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俊武
在18世紀之前,英國旅行文學關于北京形象的表征,只有約翰·曼德維爾的《曼德維爾游記》,而且該書的作者還只是一個“坐在椅子上的旅行家”,從來沒有到過中國及其首都北京。因此,在旅行文學創(chuàng)作和北京形象表征方面,18世紀之前的英國遠遠落后于意大利、葡萄牙等其他歐洲國家。但自18世紀以后,情形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隨著文藝復興、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工業(yè)革命的進行,英國一躍成為歐洲的工業(yè)和殖民主義強國。出于對華貿(mào)易的需要,英國開始接觸和了解中國,并由此在英國興起了一股“中國風”,即研究中國的熱潮。在盛贊中國的同時,處于資產(chǎn)階級上升階段、具有理性批判精神的英國人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遠在東方的中華帝國的腐朽性和停滯性。英國人關于北京形象的烏托邦贊譽和反烏托邦批評,具體表現(xiàn)在約翰·貝爾和丹尼爾·笛福關于北京形象截然相反的表征之中。馬戛爾尼使團的北京之行,則將北京作為一個異托邦衰敗帝都的形象傳播到整個世界。每一次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無不是對原有認識的反思和對先前創(chuàng)作的突破(寧慧霞,2016:59)。18世紀英國旅行文學中北京形象從烏托邦到反烏托邦的逆轉,正是如此。
約翰·巴羅(John Barrow,1764-1848)曾模仿賀拉斯的格言“No man just happens to go to Corinth”開了句玩笑:“It is the lot few to go to Pekin”(Reed,etal., 2007:158)。這句玩笑的意思是,“有幸去過北京的人真是寥寥無幾”。的確,在馬戛爾尼使團到訪北京之前,幾乎沒有英國人真正到過北京,有據(jù)可查并留下關于北京旅行見聞的第一個英國人當屬約翰·貝爾。英國當代歷史學家詹姆斯·馬歇爾指出,“馬戛爾尼使團成員并非是來到北京或者甚至是描寫它的第一批英國公民。這個榮譽應歸于一個叫約翰·貝爾的蘇格蘭人……”(Marshall & Williams,1982:83)。
約翰·貝爾(John Bell,1691-1780)系蘇格蘭人,曾經(jīng)到過俄國的圣彼得堡,擔任俄國駐波斯大使亞特米·沃林斯基的醫(yī)生。得知俄國將派使團訪華的消息后,貝爾毅然申請隨團訪華。俄國使團于1720年9月抵達北京,于1721年3月離開,總計在中國停留6個月,其中3個半月住在北京。3個半月的時間使貝爾對北京的方方面面都有系統(tǒng)了解。貝爾的北京游記,比起以前歐洲人所寫的游記,更具客觀性和真實性。在游記的前言里,貝爾(Bell,1763:xiv-xv)寫到:“大體而言,我所呈現(xiàn)給大家的是當時那些值得觀看的場景,而沒有用旅行者慣常的夸張和捏造事實來美化它們”。在游記中,貝爾對北京的市民、建筑景觀等做了詳細描述。
城市是由市民構成的?!笆忻褚辉~有三種不同的含義:第一,市民可包含有特殊性質之經(jīng)濟利害關系的各個階層。因此,市民并非一元的:富裕市民與貧困市民、企業(yè)家和手工業(yè)者同樣可稱為市民。其次,就政治意義而言,市民包括享有特定政治權利的所有國民。最后,就身份的意義而言,市民是指官僚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以外有財產(chǎn)與有教養(yǎng)的社會階層,包括企業(yè)者、坐食者、有學院教養(yǎng)以及一般文化、有一定階級生活標準與一定社會威望的人”(韋伯,2004:262)。