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古人對死亡高度重視,大殮后,實行土葬,同時安排若干陪葬的器物,又有用以志墓的磚塊,上面刻寫逝者的籍貫、姓名、生卒年月等重要信息,一起埋入墓穴中,以便將來在必要(例如遷葬)時能獲得確切的依據(jù)。到魏晉南北朝更講究了,往往有一方石刻的墓志,記敘逝者的生平并加以頌揚,其文采用韻散結(jié)合的體制:前面是一份簡明的墓主傳記,一般用散體文,也可用駢文;后面是類乎四言詩的銘文,用以詠嘆歌頌—這就是所謂的“墓志銘”。這兩部分都可長可短,視墓主的情況而定,共同點則在于都從正面著筆,大講好話,可惜銘文的部分往往空話居多。也有些墓志中不安排銘文。
墓志文產(chǎn)生于魏晉時代,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較早的墓志如西晉的《趙氾墓志》(元康八年,298),志文先簡要地介紹趙氾的生平和先輩,最后說“靈魂永昧,子孫惋戀,攀悼號絕,泣血崩傷。賓寮來奔,莫不哀酸”。接下來又“刊石作頌,其辭曰”—
穆穆懿德,靈挺精英,洞穎玄達(dá),神鑒孔明。天恣苞粹,邴節(jié)堅正。處濁絜素,雪白冰清。仁洽允穆,啟式銓平。德邁高軌,遐聞馨聲,賢淑含真,行與道并。顯命龍驤,靈魂上征,滕揚云霄,游神泰清。瞻景望絕,仰慕延情,附表刻贊,勒石書銘。
元康八年十月廿一日庚申外甥尹始恭世光世良造
起先的墓志大抵出于親屬故舊之手,后來有些喪主之家為了提高品位,特別敦請名家動筆,現(xiàn)在所知道的出于大作家之手的墓志文,似以劉宋名家顏延之(384—456)為其好友寫的《王琳墓志》為最早?!段倪x》卷五九任昉《劉先生夫人墓志》題下李善注引吳均《齊春秋》所載之王儉的一段話說:“石志不出禮典,起宋元嘉顏延之為王琳石志?!贝酥疚默F(xiàn)已不存。稍后特別有名的是任昉(460—508)的《劉先生夫人墓志》。原先在梁,后入北朝的庾信為北周上層人物寫過大量的墓志,這一類宏文在他的集子里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
中古時代的墓志拓本集中地見于兩本大著:前有趙超先生的《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此書先有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2021年中華書局推出了修訂本,最便于入手學(xué)習(xí);后有羅新、葉煒二先生合著的《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2016年又出了修訂本。在中古文人的著作里有相當(dāng)一批墓志文,尚未見到經(jīng)過整理的匯編本。
后來唐人極重墓志,這一類文章層出不窮,頗見于文人的集子,從地下出土的實物及其拓片數(shù)量更多,近年來尤層出不窮,成為研究唐代社會和文史的新資料。
如果墓主生前比較闊氣,則墓志文一定要請名家動手。在一般情況下,前去請托的家屬總得付給作者一筆勞務(wù)費,謂之“潤筆”。古代沒有稿費,寫詩、寫小說毫無收入,而應(yīng)人之請撰寫墓志則是有收入的,其“潤筆”往往還比較豐厚。
中唐的韓愈(768—824)乃一代文章宗師,恭請他為自家先人撰寫墓志的大有人在,在通行的韓愈的文集里,這一方面的文章有十馀卷數(shù)十篇之多,此公的一大收入就來自這些諛墓之文的潤筆。韓愈晚年生活豪華,大吃壯陽的金石藥物和奇異補品,以致慢性中毒、較早去世(詳參《清導(dǎo)錄》卷上《昌黎公晚年頗親脂粉》,《珩璜新論》卷三《韓退之晚年遂有聲樂而服金石藥》)。錢來得太快,反而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