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鈺聰 劉明錄

（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曾兩次獲普利策獎、兩次獲國家圖書獎以及歐·亨利獎。前人對其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代表作《兔子四部曲》，而對短篇小說《A&P》的關注度不高?！禔&P》講的是小鎮(zhèn)超市青年收銀員薩米看見三位女孩穿著泳衣進店后，被她們大膽的自由前衛(wèi)深深吸引，鮮明對比之下，引發(fā)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由來已久的對單調(diào)重復工作的厭倦、對順民般的超市顧客充滿貶義的評頭論足，最終為三位女孩出頭與刻板經(jīng)理對峙而主動辭職的故事。前人對《A&P》的研究并不多，比較突出的是楊秀萍探討了美國當代青少年的成長主題，[1]方文開研究了《A&P》中隱含的文化政治修辭，[2]郭定芹則關注到其中的隱喻符碼和性意向。[3]在敘事研究方面，楊曉霖注意到人物的個性化視角，但更多集中在小說措辭與篇章的表現(xiàn)和敘事意義。[4]本文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聚焦敘事人稱，研究第一、二人稱敘述交織碰撞的表達效果，以及探討不可靠敘述帶來的文學張力。

一、第一人稱不可靠敘述——脫離倫理規(guī)范

不可靠敘述是由韋恩·布思在《小說修辭學中》首次提出的,“布思衡量不可靠敘述的標準是作品的規(guī)范（norms）。所謂‘規(guī)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xiàn)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①。隨后，美國敘事理論界權威代表詹姆斯·費倫將不可靠敘述發(fā)展完善，形成不可靠敘述的系統(tǒng)性框架：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②。

短篇小說A&P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不可靠敘述，因為主人公薩米以第一人稱“我”敘述故事時，內(nèi)心對三個女孩大肆幻想，對顧客和同事毫無敬意，并不是一個正派人物形象，“倘若‘我’作為人物有性格缺陷和思想偏見，那批評家就傾向于認為‘我’的敘述不可靠”[5]135。

當“我”看到同事麥克馬洪為三個姑娘指路時露出的覬覦窺視的丑態(tài)——“輕輕地撫弄自己的嘴巴，目光追隨著她們，打量著姑娘的關節(jié)”[7]148時，感到惡心厭惡，內(nèi)心想“可憐的孩子，我開始為她們感到惋惜了”[7]148。但是“我”卻全然忘記自己內(nèi)心也對這些女生大肆展開性幻想——“臀部肥大，顯得柔軟可愛”[7]145；“她的眼睛不停地掃視著排排貨架，然后站住，非常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這種姿態(tài)惹得我心癢難撓”[7]146；“剎那間我順著她的話音，仿佛偷偷溜進她的起居室”[7]149?！拔摇睂溈笋R洪的厭惡是知識/感知軸上的不充分解讀，即只感受到他人的齷齪，卻寬恕甚至放任自己的覬覦，是一種脫離倫理規(guī)范的體現(xiàn)。

另一方面，安斯加·紐寧聚焦于讀者的闡釋框架，斷言“不可靠性與其說是敘述者的性格特征，不如說是讀者的闡釋策略”③，因此讀者的認知同樣是判斷不可靠敘述的標準。如果從讀者認知的角度看，薩米把顧客比 作“sheep”“pig”“house slaves”，這 些詞充滿了鄙視性和人格侮辱，同時擁有顧客身份的大眾讀者顯然會認為薩米與自己的道德認知、審美期待相違背，于是讀者有理由認為薩米是一個不可靠敘述者。

第一人稱敘述者由于觀察視野和知覺感受只能集中在“我”自己身上，因而有其限制性而產(chǎn)生不可靠敘述。文中的“我”內(nèi)心對自己的顧客充滿鄙夷，對同事的丑態(tài)加以輕蔑，對自己的性幻想大肆放任，而第一人稱敘述卻成功地把“我”的真實想法隱藏在“我”的內(nèi)心，對他人毫不尊重卻不必暴露于大眾視野，但是讀者很容易看出這個人物的性格與倫理規(guī)范相左。那么小說是如何通過一個負面的第一人稱敘述者表達自己的主題呢？它需要讓第一人稱敘述者與讀者同謀或者利用這種“不可靠性”。