按照這種分類標準,居住在北京的清政府官員、商人、手工業(yè)者、賣藝人、妓女、乞丐等,都屬于當時的北京市民?!笆忻褡陨硖攸c的普遍存在和行動方式”(格拉夫梅耶夫,2005:8)構成城市的人格。在通往北京的旅行途中以及在北京旅居的歲月中,首先給貝爾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身居北京的清政府官員,包括康熙皇帝、各級大臣以及太監(jiān)。使團入京后遇到的第一位官員是禮部尚書,他溫文爾雅的舉止以及對傳教士的友好態(tài)度,給貝爾留下了深刻印象。太監(jiān)是指中國古代被閹割生殖器、失去性能力并專職伺候皇室人員的男性,他們在中國文化中的形象總體上丑惡和不受歡迎。但是在貝爾的筆下,那些太監(jiān)不僅心理健康,而且還自制琺瑯金表、氣槍等禮物送給使團成員?!斑@個太監(jiān)是皇帝最喜歡的人。由于他很精通數(shù)學和機械知識,他給公使贈送了自制的琺瑯金表、氣槍”(Bell,1763:15)。在清政府的所有人中,給貝爾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康熙皇帝(1654-1722)。雖然在俄國使團訪問北京時康熙已經(jīng)步入人生暮年,但是他仍然勤于朝政,日理萬機??滴鯇Χ韲箞F的來訪極為重視,曾經(jīng)親自接見他們8次,其中3次還是微服私下接見。在接見俄國使團的整個過程中,康熙帝不僅準時到達,而且還善意地要求使團成員不必過于拘泥禮節(jié)。對于康熙帝的勤政和親善,貝爾(Bell,1763:46)做了這樣的評價:“我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這位衰老的君主和藹可親之處。雖然他已經(jīng)在位60年,年齡接近70歲,但是他看起來似乎比他的兒子們還生機勃勃,保持著完整的辨別力和明智的判斷力”。
其次,北京的居民、街道、店鋪、建筑以及文化娛樂也給貝爾留下深刻印象。剛進入北京城的時候,貝爾看見城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向街頭圍觀他們這些外國人,還有好多婦女躲在自家的窗戶后面偷看他們。這一情景讓貝爾感覺北京人具有好奇心。當近距離跟北京人談話的時候,貝爾發(fā)現(xiàn)北京人的談話聲音很小,很少具有大聲爭吵的現(xiàn)象發(fā)生。北京的女人也給貝爾留下美好的印象,以至于他在談論她們的時候按捺不住欣賞的情感:“我要專門談談那些女士們,除了相貌的美麗以外她們還具有良好的品質。她們非常愛干凈,穿著很端莊。她們的眼睛是黑色的,但是有些小,當她們微笑的時候,就幾乎看不見眼睛了。她們的頭發(fā)烏黑如碳,整潔地挽成辮子,盤在頭上,她們還自己在辮子上扎些花,用作裝飾”(Bell,1763:106)。關于北京人的總體形象,貝爾評價很高,稱他們是“文明好客,對客人和陌生人都非常熱情周到。他們的行為習俗非常正常,尊敬長輩,尤其是他們的父母,對各個社會等級的女性也體面對待。這樣的行為應該值得學習和稱贊”(Bell,1763:103-104)。
凱文·林奇(1990:1)認為,“城市與建筑一樣,都是空間結構,但尺度巨大,需要有很長的時間跨度使人們感受。城市設計是與時間有關的藝術,但又難于運用類似音樂那樣的時效藝術所具有的能控制的進行序列。因為在不同的時刻,對于不同的人,城市的序列會發(fā)生變化,受到干擾,被放棄乃至被切斷”。在貝爾看來,北京城很大。他從北門出發(fā),向東走到北門城墻的盡頭,然后沿著東門城墻走遍北京城的4個城門,這一旅程花費了他兩個半小時。如果騎馬將北京城走一遍,至少也得用5個小時。北京的街道寬敞整潔,城墻高大威嚴?;实鄣慕痂幍睿潜本┏莾人薪ㄖ凶畲蟮囊粋€?!按蟮钫紦?jù)了很大的地方,四面為高高的磚墻所圍。