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敬波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20世紀中國文學語言是在現代白話文基礎上變化和發(fā)展的。歷經百年,其發(fā)生和演進是復雜的,也是顯著的。該時期的文學一般分為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文學語言研究也可以大致分為現代和當代兩個階段。現代文學語言形成于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這個過程伴隨著諸多的語言運動和語言論爭,承載著由文言到白話的變革重任,包含著現代口語、歐化語、文言、方言等元素的復雜組合,是一場深刻的語言革命。因此,關于現代文學語言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研究成果也相當豐碩。與之相比,目前關于當代文學語言的研究則沒有如此的豐富和深入。
當代文學語言的研究同樣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學術界關于當代文學的起訖時間有不同的觀點,但通常情況下仍將當代文學視為1949年以降的文學。當代文學語言是現代文學語言的繼承和發(fā)展,二者顯然不似現代文學語言與古典文學語言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尤其是沒有那種革命性的時代變異。但值得注意的是,當代文學語言歷經70余年的發(fā)展,已在現代文學語言的基礎上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只是這種變化不是運動性和突變性的,而是一種潛隱性和漸進性的內在更新,但它也深刻影響了當下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同樣是現代漢語史上重要的語言變革。因此,當代文學語言理應作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引起學術界的重視。當然,學術界在這方面已有許多研究成果,但整體而言,感受性、零散性的語言現象描述較多,缺乏更為深入、更為系統(tǒng)的思辨性分析。當代文學語言歷經較長的發(fā)展時期,滲透著復雜的時代影響因素,如果在語言觀念史的視野中進行討論,我們或許可以對其展開更為有效的分析,并從這個角度進一步豐富和深化當代文學乃至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
在討論語言觀念史之前,我們有必要了解當代文學語言的研究現狀,以確立更為適當的研究視野、對象和路徑。當代文學語言的研究現狀概括起來可分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在創(chuàng)作思潮中描述文學語言的特征。在西方文學思潮、市場化等因素的影響下,當代文學出現了許多創(chuàng)作思潮。這些思潮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當代文學的前行,并以顯著的創(chuàng)作特征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關注。研究者也多以思潮為維度梳理作家作品,并以此來構建中國當代文學史。不難發(fā)現,關于文學語言的討論往往裹挾在對某一思潮的分析中,語言特征一般作為該思潮的表征被提及。譬如對先鋒小說的討論,批評家吳亮在其著名的《馬原的敘事圈套》一文中對馬原的創(chuàng)作觀念、小說結構等展開討論:“在小說的虛構活動拓展自己的有限經驗進而將它示于他人,這一活動實際上源于對文字敘述的迷信。我認為迷信文字敘述的小說家是真正富有想象力的,他們直接活在想象的文字敘述里?!?1)吳亮:《馬原的敘事圈套》,《當代作家評論》,1987年第3期。這里已涉及到先鋒小說的語言特征,說明了先鋒小說家對語言進行反復精心操練的寫作策略。再比如,關于新生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學者指出:“新時期許多新生代作家聲明不看中國書,僅僅學習現代派后現代派的觀念、技巧和語言,但是,因為現代漢語內在的規(guī)定性,他們筆下的語言仍然必須尊重漢語的基本規(guī)律,成為歐化漢語的一種,他們的語言也更多地呈現出與此前歐化漢語相似的特點,并未超出這個傳統(tǒng)?!?2)張衛(wèi)中:《中國現代文學語言的發(fā)生與流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該觀點認為,新生代小說家在“斷裂”的姿態(tài)中調整語言策略,進一步“歐化”是其重要的語言特征。在關于尋根、新寫實、女性寫作等思潮的研究中,語言特征同樣是作為這些思潮的某一屬性被關注的。進一步說,研究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思潮的視閾中探討當代文學語言的變化,或者更準確地說,語言分析往往是作為思潮研究的一個層面而出現的。這是當代文學語言研究最為顯著的特征。