二、與讀者同謀——穿插第二人稱敘述

第二人稱敘述其中一個定義是“故事的主人公由代詞你指涉”[8]。在這里引用“第二人稱敘述”這個概念并不是只為了強調(diào)“你”可以是故事中的人物，還意在借用第二人稱敘述的某些特質(zhì)：一是敘述話語具有強烈的對話感[9]21，二是代詞“你”存在與受述者重合的情況，三是可以正當、公然進入“你”內(nèi)心、挖掘“你”想法的特權。第二人稱敘述由于“你”代詞的出現(xiàn)，很容易調(diào)動讀者參與文本創(chuàng)作，因此讀者就有可能對文章內(nèi)容產(chǎn)生認同感，“我”從而達到與讀者同謀的目的。文章插入的第二人稱敘述經(jīng)過分析，可以大致分成以下三類，分別產(chǎn)生了三種不同的認同方式。

（一）召喚式認同

敘事讀者是“敘述者謂之寫作的想象的讀者”，受述者是“敘述者說話的對象”[10],詹姆斯·費倫認為，“受述者越是受到完整的描寫, 受述者與敘事讀者之間的距離就越大; 同樣, 受述者受到的描寫越少, 二者之間的重合就越大”[11]。在《A&P》中，受述者“你”表現(xiàn)為不具體的人物形象描寫時，“你”的指代性非常強，可以是任何讀者，偶爾穿插在“我”為主導人物的故事中，因此受到“你”代詞召喚的敘事讀者很容易扮演受述者的角色，產(chǎn)生強烈對話感，將自己作為“我”旁邊傾聽的那個人物“你”，這是認同感產(chǎn)生的第一步。第二步，當“我”用一種對話常用的“you know”結構時，可以引起有共同特定經(jīng)驗的群體的共鳴，“you know, it is one thing to have a girl in a bathing suit down on the beach…and another thing in the cool of the A&P”[6]58,像是“你”和“我”朋友間的默契共識——海灘上穿泳衣確實不矚目，但是在超市的日光燈下穿泳衣是多么耀眼，這樣的“you know”共識引起了彼此的共鳴，拉近了“你”和“我”的心理距離；或者用口語體中引起對話的反問句式召喚讀者加入交流：“Do you really think it’s a mind in there or just a buzz like a bee in a glass jar ?”[6]57，“你”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真的能知道女孩心里在想什么嗎？大多數(shù)青春期的男孩確實不懂女生的心思，讀者讀到這里都會會心一笑，薩米一個青春期大男孩的形象——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懵懂和幻想，進入了讀者視野中。

（二）代入式認同

第二人稱敘述中的接受者與敘述者在人稱上產(chǎn)生了重合，這不可避免地導致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會在不同程度上把自己等同于這個“你”[9]37-38?！澳恪边M入了故事本身，成為了故事當時情節(jié)發(fā)展的參與者，會產(chǎn)生代入式認同。比如在薩米第一次將顧客比作“sheep”的時候，他為之做出了解釋，邀請讀者親眼看看當時的場面，“you could see them, when Queenie’s white shoulders dawned on them, kind of jerk, or hop, or hiccup, but their eyes snapped back to their own baskets and on they pushed”[6]58，此時“你”有一種親臨現(xiàn)場的代入感：“你”看到了顧客們因為看到昆尼她們穿著泳衣出現(xiàn)而受到驚嚇的那副滑稽樣，他們還慌亂地掩蓋自己的過度反應——他們就像羊一樣溫順，絲毫不敢對穿泳衣逛超市這種冒險張揚的做法有任何認同，甚至不敢看。同時作為觀察者和讀者的“你”就可能明白“我”所說的“sheep”并不是一個夸張詞而是多么貼切了。在薩米的敘述中，這個小鎮(zhèn)離海邊不過五公里，但是卻有人二十年來都沒見過大海，對穿著泳衣來超市的人更是口瞪目呆，于是小鎮(zhèn)人思想僵化、停滯不流、墨守成規(guī)的形象躍然紙上。

當?shù)诙朔Q敘述出現(xiàn)在薩米的工作日常 時，“It’s more complicated than you think, and after you do it often enough,it begins to make a little song, that you hear words to…flying out”[6]61，在這里小說有意模糊了“我”和“你”之間的界限，使“你”完全進入“我”、成為“我”：“你”開始經(jīng)歷“我”日復一日的機械工作，這些重復的工作帶給“你”的唯一樂趣就是聽工作時柜臺抽屜和結賬機器發(fā)出的叮當聲，將這些聲音串成樂符。于是“你”便不難理解，一個正值壯年、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在每條重復著單調(diào)工作時的壓抑心情了，所以“你”就能想象“我”看見三個穿泳衣的青春女孩進店的那種視覺沖擊、新奇與興奮。