有幾排房子供官員和仆人所住,這些房子都非常高大,房頂是黃色的琉璃瓦,在太陽照耀下發(fā)出金色的光。大殿的北部是一條河,錯落有致,皇家人員經(jīng)常在這里釣魚。這條河是人工開掘的,挖出的泥土堆成高高的河岸,站在上面可以觀看北京全城以及周邊的郊區(qū)”(Bell,1763:52)。在北京郊外的所有建筑中,給貝爾印象最深的是長城?!拔艺J為,世界上除了中國人以外沒有一個國家能造出如此巨大的工程。盡管有些王國也可以招募一些工匠造出一些工程,但是如此巨大的工程非聰明、細心、勤儉的中國人莫屬,他們能在如此龐雜多元中保持秩序,而且有耐心承受這一巨大工程帶來的痛苦。這一巨大的工程,如果不是世界最偉大的,至少也是世界的奇跡之一”(Bell, 1763:90)。
但是,貝爾的北京見聞也并非總是美好的,即使貝爾并沒有對這些否面形象進行嚴詞批判。對于北京人吃虱子,貝爾的態(tài)度總體上是善意的暗諷:“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我遇到一個老乞丐,從他的破爛的衣服里摸出一些虱子,放到嘴里。這種習俗在這類人身上似乎非常普遍。當中國人跟韃靼人爭吵的時候,韃靼人作為反擊,就稱呼中國人為吃虱子的人”(Bell, 1763:48)。對北京人的棄嬰現(xiàn)象,貝爾使用了“震驚”和“有違常理”的字眼:“然而,我必須說說一種令人震驚且有違常理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居然出現(xiàn)在如此管理有序的中國。我指的是把許多剛出生的嬰兒拋棄街頭”(Bell, 1763:105)。
盡管貝爾的游記被譽為近代英國關于北京形象表征的第一部游記,由于它是在作者出訪北京40年后出版的,在時間方面就具有某種程度的滯后性。事實上,若從出版時間考慮,近代英國關于北京形象表征的第一部旅行文學作品應該是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歷險記續(xù)集》。該書出版于1719年,比貝爾的《從俄國圣彼得堡到亞洲各地的旅行記》早了40多年。在笛福所生活的時代,英國經(jīng)歷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地理大發(fā)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革命、啟蒙運動、英格蘭和蘇格蘭統(tǒng)一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正在成長為一個近代化、理性化和蓬勃發(fā)展的資本主義國家,開始走向對外擴張和殖民的道路。在這種歷史大背景下,昔日在歐洲人心目中作為“帝王之城”“天城”“希望之城”和“圣城”等形象出現(xiàn)的北京,開始成為英國人質疑和批判的靶子。這一批判聲音一方面源于英國作為一個西方新興的、崛起的資本主義強國對昔日的東方帝國的凝視和挑戰(zhàn),另一方面也源于當時歐洲旅行文學中某些對北京的負面描寫。例如葡萄牙耶穌會士弗朗西斯克·皮門特爾(Fransisco Pimentel,1629-1675)曾隨使團到北京晉見清朝皇帝。在北京羈留3年之后,皮門特爾以憤懣的心情和寫實的手法報道了他在北京的旅行見聞,首次以全景式的西方視角將北京描繪成一個寒冷、塵土飛揚、昆蟲肆虐、飲食不講衛(wèi)生、建筑低矮以及絲毫無法與歐洲的大城市相提并論的負面帝都形象。受歐洲旅行文學中關于中國和北京負面書寫的影響,曾經(jīng)以《魯賓遜漂流記》而聞名世界的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1660-1713),又相繼創(chuàng)作出了《魯濱遜歷險記續(xù)集》(FartherAdventuresofRobinsonCrusoe, 1719),其中某些章節(jié)表現(xiàn)了主人公魯濱遜在中國北京等地的旅行和見聞。
