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宇,寫作經(jīng)年,文字散見《人民文學(xué)》《收獲》《花城》《大家》《鐘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xué)榜”,以及各類選刊選本。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等,現(xiàn)居浙江舟山。
進門的玄關(guān)柜上,有兩張話劇票,收在一個精致的封套里。
看戲的人改了主意,這會兒正在蘇州皮市街上喝潘玉麟的糖粥。我想約下小嫻,此念一出,馬上否決了,我們這個年紀,任何出頭露面的事情都是愚蠢的——看戲這種事,太太永遠是最合適的人選。在我的生命際遇中,女人的出場次序換一下,那將是另外一番景象——初見小嫻,我不無遺憾地做此想。我無力打亂命運的這副牌。小嫻告訴我,她在杭州進貨。平時我們聯(lián)絡(luò)無多,我們有自己的方式。
送票是一件麻煩事。我想到了桃靨,這倒不是因為她對話劇有什么愛好,而是她古道熱腸,不由分說地幫過我許多額外的忙。桃靨在電話里夸張地表示了她的遺憾,她說她正在朋友去上海的車上。她還在跟我牛皮哄哄,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
當晚,我和朋友在一家常去的湖畔酒吧。在那里我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電話很不清晰,我隱約知道她在跟我說票子的事。我一邊喝酒,一邊判斷是不是那個桃靨替我做了空頭人情,這也是她的一貫風(fēng)格。我跟對方解釋這里非常嘈雜聽不清楚,事實也確實如此,旁邊有一支電聲小樂隊在搖擺不停。
后來覺得有些怠慢,遂走到湖邊的僻靜處回她的電話。我以為接電話的就是本人,她卻喊了一聲媽媽(我有些吃驚),她媽似乎要跨過許多障礙——一些可以想見的臉盆、凳子之類——才拿到女兒遞給她的手機。這讓我后悔打這個電話。讓我驚詫的是,對方的聲音完全不像出自一個母親,而是年輕女孩才有的清純嬌脆——她和剛才來電話的是同一個人嗎?她反復(fù)提到桃靨,一再為剛才的打擾表示歉意。我說你的聲音好迷人啊。她笑了,她的笑聲里似乎暴露了一點點熟女人的煙嗓味道。
這個電話令我陷入了記憶的泥沼。她讓我想起一個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記不清楚她的長相,她的容貌已然被我無數(shù)次重疊而虛幻的回憶給毀掉了,而她任性的銀鈴般的美妙聲音一直縈繞在我的耳畔,那是和她消沉的容貌完全分離的,好像那聲音來自別處,又像是藏匿在她身體里的洛麗塔。
我十七歲那年夏天,臺風(fēng)肆虐,在城南有個父親單位名下的臨時處所,那里的住戶都是一些老年人。我樓上倒是住著一對年輕夫妻,她家似乎還有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小親戚,房子隔音極差,我聽得見她童音般的吟唱。可我從未見過她。吵人的是他們的嬰兒,哭起來像個玩具鴨似的,不過它也打攪不到我,我不常在那里過夜。父母對我的學(xué)業(yè)從不抱希望,料事如神地替我早早報了各種美術(shù)班。我的一些舊作和空白畫框沒舍得扔掉,擱在封閉的陽臺間里。畫架倒是一直立在那里的,我每次看到自己一直懶得收拾的僵硬的畫筆和顏料,一點也提不起興致來。
那天陽臺間漏水,畫框上都是水漬。我跑到樓上去,本想大張撻伐,結(jié)果站在人家門前屏住呼吸,輕叩了三聲。門開了,堵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長水泡眼的男主人。我見過他,他是一個甲亢患者,暴凸著眼球看著我。我說你家漏水漏到我下面來了。他轉(zhuǎn)了一下眼球,說這樓年久失修,又是臺風(fēng)天,是要漏一點水的。我說陽臺不是都封好的么?他的眼球往別處轉(zhuǎn)了一圈,再回來看我,才極不情愿地讓我進去。
他是一個資深水族愛好者,家里玻璃缸巨多,沙發(fā)邊上有一個,對面的電視柜也是——他告訴我因為魚缸的潮氣關(guān)系,電視機老早壞掉了,好在她也不看電視——他無意間提到了他的妻子。沙發(fā)邊上是人工景觀,弄得高山流水仙霧繚繞的,我說,哇,效果很逼真啊,你是不是懂點風(fēng)水?他的暴凸的眼球像電燈泡那樣閃爍,對我的友好度大增。他轉(zhuǎn)而向我介紹他養(yǎng)的那些魚。當他趴在魚缸上的時候,嘴里發(fā)出一些細碎的聲音,一條大魚向他游過來,他的手及時插入水中與它會合。我看他撫摩魚身時,神情如此專注,一掃適才的焦躁,顯得平靜而安詳,都讓我有點不忍打擾他。
