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潤博
《資治通鑒》世所推重,司馬溫公纂修此書的經(jīng)過亦每每為后人樂道。清乾隆間官修《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卷四五《史部總敘》有云:“司馬光《通鑒》,世稱絕作……高似孫《緯略》載其與宋敏求書,稱到洛八年,始了晉、宋、齊、梁、陳、隋六代。唐文字尤多,依年月編次為草卷,以四丈為一卷,計不減六七百卷;又稱光作《通鑒》一事用三四出處纂成,用雜史諸書凡二百二十二家。”(殿本、浙本《總目》于此并無異文)
關(guān)于此段文字,張月好近撰《“四丈”還是“四十年”?—〈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幾個問題》(《古典文學知識》2020年第3期)一文,稱其中多有費解之處,特別是“以四丈為一卷”云云,用長度單位“丈”計量草卷這樣的文獻,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目》所引高似孫《緯略》一書今存,上述文字見于該書卷一二“通鑒”條:“唐文字尤多,托范夢得將諸書依年月編次為草卷,每四十(原注:闕)為一卷?!痹凇秴矔沙蹙帯繁尽毒暵浴分校〒?jù)《守山閣叢書》本排?。硕沃小八氖焙蟮年I文作“年”字。張氏據(jù)此認定,《總目》所引“四丈”系“四十年”之訛,諸整理本當據(jù)《緯略》改正并出校記。
稍加搜討即可發(fā)現(xiàn),《總目》此處其實并沒有什么錯訛。張氏所引存在闕字的《緯略》未標明版本,從上下文及實際情況判斷當即《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是一個相對較晚方才出現(xiàn)的本子,不能作為判斷《緯略》原文面貌的堅實依憑?!毒暵浴芬粫卸嗖吭缬谒膸烊珪陌姹敬媸?,檢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郁岡齋抄本(07538)(圖1)、明葉氏舊藏抄本(11485)、清初抄本(13362)此處皆作“每四丈截為一卷”;另外,此書現(xiàn)存最早的刻本為明萬歷間沈士龍刻本,該本分為初印、中印和后印三種不同的印本,彼此之間存在文字異同(參陳曉蘭《高似孫〈緯略〉版本源流考》,《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10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其中哈佛燕京學社圖書館所藏為初印本(圖2),相關(guān)文字亦作“每四丈截為一卷”,足見原書文字面貌在早期流傳過程中并無分歧。
那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為何會出現(xiàn)闕文,而《守山閣叢書》本及《叢書集成初編》本又因何將“丈截”寫作“十年”呢?答案就藏在編纂四庫全書時所使用的底本中。《緯略》一書的四庫底本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19677)(圖3),首葉鈐有滿漢合文“翰林院印”,內(nèi)多館臣校簽,此本亦為萬歷沈士龍刻本,但并非初印,而是相對晚出的第二次印本。檢其中“編次為草卷每四”一句下紙葉剛好有所殘破,原本“丈”字只剩上半部分,與“十”字形近,而“截”字則僅存右下角一點墨跡,此行天頭有四庫館臣校簽:“‘十字下缺一字?!弊阋姶吮具M入四庫館時,是葉之殘闕已如今貌,最初校理該書的館臣誤將“丈”之殘文識作“十”字,直接影響到后來據(jù)此抄錄的諸閣本?;谶@一錯誤判斷,諸閣本對闕文的處理辦法又各不相同:文淵閣本較為謹慎,據(jù)實注明而未加更動;文津閣本則改作“四十頁”,顯屬無據(jù)妄補。此外,上文提到《叢書集成初編》底本為《守山閣叢書》本,而守山閣本之底本為《墨海金壺》本(圖4),三者此處皆作“四十年”。按《墨海金壺》乃嘉慶間張海鵬所刻叢書,底本多據(jù)杭州《文瀾閣四庫全書》本傳抄,后來文瀾閣書泰半毀于太平天國兵燹(《緯略》即在其中),如今只能借助這類相對較早的傳抄本來反推閣本的面貌;《墨海金壺》與《守山閣叢書》本《緯略》中所見“四十年”字樣的最初源頭,很可能就出現(xiàn)在文瀾閣本???、抄寫之時。面對底本的闕文,文瀾閣本的纂修官給出了一種與文淵、文津兩閣本不同的處理方案,然而如此增補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別的依據(jù),充其量算是一種并不高明的“理?!绷T了。
