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華麗
曹禺創(chuàng)造的《雷雨》是中國話劇史上一部經(jīng)典的悲劇,關(guān)于該劇的主題意蘊,歷來眾說紛紜。在筆者看來,《雷雨》的誕生是源于作者對時代呼喊的響應(yīng),《雷雨》的內(nèi)核則源于作者對運命叩詢的思考。悲劇是什么?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雷雨》所呈現(xiàn)的故事中,曹禺以一種極端的夏日雷雨般狂飆恣肆的方式,“發(fā)泄被抑壓的憤懣,毀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一切難以言喻、難以言明的人和事,都在陰沉、郁熱的氛圍中走向毀滅。
首先,是愛情的幻滅。無論是三十年前周樸園與梅侍萍兩情相悅的愛情,還是三十年后周萍和四鳳相互依存的愛情,或是周萍與蘩漪糾纏不清的愛情,甚至是周樸園與蘩漪的婚姻,魯貴和侍萍的組合,周沖對四鳳的追求……劇中的幾組愛情均慘淡收場。但是愛情本身是純粹、美好的,恰如但丁所言“愛情使人心的憧憬升華到至善之境”,也如查曼普所說“愛神是萬物的第二個太陽,它照到哪里,哪里就會春意盎然”。
周樸園的愛情世界極其蒼白,他前后有兩任妻子,一位是“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一位是幽居樓上如同“活死人”的蘩漪,但是兩段婚姻都未給他帶來些許溫存。彭斯把沒有愛情的人生比作是“沒有黎明的長夜”,也因如此,周樸園特別珍惜自己和侍萍的愛情過往,他把那位年輕、賢惠、規(guī)矩的梅小姐放在心尖,并把這份記憶作為清冷婚姻生活中的安撫和慰藉。閱讀《雷雨》時,常常有人爭論“周樸園是否愛侍萍”這一問題,毋庸置疑,周樸園是愛侍萍的。因為相愛,他會不顧身份和“下等人”侍萍孕育了兩個孩子,會在搬家后還保留侍萍喜歡的家具,會三十年如一日地記住侍萍的生日、習慣,會珍藏侍萍的照片和她修補過的襯衣……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周樸園近乎偏執(zhí)的懷念是虛偽的做作,他的確有真情的投入,但是,當真實的魯侍萍站在他的面前,他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重逢的喜悅,而是不加掩飾地展露了自己的惶恐。侍萍對周樸園說了兩次“你不要怕”,他害怕什么?三十年前,周樸園“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他勢必會受到內(nèi)心的譴責和良知的鞭撻,但現(xiàn)在的周樸園是“社會上的好人物”,相比害怕失去愛情和愛人,他更害怕失去體面和威嚴。所以,面對死而復(fù)生的侍萍,他嚴厲地問“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他篤定侍萍是帶著恨意來敲詐他、報復(fù)他,于是,他給出了自許慷慨的解決方法:辭退魯貴、四鳳和大海,“一切路費,用費,都歸我擔負”“以后魯家的人永遠不許再到周家來”。
莎士比亞認為“愛情里面要是摻雜了和它本身無關(guān)的算計,那就不是真的愛情”,周樸園對侍萍的愛,一開始就充滿了權(quán)衡和取舍,他持續(xù)三十年的自我感動式的紀念,之前有多真摯,之后就有多虛偽。而曹禺正是用這些幻滅的愛情故事告訴讀者:愛情救不了周樸園,也救不了蘩漪和周萍,不管愛情是何種形式(自由的、包辦的、明凈的、陰郁的),都無法抗衡既定的悲劇命運,即使是周沖那自帶浪漫和理想光環(huán)的愛情,也被扼殺在這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中,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其次,是親情的破裂。曹禺在《雷雨》中塑造了兩個家庭,共八個主要人物,在高度集中的時空背景下,在錯綜復(fù)雜的親緣關(guān)系中,周魯兩家三十年的恩怨情仇緩緩展開。木村久一認為“家庭應(yīng)該是愛、歡樂和笑的殿堂”,而《雷雨》中的家庭卻充盈著壓抑、無奈和悲傷。