魯濱遜在北京旅居4個月,這期間他觀看了北京的哪些景致,都干了些什么,書中一概沒寫。我們看不到魯濱遜參觀游覽北京的帝王宮殿,欣賞北京的園林和器物,品嘗北京的食品佳肴,觀賞北京的戲劇演出。笛福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北京正處于康熙盛世時期,物華天寶,繁榮昌盛,為什么魯濱遜竟然視而不見?從他關于北京的有限描述看,讀者們只知道他在北京期間主要是做生意,臨離開前雇傭18匹駱駝來裝運貨物。即使是關于長城的描寫,也是在魯濱遜一行出北京赴俄國的途中順便捎帶進行的?!皟商煲院?,我們走過了中國的長城,這是阻隔韃靼人的一種防御建筑,是一項十分偉大的工程,蜿蜒在崇山峻嶺之上”(笛福,1998:557)。這算是魯濱遜對北京建筑的唯一一次正面描寫了。在贊美了幾句長城的偉大之后,魯濱遜馬上就以理性乃至功利主義的角度對長城進行吹毛求疵:用9個連的英國坑道兵,不出10天就能整垮這道城墻,或者把它炸得灰飛煙滅。“這道城墻只能抵御韃靼人,除此之外就一無用處”(笛福,1998:557)。
為什么笛福讓魯濱遜來到了北京卻沒有描述他在繁華帝都的游覽?一個根本的原因是笛福沒有到過中國,沒有到過北京,因此無法憑想象對北京的建筑、景觀、社會習俗、居民形象進行真實的表征。關于這一點,笛福本人也意識到了,因此,在《魯濱遜歷險記續(xù)集》中,笛福只能以主人公魯濱遜的筆記本在旅行途中落水霉爛導致行程資料丟失進行搪塞:“有一回涉水過河時,馬一個失足,使我‘離開了那里’……讓我落了水。那里的水不深,但我還是弄得渾身濕透?,F(xiàn)在我提這件事,是因為這一來,我的筆記本就遭了殃,而那本子上我記著一些應該記住的人名和地名,而事后對那筆記本又沒有好好收拾補救,結果那些紙頁都霉爛了,弄得上面的字后來都無法辨認了,于是,我也就叫不出這次旅行中到過的一些地方,這實在是我的一大損失”(笛福,1998:550-551)。
那么即使是丟失了在北京游歷的資料,為什么笛福又要執(zhí)意抹黑中國及其帝都北京呢?笛福對中國和北京的惡意批評,甚至連翻譯這本書的林紓都看不下去了,他寫道:“此書在1765年時所言中國事情,歷歷如繪。余譯至此,憤極,欲歲裂其書,擲去筆硯矣。乃又固告余曰:‘先生勿怒,正不妨一一譯之,令我同胞所丑恥,努力于自強,以雪此恥’”(林紓,1960:56)。笛福游記批評中國及帝都北京,順應了前現(xiàn)代游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趨勢。蘇珊·桑塔格(2004:326)指出,“有關異域的游記總是把‘我們’和‘他們’對立起來”,其中,“‘我們文明,他們野蠻’,是前現(xiàn)代游記文學最具代表性的主題”。因此,笛福在魯濱遜游記續(xù)篇中把中國及帝都北京與英國對立起來進行批判繼承了前現(xiàn)代游記文學的主題特征。但是,問題并非這種主題的繼承那么簡單。笛福在游記續(xù)篇中丑化中國及帝都北京,既反映了那個時代英國人關于中國形象集體想象的轉向,又反映了笛福本人的思想觀。由于在宗教信仰方面反對英國國教,與羅馬天主教會形同水火,笛福自然對天主教耶穌會士關于中國及其首都北京的溢美之詞具有天然的抵觸情緒,故意取其批評中國之語而舍棄其贊美中國之意。作為重商主義的鼓吹者,笛福主張國家的發(fā)展和強盛取決于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和對外的市場擴張,因此對中國自給自足、閉關自守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自然沒有好感。