二是在修辭意義上探討當代文學語言的變化。在修辭意義上分析語言特征是語言研究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與語言工具論的觀念密切相關。在關于當代作家作品的分析中,研究者也往往注重語言特征、語言風格的討論;盡管有時也提及現代語言理論的一些范疇,但對具體問題的探討基本上還是回落在詞匯、語法、句式、色彩等修辭意義的層面。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之后,有學者也嘗試在本體意識的視野中關注當代文學語言的變遷,指出當代一些作家“不再把語言視為一種單純的、透明的媒介,不再虛構語言敞開的神話,而是更加專注地探索語言作為能指系統(tǒng)的可能性,探索一種真正的成熟與穩(wěn)定的漢語文學書面語”(3)張頤武:《二十世紀漢語文學的語言問題(下)》,《文藝爭鳴》,1990年第6期。。但這種指認往往是整體性、概括性的,具體結合作家作品的實踐分析并不多。也就是說,盡管有研究者在分析作家作品時突破了語言工具論的局囿,但也僅僅涉及了語言本體論的某些理論表層,并沒有在本體意義上對當代文學語言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三是對語言變革運動以及語言現象的當代反思。這是現代文學語言研究傳統(tǒng)的一種延續(xù)。除1950年代的語言規(guī)范化運動之外,新中國成立后大規(guī)模的語言改革運動較少,在這種背景下,研究者往往在當代文學的進程中重新反思國語改造、白話文運動、語言歐化等問題,并延伸到當代作家作品,探討當代文學語言進一步現代化的某些特征。譬如,關于語言歐化問題,研究者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到新世紀的作品都有探討,如有研究者對《白鹿原》語言的討論:“陳忠實小說的語言是漢語共同語現代化、規(guī)范化的結果,其語法上的歐化特點體現了漢語共同語現代化的趨勢?!?4)李樹軍:《陳忠實的小說語言與漢語現代化》,《小說評論》,2017年第6期。此外,還需要指出的是,方言現象是當代文學語言研究中頗受關注的問題。當代著名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方言特征都不同程度地得以討論,研究者從文化影響、本土意識等方面展開分析,認為方言“既是一種語言,也是一種文化,有著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5)張衛(wèi)中:《新時期作家的方言策略辨析》,《蘭州學刊》,2013年第6期。。無疑,這些探討拓展了方言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成為當代文學語言研究的重要成果。
四是從話語層面關注當代文學語言的變化特征。在話語層面討論文學語言的時代特征,也是學界對文學語言研究的一種努力,即從語言的修辭性分析轉向言說方式的闡釋,從而總結當代文學語言的演化特征?!霸捳Z模式概括了特定歷史時期內某種話語的整體特征。話語模式既是一種言說方式,又是一種生存方式。它是言說者采用一定的言說方式觀照世界和表達自我的方式。”(6)文貴良:《解構與重建——五四文學話語模式的生成及其嬗變》,《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3期。一些研究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分析當代文學語言的某些變化特征。就目前成果來看,這種研究多與話語主體、話語客體以及權力意志等范疇融匯在一起,并沒有聚焦語言本身的探討。
綜上可以看出,當代文學語言問題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學界對此也進行了長期的探討。但從研究現狀來看,關于該問題的討論在很大程度上還處于一個零散、斷續(xù)的狀態(tài),并沒有梳理出70余年來當代文學語言變遷的復雜進程。這與現代文學語言研究成果相比是有明顯差距的。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學界對一些問題的探討還停留于較為淺表的層面,尚未整合更多的影響元素來發(fā)掘當代文學語言的變化特質。盡管一些學者也從語言本體論的視角進行探索,但總體上給人一種“開花不結果”的印象,語言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分析并沒有實現有效的結合。其實,1980年代就有學者對當代文學語言研究提出了構想:“語言與心理、與思維有密切的關系,語言更是社會與文化的產物,語言體系其實就是一種社會價值體系。文學語言學把握住‘語言’這一關鍵性的中介,來揭示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同時也揭示了文學與社會、與心理、與哲學、與歷史等諸種復雜的關系,從而溝通了文學的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這兩個原先被割裂的領域?!?7)黃子平:《得意莫忘言》,《上海文學》,1985年第11期。然而,當代文學語言研究并沒有達到這個“融通”的效果,因此尚有很大的學術拓展空間。那么,在此基礎上,我們該如何開辟更為有效的研究路徑呢?