魯家的家長魯貴是一個“很不老實的人”,他好賭成性、趨炎附勢、貪婪無厭,連女兒都直言“您說話的神氣真叫我心里想吐”。在他身上,底層小市民狡黠鄙俗的品性被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魯家有一條清晰的鄙視鏈:魯貴看不起侍萍的清高,侍萍瞧不上魯貴的市儈,四鳳和大?;ゲ焕斫狻8郀柣f“婚姻是兩個人精神的結(jié)合”,但魯貴和侍萍的精神世界是撕裂的,在這種家庭氛圍中成長的孩子,勢必有不同的人生軌跡,最終,四鳳選擇了順從,大海選擇了逃離。
周家的家長周樸園處于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他遵循“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治家之道,要求妻兒下屬必須服從他的指令。所以,他當眾強迫繁漪喝藥,“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yīng)當替子女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yīng)當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他不允許任何人僭越,面對反擊自己的大海,即便知道這是自己的親骨肉,他也能冷漠地將大海開除;面對維護自己的周萍,他說的是“沒有你的話”“不許多說話”;面對提出異議的周沖,他怒喝“你少多嘴,出去!”周樸園用“虛偽的親切”維系著家庭秩序的井然,在他看來,“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事實上,他的三個兒子,周萍恨他,“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并以一種含蓄的方式忤逆了他;周沖恨他,周沖逐漸發(fā)現(xiàn)父親才是母親的病原,但他無法改變現(xiàn)局,只能以一種疏遠的方式背叛了他;魯大海也恨他,大海唾棄他是“只認識洋錢的結(jié)合”,是“不要臉的董事長”,最終以一種決絕的方式反抗了他。四個年輕人同樣承受著命運的擺弄:兄妹相戀,兄弟相厭,然后在雷雨之夜,有罪的人、無辜的人,一同奔赴滅亡。
曹禺雖然說自己“沒有顯明地意識到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但潛意識中,他仍借《雷雨》對中國維持了數(shù)千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家庭倫理關(guān)系發(fā)起了沖擊?!拔蚁胪ㄟ^一個家庭的毀滅,表達自己一種復(fù)雜而原始的情緒,表現(xiàn)宇宙里斗爭的殘忍和冷酷。”主宰斗爭的是命運,但命運究竟是什么,年輕的曹禺說不清。因此,他轉(zhuǎn)而以洶涌的感情去揭露家庭隱藏的缺點和失敗,宣泄自己無處安放的憤怒與悵惘。
再次,是信仰的迷失??巳R爾曾稱“人是為了某種信仰而活著”,信仰是什么?巴金說信仰是支配戰(zhàn)士行動的力量,泰戈爾說信仰是觸著曙光而謳歌的飛鳥。在劇本中,曹禺坦率地表述了自己作為一個年輕人和社會人對信仰的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周沖和魯大海站立在性格的兩端,代表著曹禺對信仰的憧憬和探索,前者是一種溫和的堅持,后者是一種激進的覓尋。
周沖是整部《雷雨》中最明亮的角色,“他藏在理想的堡壘里,他有許多憧憬,對社會,對家庭,以至于對愛情”,周沖的身上有曹禺自我性格的投影:同樣青春洋溢的年紀,同樣悲天憫人的情懷,同樣對世間充滿了善意與期待。四鳳固然也是美的,但四鳳的明媚更多是出自一個十八歲少女原始的、質(zhì)樸的、新鮮的品性。周沖卻不同,他從象牙塔里走來,帶著堂吉訶德式的孤勇,“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眨酥追蛑鵁o邊的理想航駛?cè)ァ?。周沖要的是自由、平等和尊重,這何嘗不是剛過弱冠之年的曹禺的信仰?在沉悶的氛圍中,周沖和曹禺為自己和家國描繪了一個朦朧的、抽象的、渺茫的藍圖,但現(xiàn)實卻毫不留情地揮舞著鐵錘敲碎了他們的夢,“他痛苦地感受到現(xiàn)實的丑惡,一種幻滅的悲哀襲擊他的心”。曹禺用周沖的悲劇向觀眾展示天地間的粗惡和殘忍:溫和的堅持宛如一串串五彩的肥皂泡,一根現(xiàn)實的鐵針便可逐個點破,頓時,生命化為了空影。
