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路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隨著新時期政治的轉向,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王富仁提出“首先回到魯迅那里去”以來,魯迅研究逐步擺脫了工具化、政治化、概念化的研究方式,從理論上實現了魯迅的“人間化”?!盎氐紧斞改抢锶ァ睘樾碌脑忈岄_辟了道路,引起了學術范式的革命性更替,但在具體實踐中也出現了新的困惑和反思。當“回到魯迅”被泛化為“以魯解魯”的闡釋方式時,是否遮蔽了魯迅本身的豐富、多元性?由于理解的當下性、主體性,是否能夠真正“回到魯迅”?反之,是否造成了魯迅整體形象的不確定性,從而使得魯迅研究進入新的“詮釋學困境”?進入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注意到,應將“回到魯迅”作為一種研究態(tài)度,謹防陷入“主客二分”“以當下解讀歷史”的誤區(qū)。作為處于特定歷史時空中的個體,魯迅是多元、復雜、立體、變化的,他經歷過政權的變革、生活空間的轉換、社會身份的轉變以及情感變化,其思想和文學與歷史現實有著緊密的聯系。要想對此進行合理解釋,在“回到魯迅那里去”的同時,還需回到魯迅思考和實踐的歷史空間。在此意義上說,將魯迅置于特定的時空中加以動態(tài)考察,突破原有的認識框架,在魯迅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21世紀初,學者張夢陽指出:“盡管不可能達到完全性的還原,科學形態(tài)的魯迅研究還是必須以還原魯迅本體作為根本宗旨?!盵1]12如果說“回到魯迅那里去”、魯迅的“人間化”意義在于否定魯迅研究的先定政治意識形態(tài)前提,實現由權威解釋到科學方法的研究方式轉換,那么“魯迅本體的趨近性還原”則強調還原對象的復雜性、確定性與唯一性,是對科學形態(tài)魯迅研究的進一步闡述。
“魯迅本體的趨近性還原”實質上包涵兩個層面:其一是對魯迅本體的著作、思想、生平、人格的還原與闡釋,其二是對魯迅本體所處外界時代環(huán)境以及與外部精神文化思潮聯系的還原與闡釋[1]13。隨著魯迅研究方法與觀念的不斷拓展,在“元魯迅”的研究視野下出現了一批學者,致力于回到魯迅所處的社會文化空間,深入爬梳有關他的歷史事件及其與周邊人物的糾葛,從生活細節(jié)和史實考證上充實魯迅的“人間化”。他們將主體心理作用與客觀環(huán)境決定作用相結合,在宏觀把握的整體觀照下,探究不同時期處于不同地理、社會空間的魯迅思想與文學特質,形成魯迅研究中一種別致的“空間意識”。“空間意識”以研究者對自身與研究對象的時空距離認知為前提,使得研究者在“魯迅本體的趨近性還原”踐行過程中時刻警惕個人主觀觀念的過度介入,既考慮社會歷史空間的影響,又不否定個體的能動性,充分展現個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可謂新世紀魯迅研究科學理性精神的體現。空間與時間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兩種重要維度。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的《空間的詩學》[2]從內部精神空間進行詩學探討,賦予空間情感意義的解讀,其構建的空間詩學作為一種社會學理論,為研究后現代城市的格局和變遷提供了新的向度。正如巴什拉對居住空間如何影響人的想象力、夢想等的闡述,生存空間也會對主體心理產生不可磨滅的影響,換言之,內在的心理作用與外在的環(huán)境和生活空間共同形構了主體?;氐綒v史現場,觀察魯迅在不同區(qū)域時空的思想與文學特質,辨析其中的變與不變,為我們認識魯迅的文學生產,進行求真求實的魯迅本體還原提供了途徑。