我再次提到漏水,他才哦了一聲,緩慢地回過神來。
問題還是出在陽臺間,在一個擺有大魚缸的角落里,地板都是濕的,踩一下,會冒出水泡來。他還在裝驚訝,但他在滲水處擺的一塊抹布出賣了他。他跟我說他會處理好,我很懷疑,也沒辦法。那只魚缸超級大,水已經(jīng)漏了大半,里面只有一條眼睛爛掉長了白毛的魚,在那里茍延殘喘,真是惡心到我了。
就在我離開時,他年輕的妻子正好從衛(wèi)生間的浴缸里翹著腿出來,只見那淌著水珠的纖茸處,形如妖嬈的黑色火焰。她將一條事先擺放在門邊的浴巾裹在身上,身上水答答的,一綹濕發(fā)黏在她美麗的臉頰上,我的目光滯留在她的有點淡巧克力黑的乳溝,她的乳房好大,似乎要從浴巾里撲棱出來,它并沒有哺乳期女人那種松弛感,它豐沃、飽滿而緊湊。我已經(jīng)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振翅的小昆蟲停在上面。我們有那么一刻短暫的對視,也許只有幾秒,卻一直在我漫長的回味中重現(xiàn)。當時她丈夫還在陽臺上照料他的魚。她沖我微微咧了一下嘴角,那是何等迷離的笑,直教人神魂顛倒。當年我少不更事,完全意迷神離,沉湎于那令我微醺的混合著沐浴露與女人體香的熱氣騰騰的霧氣里。好像她不屬于這個空間,她是七仙女下凡,她沒有回避,逃走的是我,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世界還是老樣,一切都已改變。
那段時間我猶如困獸,有強烈的想畫點什么的沖動,其實什么也干不了。那里有一張小床,我以前很少在那里過夜。現(xiàn)在,臺風(fēng)敲打著我的窗,吹著長長的哨,我蜷縮在小床上,聽她洗澡的水聲,仿佛身處一艘沉淪中的輪船。我猜她光腳踩在地板上,是那種肉沉沉的聲音,想象她玲瓏的美足,想她什么也沒穿,全身光滑的狀態(tài)在家中裸身行走,一如某影片中的女主角,在恰好保持了貞操角度的鏡頭的同步跟拍下,一絲不掛地在隨風(fēng)揚起的窗簾后時隱時現(xiàn),然后在穿衣鏡前奇異而羞恥地打量自己——我的腦海一直在閃爍她的綽約風(fēng)姿,還有幻覺中的混亂不潔的床單與軀體間的無盡纏綿,這些都令我興奮,我在心里一次次地叫喊著,那稍縱即逝的快感瞬時擊穿我的中樞神經(jīng),直至身體完全坍塌,旋轉(zhuǎn)著,跌入無底的深淵去。6892F4F4-7322-4331-A043-EA78640B99B3
每天上午,樓上集體處于休眠,連玩具小鴨的聲音也很難得。至中午十二點以后,樓上的聲音才開始復(fù)蘇,事無巨細地傳到我的耳朵里來。他們經(jīng)常吵架,吵架的內(nèi)容大抵與他的魚有關(guān),比如他要占用浴缸來騰魚,而女主人又懶得去動泡在那里的衣服,諸如此類。那個小親戚的歌聲比較多地出現(xiàn)在甲亢患者出門之后。我本來還在想孩子這么小,也不雇個阿姨,阿姨好像是有的,來來去去,像個隱身人一樣,小個,極瘦,后來又聽說是她的母親。這個母親終日長吁短嘆,“美娣呀美娣呀”地抱怨她的女兒。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我叫她美狄亞,古希臘悲劇里一個美麗、高貴,令那個英雄時代的男人們沉醉的女巫。
我每天窮極無聊,想畫點什么,又閑愁縈懷,長時間地坐在窗前,任細密的情緒慢慢涌上來。窗玻璃上布滿了雨珠,外面有一條紅色的三角內(nèi)褲像斷了線的紙鷂在風(fēng)中飄揚,飄落在一戶人家的瓦頂上,雨還在下,把它貼在那里,隨時又要飄走的樣子,風(fēng)企圖要掀起它的一角,惹我癡想。在那個陰晦的下午,我上樓去,又下樓來,只想在經(jīng)過她家的時候,她正好出來。這個小概率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fā)生。
第二天風(fēng)雨消停。我在整理房間,門開著,我拿著畚箕出去,見美狄亞買了瓶醬油回來,她穿著毛邊的牛仔短褲,趿著拖鞋,拖沓地上樓來。我有點慌亂,心里又怪她這樣地不修邊幅,吊兒郎當——雖然怎么穿都難掩她的美,包括乜斜我一眼后回過頭去的笑靨。我倒了垃圾上來,發(fā)現(xiàn)她竟在我的房間里,捏著那瓶醬油,正細細看著我畫架上的半成品。美狄亞說,這是你畫的嗎?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我太吃驚了,這是她的聲音嗎?我一直以為她還有個小親戚,小親戚好像就躲在她的身體里,跟我演雙簧戲一樣。見我無應(yīng)答,她扭過頭來,你咋了?我整個人還是木的。真的是你在說話嗎?每天唱歌的也是你么?她說是呀,怎么啦?
