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亮
[提要]極地高寒的青海湖周圍是天然的草原,牧業(yè)生計和草原飲食是其社會標簽和文化符號,但其并非固定不變。在千年的歷史演進中,環(huán)湖地區(qū)族群不斷演變,牧民食物從奶、肉、青稞炒面到蔬菜、水果,飲食種類日多;進餐工具由手到匕,由匕到箸,食具日益豐富。牧民的定居和合食制的興起,以及餃子、面條、炒菜等端上餐桌,使筷子成為牧區(qū)最主要的進餐工具。環(huán)湖地區(qū)和邊疆牧民融入筷子文化圈,表征著中華文化符號在牧區(qū)社會的彌漫以及牧區(qū)社會對中華文化的認同。
今天吃什么飯菜、穿什么衣服,與農(nóng)業(yè)社群一樣,如今青藏高原的牧民也有這樣的日常之問。飲食,是人類社會最為普遍的日常行為與文化事項,飲食在社會生活和精神儀式中無處不在,人類不僅因此溫飽,社會也因此文化。食物及餐具,作為“符號”,常常參與社會意義的生產(chǎn)。若以高原和畜牧業(yè)定位之,牧民的飲食文化,很容易被理解為獨特的、固定的,但事實上它是變動不居、不斷演進的,在演進中吸收交融,在交融中構建文化共同體。
青海湖是中國內(nèi)陸最大的咸水湖,較早受到中原關注是在漢代,《漢書》等稱其為“西海”“仙?!钡?,緣于當?shù)氐挠文寥巳何?先)零羌。南北朝時,《魏書》《水經(jīng)注》等漢籍始稱之為“青?!?,之后相延直到1929年建省“青?!焙?,為與之區(qū)別,名“青海湖”。這個高海拔內(nèi)陸湖泊,湖面海拔3200米,面積約4580平方千米,“水色青碧,冉冉如云”[1],藏語為“錯溫波”,譯意為青色的海子;蒙古語為“庫庫淖爾”,意思也是蘭色的海子或湖[2]。漢語、藏語、蒙古語“多語一意”。環(huán)青海湖周圍,是遼闊的天然牧場,在游牧民眼中“素號樂土”[3](P.8539),具有悠久的畜牧經(jīng)濟史,古籍中所謂的氐羌、烏孫、匈奴、月氏、鮮卑、吐蕃、回鶻、黨項、吐谷渾、唃廝啰等古代民族,在這塊土地上競相登臺、各領風騷、此消彼長。
環(huán)湖一帶極地高寒,在清末之前,主要為羌、漢、吐谷渾、吐蕃、蒙古所居。被漢語稱為羌的人群最初在這里生息,《后漢書·西羌傳》稱:此地羌人“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chǎn)牧為業(yè)”。公元4年,王莽曾在此地設置西???,內(nèi)地漢人移入。公元4世紀時游牧部落吐谷渾進入青海境內(nèi),其首領夸呂于504年稱可汗,并在青海湖南岸的草原上建筑城郭?!侗笔贰ね鹿葴啞穼Υ俗魅缡怯涊d:“雖有城郭而不居,恒處穹廬,隨水畜牧。”[4](P.3185-3186)公元636年左右,吐蕃進抵青海湖,后將吐谷渾牧地蠶食殆盡。
元朝對青海有統(tǒng)治之名,蒙古人較大規(guī)模進入青海湖,始于明正德年間,北元蒙古右翼亦不剌、阿爾禿廝、卜爾孩等部相繼來到青海湖周圍,番人失其地,多遠徙。嘉靖時期,河套蒙古俺達汗率數(shù)萬部眾移牧青海,土默特蒙古衰落之后,漠南蒙古喀爾喀等部于天啟年間游牧而來。明末清初,和碩特蒙古顧實汗率部從漠西入居青海,擊敗喀爾喀等部蒙古,稱霸青藏高原。蒙古人在青海草原占據(jù)支配地位長達300多年。雍正年間,顧實汗之孫羅卜藏丹津反清失敗,蒙古部落在青海元氣大傷,在善后中清廷將青海蒙古各部收為內(nèi)藩,設立29個札薩克旗,并劃定旗界,限制越旗游牧,青海蒙古勢力不可阻擋地一衰再衰。