這類研究往往以魯迅各個時期的住所、身份、交游為研究對象,通過史料爬梳和挖掘,致力于在多元化的研究視野里還原一個相對確定的、真實的魯迅形象。下面以出版時間為序,綜述21世紀具有“空間意識”的魯迅研究成果。2000年,紹興魯迅紀念館館長裘士雄出版專著《魯海拾貝》,以扎實的文史功底、豐富的資料積累,客觀勾勒出魯迅在紹興的行跡,填補了大量魯迅書信、日記注釋中的空白。該書一經出版即廣受好評,是較早對魯迅生存空間進行歷史還原的專著。2007年出版的徐昭武的《追尋魯迅在南京》[3]和李偉江的《魯迅粵港時期史實考述》[4]分別對魯迅在南京和廣東時期的事跡進行了詳實考證與分析。前者以魯迅的親朋好友“回憶魯迅在南京”“魯迅筆下的南京”以及南京舉行的各種魯迅紀念活動,鉤沉了魯迅在南京學習和工作的歷史細節(jié)。作為研究魯迅在廣東的第一本學術著作,《魯迅粵港時期史實考述》對史料的翔實細密考訂,為廣州魯迅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朱水涌等主編的《魯迅:廈門與世界》[5]開拓了魯迅在廈門的研究,之后房向東的《孤島過客——魯迅在廈門的135天》[6]清晰地描繪出魯迅在廈門時期的文學事件、社會活動甚至情感面貌,將魯迅置于時代背景和歷史語境中并致力凸顯魯迅人性、人格中最隱秘和本質的內涵。
近年來,以地理空間為背景對不同時期魯迅進行文化解碼的研究成果頗豐,在史料解讀和研究思路上亦更具創(chuàng)新性,不僅對魯迅生存空間的還原更具趨近性和學理化,還填補了魯迅研究中的部分空白,拓展了魯迅研究空間。如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黃喬生的《八道灣十一號》[7]可謂魯迅研究中空間意識運用的典范。作者將目光凝聚在周氏兄弟在北京的居住空間——八道灣十一號,以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冷靜客觀地陳述與該空間相關的文學生產、家庭關系、交游情況以及房產變動等問題,揭示了宏觀文學史中被遮蔽的魯迅面相。陳潔的“魯迅北京交游研究”從空間角度論述了1912至1926年的北京這一社會空間對魯迅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系列成果如《論魯迅在北京的四次遷居與文學生產》[8],以文本細讀與史實考證的方式論證魯迅在北京城市空間的四次位移對他文學生產的影響;《魯迅與教育部同僚交游考論》[9]以教育部為中心,勾勒出魯迅在北京的社會活動,填補了魯迅北京交游的研究空白,為北京城市空間中的魯迅研究提供了充沛的資料?!翱臻g意識”從生活細節(jié)和史實考證上充實了魯迅的“人間化”,既是對20世紀80年代“回到魯迅那里去”研究范式的賡續(xù)與發(fā)展,也是21世紀中國“魯迅學”取得的重要成績。
在諸多具有“空間意識”的魯迅研究成果中,朱崇科教授的“廣州魯迅”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在《魯迅的廣州轉換》[10]中借助布迪厄場域理論,進入1927年魯迅所處的廣州這一社會文化空間,一方面挖掘魯迅在此空間的文化、社會、經濟、政治等層面資料,通過細致的實證分析與理性思辨,真正、切實地再現魯迅在廣州時期的生存狀態(tài);另一方面又將魯迅的思想、作品轉變置于廣州場域中加以確認,梳理其中的曖昧與悖論所在,形成與魯迅的“跨時空交流”。