馬戛爾尼使團訪華(1793-1794)是18世紀中英關系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其訪華主要目的是為了解決英中貿(mào)易摩擦、擴大對中國的貿(mào)易出口和掙得“治外法權”。馬戛爾尼使團的主要成員有全權特使喬治·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3-1806)、副使喬治·斯當東(George Staunton,1737-1801)、總管約翰·巴羅(John Barrow,1764-1848)等共計800余人。為了取悅中國皇帝,使團精心挑選了代表當時英國先進科技水平的禮物600余件,例如榴彈炮、毛瑟槍、望遠鏡、地球儀等,整整裝滿了兩只船。使團成員于1792年9月26日從英國樸茨茅斯港出發(fā),于1793年8月5日抵達天津大沽港口,整個旅程花費了9個多月。聞悉英國使團要出訪北京的消息后,中國的乾隆皇帝也予以高度重視,像當年的康熙皇帝接待俄國使團那樣,責令沿途各地官員予以熱情招待。然而,這次精心準備的北京之行并沒有達到英國政府預期的目的。從使團成員抵達天津大沽港口那一天起,摩擦就接踵而至,終極原因還在于清政府的妄自尊大和閉關自守方面。中國官員對待英國使團的態(tài)度,仍像對待周邊藩屬國的態(tài)度那樣,將運送使團成員和禮品的中國帆船插上“英吉利貢船”的旗幟標志,給人一種英國是來向大清王朝進行朝貢的印象,這使得使團特使馬戛爾尼非常不悅。后來,圍繞著英國使團要不要向乾隆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禮的禮儀問題,中英之間展開了激烈的交鋒。馬戛爾尼認為英國使團向中國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禮有辱大英帝國的尊嚴,反對清朝官員將英國視為藩屬國的思想意識,堅持按覲見英國女王的禮節(jié)來覲見乾隆皇帝。雖然禮儀之爭最終以雙方的相互讓步達到某種和解,但是在涉及此次出訪北京的實質問題時,馬戛爾尼使團的談判使命無功而終。乾隆皇帝斷然拒絕了英國使團提出的開放通商口岸的要求,責令英國使團馬上離開中國。正如該使團的一位隨員在日記中所寫的那樣,“我們的整個故事只有三句話:我們進入北京時像乞丐;在那里居留時像囚犯;離開時則像小偷”(佩雷菲特,1993:340)。
馬戛爾尼使團的北京之行雖然無功而返,但是使團成員們根據(jù)北京之行和見聞而創(chuàng)作的游記文學作品卻相當豐富。其中,約翰·斯當東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AnAuthenticAccountofanEmbassyfromtheKingofGreatBritaintotheEmperorofChina, 1797)被認為是此次使團訪華的官方版本;約翰·巴羅的《我看乾隆盛世》(TravelinChina,1804),是對北京及中國批評最為嚴厲的游記之一。這些游記作品從建筑景觀、人口風貌、政治宗教等方面對北京形象進行了多方面的表征。由于馬戛爾尼使團是帶著怒氣返回英國的,他們關于北京的形象就基本是負面的。正如使團特使馬戛爾尼在離開中國前的日記中所寫的那樣,“中華帝國只是一艘破敗、瘋狂的戰(zhàn)船。如果說在過去的150 年間依舊能夠航行,以一種貌似強大的外表威懾鄰國,那是因為僥幸出了幾位能干的船長。一旦碰到一個無能之輩掌舵,一切將分崩離析,朝不保夕。即使不會馬上沉沒,也是像殘骸一樣隨流東西,最終在海岸上撞得粉碎,而且永遠不可能在舊船體上修復”(Tuck,1962:212)。正是基于這種關于中國的總體印象,使團成員們在旅行文學中所表征的北京形象基本上也是沒落的,雖然在局部方面他們也贊美北京的某些好的地方。