過去勇武無雙、雄霸青藏的青海蒙古部落一蹶不振,到咸豐初年,黃河以南番人部落北進駐牧于環(huán)湖地區(qū),并迫使清廷認可這一行動,青海蒙古最終喪失了在環(huán)湖地區(qū)的優(yōu)勢地位。形勢變化之快,讓關注青海歷史的民國學者不無感慨:“明末清初蒙強番弱,馭夷者皆抑蒙撫番為策。自嘉、道以后,番人之勢轉(zhuǎn)盛,河南番族往往渡河搶掠蒙古牲畜,蒙古勢分力弱,不能抵抗,皆率眾內(nèi)徙,依官兵以自衛(wèi)……籌邊者又變其方針,以扶蒙抑番為策矣,然蒙古衰弱,已成強弩之末。”[5](P.35)
到了民國,隨著內(nèi)地移民的大量遷入和蒙古人口的不斷減少,雖然蒙古部落制在環(huán)湖地區(qū)被保留下來,但蒙古部民移牧范圍也就相當于一個鄉(xiāng)或村那么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合作社、牧委會等行政部門代替了部落首領、千戶等生產(chǎn)組織職能,蒙古人、藏族人等牧區(qū)部落千戶制也就走到了歷史盡頭。經(jīng)過千年的歷史發(fā)展與族群互動,環(huán)湖地區(qū)呈現(xiàn)多民族共聚共生格局,如今除了蒙古族、藏族外,還有漢族、回族、土族、裕固族、撒拉族、東鄉(xiāng)族、滿族等十多個民族。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參與全球化進程中,青海牧區(qū)現(xiàn)代性彌漫,蔬菜、水果等食物成為牧民日常飲食,牧民的飲食結構等發(fā)生變遷。
“飲食是人類生存的頭等大事,是人類維持生存的決定性條件,但食什么,怎么食,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棲息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飲食習俗就體現(xiàn)著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中的食物資源的充分調(diào)動與利用。”[6](P.160)在與自然互動的過程中,人類形成了一系列適應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飲食文化。同時,不同族群的飲食偏好,不同程度地受文化的影響,飲食與文化有著顯而易見的緊密關系。知此,我們才可能理解,為什么同在一個地區(qū),一種文化中的人們偏愛的食物,在另一種文化中卻成為了一種禁忌。
蒙古人的飲食及變遷,在環(huán)湖地區(qū)具有代表性。青海蒙古人傳統(tǒng)上以畜牧為生,牛羊及其奶乳是便捷的食物來源,農(nóng)業(yè)社會的蔬菜、瓜果在飲食中較少。關于清代厄魯特蒙古的飲食,《西陲要略》如是記載:“夷不習耕作,以畜牧為業(yè),饑食其肉,渴飲其酪,寒衣其皮,馳騁資其用,無一不取給予牲。”“夏食酪漿酸乳,冬食牛羊肉?!雹龠@種天然取食的方式,至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延續(xù)的同時亦有增加,如孫瀚文記述:“蒙古族居于青海者,多以畜牧為生,逐水草而居,所居大多為帳房。……日常生活,以牛羊肉及酥油牛奶等為主要食料,缺蔬菜瓜果之屬。多嗜煙酒,賓客相會,多以鼻煙交換嗅之?!盵7]