魯大海是劇中的一場“雷雨”,作為一名“罷工鬧得最兇的工人代表”,他帶著一腔憤怒上場,和礦場的董事長談判。他有豐富的底層生活閱歷,他明白資本家慣用的手段,因而一針見血地指出周樸園忽軟忽硬的態(tài)度只是在拖延時間去收買他人;他知曉資本運營的關(guān)鍵,所以會說“我們一直罷工到底,我們知道你們不到兩個月整個地就要關(guān)門的”。和劇中其它人物相比,魯大海已經(jīng)覺醒,“我們代表這次來,并不是來求你們。你聽清楚,不求你們”,可是,他和周沖一樣,都將世界想的過于簡單,因此,他輕易地就被自己信任的同盟背叛和出賣,甚至周樸園都在嘲諷他的稚嫩和魯莽,“沒有經(jīng)驗只會胡喊是不成的”。創(chuàng)作《雷雨》時,曹禺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學(xué)生,他并不熟悉工人這一群體,故而他筆下的大海略顯單薄。但從劇本的主旨來看,大海必不可少,是他撕開了資本華美的面紗,暴露出周樸園們貪婪冷酷的本性;也是他尋覓出一條激進的抗爭之路,雖然這條路依舊是坎坷的、模糊的,還失敗了。曹禺用大海的故事告訴讀者:這條路不好走,但這條路可以走。
曹禺在談及寫作意圖時,曾表示自己是想反抗的,因為他長久地陷于家庭的昏暗和社會的腐朽,又不甘心那般模棱、茍且地活著,于是,他以筆為矛,為己發(fā)聲,“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要求,非這樣寫不可”。不管愿意與否,一個作家總會打上時代的烙印,他的作品,也逃脫不出時代的影響,或是反映時代,或是反對時代,或是跟進時代。我們研究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相關(guān)文學(xué)作品,譬如戴望舒的《雨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等,不難看出,失望、恐懼和憂愁籠罩著同時代的新青年們。朱自清在《哪里走》一文中深刻剖析了這種復(fù)雜的心緒:“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退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比绾尾拍芙鉀Q這惶惶然?經(jīng)學(xué)典籍中沒有明確的答案,西方模式也不夠作為示范,以是,在“沒有太陽的日子里”,曹禺順應(yīng)了情感的迫切的需要,以毀滅的方式來尋求重生。同時,他也隱約感受到了一股銳不可當?shù)牧α?,或許是源于他目睹過的五卅運動和省港大罷工,或許是源于他結(jié)識過的某位棱角分明的工人,于是,他認真傾聽個體的呻吟和社會的呼喚,大膽地塑造了魯大海這一角色,并將大海、四鳳和侍萍結(jié)合在一起,喊出了奴隸者的不滿和憤懣。正因如此,《雷雨》獲得了時代的支撐點,擁有了超越作家創(chuàng)作預(yù)期的現(xiàn)實意義。
總而言之,《雷雨》展示的是一幕人生大悲劇,但又沒有簡單地停留在對家庭悲劇、性格悲劇、社會悲劇的揭露,愛情的幻滅、親情的破裂、信仰的迷失,最后都指向了對命運的叩詢。細讀《雷雨》,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話劇更接近于古希臘的命運悲劇,它與《俄狄浦斯王》《希波呂托斯》等作品一樣,“讓人的舉止行為面對一個為人所無法洞悉的、使人即使懷著最善良的愿望仍要歸于失敗的某種力量或原則所控制的世界”,也正如曹禺所說的,“《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作為一名親歷者、觀察者、同情者和記錄者,曹禺謹慎地對西方悲劇傳統(tǒng)進行吸收、移植和改造,再敏銳地抓住生活中的素材,用細膩又感人的筆墨,構(gòu)建了《雷雨》源于真實又高于真實的精神世界,引導(dǎo)讀者和觀眾在唏噓感慨之余去做更為復(fù)雜更為深邃的思考:魯侍萍口中“不公平的命”到底是什么,個體該如何抗衡變幻無常的命運,情感怎樣才能在悲劇中得到凈化和升華。正因如此,《雷雨》獲得了文學(xué)的著力點,擁有了超越同時代讀者的接受水平的審美價值。所以,命運的叩詢和時代的呼喊,讓曹禺創(chuàng)造了《雷雨》,也創(chuàng)造了偉大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