學者張夢陽認為,朱崇科在廣州魯迅研究中以實踐檢驗布迪厄的場域理論用于魯迅研究是有效的[11]。王富仁教授在為《魯迅的廣州轉換》作序時指出:“朱崇科借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實際是將魯迅放到當時廣州的這個場域中,從而將魯迅廣州時期各個不同的側面的活動聯系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這是一個現實的空間,也是一個研究的空間。只有在這樣一個有廣度的社會研究空間中,才能將現已掌握的各個方面的歷史資料按照其彼此固有的聯系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并呈現出魯迅廣州時期的整體面貌?!盵12]汪暉教授認為:“1927年是中國現代歷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也是魯迅生活、思想、社會交往和寫作方式發(fā)生重要轉折的一年。朱崇科的著作通過對歷史資料的詳盡搜羅和對魯迅文本的細心閱讀,從寫作人、革命者、教授(教務長)、中年男人等不同層面,描述了這個轉折年代對于魯迅的意義,精彩紛呈?!盵13]林崗教授指出:“朱崇科教授對史料的搜集十分用力,處處能用細節(jié)說話。結論或可見仁見智,但史料自有其價值,毋庸諱言,這本專著因此可以成為今后談論1927年魯迅的必備參考書?!盵13]
魯迅研究的著名專家和學者們從理論運用、論述思路、史料挖掘等角度指出了《魯迅的廣州轉換》的獨特價值,但是從空間意識角度探討該書以場域理論進入魯迅生存空間的整體研究方式尚為空缺。該書名為《魯迅的廣州轉換》,以1927年的廣州城市空間為中心,表面是探究魯迅在該地理空間內的轉型特征,實際是以思想、人生、愛戀、創(chuàng)作為線索,描繪了中期魯迅走向晚期魯迅的重要轉換與思考實踐。作者意識到:“在資料搜集相對充實,研究近乎汗牛充棟的魯迅研究界,在進行新的課題研究時,單純糾纏于瑣碎的文獻固然可以查漏補缺,但如果想有更大的創(chuàng)新性和突破,則必須有新的理論沖擊和生長點?!盵10]121927年的廣州之于魯迅有著重要的轉型意義,舊有的研究框架和話語僅僅將廣州看作一個地理概念,相對忽略了其作為社會空間的生產意義。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不斷參與到社會生產中并被社會所生產的,不同的社會會生產出不同的空間[14]27。因而要展現廣州魯迅全方位、多層次的變化,首先需考察廣州這一社會空間的諸多權力、政治社會網絡流變,在此空間背景下探究魯迅與廣州的復雜關系。以此觀之,布迪厄闡釋的場域理論是一個較為適切的觀察視角,既能有效回到歷史現場,又能觀照擁有多重身份的魯迅與廣州的深層相遇,廣州魯迅轉換的相關問題在此視角下亦具拓展之可能。
誠如王富仁教授所說,布迪厄場域理論是朱崇科進入“魯迅在廣州”史實分析的一個理論孔道[12]。布迪厄場域理論要解決的一個主要問題即是人文學科里存在的重要分歧: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之間的對立。在具體研究中,場域理論既考慮客觀環(huán)境的影響又不否定個體的能動性,能夠充分展現個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朱崇科以此理論為觀察孔道,雖在進入魯迅的世界后沒有過多涉及理論本身,卻處處可見理論的指導性。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中,“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架”[15]133。具體到場域本身的結構來看,由于社會資本、文化資本、政治資本的不平等分配,場域作為位置空間的結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是一個一直處于矛盾斗爭狀態(tài)的場所。作者從革命者、寫作人、教授/教務長、中年男人四個方面展開廣州魯迅探究,四重身份對應四重社會文化空間,不同空間中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濟資本、象征資本的相互關涉、交織,形成了宏觀的場域繪圖與作為行動者的魯迅的微觀軌跡之間的復雜關聯,在此復雜關聯之間窺探魯迅的思想與生活狀態(tài),是重構廣州魯迅的主要途徑。需要指出的是,朱崇科教授致力于重現廣州魯迅形象的四個層面,每一方面都有其創(chuàng)新性與獨特性,在重構廣州魯迅形象的同時,亦以充實的史料考證對既有研究中的爭議性問題闡發(fā)出新的觀點。