此中,“煙酒”當多為王爺貴族所用,尤其“鼻煙”,乃域外之物。據(jù)言,明萬歷年間鼻煙由西人利瑪竇進貢而傳入中國,有確切文獻記載的是在清康熙時至雍正年間,吸食鼻煙之風氣更甚,《紅樓夢》等小說、歷史筆記都有言及。之后,清代官吏嗜好鼻煙,不可須臾離也[8-9]。因滿蒙在政治上聯(lián)姻,故此風很快蔓延到蒙古人中。在蒙古社會,吸食鼻煙一時成風,此后衍生的交換鼻煙壺也成為一種傳統(tǒng)禮儀。文獻顯示,過去蒙古人都設法擁有兩只鼻煙壺,一只在待客和結識朋友時使用,另一只在更隆重的場合使用,蒙古的牧民男子腰間常系著鼻煙壺[10]。
除了乳奶類、肉類食物,谷物和面類在青海蒙古傳統(tǒng)飲食中比例較高?!段髭镆浴酚涊d新疆厄魯特蒙古人吃粟粥的情況:“欲粒食則因糧于回部,回人苦其抄略歲賦以粟,然僅供首豪食粥。”②這種食粟即吃小米的風尚,在移牧青海后,亦保持了一段時間。如清朝青海蒙古學者仲優(yōu)·昂青嘉布記述:“過去主要吃小米,小米叫鐵爾木音達,需求量很大,也不做酥油。后來掌握了將奶皮積存在皮袋里面,爾后,攪乳提取酥油的生產(chǎn)技術,糌粑也就需要了,過去糌粑叫朵馬粉,不作食用。以前,大戶人家才有較多的面粉,一般家庭,面粉不多?!盵11](P.137)此中,還透露一個信息是,青海蒙古從不做酥油、不食糌粑,到發(fā)明酥油提取技術、食用糌粑的過程。
蒙古人進入環(huán)湖地區(qū),適應生態(tài)人文,就開啟了在地化歷史,加之自雍正初年羅卜藏丹津被鎮(zhèn)壓后,青海蒙古陷入社會凋敝,嘉慶道光之后更是一衰再衰,社會文化和民俗知識亦日益式微。在番強蒙弱的趨勢下,清中后期青海蒙古人的飲食、服飾、語言文字迅速藏化。隨著在地化、藏化,“糌粑”等逐漸成為主要飲食,糌粑乃藏語,蒙藏等牧民漢語稱為之“炒面”?!俺疵妗敝饕牧锨囡耸乔嗖馗咴N植最早的谷類作物,食用青稞炒面是蒙古人飲食在地化的重要表征。
出生西寧,曾任民國青海省教育廳廳長的楊希堯,在1931年出版的《青海風土記》一書中談到蒙藏牧民的飲食時說:“他們吃的東西,大宗是肉類,也有完全吃生肉的部落,小宗是炒面。其余的東西,就是牛乳的各種產(chǎn)品?!盵12](P.29)關于牧民主要食物依次為肉類、炒面、乳酪之說,事實上主要來自觀感,尤其進入牧區(qū)被牧民當作客人宴請后,大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事實上,在牧業(yè)社會,奶及乳制品是牧民最主要的食物?!爸挥袑W會如何吃‘利息’(乳),并盡量避免‘吃本金’(肉),游牧經(jīng)濟才得以成立”[13](P.57)。青稞炒面引入后,在清末民國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牧民飲食結構中炒面(含酥油等乳制品)最高,次之為奶類,再次之為肉類,然后為其他。
文獻顯示,環(huán)湖牧民的飲食是不斷豐富的,近代以來,工業(yè)制作食品和外來食物,不斷被引進牧區(qū),如掛面、罐頭,甚至洋糖等。1935年陸亭林論及青海牧區(qū)飲食時言:“蒙藏飲食糌粑,牛羊肉,牛奶,茶,酒為主,其他牛奶作成之食品,亦有多種。其在富有之家,尚有用洋糖,罐頭,蕨麻,掛面,紫陽,香片等茶。”[14](P.20667)與此同時,一些農(nóng)業(yè)社會的傳統(tǒng)食物,亦逐步進入了牧民日常飲食中,豐富著牧民的味覺感受和飲食結構,這與青藏高原不同民族交往、不同文化交融息息相關。