美狄亞比我大不了幾歲,穿了件薄荷綠的T恤,因為有點舊,綠的感覺有點臟,上面還有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爛洞,淡巧克力色的乳房這時卻襯出細膩的白來——這件原本緊身的舊T恤被她穿得松松垮垮,倒顯得格外性感。我為她泡了一杯舊街場白咖啡,很甜的那種。那把老舊的電腦椅,讓她屁股一落,嘰咕地響。她提起一只腳來,緊貼牛仔短褲的毛邊,踩在椅子上,那只塑料拖鞋在她的腳趾上不停地搖晃,讓我擔心它隨時要掉下來,于我充滿了強烈的撩撥意味。我斗著膽說,外面那條紅色三角內(nèi)褲是不是你的?她說是呀,你幫我去撿呀。說這話的時候,她揚著腦袋,表情極奇怪,完全看穿了一個少年的虛狂。我說好啊,聲音明顯是掉下去的。她撲哧一聲,背過身把自己的笑聲捂在手心里。等了會兒,她說又起風(fēng)了。我猜她也在看那條紅色的三角內(nèi)褲在瓦頂上招搖。那個畫面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我以為很美。我一直在想象成年男子該有的樣子,手插褲兜在她身后走來走去,偷偷聞她長發(fā)的清香。她的頭發(fā)有些單薄,還帶點兒亞麻色,我把它束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明確感覺到我的手指劃過她的后頸,是絲滑而冰涼的感覺。她竟戰(zhàn)栗了一下。把你的手放開。我放開。她站起來說,我走了。待會兒她又來了,立在門外,不越雷池半步的樣子:我的醬油呢?
那天夜里,樓道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知道是甲亢患者值夜班回來了。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先要巡視一遍他的那些魚(我能夠聽到蕩漾的水聲和他移動這些玻璃缸時一點都不節(jié)制的動靜),他照料完了,還要喝點小酒,每天吸吸溜溜的聲音,對我真的很殘忍。那天他沒有喝酒,他們吵了一架。
事情的原委大致是這樣的:嬰兒哭個沒完,美狄亞有點煩,她索性起來打游戲,她把孩子撂在電腦邊的沙發(fā)上,自己開玩。小孩慢慢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打完游戲,她把孩子忘在腦后,自己回床睡了,小孩從沙發(fā)滾落到地上,哇哇大哭,都沒能吵醒她。本來中午的時候死了一條魚,甲亢患者一直罵罵咧咧的,但沒有發(fā)作。這天夜里他進了家門,看到小孩像玩具那樣被丟在地上,便徹底發(fā)作,怒不可遏地把美狄亞從床上揪起來。她當然也很吃驚,坦承自己對游戲的投入,她說她太困了,根本想不起來——我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呢!這句話令她崩潰,所有的宿怨都在這一刻爆發(fā)。此時她丈夫好像從哪里操來一樣家伙,嚷嚷要殺死他的妻子。我不曉得如何是好,想著是不是要沖上去勸架。我已經(jīng)穿好了鞋子。我聽到美狄亞說,你最好想清楚,在你殺我之前,我會把這個孩子從陽臺上扔下去!她接著又來了一句,這個念頭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此時,我已經(jīng)像賊一樣站在樓道口的一片黑暗里。
朋友來電話,約我晚上吃日本料理。他請的不是我,我只是陪客。那個桃靨發(fā)來一連串的微信語音,她神經(jīng)大條,自信滿滿,昨晚上那個電話果然跟她有關(guān)系,她并不覺得由一個陌生人直接來跟我要票會有什么問題。如果我還因此有些不愉快,實在是我的問題——不就是兩張票嗎?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語音的妙處,各種嬌嗔薄怒躍然眼前,如果我再不把票子乖乖地給人家送去,那就是我的罪不可赦。
下午的時候,突然想去理個發(fā),順便可以等那個女的來取票(是不是她呢),好在那家日料店也在附近,什么也不耽誤。理發(fā)店在一個背街的地方,我停好車,想給桃靨發(fā)個微信位置,手機地圖上居然沒有,我只好把對面的橡皮書店發(fā)給了桃靨。我跟她說,我等會去書店對面理發(fā),讓那女的去那兒拿票。桃靨說,剃什么頭呀,你想多了吧,你用不著這么隆重,她笑道,你一定被她的聲音迷惑了。