1.來穗動因問題
如第一章對“革命家”魯迅的考察,作者首先指出“革命”論點乏力的原因在于概念本身的涵蓋極廣與邊界模糊,辨析魯迅視野下的“革命”意涵是揭示被單純政治化觀念遮蔽的廣州魯迅面相的首要問題。作者主張踐行“回到魯迅的世界”、將魯迅還原成可能的“元魯迅”,并在論述中時刻警惕將復雜問題簡單化的傾向:“長期以來,我們過分夸大、簡化或提純了廣州魯迅的革命性,而實際遠比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和各種依附復雜?!盵10]38既往的研究中,政治化的視角往往將“革命”作為魯迅來穗的先定前提,非政治化與“人間化”的視野下又過分強調愛情的召喚作用。朱崇科將魯迅置于1927年廣州復雜的歷史語境中,探察其抉擇的多方面原因,通過對《兩地書》及有關資料的充分辨析、討論,指出:不能將魯迅來穗動因單純歸結為愛或革命,二者均有其偏執(zhí)之處;實質上他與許廣平的戀愛中糾纏了革命的色彩,其來穗的樸素革命性亦裹挾著支持與懷疑的悖論,此外,經濟理由也是來穗動因中不可忽略的一點。
2.“兩個魯迅”問題
有關“革命”家魯迅的論述,同樣精彩之處還在于,借助外部遭遇和內部自省兩個方面勾勒出廣州魯迅的“革命”思想,從某種程度上回應了“兩個魯迅”形象形成問題。
1927年廣州場域內的魯迅革命思想因文本中“兩個魯迅”的糾葛,呈現出撲朔迷離的面相。所謂“兩個魯迅”是指1927年鐘敬文編輯的《魯迅在廣東》一書通過時人評論和魯迅在廣東的雜文與演講塑造出的“革命魯迅”形象,以及魯迅本人在敘述中對這個“革命魯迅”的否定?!皟蓚€魯迅”的矛盾糾葛凸顯出魯迅革命思想的復雜性和悖論性,是內因與外因、主動與被動交相混合的產物[16]。探究“兩個魯迅形象”形成的原因,還需回到歷史語境,從魯迅思想變化與社會歷史的互動中探求真相。朱崇科教授通過“他人呼喚與魯迅回應”“文學用途與辨證”“積極介入與屢屢不遇”三個層面展開1927年廣州場域中的魯迅有關革命的辨證思考和實踐,指出,魯迅對革命的呼喚始終保持清醒的態(tài)度和韌性的戰(zhàn)斗策略,在漸漸積極介入的過程中“還以文學的方式反思革命的辯證,考察其中的陷阱、危機與其他可能”[10]74。從最初的“無愛憎”“無褒貶”到革命策源地與反策源地同位一體的革命背反性認識,以至后來進化論思想的瓦解,廣州魯迅的革命思想在主體與周邊的感知、互動、省察中呈現出流動、復雜的特質。毋庸諱言,1927年廣州場域內魯迅進化論思想的崩塌、對國民政府的徹底失望、對流行革命話語的批判甚至其文藝觀、世界觀的復雜性均可見出“革命家”魯迅的復雜性,他既關注“集體屈辱感”,又維護“個體尊嚴感”,既以民族“戰(zhàn)士”的身份入乎其內,又能跳出革命的狂熱始終持清醒的態(tài)度觀察判斷。聯系其在廣州和上海時期對共產主義的態(tài)度,不難解釋晚期魯迅對廣東時期“革命魯迅”的否定。
流動、復雜不代表無法把握,作者緊接著通過文本考察魯迅在廣州及上海時期對共產主義的接受與態(tài)度,指出魯迅革命思想不變的核心價值:“他反對一切形式的專制,當然也包括對來自國共兩黨人士的壓制表示不滿,乃至大力批駁。從此意義上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革命戰(zhàn)士,是一個具有超越性的革命家,未必一定要用某一主義加以限定和標簽?!盵10]89這種對“革命”家魯迅的解讀無疑具有科學理性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糾偏了魯迅研究“神化”與“去神化”過程中對革命思想的誤讀。朱崇科結合文本事實以及1927年廣州場域內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指出魯迅的革命思想產生于外在觀察與內在自省中,具有“民本”與“人本”思想兼顧的特質,并認為魯迅思想的轉變“不是一個壓倒乃至剔除另一個的絕對性勝利,而更多是多元并存下所占比例的更迭和升降”[10]89。如作者所論:“魯迅的革命思想是流動的、復雜的、深刻的,絕非單一的既有名詞或標簽可以限定和簡化的?!盵10]90不僅突破了單一的革命魯迅形象,也在史料考證與創(chuàng)造性解讀中拓展了作為“革命家”魯迅的論述空間。