人類學家張光直說:“我的相關研究使我確信,要達到一個文化的核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腸胃。”[15](P.250)飲和食,作為人類社會日常中頻次最高的行為,延伸出食物類型、飲食方式、進食餐具、餐桌禮儀等文化。環(huán)湖地區(qū)是多民族共生匯聚之地,很多史書里的古代民族在這里互動生息,如今還有10余個民族在這里交往交流交融,其中有一個名叫“托茂”的族群,當?shù)厝擞址Q之為“托茂蒙古”“托茂回回”,它身兼蒙古族、回族、藏族、漢族等多民族文化,是青海民族交融的活化石[16-17]。青海歷史上,民族互動頻繁,廣泛流傳的民間故事《阿貝的扁食》,即是青海多民族民間日常交融、回民與蒙藏民婚姻、農(nóng)區(qū)飲食與草原食物交流碰撞的典型案例:
有一對新婚夫婦,一天丈夫乙爾買來韭菜和羊肉,叫妻子阿貝做扁食招待朋友。阿貝沒見過扁食,不知怎樣做,她在去擔水的路上恰好遇見一群羊沖到泉邊吃水。幾只羊羔吃不上水,跳進泉水坑,一旁的擋羊老漢連笑帶說“下給扁食了!”阿貝一聽原來羊羔跳進水里叫下扁食,便急忙擔水回家和面捏起羊羔樣子的面團來。中午丈夫與客人來了,妻子端來做好的“扁食”讓客人們吃,客人們互相張望,無從下口,因為阿貝端上來的是面捏的羊羔。沒有餡兒,韭菜和羊肉是另炒后端上桌子的,客人只好相互張望,無出下口。羞得丈夫哭笑不得,擠出一句話:“哎呀我的胡達呀!”妻子一聽接著說:“還不大,這都是羊羔。”[18](P.181)
在整個故事里,男主人公乙爾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回民,但此處的人們也從事放羊等畜牧生產(chǎn),可謂半農(nóng)半牧。女主人公阿貝應是來自牧區(qū),她不知扁食謂何,故鬧出笑話。青海稱餃子為“扁食”,餃子是中原傳統(tǒng)飲食,其祖形可追溯到春秋時期,詞源當屬宋代的“角兒”“角子”,“扁食”亦是古稱,宋元以來常用,被認為是漢族社會具有代表性的食物,甚至是“國民食品”,乃中華文化的象征性食品[19-20]。這個民間故事,一方面說明了青海不同民族、不同生計人群的通婚交融;一方面說明了不同飲食文化的碰撞交流。
毋庸諱言,在飲食方面,草原社會的傳統(tǒng)食物與農(nóng)區(qū)的食物是有區(qū)別的,這種區(qū)別緣于不同生境、不同食材等。在環(huán)湖地區(qū)的田野調(diào)查中,筆者聽到這樣一個笑話故事,可一窺牧業(yè)民族與農(nóng)業(yè)人群的友好關系和食物種類及進餐工具的不同:
不知道這是什么年代的事了,說有一個托茂人與一個“中原人”交成了朋友。有一天,中原人到托茂朋友家去做客,托茂朋友家給中原人朋友做的是水油餅,托茂朋友將煮好的水油餅用手捏成兩個圓形的“瑪路”,把“瑪路”放在面餅邊沿的兩個小孔上,請中原人朋友吃。這位中原人朋友從一頭抓時,抓不穩(wěn),從另一頭捏時,捏不住,搞得沒法吃,失了臉面丟了人。過了一段時間,這位托茂人去他的中原人朋友家做客,朋友家給他做的是長面。當一碗長面端到跟前時,托茂人不知怎么吃,他的朋友就給他展示吃法,用筷子挑起長面繞脖子一圈后放到嘴里吃了,托茂人學著朋友的樣子,用筷子繞到后脖時,筷子松了,面條掉到脖子里了,燒得直亂跳亂叫。③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原人”是青海蒙藏人等對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漢、回群眾的稱謂。