這種背街小店正合我意,隨便往旮旯里一坐,拿本雜志看個情殺案啥的。關(guān)鍵是理發(fā)師摸慣了你的頭,不用啰唆。他說你來啦,我說來了。店里還等著幾個年輕人,我心里有點打鼓,這里平時都是挺空的。那就等吧。
手機又響,桃靨發(fā)來對方的微信名片:睡在樹上的魚。魚為什么要睡在樹上,它聽起來像一個夢境。不過我沒有隨便加人的習(xí)慣。那時候還沒有微信,美狄亞一直在用很爛的黑莓,掐上面的小鍵時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再說桃靨的幾個閨蜜我也是有數(shù)的,睡在樹上的魚倒是沒有聽說過。桃靨說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遠房親戚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信息量的詞匯。
我有點拿不定主意,如果這樣等下去的話,我倒是可以先到對面的橡皮書店去喝一杯,現(xiàn)在的書店都是咖啡館的情調(diào)。我跟書店老板也熟。透過對面的落地窗,我看到一個窈窕女子正在書架邊瀏覽,窗前的吊蘭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她的臉。6892F4F4-7322-4331-A043-EA78640B99B3
這邊有人剃好了,砰地立起,沖鏡子里面的自己,明察秋毫。理發(fā)師朝椅子猛摔了幾下圍兜,他說輪到你了。我好生奇怪,原來等的那幾人只是陪那個朋友理發(fā)而已,他們一哄而散。在他們身上仿佛看到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但有一個盲區(qū),如果她立在那里,我是看不到的。也不曉得是不是她,她來了,我又如何面對。我出門時挑了一副擋大臉的墨鏡,到這里讓理發(fā)師繳了械。這一步我沒有想到。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她款款進來,偏頭打量我這個鏡中人的情景。理發(fā)師說,你不要動。
她沒有來。在我理發(fā)的時候,褲袋里的手機就在不停地丁啷響,桃靨又來怪我不加人家的微信。我說那個人什么時候來取票?桃靨這才哎喲一聲,我再催催。
當然,我也可以打過去,但還是保持與桃靨單線聯(lián)系的方式比較合適??蓱z的我,弄得我像身負神秘使命的特工一樣,站在理發(fā)店門口察言觀色。我復(fù)又進去,把內(nèi)有兩張話劇票的封套交到理發(fā)師的手里。我指著外面,說等會兒有一個女人來,你把這個交給她。理發(fā)師死活不肯接,他說萬萬不可,我這里耽誤不起。店里人又都看著我,我只好暫時放棄這個念頭。
壞消息接二連三,父親告訴我,那個房子他單位要讓還回去了。他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于我卻是猝不及防。他們并不曉得這些天在兒子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一直在跟他們?nèi)鲋e,說在那里畫畫和復(fù)習(xí)功課。母親深情地回憶起寄放在此的外婆留給她的梳妝臺,那天她來,看到我那張劣跡斑斑的小床,倒沒有說有害健康啥的,她說你弄塊毛巾行不行?拿塊毛巾累死你了啊。她從來沒有沖我這么吼過。我想她真是舍不得那個床單啊。我的脖子僵硬地挺在那里,倚在窗邊,看著一棵光溜溜的樹杈發(fā)呆。
那幾天,我和父親一直在那里整理東西,我心里很亂。賣舊書報那天,我在樓下站了很久,等父親去找來收破爛的人,人一直沒有來。我以為我會看到美狄亞的身影,沒有,周遭異常安靜。她的陽臺上,還擱著那盆半死不活的海棠。依她深居簡出的生活習(xí)慣,可能并不曉得樓下已經(jīng)搬空,我將離開這里。當然對她來說不要緊,要緊的是我。我為難再三,上樓去找她。我知道甲亢患者不在,剛才他出門的時候臉色很難看,醉醺醺的。隔了很久她才來開門,她剛從被窩出來,奓著頭發(fā),臨時披了一件丈夫的外套,樓道敞開的窗戶里肆意旋轉(zhuǎn)的風(fēng)已有些涼意,儼然已是秋天了。
你家又漏水了是嗎?她說。
沒有。我不敢看她,目光移向別處。
你真是一個誠實的孩子。她禁不住要笑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說,你不知道的。
好吧。她說,滾你娘的蛋!