“語言觀念史”為我們提供了更開闊的研究視野。在許多領域的研究中,觀念史的概念具有了方法論的意義。觀念史概念源自于西方哲學界,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洛夫喬伊開創(chuàng)了該研究領域,通過其創(chuàng)辦的《觀念史雜志》及出版的《存在巨鏈》《觀念史論文集》等產生了深廣的影響。洛夫喬伊從哲學意義上對人類思想史的重要觀念進行探討,并使這種研究具有了整體性和一般性的特征。與哲學史研究相比,觀念史研究涉及具體的文化和藝術門類。洛夫喬伊非常重視某種觀念在具體文化領域尤其是文學中的生成性表現,力圖通過對這些門類中單元觀念的細致分析,研究人類思想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8)張傳有:《洛夫喬伊和他的觀念史研究》,《存在巨鏈》(譯序),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頁。。洛夫喬伊的觀念史研究的范圍是廣泛的,這為我們深化文學語言研究提供了啟示。在觀念史的視野中探討當代文學中的語言變化,我們可以觸及當代文學進程中的諸多層面,發(fā)現其中更為隱秘的區(qū)域。
明確了語言觀念史的范疇之后,這里有必要對本文的“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概念作一個界定。當代文學語言觀念是指在當代文學發(fā)展階段,文學作品所呈現出的語言意識的集合體;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則是當代文學語言觀念生成、發(fā)展和變遷的過程。對該過程中的語言觀念所進行的梳理和探討,就構成了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研究。顯然,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屬于洛夫喬伊觀念史研究中的單元觀念。
同時存在語言的歷時性和共時性變化是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顯著特征。我們在“當代文學”的時期內討論問題,不只是為了時間劃分上的一種方便,更為重要的考量是,70多年來的文學發(fā)展蘊含了豐富的語言觀念信息,滲透著影響語言觀念變遷的諸多元素,它們與現代文學時期的語言觀念形成了必要的比較,構成了顯著的歷時性差異。通過閱讀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這兩個階段的文學語言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歷時性變化,是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具有獨立性的依據。同時,當代文學語言演進的特殊性還在于共時性的變化。上世紀50至70年代,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決定了該時期特殊的文學風貌。80年代的文學受到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探索前行,浪潮迭起,形成了迥異于之前、影響深遠的文學品格。在市場因素和西方后現代文化思潮的作用下,90年代文學呈現出多元化發(fā)展的狀態(tài)。新世紀以來,文學在多元分化的態(tài)勢中又匯入網絡創(chuàng)作的強勁潮流,文學格局面臨著重大調整的可能性。在這個過程中,文學發(fā)展同時受到作家代際更替的影響,這對當代文學新的思想經驗和藝術經驗的發(fā)育產生了重要的作用。而所有這一切,首先通過語言呈現出來。這種共時性的內部變化顯示出當代文學語言變化的復雜性,成為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一個突出特征。只有處理好歷時性和共時性的關系,才能更好地確立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研究對象。
那么,我們如何確定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研究對象呢?這些研究對象又包括哪些層面呢?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必須以不同時期文學語言的一般性特征為前提,在梳理這些語言表征的基礎上展開。但應該明確的是,語言的一般性特征以及它們的慣常變化并不是我們確立的研究對象,我們的工作恰恰是以對它們的反思和質疑為起點,探討隱藏在其中的、內在的語言觀念變化,從而確立新的研究對象,厘定當代文學語言觀念的歷史變遷。