從詞源上來講,“中原”既是一個自然地理概念,同時又具有濃厚的人文地理意義。該詞最早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左傳》《國語》等先秦文獻中,表示一種自然地貌,春秋時期具有了政治化的人文地理意義,至漢唐帝國更加確定了傳統(tǒng)的“中原”概念,并影響后世[21-22]??傮w而言,歷史上“中原”的內(nèi)涵和意義比較穩(wěn)定:代表著發(fā)達的漢地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發(fā)達的青銅、鐵器、瓷器和絲綢文明,發(fā)達的華夏政治和文化系統(tǒng)等[23]。
自春秋戰(zhàn)國,游牧與農(nóng)業(yè)兩種生計方式區(qū)分出明顯不同生計特征的人群后,漢代時便有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內(nèi)地人,不斷移民青海戍邊、軍墾等,直到清朝、民國,內(nèi)地而來的移民及其后代還自稱“中原人”。這里的“中原人”的概念,主要涉及到非畜牧生計方式,以及從農(nóng)業(yè)區(qū)移民而來的身份,具體指的是漢人和回民,他們在經(jīng)濟、文化上有優(yōu)越感。民國著名記者范長江在《中國西北角》言:“青?;刈迮c漢族自稱為‘中原人’,意思是‘文化民族’。而稱藏人為‘番子’,蒙古為‘韃子’。對他們只是羈縻征服,使之歸所謂‘中原人’統(tǒng)治,而不是本民族平等的思想,來謀共同的解放?!盵24](P.95)
托茂人、中原人兩朋友在飲食上互相惡作劇的民間故事,不但說明了牧業(yè)族群和農(nóng)業(yè)民族間的親密交往交流和互動,而且將兩種飲食文化的特色和碰撞以詼諧幽默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更主要的是我們從中看到過去兩個群體之進餐工具的不同。
托茂人的傳統(tǒng)食物,在清初之前,與當?shù)孛晒湃溯^為一致。清中后期,與蒙古人一同式微,吸收了不少藏人飲食文化。清末及民國之后,飲食中農(nóng)區(qū)食物日多。托茂人傳統(tǒng)飲食主要分為三大類:奶乳食品、肉類食品、青稞炒面及與面乳結合類。一般而言,肉類食品、奶類食物的消耗有一定的季節(jié)性,通常在冬春季“肉類”的消耗量大一些,而夏秋時“奶乳”在牧民飲食消費中的比重較高,而青稞炒面等食物,全年普遍食用,是食用頻次最高的食物。當然,在與環(huán)湖地區(qū)其他民族的長期交流與互動中,托茂人吸收消化并形成了一些具有自己族群特色的面食等。
青藏高原的牦牛、藏羊和牧馬,給牧民提供了一定量的鮮奶,尤其夏秋季節(jié)時,鮮奶量大,一家人飲用不完,牧民便制作出種類豐富的乳制品,成為其飲食的主要組成部分。相對而言,羊奶量較少,馬奶有禁忌,是故托茂人只會擠牦牛奶,牦牛奶足夠托茂人的奶食所需。牦牛奶除了供喝奶茶外,發(fā)酵而成的酸奶,是托茂人十分喜愛的奶乳飲料。由于酸奶消熱、解渴、充饑,被托茂人視為上等食物,既可在節(jié)慶筵席上食用,也可用它賀喜或饋禮。這也是筆者田野時最喜歡的飲食,當肥壯的牛羊肉吃得膩味時,涼爽的酸奶會讓腸胃舒服無比。