（三）霸權式認同

不同于第一人稱敘述只能活躍在“我”的視野和內(nèi)心，第二人稱敘述有一種正當?shù)目梢怨贿M入“你”內(nèi)心窺探、挖掘“你”想法的特權，因為“敘述接受者這個角色在第三和第一人稱敘事中觀看別人而不被人觀看的特權現(xiàn)在被完全剝奪，他不再處于個人隱私受保護、受尊重、不被議論的優(yōu)越地位，這是第二人稱敘述的關鍵所在”[12]，此外“第二人稱敘述就是一種霸權式的，‘不禮貌’的話語形式”[9]42。

那么，總書記為何提出“要加強對權力運行的制約和監(jiān)督”?這當然不是說以往我們對權力的運行沒有制約和監(jiān)督，而是指這種制約和監(jiān)督還“不強”，或“不太強”，還沒有真正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因此，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琢磨的問題應當是:權力為什么需要“關進制度的籠子”?約束權力之“制度之籠”由誰來編織以及怎樣編織才真正有效和管用?等等。

當“我”直言不諱地說出 “you never know for sure how girls’ minds work”[6]57時，正在圍觀“我”內(nèi)心世界的讀者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聚焦點，作為受述者的許多男性讀者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被當場揭露、無處隱藏，因此他們無法不對主人公“我”產(chǎn)生認同——女孩總是這樣難以捉摸，令人遐想。

“我”如此肯定在超市點火帶來的顧客騷動不會比三個女孩帶來的騷動大，用的句子 是“I bet you could set off dynamite in an A&P and the people would by and large keep reaching and checking oatmeal off their lists”[6]58，而 不 是“I could set off…”，讀者更容易被前者說服，是因為同為故事人物和受述者的“你”只能聽任敘述者安排你的所作所為卻無從插嘴。

促使讀者對文本中的“你”產(chǎn)生認同，進而參與文本的創(chuàng)作，是第二人稱敘述獨有的美學力量和詩性品格。[9]38第一人稱敘述的不可靠性會在間接穿插第二人稱敘述的情況下，通過讀者的召喚交流、代入認同與霸權認同，讓讀者參與文本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認同感，因而消解了部分不可靠性。

三、有意為之——利用不可靠性產(chǎn)生張力

韋恩·布思認為：在讀者發(fā)現(xiàn)敘述者的事件敘述或價值判斷不可靠時，往往產(chǎn)生反諷的效果，[5]134嘲諷的對象是敘述者，也就是說“作者和讀者會在敘述者背后進行隱秘交流，達成共謀，商定標準，據(jù)此發(fā)現(xiàn)敘述者話語中的缺陷”[5]134。出于策略考慮的隱含作者為了讓讀者領會其言外之意，會建立一個不可靠敘述者。

如果作者想表達新生代的反抗精神，為什么不用有大膽、富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昆尼而是用對工作厭倦、百無聊賴的愣頭青收銀員薩米作第一人稱？因為昆尼們并不缺乏反叛精神，她們不需要受到召喚和啟迪，需要被召喚的是薩米們。其次，作者想利用薩米作為小鎮(zhèn)市中心超市的收銀員的視角，因為他能接觸到的眾生百態(tài)更多，“超市是一個城市最大眾化的公共場合，最能反映一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道德規(guī)范取向”[6]62。文章創(chuàng)作的1960年是美國一個特殊的年代，二戰(zhàn)后美國加快了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步伐，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非理性自由放縱沖擊著傳統(tǒng)的清教徒節(jié)儉、嚴肅、禁欲的思想；“人們在工作過程中被物化，個性逐漸消失”[13]，對個性的解放需求與工業(yè)化帶來的機械支配產(chǎn)生沖突。此外，民權運動、女權運動、性革命運動、青年的“反文化運動”都發(fā)生在這個時期，薩米作為這個思想觀念尖銳撞擊年代的見證者，他眼中的世界非常有代表性。因此，薩米的“不可靠敘述”可以被刻意利用以產(chǎn)生張力。

文學范疇的張力，是一種“事物之間的相互制衡、相互吸引,最終收縮為一個整體的存在狀態(tài)，它既克服了對作品的意義的單一性的提取,也尊重了文本構成的多樣性,既其內(nèi)在的非同一狀態(tài),其內(nèi)在的對立與差異”[14]。在小說《A&P》中，無論是審美傾向、人物刻畫，還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都充滿了這種內(nèi)在的對立與差異。