她要將門關(guān)上,我一腳插了進去,她使著勁兒,生生弄疼了我。僵持了會兒,她突然放棄了。她說,你要做什么?
我也很納悶,我是來跟她告別的,我為什么要進來。進來只是她要關(guān)門的連鎖反應(yīng),這只能怪她。這個屋子充塞著尚未從酣眠中完全醒來的那種潮濕、曖昧、溫暖而混雜的氣息,像是舞臺大幕拉開之前又一切就緒的非凡時刻。陽光在窗簾的縫隙里閃耀,在地板上劃下刀鋒般的線條。隨著眼睛的逐漸適應(yīng),形態(tài)各異的家具們從黑暗中次第浮現(xiàn)。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她一直在問我。你喜歡我,你要跟我做是不是?你說呀!她這樣把自己調(diào)動起來,臉漲得通紅,渾身燥熱的樣子,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適時滑落,她僅剩粉色的吊帶睡裙,因為乳房的支棱而顯得空空蕩蕩。我吃驚地盯著她,她抓了我的一只手說,你過來呀。房間在旋轉(zhuǎn),搖籃里的孩子啼聲大作,而我做了她的俘虜。她牽著我的手說,你來呀,你過來啊,她領(lǐng)我來到她的床榻前,我看著凌亂的被子,心里有些發(fā)慌。你可以了嗎?她不停地問我,她也在問自己,這樣恣意羞辱一個紙樣清白的少年讓她特別來勁,她放縱了自己,得到內(nèi)心的應(yīng)許,她的食指開始出發(fā),輕巧地沿著鎖骨和肩胛去鉤除吊帶,我頓時方寸大亂,像個委屈的孩子,淚水滂沱地慢慢蹲下來,嗷嗷地號叫著。我的怨婦般的無盡的哭泣在她那里狗屁不值。她突然抱住我的腦袋,深埋在她的雙乳間,弄得我透不過氣來,它讓我想起童年時的一次溺水經(jīng)歷,恍惚中感受到她起伏的胸腔,還有潮汐般的回響,她哭了,她居然哭了,哭得那么傷心,我不太明白她為什么要哭。這個時候,我聽到了父親的叫喊,他找不到我,圍著那幢老樓在跑,一邊跑一邊叫喊我的名字。他快要瘋了。
我等得無聊,回車上抽了根煙,又跟小嫻微信聊了兩句。我跟她提到晚上的飯局,就是我們上次去過的“深海傳奇”——我不禁想起那日在小包間里的狎昵之歡,還有幾天后在她小店的一大堆衣服里做愛。那時我們剛認識不久。小嫻告訴我,你的左腳襪子上有一個洞,不會又穿上了吧。女人就是女人,她們的感知世界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她給我買過一打新襪,不過我穿來穿去還是那幾雙。我看了一下,果然還是,又穿回來了。她說去那家日料店是要脫鞋的,去超市買雙襪子吧,否則有點不好看。好吧。
就這樣,我神使鬼差地出現(xiàn)在附近的一家超市。襪子僅有限的幾種,且花色奔放。我勉為其難地挑選了一雙。輪到我結(jié)賬的時候,收銀員接了一個電話,她把“暫停收銀”的三角條在我面前一放,撅著屁股走了。進退無措時,我聽到隔壁收銀通道里傳來久違的聲音,我把墨鏡往上一推,緩緩側(cè)過臉去,沒錯,她就是美狄亞——就那天老地荒的一眼,她便剎那老去。一切都回來了,記憶如打散的拼圖正在迅速復(fù)原。這張被時間涂改的臉龐,對我有些殘忍。后來我退至一排調(diào)味品架子后面,給那個取票人打電話,沒有意外,美狄亞那邊喂了一聲,我立馬掛掉了。我以為自己沒有問題,但好像不是。我在超市里瞎逛了幾圈,觀察了三種牛排的不同肌理,安頓好自己,然后又拎著那雙襪子重新去排隊,只開了一個收銀通道。我戴著大墨鏡,這么多年想必我變化也挺大的,她應(yīng)該認不出我來——她對我的觀察,想必也只是一個收銀員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一瞥而已。我還是怕她認出我來,她重新打量我的神情開始有些異樣——我讀到一種搖擺不定的警覺。我付完錢,迅速離開了那里。正是晚高峰時間,道路擁堵,歸途中的人們走在每一條可能的夾縫里。我經(jīng)過一家報刊亭后面時停了下來,為自己點了支煙。6892F4F4-7322-4331-A043-EA78640B99B3