草原加工的奶制品有酥油、曲拉、奶皮餅、奶豆腐等。酥油是鮮奶經(jīng)提煉而成的油脂,可放入茶中飲用,也可配以青稞炒面、大米、面粉等制成各種食品。一般情況下,打制酥油時都會附帶出一些奶液,牧民就將之放上半天時間等基本發(fā)酵后,再倒在鐵鍋里煮,邊煮邊攪拌,直至液體被蒸發(fā),留下塊狀的白色固體,就是草原上著名的奶食品“曲拉”。“曲拉”既可泡入奶茶中飲食,也可單獨食用,更多的時候用來拌入糌粑中食用。奶皮是由熟奶汁表層凝固的奶油制作而成,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托茂人常用之待客或作禮品饋贈。
肉類食物主要是牛羊肉,且以羊肉為主,牦牛因產(chǎn)奶等原因,較少宰殺。在過去,肉類還分新鮮肉和風干肉兩種。新鮮肉不言而喻,風干肉則是在秋冬季節(jié)將肉切成肉條風干而成,儲存到春夏牛羊瘦弱而不宜宰殺時食用,風干肉主要是牛肉。手把肉是肉類食物的扛鼎之物,牧民喜食羊肉,吃時一手抓肉,一手持刀,故稱手把肉。手把肉的做法是:將肉放入水中撒鹽,開鍋后放入調(diào)料,煮到七八分熟即可。如此做法,使肉熟而不爛、鮮嫩可口。低海拔的地區(qū)與之相較,如西寧、蘭州、銀川等農(nóng)業(yè)地區(qū)煮肉的熟度依次增高、更“熟爛”。用手把肉待客時,一般用大盤盛著,并對羊肉進行分類。頂層是羊尾巴,羊尾巴朝向長輩或客人,以示尊敬。牧民眼中的上等肉大多是脂肪含量高、比較肥壯的肉。對于農(nóng)業(yè)社會來說,肥肉很容易吃出脂肪肝,吃多了容易胖,而對于草原的牧民來說,卻很少看到肥胖者。
肉腸、面腸、肝腸是草原肉食中的上上品。與之相關并聞名遐邇的一種肉食叫“血腸”,蒙藏民眾喜歡制作和食用血腸。血腸是在宰殺牛羊后,用容器接好鮮血,攪勻去渣,和碎肉,放鹽、蔥等調(diào)料,灌入小腸內(nèi),與牛羊肉一起煮食。托茂人因為禁忌食用血液,所以血腸不會在飲食中出現(xiàn)。避開禁忌,托茂人喜歡制作和食用與血腸非常接近的肉腸、面腸和肝腸。其中肉腸的主料是牛羊的肺子,將肺子切碎后和些碎肉,放鹽、蔥、蒜、香油等調(diào)料,撒些面,倒裝入洗凈的大腸內(nèi),用針線縫住腸口即可煮食。肝腸與之基本一致,主料為肝。面腸制作更為精心,因為用料是小米。將面粉、羊肉湯、羊肚油等和拌好灌入小腸,即煮可食。面腸、肉腸、肝腸吃起來鮮美無比,回味無窮。
炒面主要分為糌粑和豆麻兩種,跟青藏高原上的重要農(nóng)作物青稞緊密相關。糌粑俗稱青稞炒面或酥油炒面,本為藏人食品,在蒙古人、托茂人在地化后,成為其日常主食。糌粑很適宜于畜牧生活,無論是在遠離家鄉(xiāng)的路上,還是在早出晚歸的放牧地,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碗,取出兩撮青稞炒面和酥油、曲拉攪拌成團,就是一餐。糌粑講究的食法是:在一小碗里盛上茶水和酥油,放入炒面,用食指輕輕地將炒面按下,使之與茶水和酥油混合,開始用四手指在碗中攪拌,直至攪拌成饅頭狀,用手送食即可,糌粑吃法簡單,但是很耐餓。
豆麻,藏語,青稞炒面的一種,是托茂等牧民喜食的傳統(tǒng)早餐。食用豆麻的方法是,在碗底先放一些炒面(青稞炒熟后磨成的面粉),再加一定量的曲拉和酥油,將熬茶沖入碗中,用手(過去)或筷子(現(xiàn)今)攪拌成糊狀,可用茶水反復沖飲,因為膽固醇含量較高,所以食用后較長時間內(nèi)不感覺到餓。“豆麻”與糌粑的主要區(qū)別是:一個是饅頭狀的,一個是糊狀的,糌粑實,豆麻稀。炒面在青藏高原牧民飲食中極為重要,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食物,甚至有時可為三餐。有學者聲稱,炒面于藏人,如同麥面于北方人或米于南方人,一日不食,便沒有飽腹之感[25]。