整體而言,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研究對象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語言習慣及其遮蔽的語言觀念。人們往往對某一時期的文學語言有一種整體的印象,久而久之也將這種印象視為作家的語言習慣,并認為這種習慣即為該時期的重要語言觀念。實際情況可能并不是這樣。這種“語言觀念”或許只是我們的某種想象,并沒有得到思辨性的分析,“正是這些如此理所當然的信念,它們寧可心照不宣地被假定,也不要正式地被表述和加以論證”(9)[美]阿瑟·O·洛夫喬伊:《存在巨鏈》,張傳有、高秉江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9-10頁。。那么,我們從語言習慣所得出的某種結論可能是對語言觀念的某種遮蔽,特別是在社會變化復雜的當代時期。譬如,一般認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學語言是“大眾化”“口語化”的,作家的語言觀念也是從這種維度生發(fā)的,那種傳統(tǒng)講故事的語言方式是該時期重要的語言觀念特征。實際情況是不是如此呢?這正是當代文學觀念史研究的對象之一。趙樹理在談到《三里灣》的創(chuàng)作時說:“從頭說起,接上去說。假如我在第一章里開頭這樣寫:‘玉梅從外邊飽滿的月光下突然走進教室里,覺著黑古隆冬地。憑著她的記憶,她知道西墻杈枒零亂的一排黑影是集中起來的板凳……’這樣行不行呢?要是給農村人看,這也不是好辦法。他們仍要求事先交代一下來的是什么人,到教室里來做什么事。他們不知道即使沒有交代,作者是有辦法說明的,只要那樣讀下去,慢慢就懂得了;還以為這書前邊可能是丟了幾頁。我覺得像我那樣多交代一句‘……支部書記王金生的妹妹王玉梅便到旗桿院西房的小學教室里來上課’也多費不了幾個字,為什么不可以交代一句呢?按我們自己的習慣,總以為事先那樣交代沒有藝術性,不過即使犧牲一點藝術性,我覺得比讓農村讀者去猜謎好,況且也犧牲不了多少藝術性?!?10)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文藝報》,1955年第19期。這段話非常耐人尋味。如果按照趙樹理“假如這樣寫”的文字來看,這種語言與新時期的小說語言差異并不大,但這與人們的慣常感覺和一般文學史的描述顯然有很大的不同——讀者的印象多來源于“多交待一句”那樣寫法的語言特征。當然讀者從文本出發(fā)也有其理由,問題是當我們真正探討該時期的語言觀念時,這兩種寫法所蘊含的意義就非同尋常了。趙樹理也認為后者的語言“犧牲了藝術性”——至于犧牲了多少藝術性我們暫且不論,這就是說作家的語言觀念以及在作品中的表現形式需要我們重新反思,從而重新評估該時期的語言觀念。
二是語言策略及其呈現的語言觀念。如果對文學思潮中語言觀念的梳理止步于語言表征的總結,沒有深入到作家的語言策略中去辨析,那么我們所認知的語言觀念的真實性就值得審視和質疑。比如,我們關于1980年代先鋒小說家語言觀念的認知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對其作品語言表征的分析,把碎片的、斷裂的、自我指涉的語言特征歸結于小說家語言觀念的外在表現。應該注意到,當時一個普遍的現象是,小說家們使用語言的策略在于“模仿”——仿造西方或國內“先鋒”“新潮”創(chuàng)作氛圍中的語言特征。我們依據語言表征所作的判斷實際上被作家“模仿”的策略所干擾,是一種建立在某種“假定”基礎上的評估,如洛夫喬伊所說:“你可能發(fā)現某個人、某一學派甚至某一代人的許多思想,被這種或那種理論傾向、邏輯手法、方法論假定所支配,所決定。如果這種假定明確了起來,它就相當于邏輯學或形而上學中的一個大的、重要的,或許還是很可爭辯的命題。例如,一件不斷重現的事是唯名論的動機——某些人幾乎本能地傾向于把所有一般概念的意義歸結為那些屬于這類概念的具體可見的特殊事物的枚舉?!?11)[美]阿瑟·O·洛夫喬伊:《存在巨鏈》,張傳有、高秉江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3-14頁。小說家的那種“模仿”即為洛夫喬伊所說的“唯名論的動機”,它影響了我們對該時期語言觀念的判斷。當然,我們這里并不是抹煞小說家“模仿”的藝術價值,而是強調如果僅僅以此作為分析語言觀念的路徑,就會偏離該時期真實的語言觀念。我們來看余華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句子:“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車。那時是中午,那時我剛剛想搭車,但那時僅僅只是想搭車,那時我還沒為旅店操心,那時我只是覺得搭一下車非常了不起?!比绻覀儼堰@種繁復的、極端的語言操作視為余華語言觀念的主要表現,忽視創(chuàng)作中的“唯名論的動機”,忽視作家“模仿”的語言使用策略,就會孤立、夸張地評估余華該時期的語言觀念。因此,我們需要反思這種語言認知方式,在語言特征與作家的語言策略中探析語言觀念的真實變化。