朱崇科教授以場域理論重構廣州魯迅的重要層面還在于對文學家魯迅的正面敘述和剖析。文學風格上的轉型性是思想狀態(tài)變化的重要表現,同時文本內外的豐富世界也是文體、風格轉變的促因。作者從第一手資料出發(fā),尊重文本的客觀意義,撥開云霧,將上海時期魯迅詩學與政治性有機融合的雜文風格追溯至廣州時期的文體轉換:“在宏觀上,他甚至呈現出相當典型的文體轉換,也即,其書寫中的混雜性(hybridity)或雜性日益凸顯;而在微觀上,他又在不少篇章中呈現出所謂文學性的離散,而非像以前作品那么極度凝練。”[10]108通過宏觀把握融合細讀的方式,再現魯迅廣州時期作品的文本內部與外部生成語境狀況,考察被前人忽略的話語形成與蘊含,這種研究方法可謂是朱崇科廣州魯迅研究的一大特點。
長期以來,魯迅研究中存在著重思想、輕文本,重宏觀研究、輕微觀探究的傾向,又因廣州時期魯迅作品較少,既有的研究多將其作為革命思想的佐證,未能充分展現該時期文本的獨特價值。21世紀初,夏志清以文學性為標尺,指出1926年8月是魯迅創(chuàng)造力衰退的節(jié)點[17]30,李長之則認為1925年之后魯迅“便幾乎沒有創(chuàng)作”[18]142。此外,夏濟安、林毓生、汪暉、張寧、李國華以及日本學者竹內好、木山英雄等在論及魯迅分期問題時,均涉及其雜文化文體特征的形成。如何理解魯迅創(chuàng)作由小說走向雜文的文體轉變,其文學風格的轉捩點在哪里,一直是聚訟不定的議題。朱崇科既賡續(xù)前人有關魯迅“轉換”的論述,又保持自己獨立的思考,他通過進入1927年廣州場域上的魯迅文學世界,仔細考察《眉間尺》《野草·題辭》《而已集》等該時期代表性的作品,發(fā)現其中“文學性的離散”與“文體雜性的凸顯”,并作出整體判斷:“1927年恰恰是魯迅文體轉換的過渡性一年。”[10]111
在場域理論視角下觀察研究對象,使得朱崇科對一些問題的理解異于一般的認識。如將《眉間尺》中的復仇話語與廣州“紅中夾白”的革命現實相關聯,指出:“魯迅的復仇其實更是對國民劣根性批判的濃縮處理和經典實踐?!盵10]114以及從眉間尺對紅鼻子老鼠的玩弄中見出魯迅對彼時中山大學現實人事的嘲諷。作者通過小說文本與歷史場域的互動性解讀,揭示魯迅敘事話語中的主體性介入,從而展現小說中感性與理性、通俗與嚴肅之間的張力。又如對于文學家魯迅的革命性解讀亦有一定的獨特性與前瞻性,他聚焦于文學家魯迅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性和1927年廣州場域內的政治文化現實發(fā)生接觸時所產生的復雜關聯,并通過歷史語境與文本的互文性閱讀指出文本中的現實指涉。作者在“元魯迅”的視野下,讓魯迅小說遭遇革命話語,在具體文本分析中抽絲剝繭般地析出魯迅革命話語的特色和關懷,呈現出文學家魯迅特有的革命反思。
劃分魯迅文體轉換的過渡點并非僅關乎一兩篇文章的解讀,而是關系到闡釋與理解魯迅的整個知識結構、思維結構與情感結構。朱崇科教授既充分爬梳文本挖掘資料,又未限于資料和地域性,在共時性的文化考察與歷時性的文本分析中發(fā)現小說與雜文的轉型性,重繪廣州魯迅作品解讀的意義地圖。在深度解剖“橫斷面”的同時,作者始終保持整體思維的視角:“廣州魯迅不只是一個區(qū)域時空內的橫斷面存在,而更是一個輻射鮮活的立體性存在,它前后輻射,左右發(fā)散,顯示出生機勃勃的狀態(tài)和無法遏抑的能動性(agency)。易言之,廣州魯迅也必須置于魯迅整體性存在的脈絡和平臺上才更凸顯其價值和獨特性。”[10]354實質上以廣州為中心,并非只談論廣州,地理區(qū)位并不是研究視角的限制,而是思想階段的代碼,對“轉型”意義的關注同時立足于廈門和北京時期且部分兼及“上海魯迅”。