這類傳統(tǒng)面食,還有油攪團、水油餅、扁食等,其中“扁食”,托茂人、蒙古人等發(fā)音“扁西”。民國以來,“扁西”是托茂人待客的重要食品。畜牧業(yè)生產(chǎn)生活非常繁忙,忙里偷閑做較耗時間的“扁西”,按托茂人的話來說,那可把客人最當人(尊敬)了。托茂人的傳統(tǒng)“扁西”與農(nóng)業(yè)區(qū)的“扁食”有所不同,其餡一般是純?nèi)?,而沒有蘿卜、土豆、白菜等。當然,在蔬菜購買相對容易的當下,牧民的餃子餡兒之種類日益豐富。另外,隨著物資的交換和飲食文化的交融,托茂、蒙古人傳統(tǒng)飲食中,還有肉米粥、砂糖米飯等米類食物。篇幅有限,概不細述。
在肉、乳、面之外,托茂人與其他青海人一樣喜愛喝茶,茶是他們?nèi)粘I钪械谋匦杵?。托茂人的茶分熬茶、奶茶和酥油茶三類。把茯茶加水煮沸后,放入適量的鹽,謂之熬茶或清茶。如在茶里調(diào)入鮮奶,有條件加放一些干姜、草果等,就成了奶茶。如若在熬茶、奶茶里放入酥油,就成了酥油茶。在托茂人茶飲食俗中,還有一種“面茶”,它的做法是:用酥油或羊油和白面炒熟,然后沖入熬茶或鮮奶煮沸后即可飲食。茶在托茂等牧業(yè)人群飲食結構中,雖然不為“飽食”之用,卻須臾不可少之。
牧民待客熱情,客人到來,首先是熱情地讓座,然后來一杯青海特色的熬茶,一杯熬茶之后,換上奶茶,再端上餅饃讓客人吃喝。如果來客拘謹或客氣,他們會雙手拿上兩塊餅饃躬腰遞至來客手中。主人與客人一邊聊天,還一邊看茶,時時添茶加水,在此情景中,客人會情不自禁地喝上一杯又一杯。茶濃情切之時,飯菜悄然做好。做好的飯菜會由家中的小輩端至飯桌旁,腰部前躬,雙臂平行前伸至來客面前,其形其狀是標準的獻哈達式的。這時,長輩男性會將食物一手遞上,一手作客氣的邀請狀,渾然之間草原禮儀昭顯無遺。
飲食的歷史,是一部人與自然適應交流的歷史,也是一部人與社會互動交流的歷史。環(huán)湖地區(qū)自古就是天然的牧場,草原及其生物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牧民的食物及其種類,這些食物種類又決定了其進食方式。由于不同民族的消長遷徙和不同社群的互動交流,牧區(qū)的食物種類一直在不斷變化,這種變遷總體上較為緩慢,牧區(qū)飲食文化的巨變跟現(xiàn)代性相關。牧區(qū)現(xiàn)代性可追溯到中國由古代向近代的轉(zhuǎn)變,以及20世紀20年代青海省的建立和現(xiàn)代社會精英對西北的關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及地方政府官員,就力求實現(xiàn)牧區(qū)和畜牧業(yè)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牧區(qū)社會改造,然而直至20世紀80年代,也未能實現(xiàn)相關設想。改革開放之后,春風吹到青藏高原,牧區(qū)的一系列改革措施隨之而至,隨著全球化的參與,尤其市場機制的進入,牧區(qū)的現(xiàn)代化之路從蹣跚前進到狂飆突進。