（一）審美張力

薩米眼中的女性魅力全部都集中在了三個女孩身上，而所有對女性的貶義歧視都集中在顧客身上：第一個出場的五十歲婦女是“挑我錯誤為樂”的“witch”，是斤斤計較的“cash-register-watchers”之一，第二次的女性角色深有意味“house slaves”，由于超市的大多數(shù)顧客都是女性，因此“sheep”也多指女性顧客，第三次女性出場是“women with six children and varicose viens mapping their legs”[6]59,最后薩米辭職離開商店時街上依然有“some young married screaming with her children”[6]62，這些女性的形象永遠符合當時審美主流的家中天使：對柴米油鹽的支出精挑細算、溫順臣服不會大膽冒進、總是圍著孩子轉(zhuǎn)。三個女孩們則完全與之相反：鮮艷亮麗的泳衣、令人遐想的身材、前衛(wèi)又自由的個性。薩米對女顧客主觀的偏見和貶義與他對三個女孩的贊賞和欽慕形成了一種審美張力。

（二）人物張力

第一人稱敘述由于其對他者主觀地丑化和美化，極方便表達確切的情感傾向。在“我”的敘述中大致出現(xiàn)了四類人，一種是“我”這種被機械操控、消解自我個性的底層工作者，表現(xiàn)為“我”對這份工作的厭倦；一種是經(jīng)理這種嚴肅禁欲、認真工作的清教徒，他對女孩們投放主日學校校長般的眼光（Sunday-school-superintendent stare[6]60）；一種是昆尼這種崇尚放縱式自由的中產(chǎn)階級的子女，身著泳衣卻邁著女王般從容優(yōu)雅的步伐，不由讓“我”幻想她家的家庭聚會也許會喝考究的史立滋牌啤酒；第四種則是僵化守舊的順民顧客。小說因“我”的愛憎分明深化了這些不同人物的矛盾沖突，產(chǎn)生了強烈的人物張力，也表達了“我”對個性創(chuàng)新的“愛”與對嚴肅守舊的“憎”。如果換成常用的第三人稱敘述，會因為筆墨沒有更多集中在“我”的視野和認知范圍內(nèi)的描寫，缺乏“我”的主觀色彩帶來的人物張力，從而消解“我”作為無個性底層的聲音。

（三）自我張力

“趙毅衡先生提出了‘二我差’概念,‘二我差’, 即敘述自我 (現(xiàn)在進行敘述的‘我’)與經(jīng)驗自我 (當年正在經(jīng)歷故事的‘我’) 的在信息獲取、社會認知、思維判斷、表達能力和年齡等等方面差距”[15]，薩米的敘述自我與經(jīng)驗自我態(tài)度的差異形成了一種“自我”張力。

薩米在當時離開商店后的“經(jīng)驗自我”說的是“I felt how hard the world was going to be to me hereafter”[6]62，反抗后盡顯失落和迷惘。如果說那是一種怒發(fā)沖冠為紅顏的莽撞，事后總會有些懊悔得罪了父母的老朋友、丟掉了工作，但是“敘述自我”卻表達出了一種并不后悔的堅定感：“Now here comes the sad part of the story,at least my parents says it’s sad but I don’t think it’s sad myself”[6]59，這個句子用了現(xiàn)在時的時態(tài)，而且以一種預言式敘述的方式先出現(xiàn)在薩米與經(jīng)理吵架離職之前，是一個理性的總結，表明現(xiàn)在的“我”并不認為當時反抗的做法不可取?，F(xiàn)在的敘述自我之理智頓悟與當時的經(jīng)歷自我之失落迷惘與形成了張力，也突出了小說的主題之一：反抗會帶來短暫的迷茫與痛苦，但是不會帶來信仰缺失。

四、總結

小說A&P的敘述視角是有代表性的小人物其第一人稱不可靠敘述，并且讀者顯而易見地發(fā)現(xiàn)了敘述中的倫理推卸。這種不可靠性通過兩個方法消解：第一，順應文章的召喚進入機械化無個性的小人物的真實世界——通過穿插的第二人稱敘述產(chǎn)成認同，認同僵化溫順、機械無我的不可取，認同解放自我、追求個性的美好；第二，破解不可靠性被利用的原因——通過審美、人物、自我張力的二元對立，看到當時主流的一面和真正要表達的、被主流掩蓋的另一面：主流崇尚當無我順民，而非主流號召自我覺醒。

注釋：

①轉(zhuǎn)引：申丹.何為“不可靠余述”？[J].外國文學評論，2006（04）：134.

②轉(zhuǎn)引：申丹.何為“不可靠余述”？[J].外國文學評論，2006（04）：134-135.

③轉(zhuǎn)引：申丹.何為“不可靠余述”？[J].外國文學評論，2006（04）：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