朱崇科教授通過宏觀把握融合細讀的方式準確再現了廣州時期魯迅的精神實質與藝術特質,拓寬了魯迅研究視野,對魯迅研究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宏觀把握與“別樣視角”的細讀方式得益于作者多年的魯迅研究積累,從《張力的狂歡:論魯迅及其來者之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到《魯迅小說中的話語形構:“實人生”的梟鳴》以至《魯迅的廣州轉換》,無不見出朱崇科深厚的文學理論功底、銳意創(chuàng)新的研究視角以及跨學科(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研究的能力。他的魯迅研究呈現出獨到的問題意識,往往能突破前人的思維限制,找到新的學術生長點。在《張力的狂歡:論魯迅及其來者之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中,朱崇科運用巴赫金狂歡化理論并輔以敘事學、新歷史主義理論重讀魯迅的故事新編小說,主體介入的理論視角突破了以往二元對立的研究思維,以兼顧社會語境的文本細讀從眾說紛紜的解讀中挖掘出一個相對接近真實的闡釋。在《魯迅小說中的話語形構:“實人生”的梟鳴》一書中,朱崇科教授以??略捳Z形構的維度切入,意圖找到離散的字詞間的內在聯系,深度探掘魯迅形構小說話語的規(guī)律性?!遏斞傅膹V州轉換》借助布迪厄場域理論,將魯迅置于1927年廣州這個大的社會空間,聚焦作為革命家、文學家、教授/教務長、中年男人的魯迅之思想轉變,其中別具一格的主題構思、對具體文本的深入解讀與分析均顯示出朱崇科獨有的學術風格。
朱崇科教授雖在魯迅研究中一以貫之地表現出獨到的問題意識、嚴謹的論證態(tài)度、創(chuàng)新的精神,同時又在具體理論的運用方法上呈現出一定的靈活性。相較于《張力的狂歡:論魯迅及其來者之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中對巴赫金狂歡化理論適用性與合理性的反復論說,以布迪厄場域理論進入廣州魯迅研究的合法性與適切性則是內在于全書的體例設置的:革命家、文學家、教授/教務長、中年男人四個方面的轉換對應著1927年廣州這一歷史空間內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濟資本等層次的交涉互動。
《魯迅的廣州轉換》以魯迅廣州時期的“轉換”為研究重點,實際上帶動了那個特定時期的一系列重要問題與現象研究。
作為處于1927年波詭云譎廣州社會空間中的個體,廣州魯迅研究的難度在于它的復雜、不確定和關聯性,而這恰也是研究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如王富仁教授所說:“不論是在當代魯迅研究政治化時期對魯迅革命性細節(jié)的強調,還是在當代魯迅研究多元化時期對魯迅非革命細節(jié)的強調,實際呈現出來的都不是一個整體的魯迅,并且不能不帶來廣州時期魯迅形象的模糊性?!盵12]舊有框架中的廣州魯迅研究或以魯迅革命思想的轉變?yōu)榍疤?,限于一些詞句爭論與資料搜集整理,為先定的結論附上注腳;或在“去政治化”的語境內,拘泥于細節(jié)與碎片化的考證,未能充分思考“廣州之于魯迅,到底意味著什么?而在廣州(含中山大學)這樣一個場域中,魯迅又有怎樣的獨特變化?他如何在諸多感慨、喜悅、焦慮中建構、再現廣州?”[10]3朱崇科教授以布迪厄場域理論為孔道,進入“魯迅在廣州”史實分析,在具體的歷史脈絡中深入詮釋魯迅思想與文體的轉換,以及形成這種轉換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促因,在堅實的史料挖掘與分析中,處處可見他的細察、深思與明辨。