那年,我沒有考上美院,混了一張師范文憑,在偏遠的海島中學(xué)任教,那是一段格外苦悶混不到頭的日子,在那個暑假行將結(jié)束的一天夜里,我喝得有點多,一想到明天就要回小島上去,心里說不出地郁悶。從酒館出來的那一刻,我決定去看看美狄亞。她應(yīng)該還沒有睡,那個甲亢患者回來應(yīng)該是兩個鐘頭以后的事。
半個小時以后,我就看見了她家陽臺上那盆千年不死的海棠,和永遠拉不攏的窗簾里流出的一道隱約的光線。我在樓下抽了一支煙,那已然幻滅的情愫又在心里激烈地蕩漾起來。已是子夜時分,我不知道這時候去敲門,她會不會開,誰會在這樣的時刻信任一個不在預(yù)期的敲門聲。一路上我還在考慮是否從樓道窗外面跳過去,陽臺與樓道窗近在咫尺,以前遺失鑰匙時跳過一回,我現(xiàn)在毫無把握。我摔下去,明早又是一條驚世駭俗的新聞。樓道窗早就失去了它的翅膀,空洞無比,把我突兀地映襯在那里,在外面一個夜歸者的持久觀察里,成為一個可疑的黑影。
我猶豫再三,叩響了她的房門,試著輕喚了一聲美狄亞,我聽到她在里面嘟囔了一聲。她來開了門,轉(zhuǎn)身又回去了,她竟沒有任何設(shè)防,快意恩仇的傳奇江湖正在召喚著她。我從后面一把攬住了她,她說了句別鬧,你又喝酒了,你不喝酒從來不會想起我來。我說是的。她聽到我的聲音不對,接著又好像從我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后來我領(lǐng)會過來,某男子可能戴有戒指。這枚戒指的缺失,使她劇烈地掙扎起來,她也不喊,呼哧呼哧地跟我拼著勁兒。我曾設(shè)想過我們見面的多種方式,我以為我會表現(xiàn)得非常紳士,完全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若剛才來開門抬頭看我一眼,事不至此,這只能怪她,怪她當年恣意撕剝一個少年的羞澀,那團小小的仇恨火苗一直炙灼著我。我把她抱得死死的,這曼妙之身仿佛本來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正好鑲嵌進去,嚴絲合縫。她幾次想反挺過來,沒有成功,她的下巴叩在我的臂彎里,手正好從那里抄過去,握住她溫熱柔美的左乳。她完全使不上勁,還把自己的一只鞋子蹬掉了。我的整張臉都捂著她的頸窩里,尋找著她的耳垂,吮吸著,用我的門牙輕輕咬了一口,她啊的一聲叫起來。我感覺有些不對——實際上我對她的身體完全陌生,我那正在行進中的手指沒有任何的觸覺記憶,我咬到了一只耳環(huán)——它迅速成為我腦海里孤立凸現(xiàn)的一個單詞,耳環(huán)?它有嗎?這似乎印證了我一路來的擔心,幾年時間過去,她是否還住在這里,我懷中的那個女人是否就是美狄亞——我開始想等會兒如何從這個房間迅速地消失。她明顯感覺到了我的遲疑和松懈,我聽到她在說:原來是你。她好像碰到了我身上的某個熟知的開關(guān),它會是什么呢,是我手臂上的疤痕,還是那根天生彎曲的不能完全伸展的無名指。她一說是你,好像點了我的穴,破了我所有的法術(shù)。她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去,提上被我扒拉了一半的內(nèi)褲,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
后來,在那個坑坑洼洼的沙發(fā)上,美狄亞像一個秘密交易者那樣,跟我小聲說著已經(jīng)離開的丈夫和正在床上酣睡的孩子。她說一切都糟糕透了,孩子從三歲開始,就喜歡從玻璃缸里撈魚,然后把它弄瞎,再丟到玻璃缸里去——連幼兒園水池里的魚也未能幸免。那段時間什么都不對了,魚缸里的魚全都翻了白肚,所有的水草都爛掉了,整個屋子發(fā)出不可名狀的臭味,我覺得自己也快死了。我們就這樣聊著,一邊撫摩著彼此的身體,就像我日常聊天時,有撫摩沙發(fā)扶手或杯子的習(xí)慣。