異托邦的北京首先表現(xiàn)在其建筑景觀方面。雖然斯當東一行是英國使團成員,但是在他們進入北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們首先也是旅行者,而旅行者的一個顯著的身份特征就是將“自我”和異域的“他者”進行區(qū)分。就城市建筑景觀而言,同一座城市在旅行者和原住民的眼中具有不同的意義。正如巴柔(2001:121)所言,“所有的形象都源自一種自我意識(不管這種意識多么微不足道),它是對一個與他者相比的我,一個與彼此相比的此在的意識”。在進入北京城之前,使團副使斯當東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據(jù)說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距離越近,心里越急于想看看它到底什么樣子”。穿過北京郊區(qū),斯當東一行終于進到北京城內,看到了最具北京建筑景觀標志的城墻。此時的斯當東,對北京城墻的看法還算客觀。隨著旅行的腳步漸次深入北京的腹地,斯當東(1963:312)開始將北京的建筑景觀與歐洲城市進行比較:“初進北京大門,第一個印象是它同歐洲城市相反:這里街道有一百呎寬,但兩邊房屋絕大部分是平房,歐洲城市街道很窄,但房子很高……北京街道都是土路,需要經(jīng)常灑水以免塵土飛揚”(斯當東,1963:313)。雖然此時的北京城在斯當東看來在建筑設施方面已經(jīng)落后于歐洲了,但這還沒有過多地影響到他對北京城的總體評價。除了北京的高大城墻和寬敞的街道外,北京的牌樓、黃墻、圓明園別墅等建筑景觀都給斯當東留下深刻印象。福柯認為,異托邦最古老的例子就是花園?;▓@在北京這樣一個封建帝都,自然是少不了的存在。在18世紀的北京,最大的花園自然是紫禁城和圓明園了。紫禁城周圍雖然是塵土飛揚的韃靼人生活區(qū),但內部卻是一種世外桃源般的仙境?!盎蕦m之內卻似乎是天造地設的另一個天地。里面的山和谷,湖水和河水,斷崖和斜坡,這樣配合,這樣協(xié)調,任何一個外來的參觀者進到皇宮之后都會自然懷疑到這究竟是一座天造地設的勝景還是人工的創(chuàng)造”(斯當東,1963:397)。
經(jīng)過北京談判的失敗,使團成員對北京城的總體印象發(fā)生了變化?!按蠹夜餐杏X是,實際所看到的一切,除了皇宮之外,遠沒有未到之前想象的那么美好。假如一個中國人觀光了英國首都之后做一個公正的判斷,他將會認為,無論從商店、橋梁、廣場、公共建筑的規(guī)模和國家財富的象征來比較,大不列顛的首都倫敦是超過北京的”(斯當東,1963:317)。斯當東這一關于北京的總體印象,與素有北京形象最嚴厲批評者的使團總管約翰·巴羅具有驚人的一致性。進入北京伊始,巴羅(2007:69)就對北京的建筑景觀予以挑剔性的批判:“這個著名城市給人的第一印象既不足以勾起巨大的期待,也不能引發(fā)深入的了解。接近一個歐洲城市,通常都會有豐富多彩的事物引人注目,如城堡、教堂的尖頂、穹頂、方尖碑以及其他高聳的公共建筑,人們心中自然就會想象它們各自的建筑特點和用途。在北京,連一根高聳于屋宇之上的煙囪都看不見”。
關于北京的建筑景觀,還有一處是馬戛爾尼使團無法忽視的,那就是位于北京北郊的長城。與以前參觀長城的英國人貝爾不同,斯當東一行參觀長城的時候,不僅考證了長城的歷史,而且還對長城古北口段的城墻厚度、碉樓大小、槍眼尺寸等進行了認真的測量。雖然他們內心也贊嘆長城的偉大,但是在主觀上卻努力貶低它的作用。斯當東認為,任何防線在戰(zhàn)爭中都不能保證民族的命運,世界上根本沒有突不破的防線,長城也不例外。安德遜對長城的貶低比斯當東更為猛烈,認為 “這最為宏大駭人的人類杰作,到頭來也必衰頹;自韃靼與中國合成為一國,在統(tǒng)一的政府統(tǒng)治以后,這城墻就喪失了它的作用……這個由堅毅的勞動所造成的偉大紀念品,依據(jù)國策而努力進行的無比的建筑物,它的使命業(yè)已終了,無窮盡的頹廢從此開始”(安德遜,2001:108)。