三是情感方式及其蘊含的語言觀念。在當代,人們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個過程中,作家的情感方式對語言觀念產生了復雜的影響,而這一點容易被人們忽略。洛夫喬伊認為某些感受性情緒對人類思想產生了重要影響:“我確信,對不同種類的形而上學激情的感受性,起了重要的作用,不僅是在通過巧妙地引導許多哲學家的邏輯方式而形成哲學體系時起作用,而且特別是在他們曾經感染過的群體和幾代人的不同的哲學時尚和影響中起作用。發(fā)現這些變化著的感受性,揭示它們何以有助于形成一種體系,或給一個觀念以貌似合理性并使之流傳的精巧工作,是觀念史學家工作的一部分?!?12)[美]阿瑟·O·洛夫喬伊:《存在巨鏈》,張傳有、高秉江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8頁。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的情感方式,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的“形而上學激情的感受性”為其語言觀念的變化提供了諸多可能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代的文學時尚和創(chuàng)作思潮。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帶有某種“激情”特征的情感方式就以不同的表現形態(tài)伴隨作家的創(chuàng)作。這與當代社會的急劇變化和文學的時代轉型等因素密切相關,譬如,五六十年代作家“激情”般的情感方式是“實用理性和狂熱政治激情的奇妙結合,英雄主義情緒的高度發(fā)揚,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普遍應用,以及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熱情占支配的情緒,對西方文化的本能性的拒斥,等等”(13)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那么,這種情感方式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作家的語言觀念?這是我們應該重新思考的問題。同樣的問題也存在于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中,只是“激情”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情感形態(tài)更多地轉向對于西方文化思潮的熱情、對于宏大敘事解構的興奮、對于個人化書寫的追求等等。不難理解,在這些“激情”背后,有一種創(chuàng)作中的“極端性”,我們可以透過這種“極端性”來認知某個思潮或某一時期中的語言觀念。譬如,有學者在談及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時指出:“刻意寫實與刻意虛構并無本質區(qū)別,特別是當這種‘刻意’定位在語言(或敘事話語)層面時,尤其如此。”(14)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89頁。因此,探討作家的情感方式之于語言觀念的內在影響,是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研究的重要對象。
必須強調,我們并不排斥對當代文學語言表征變化的一般性梳理,而是在此基礎上,注重從上述三個維度探討影響語言觀念變化的內在的、更復雜的元素,從而發(fā)掘隱蔽的語言觀念特征,試圖在更開放的視閾里分析當代文學語言的歷史狀態(tài)和演進方式。
那么,下一步的問題是如何確定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研究路徑。研究路徑的設想只是一種可能性的探索,但是這種探索必須建立在既有的研究基礎之上,在相關公共話語空間中展開漸進性的討論,而不能進行凌空虛蹈的想象。也就是說,當代文學語言觀念的研究必須建立在經驗基礎之上,而不能依賴演繹,這是語言科學的特點所決定的。因此,我們必須以文本為依托,尊重當代文學發(fā)展階段的基本特征,對語言變化進行討論和分析。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史”的梳理和“論”的展開,從而探討語言觀念的演進。在這種視野中,以下三種研究路徑是值得重視的:
其一,以文學思潮為依托,在當代文學場域中探討文學語言觀念的演進歷程。眾多的文學思潮是當代文學發(fā)展中的顯著特征,以此為依托考察文學語言觀念的變遷是不可或缺的路徑。與既往研究不同的是,我們這里僅僅把文學思潮作為一種線索,并不是把某種語言特征或觀念視為該思潮的一種“屬性”;相反,我們要做的工作是剝離這種“屬性”,從而為發(fā)現新的語言觀念提供可能。以文學思潮為依托的理由是,思潮已經成為當代文學進程中的一種歷史敘事,并被規(guī)定了相對穩(wěn)定的、進入公共話語空間的意義。當然,關于這些思潮的爭議一直沒有停止過,但它們在當代文學史上的某種標志性意義是毋庸置疑的,而且諸多爭議也恰恰為語言觀念史的深度討論提供了空間。首先,我們要做的是在思潮中找出“統(tǒng)一性”中的差異性。不難發(fā)現,被歸屬為某一思潮中的作品存在很多的差異性。我們在閱讀中已察覺到這種差異性,只是沒有給予其充分的差別性分析,或者并沒有將其與語言觀念聯(lián)系起來。而實際上,這種差異與語言觀念的緊密程度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在這個意義上,從反思的角度審視思潮中的差異性,梳理其中語言觀念的不同,分析語言觀念變化的緣由和脈絡,是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其次,在思潮中討論語言可能具有的先導性作用,分析語言觀念的形成與變化。這需要更多地越過思潮敘述的邊界,以語言為向度觀照思潮的承繼性和探索性,探析語言觀念之于思潮的意義,總結語言觀念在當代文學發(fā)展中的變化狀態(tài)。在這個過程中,“思潮之外”的作家作品應該受到特別的關注,以形成對語言觀念更加多樣性的考察。
當代文學思潮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較為集中,而對于五六十年代以及新世紀文學語言的考察,我們則要與社會學、文化學等結合起來,探討影響文學語言的更多元素。比如,對五六十年代語言觀念的討論可以更多地在社會學視野下展開。新世紀以來,由于新型媒介文化的發(fā)展,文學樣態(tài)和面貌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由此帶來了公眾文藝心理的變化,“文藝心理問題不再是個體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的審美體驗問題,而是群體文化活動中的社會文化問題,是整個社會情感結構和政治結構的一部分”(15)曾軍、鄧金明:《新世紀文藝心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頁。。從語言哲學的視角來看,這些變化無疑與語言直接相關。因此,我們考察該時期的文學語言觀念應該具有更為廣闊的社會學、文化學視野。
其二,在作家的代際變化中探討文學語言觀念的差異。不同年代出生的作家所呈現的創(chuàng)作特質,構成了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景觀,并形成了值得探討的代際差別問題。根據“代溝”研究專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理論,有學者在探討當代作家的代際問題時指出代際差別的一般意義:“作為一種存在于人類時代關系中的社會現象,代際差別主要是指不同代際的人們在價值觀念、生存方式和行為取向等方面所出現的差異、隔閡以至于沖突,而且這種差異和沖突,會隨著社會的快速變化而加劇。”(16)洪治綱:《中國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在創(chuàng)作中,這種差異和沖突往往會在不同的層面上表現出來,形成不同的文學特征和文學風格。不論這種差異呈現出何種狀態(tài),我們都可以從語言中找到差異的源頭,“對作家來說,語言觀就是文學觀,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個作家的語言觀包含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所有秘密”(17)畢飛宇、汪政:《語言的宿命》,《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因此,如果我們確定存在這種差異性,那么從代際的角度考察文學語言觀念變化就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路徑。其實,在閱讀中我們并不難感受到代際作家群體的語言差別,問題在于如何把這種閱讀感受上升為理性分析,并在此基礎上探究作家代際間語言觀念的生成與變化。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對語言觀念影響要素的發(fā)掘和分析。結合上述研究對象,我們要對不同代際的作家群體的語言習慣、語言策略及情感方式等方面展開分析,研究語言表征下的觀念動因。當然,關于這些問題的探討是復雜的,為了研究的集中性,有必要圍繞審美立場和審美價值進行代際分析??ɡ諒娬{“文學是語言的突出”(18)[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頁。,這種“突出”是文學語言區(qū)別于日常語言的“審美性”,是文學語言審美功能的重要體現。因此,我們必須從審美性是如何“突出”的角度審視不同代際間的語言觀念,而諸如“60后”“70后”“80后”作家的作品中鮮明的審美特質和審美格調,則為研究提供了較大的學術空間。