在探究魯迅從教授/教務長到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轉換中,作者首先對魯迅與廈門大學創(chuàng)校校長林文慶的復雜糾葛進行了生動的考證和解剖。這是對“周樹人教授”思想的側面觀察,也是魯迅“棄絕教授”深層動因的歷史脈絡還原。在面對時間久遠、資料缺乏的難題下,朱崇科以其“空間詩學”的視野,考察發(fā)現:“林、魯最重要的文化沖突其實更是兩種現代化過程中面對傳統的文化模式角力的結果;而在人事學術層面的沖突,則更凸顯出二人的身份、位置所帶來的不同思考與處世立場;同樣,在經濟(人格)層面二人亦有沖突,當然這也和二人的不同經歷和體驗密切關聯?!盵10]199不同區(qū)域時空所形成的文化思想觀念特質各有不同,這不僅體現在林文慶與魯迅的糾葛,還內在于北京、廈門、廣州、上海時期魯迅的思想變化中。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朱崇科對魯迅在廣州時期的身份轉換進行了更為趨近的還原。
此外,第四章中有關青年廖立峨的史料收集和研究可謂廣州魯迅研究方面的突破。不僅首次在魯迅研究學史上講清了“廖君”一事的來龍去脈,還將其作為“廣東符號”反證了魯迅進化論的復雜性與延續(xù)性。從表面上無關緊要的談資與證據中見出其獨特價值與意義,是朱崇科以廣州情結還原魯迅生活狀態(tài)的重要嘗試。需要說明的是,對廣州場域的還原,從某方面來說,是基于對歷史現場與地理空間的深入了解。如對廣東人廖立峨“蠻氣”與不通世故的解讀以及有關廣州魯迅的本土纏繞論述,均離不開作者的實地考察經驗。在分析作為中年男人的魯迅面對地理空間轉換、社會角色變化以及政治環(huán)境沖擊產生的生理、心理焦慮時,朱崇科教授通過史料的重新闡釋和挖掘勾勒出魯迅在這一時期的柔軟、焦慮、痛苦、暢快、革命、游移、矛盾面相。但我認為,在魯迅文本與廣州場域的關聯考察方面,還有更大的空間可供開拓。例如,魯迅作品中的廣東關涉,就人方面來說,作品中談及的古今廣東人或與魯迅有過往且被史料認可的廣東人,以及魯迅作品中未曾提及但有側面材料可考的大小人物,通過對這類人物的史料收集與研究,還可勾畫出魯迅被遮蔽的一面。就物方面來看,社會空間因素往往以隱喻的方式內在于文學作品的表達中,對廣州本土食物、文化性格與人文景點的進一步考察既是對廣州魯迅的側面觀察,也是將魯迅研究與當下聯系并與當代對話的嘗試。
李歐梵在“東京紀念魯迅誕辰11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上反省并檢討魯迅研究現狀時提出口號:超越“魯學”,既不把魯迅神化,也不把他個別處理,而把他的生平、思想、作品放在一個廣義的文化層次中重新詮釋,并以此來反思這個文化遺產的本質[19]20。21世紀魯迅研究中的空間意識正是致力于突破政治化、先定論的研究觀念,把魯迅及其思想和作品放到特定的歷史空間進行考察,在對本體作趨近性還原的同時重新發(fā)現他的精神、文化與美學價值。相對于20世紀喧嘩熱鬧的魯迅研究狀態(tài)來說,21世紀魯迅研究開始進入反思階段:為了什么而研究?怎樣使得魯迅這樣的經典文化在歷史與現實、閱讀與闡釋互動中得到價值增值?在新時期現代化思想文化主題背景下,回到魯迅當年所處的歷史語境中去,對其作理性分析,將恒久的文化意蘊與現實的社會需求有機結合,或是更具科學理性精神的研究道路。朱崇科教授的“廣州魯迅”研究是秉持這種科學理性精神對魯迅本體進行趨近性還原的代表,他在深度閱讀魯迅原作的基礎上,以現代理論審視1927年廣州歷史時空中的魯迅,致力于對魯迅作出更為符合實際的詮釋,讓一個更為真實、鮮活的魯迅走進人們的接受場。他廣闊的理論視野和敏銳的問題意識在過去二十年來所從事的魯迅研究和華文文學研究中既有延續(xù)性又有變化性,場域理論視域下的廣州魯迅研究秉持一貫堅實的史料挖掘與運用的同時,加入了社會學的思考方法與研究范式,其價值和意義不僅在于對魯迅生平史實的挖掘、考證、辨析,更是提供了解讀魯迅的一種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