繼北京的建筑景觀之后,北京的市民是馬戛爾尼使團第二個最為關注的對象,也是最能反映北京異托邦形象的活的標志。由于馬戛爾尼使團是帶著外交使命來的,與北京各級官員的接觸自然成為他們的首選??傮w而言,身居北京的清政府各級官僚,在使館成員眼中呈現(xiàn)出一種負面的形象。比如中堂大人和珅,在巴羅(2007:280)的筆下就是一個專權貪財?shù)姆疵娼巧骸巴ㄟ^隱瞞欺騙,巧取豪奪,暴戾欺壓,他為自己積聚了巨額財富,包括金銀、珠寶和不動產(chǎn)。人們普遍認為,他獲得的財產(chǎn)超過了這個國家歷史上的任何的個人”。馬戛爾尼(2013:6)認為,“宮廷的特點是表面殷勤和內心猜疑的奇妙結合,講究禮節(jié)實則粗魯,假謙虛真頑固,朝廷各部莫不如此”。清政府朝廷官員雖然表面上對英國使團成員慷慨有加,但是內心里時刻提防他們。馬戛爾尼認為,清政府官員對于英國使團的提防和猜疑既源于他們對于洋人的膽怯、恐懼和偏見,又源于他們的上國心態(tài),認為清政府完美無缺,把前來進行貿(mào)易談判的英國外交使節(jié)視為向清政府朝貢的蠻夷之輩?!八麄儽旧硪呀?jīng)完美,因此不可能從洋人那里學到什么……一個國家如不進步,必定倒退,最終淪為蠻夷和貧困”(馬戛爾尼,2013:11)。
北京各級官員對新生事物和科技知識的蔑視,馬戛爾尼使團成員們也有同感并予以批判。在馬戛爾尼看來,無論是乾隆本人還是他身邊的官員,對于西方的機械制造和科技知識缺乏應有的興趣?!氨本┑墓賳T對此沒有顯示出什么興趣,沒有一個人關注水壓、光學原理、透視法、電氣等,盡管他們中好幾個人曾看到排氣機、電動機器、望遠鏡、幻燈、戲箱??傊?,可以說前來參觀球儀、太陽系儀、氣壓計和圓明園安裝的吊燭燈架的大人們,都漠然視之,好像這些都十分尋常,沒有什么稀奇”(馬戛爾尼,2013:63)。巴羅(2007:219)也指出,“就是這種荒謬絕倫的自大和對他國的藐視態(tài)度,叫這個民族目空一切又冥頑不化。我們的確可以斷言,任何外國人帶來的東西都別想引起他們的羨慕。無論什么官員來觀賞禮品,只要有我們的人在場,他們總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一眼帶過,仿佛這種東西已司空見慣了”。巴羅認為,北京朝廷的這種傲慢自大和拒絕接受國外的新生事物,對中國的思想和科技進步極其有害。“朝廷傲慢自大,假裝對任何新的或外國的東西都不屑一顧,對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管多么天才奇巧,普遍缺少鼓勵,因而及其嚴重地妨礙了藝術和制造業(yè)的進步”(巴羅,2007:221)。清政府官員對西方科技尤其是軍事科技熟視無睹的一個典型例子是他們對待“君王”號戰(zhàn)艦的態(tài)度。使團禮品中有一艘“君王”號戰(zhàn)艦模型,擁有110個炮位,極具戰(zhàn)斗殺傷力。就是這樣一種先進武器,乾隆皇帝和宮廷大臣們并不感興趣。此后, 這件作為禮品的英國兵器被棄置一旁, 無人過問。直到 1860 年英法聯(lián)軍闖進圓明園, 發(fā)現(xiàn)它們仍完好無損地堆在一邊, 便又重新運回了倫敦。
使團成員們差不多都聽說過北京的棄嬰現(xiàn)象。巴羅對北京城的棄嬰現(xiàn)象尤其深惡痛絕。通過與負責收容北京棄嬰的傳教士的談話,巴羅估算北京城每年的棄嬰約有9000個,“每天在北京大約有24個嬰兒被扔到那個亂墳崗。那些無辜的小生命還沒咽下最后一口氣就被無情地宣判了死刑”。據(jù)此,巴羅認為“像棄嬰這樣恐怖的現(xiàn)象,就是在最野蠻的國度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巴羅,2007:125-126)。言下之意,北京就是世界上最殘忍、最野蠻的城市。在紫禁城中,太監(jiān)的存在引起斯當東爵士和巴羅的注意,他們一致對這種非男非女的畸形人的邪惡人性進行了辛辣的批判。