美狄亞很敏感,談話很快難以為繼,她撲上來,要吃掉我的樣子,但是我的身體并沒有跟上來,我好像興趣全無,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為何而來,這是一個錯誤。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眸子,一個小孩站在黑暗中看著我,看著我已經(jīng)被剝離得差不多的丑陋的肉體?;蛟S她一直這樣奇怪地看著我們,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她的手里還捏著一條小刀似的濕答答的小魚。
美狄亞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了,爐子已經(jīng)熄掉了。
橡皮書店,我為那位等候已久的年輕人點了杯摩卡。我坐在與她呈四十五度斜角的一張小桌旁,余光感受到她的驚鴻一瞥。她向我走來,她的清脆足音仿佛每一記都深扎在我的心里,那是一把尖銳、性感、致命的匕首。
令我吃驚的是,美狄亞的女兒出落得如此標致,不對,她就是美狄亞,正是我們初見時的年紀。仿佛時光倒轉(zhuǎn),我還是此間少年。年屆不惑的我,心里竟慌亂得不太像話。她皮膚沒隨她的母親,白紙若曦,又完全是渣女風(fēng)的穿搭,那些破衣裳穿在她身上,尤為性感。她在我對面坐下,我似乎無法坦然面對她的目光,雖然她不會想起我是誰,更不會想起很多年前那不堪的一幕。當時她才五歲,手里捏著一條濕答答的小魚。
你好,謝謝你的咖啡。她呡了一口,嘴上出現(xiàn)一條細碎的泡沫。好喝。她在打量我,似乎在揣摩,我是不是她要等的那個人。我的無動于衷,讓她很快打消了對我的猜度。但是平白無故的一杯咖啡,顯然缺乏理由,所以我說剛才在對面剃頭,見你站了半天。她朝窗外望了一眼,然后回過頭來說,我在等一個人。
我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從她的一字鎖骨和劣質(zhì)文胸包裹下的雪色乳溝上掃過,去打量剛剛出去的一個人的背影。我再回過來看她的臉。我有些冒險,我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小女孩,她的手里捏著一條濕答答的小魚。她極為驚訝,盯著我看了半天,我的臉實在平淡無奇。她說奇怪,我也經(jīng)常做類似的夢,夢見自己在魚缸里游來游去,有時候半夜醒來,感覺自己的手心都是濕的。
這時候,她接了一個電話。她后來告訴我,她在等兩張話劇票,如果那個人再不來的話,時間也不對了。我說沒事,話劇票是明天晚上的。她的小臉龐頓時沖我大放異彩,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花朵開到一半就要凋謝的意思,僵在那里,等待我的答案。我笑了,話劇票在我車上,跟我過去拿吧。
美人在側(cè),男人很容易忘掉自己的年齡,然而那個糟糕的提醒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來到。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們在車上坐了半天,然后我對她說,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她一直狐疑地看著我,目光里充滿了猜忌,為什么你的夢會和我重疊?我說姑娘,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夢都是相似的。她說不對,你早就知道我是不是?我搖頭道,我們剛剛才見上面是吧?她迷茫地看著我,而我望著前面不遠處的“深海傳奇”,門口霓虹燈描繪的一條大魚,在蒼茫暮色中不停地來回穿梭。
責任編輯 許澤紅6892F4F4-7322-4331-A043-EA78640B99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