其三,在網絡文學發(fā)展的視野中考察文學語言觀念的變化。上世紀末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網絡文學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關注。盡管學術界認為網絡文學存在改變未來文學格局的可能,并對其形成新的美學形式持樂觀的態(tài)度,但對其文學特質和美學內涵的研究恐怕還要經過一個長期的過程。顯而易見,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在語言上有很大的不同,網絡語言所蘊含的意義值得重視,正如李敬澤所指出:“網絡帶來了又一場大規(guī)模的語言解放,這場解放中的英雄不再是詩人、小說家,而是千千萬萬無名的、匿名的民眾。民眾取回了語言的主權,中國的作家們以在書齋中的寫作塑造民族語言的光榮歷史與狂妄夢想就此終結。”(19)李敬澤:《文學語言,及其未來》,《1978—2008中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序),現代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因此,語言應該作為網絡文學研究的重要切入口。這是我們在研究文學語言觀念史的過程中關注網絡文學的重要緣由。
而文學語言觀念史所涉及的網絡文學研究并不是對其語言特征的總結和分析,更不是孤立地探討網絡文學語言問題,而是重點研究“網絡激情”“新媒體習慣”與語言策略的關聯(lián)性,以及這種關聯(lián)性之于當代文學觀念變遷的意義。在整個當代文學的變遷中,當下的網絡文學是否已經具有了文學語言意義上的“獨立性”,是否形成了文學語言的“經驗性”,這些都需要嚴謹的學理分析,而不能憑網絡文學的“新異性”進行夸張的評判。在時代的復雜變化中,傳統(tǒng)文學語言與網絡文學語言如何相互滲透,它們的相互作用如何引起了當代文學語言觀念的變化,為當代漢語的豐富和發(fā)展提供了哪些可能性,這些都是文學語言觀念史研究所應重視的問題。
上述三種研究路徑并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融通、滲透的,共同指向既定的研究對象。同時,還有一些研究線索,比如,當代作家在語言上如何受到前輩作家的影響,文學語言如何吸收當代口語的經驗,當代語言在傳統(tǒng)文言中汲取了哪些新的營養(yǎng),方言在新的時代背景中對當代文學觀念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等等。這些研究線索和方法與上述研究路徑交織在一起,可以從不同維度支撐和深化當代文學語言觀念史的研究。
文學語言觀念的表現形態(tài)是豐富和復雜的,不僅表現在作家對語言的某種價值取向,同時也表現為讀者對文學語言的審美變化。這些價值立場和審美意識往往并不呈現出顯著的外在特征,而是更多地潛隱在文本之中。對文學語言觀念的探討,需要匯集各種影響元素進行學理分析,發(fā)掘語言觀念的內在特征以及生成淵源。因此,文學語言觀念研究是對文學語言生成機理和發(fā)展變遷的深入探討,是對當代話語實踐的關系性分析。這種探究是在具體的歷史話語空間中展開的,因而也是當代文學語言與時代精神的關系研究,“經過一個世紀的經驗和教訓,中國的文學語言,包括與其相關的語言問題研究,是應該有一種新的歸宿了,這種歸宿的具體方式,或許各有不同,但基本面貌應該是與中國人的生活狀態(tài)、中國人的精神風貌、中國人的語言習慣更加接近”(20)龔海燕:《論新世紀中國文學語言意識的變化》,《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12期。。因此,文學語言觀念史研究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也具有跨學科的學術特征。
探討語言觀念史是一種新的研究方式。該研究結合語言哲學理論和文本經驗分析,試圖在某種程度上改變文學語言研究既有的形式和內容,發(fā)現和詮釋被遮蔽的語言觀念。語言研究是文學研究的一個傳統(tǒng),引入觀念史的范疇只是開辟新的研究視角的一種嘗試。這種探索建立在時代語境、文學事件、作家個性、文本形態(tài)等基礎之上,與社會學、文化學緊密結合,整理和洞察當代文學語言的歷史,努力拓展和深化當代文學的闡釋空間,并以新的思維方式和認知路徑進一步確立當代文學的獨立性、自足性和豐富性,從而在語言史的維度上把握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