斯當東認為,太監(jiān)“不男不女,男女兩性都討厭和看不起他們,不能生育,不愛憐人,也不受人的愛憐,根本不像是男的……他們在取得主子的歡心之后,逐漸能爬上有權勢的地位。這種人一旦得勢,他們將以全人類為對象來進行復仇,往往能招致國家滅亡的大災難”(斯當東,2005:381)。巴羅則對這些皇宮太監(jiān)各種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他們不僅涂脂抹粉,像女人一樣搔首弄姿,而且善于在朝臣之間搬弄是非,收受賄賂。更為可惡的是,這些失去性生活能力的太監(jiān)還包養(yǎng)女人。“中國太監(jiān)有一種惡癖,使他們有別于他國的同類。不管是抬轎的還是掃地的,或者是可以出入內宮的太監(jiān),幾乎沒有一個不在家里養(yǎng)女人的。那通常都是從窮人家買來的女兒,因而被他們視為奴隸”(巴羅,2007:169)。
對于北京市民的精神和娛樂生活,斯當東和巴羅等人都不看好。斯當東(2005:327)認為,“北京不是一個追求娛樂和享受的地方。歐洲許多繁榮興盛的大都市同北京情況不一樣”。巴羅(2007:163)對北京人的娛樂生活表達了鄙夷態(tài)度:“只有不顧事實和失去理智的人,才有可能贊美北京宮廷娛樂的高雅和精致”。在巴羅看來,北京宮廷戲劇講述的都是遠古時期的故事,戲劇對白多為平鋪直敘,不能引起觀眾的興趣,即使被奉為經(jīng)典的《趙氏孤兒》也很粗俗。在對北京宮廷娛樂進行批判的時候,巴羅也不忘贊揚自己祖國的戲劇及其他娛樂活動?!跋啾戎拢l(xiāng)村小鎮(zhèn)集會上所演的木偶戲可以被認為是更精致、更有趣和更合理的……在所有其他方面,中國首都的娛樂似乎都不足稱道;同樣的還有宮廷的那種偽裝的嚴肅莊重和一般民眾的文明狀態(tài)”(巴羅,2007:164)。
17-18世紀在英國興起的“中國風”,將遙遠的中國重新置于英國的視野之中。在對古老中國文明羨慕的同時,具有啟蒙主義理性批判精神的英國人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中華文明發(fā)展的停滯性和腐朽性趨勢。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英國人開始了與北京的現(xiàn)實交往。這種交往主要體現(xiàn)在約翰·貝爾和馬戛爾尼使團對乾隆時代的帝都北京的外交訪問。約翰·貝爾隨俄國使團訪問北京,受到康熙皇帝的盛情款待,因此他在游記中延續(xù)了馬可·波羅、曼德維爾等中世紀旅行家和傳教士那種慣常的對中國及其帝都北京的烏托邦式贊譽,贊揚康熙皇帝及其他官員圣明、北京建筑景觀宏大莊重、北京器物眾多奢華以及北京民風淳樸等。馬戛爾尼使團是受英國女王派遣而正式出訪中國的外交使團,旨在與清政府建立商務外交關系。但是因外交禮儀問題,馬戛爾尼使團與清政府官員進行一系列沖突,最終無功而返。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他們出版了關于中國尤其是其帝都北京的游記。他們關于北京的表征,總體上是異托邦式的,這種異托邦式的表征尤其體現(xiàn)在馬戛爾尼的航船比喻方面,既把當時的中國看作一艘破敗的航船,又贊嘆這艘航船暫時有一個英明的船長在掌舵,還不至于馬上要沉船。總之,馬戛爾尼使團筆下的北京,就是一個多元對立現(xiàn)象并置的異托邦。至于笛福,他完全沒有到過中國,他在《魯濱遜漂流記續(xù)集》中關于北京形象的表征,純屬虛構和貶低,完全出于當時上升的英國資產(chǎn)階級對古老中華帝國的鄙視和挑戰(zhàn),是將北京作為一個敵托邦來凝視和批判,認為北京的一切都不如倫敦,甚至被當時歐洲人高度贊譽的萬里長城,在笛??磥硪膊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