除了現(xiàn)存《緯略》的版本情況,上述記載的史料來源亦值得考究。高似孫此書成于嘉定五年(1212),系雜采諸書而成,上引一條亦不例外。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二曰:“余觀溫公與宋次道書,然后知其言之不誣也。其書云:‘某自到洛以來,專以修《資治通鑒》為事,于今八年,僅了得晉、宋、齊、梁、陳、隋六代以來奏議;唐文字多,托范夢得將諸書依年月日編次為草卷,每四丈截為一卷,自課三日為刪一卷,有事故妨廢則追補。自前秋始刪,到今已二百有余卷,才至大歷末年耳。向后卷數(shù)須倍此,共計不減六七百卷,更須三年方可粗成編,又須細刪,所存不過數(shù)十卷而已。其費工如此。”這是現(xiàn)存文獻中關(guān)于司馬光致宋敏求(字次道)書信的最早記載,作者胡仔系南宋初年人,其書所記多為親見而非轉(zhuǎn)引他書,從此條上下文看,胡氏很可能直接錄自司馬光書信?!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成書于乾道三年(1167),遠早于《緯略》,且風行一時,很可能構(gòu)成后者征引的對象。觀胡仔所記可知,司馬光書信原文即作“每四丈截為一卷”,《緯略》轉(zhuǎn)引準確無誤,而《總目·史部總敘》所記亦僅省略“截”字而已。
然則“每四丈截為一卷”又該如何理解呢?如果對古書形制和版本常識稍有了解,應該不難想到,溫公此處描述的“草卷”屬于典型的卷子本,“四丈”正是卷子的長度。從敦煌出土的實物看,紙卷長短不同,長的有二、三丈,短的僅二、三尺,相比之下,四丈長的《通鑒》草卷當屬巨幅,尤可窺見撰作者用功之勤、搜羅之富、記載之詳。結(jié)合書信內(nèi)容可知,從唐朝開國(618)至大歷末(779)約一百六十年,在草卷中當“二百有馀卷”,則每卷僅記不足一年之史事,今本《通鑒》此段內(nèi)容對應四十二卷,平均每卷約記四年之事,由此推知草卷每年記事當數(shù)倍于定本,個中差別正是溫公仔細刪削、精心篩汰的寫照。倘若按照文瀾閣系統(tǒng)所妄補后的文字“以四十年為一卷”,有唐一代不足三百年,僅當七八卷,與實際情境相去不啻霄壤。
行文至此,細心的讀者或許仍有疑焉:既然“每四丈截為一卷”的正確文字在四庫底本與諸閣本《緯略》中皆已不存,撰寫《史部總敘》的館臣又緣何得以征引呢?這就要說到《總目》的實際纂修過程。余嘉錫在其名著《四庫提要辨證》開首《序錄》中即已點出,《總目》纂修倉促,時常因陋就簡:“觀其援據(jù)紛論,似極賅博,及按其出處,則經(jīng)部多取之《經(jīng)義考》,史、子、集三部多取之《通考·經(jīng)籍考》,即晁、陳書目亦未嘗覆檢原書,無論其他也?!薄妒凡靠倲ⅰ匪毒暵浴分?,正是館臣暗襲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而未加說明的例證。馬氏書于《資治通鑒》條下即援引高似孫《緯略》,其后又記“先公曰”:“張新叟言洛陽有《資治通鑒》草稿盈兩屋,黃魯直閱數(shù)百卷,訖無一字草書(原注:見《李巽巖集》),此溫公所謂平生精力盡于此書也?!笔菚涓格R廷鸞之語,皆稱“先公曰”,而《總目·史部總敘》在本文開首所引文段后緊接著就是“李燾《巽巖集》亦稱張新甫見洛陽有《資治通鑒》草稿盈兩屋(原注:按燾集今已佚,此據(jù)馬端臨《文獻通考》述其父廷鸞之言)”一語,正與《通考》所載相合,惟將“張新叟”誤記作“張新甫”。根據(jù)《史部總敘》的敘述順序,結(jié)合《總目》全書的普遍情況,我們有理由判定,館臣所引《緯略》當自《通考》轉(zhuǎn)手而來,并未檢核原書,如此偷懶?;e卻在無形中規(guī)避掉一處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恐怕也是纂修諸公始料未及的。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