這種社群的重要載體之一。宋明以后,民間書院成為學校的主要組成部分,因此其功能不容小視。他對朱熹的《白鹿洞書院揭示》以及《學校貢舉私議》等推崇備至,稱:“在他的《學校貢舉私議》一文中,朱子主張的便是一種通盤的,代表中國人文傳統(tǒng)的廣泛課程?!祆淞硪粋€論點是:一個受教育的人不能太專注于自己學問的追求,而應該采取更為廣泛、多元的態(tài)度,來瞭望圣人之道所形成的各種知識和訓誨。有許多知識早已殘缺不全,這已十分不幸,若學者更只鉆研一經(jīng)或一子,那就更加不幸了”[21](P.40-41)。書院的顯性職責是交流思想、傳遞知識。實際上它充當了思想和學術一體化的角色,是一種潛在的“社群”形態(tài),幫助完成了宋代市民社會中主流意識自上而下的灌輸。宋代尤其南宋的學規(guī)還有一些,比如《程(端禮)董(銖)二先生學則》(程端禮、董銖)、《延平郡學及書院諸學榜》(徐元杰)等。這些學規(guī)與呂祖謙、朱熹的學規(guī)相比,雖然可能更加細節(jié)化、條理化,但大抵沒有超出前兩者的范圍,篇幅所限,不再贅述。
總而言之,宋代文人禮治模式的存在是不爭之事實,文人在社會治理方面具有極大熱情,扮演了廟堂與民間的中介性角色。他們所依憑的對象是家禮和學禮。兩者相輔相成,家禮的作用是使人們知其然,但學校禮儀教育則可起到知其所以然的效果,它們構(gòu)成了宋代民間社會禮儀建構(gòu)的重要方式。這與唐代不同,唐代更多強調(diào)民間約定俗成的定式,往往流于自發(fā)和感性層面。這種情況的好處在于人們不受過多禮教條文的限制,民間活力以及人的主體力量更容易彰顯,但弊端是久而久之必將導致民間道德體系的崩塌,并嚴重影響社會秩序。相比之下,宋人也異常關注民間社會,但在尊重日常生活和民間傳統(tǒng)的同時,更加多了一份理性規(guī)約,試圖實現(xiàn)理性的禮法與感性的禮俗之間的融合。在保持民間社會活躍性的同時,加以必要的節(jié)制,使其張弛有度,隨心所欲不逾矩。其重要保障就是對家禮和學禮的建構(gòu)和強調(diào),因為兩者的施用場合是家庭和學校,補足了從齊家到治國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所以兩者在宋代社會被重視的程度也高于以往。
注釋:
①按:歷來研究者對《家禮》的作者是否為朱熹,說法不一。比如清四庫館臣在《家禮提要》中便征引元、明諸家論說,最終認定“是書之不出朱子,可灼然無疑”。對此,今人陳來、束景南、彭林等學者都有考辨性文字,認為著者為朱子無疑,本文從此說。
②按:釋菜禮,是學生入學時以醢、菜等物祭祀先師的禮儀,《禮記·學記》言:“大學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编嵭ⅲ骸凹啦耍Y先圣先師,菜,謂芹藻之屬。”一般以文王、孔子為祭主,顏回、孟子附祭,宋代以后,周敦頤、朱熹等人亦加入附祭之列。
③該書院帶有紀念程顥的性質(zhì),程顥曾在該邑講學,書院匾額為理宗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