2008年2月,筆者田野工作到了海晏縣托勒鄉(xiāng)的賽麗買家,在冬季牧場的定居房未等坐定,主人便端上了熱騰騰的奶茶,一會兒新鮮的香蕉、蘋果和柑橘等也擺上了炕桌。女主人一邊忙著招呼我們,一邊忙著準備晚餐。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以及現(xiàn)代交通的發(fā)展,尤其青海湖旅游的興起和牧區(qū)縣鄉(xiāng)交通基建的建設改善,牧民的日常飲食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遷:百姓餐桌,由簡單走向豐富,食物更加多樣,飲食習慣、食制等也悄然改變。
2000年以來,牧民的食物結構發(fā)生明顯的變化。蔬菜,在牧民傳統(tǒng)食譜中被認為是“草”的兄弟,如今在牧民的餐桌已不可或缺。2017年在環(huán)湖外圍、祁連山麓的祁連縣野牛溝鄉(xiāng),牧民對筆者說,他們喜愛的蔬菜有土豆、蘿卜、白菜、青椒、韭菜、西紅柿等,蘑菇、粉條、豆腐、魚也成家常菜。記得在2005年夏天,筆者在青海湖邊走訪一牧戶時,主人不僅端上了手抓肉和肉腸,而且還炒了兩個蔬菜,但還是熱情地讓我多吃肉,并開玩笑說:“多吃肉,肉是人吃的;菜就是草嘛,是牲口吃的嘛?!敝笏粺o感慨,2000年以來米面、蔬菜已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食品。
環(huán)湖地區(qū)牧民飲食蔬菜的習慣,大概始于20世紀50年代,此時進入牧區(qū)的內(nèi)地工作人員,將海晏、祁連等地的野生黃蘑菇做成美味佳肴,給牧民不少啟示,而后公社化的“集體食堂”,給牧民的飲食方式帶來較大沖擊。海晏托勒鄉(xiāng)的古稀老人馬占海老人回憶說,在1958年之前,他們的飲食以牛奶、酥油、炒面、肉食為主,不大會炒菜,從公社化吃食堂開始,其飲食習慣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當然,農(nóng)業(yè)地區(qū)的蔬菜、水果進入牧民的餐桌,牧區(qū)牧民飲食結構巨變,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
2008年春天在野牛溝鄉(xiāng),一位老年牧民說:“我們在吃的方面,有的(吃法)沒變,有的變了。比如,我們現(xiàn)在還吃奶茶、酥油、曲拉、酸奶、饃饃、牛羊肉等,還會做招待貴客的手把肉、水油餅、扁西等。不過,現(xiàn)在和漢民、回民打交道多了,炒菜、水果也吃得越來越多了,尤其到了夏天,老的、小的都把那西瓜愛吃得很?!绷硪晃灰言卩l(xiāng)上定居的牧民說:“以前我們牧民基本上只吃酥油、糌粑和牛羊肉,很少吃大米和蔬菜,也不會做。自從搬到鄉(xiāng)上后,吃飯的習慣也變了,我們也開始炒菜、做各種面食,生活習慣基本上與漢民和回民差不多?!?/p>
田野工作得知,自1998年開始,祁連縣野牛溝鄉(xiāng)自有了第一家水果蔬菜鋪子以來,2014年7月時野牛溝鄉(xiāng)已有4家水果蔬菜商店。其中一位開水果蔬菜店的女老板告訴筆者:“剛開水果蔬菜鋪子的時候,生意并沒有現(xiàn)在好,現(xiàn)在人越來越喜歡吃蔬菜了,買水果的人也越來越多,今年香蕉和桔子就賣得砝碼(很好)?,F(xiàn)在我們這兒4個賣水果蔬菜的生意都好唄。”在牧區(qū)農(nóng)村,由于交通物流等緣故,水果的價格比內(nèi)地甚至西寧高不少,有牧民告訴筆者,他們覺著水果好吃,在家里來客人或者舉行慶典活動時,水果價格再高也會買上一些。到2017年時,進口香蕉、桂圓等水果已在祁連等地的水果鋪售賣。
隨著蔬菜意識的增強,牧民開始采集草原上的野生菜,比如2008年在海晏爾海亞家,筆者就享受了兩頓主人特意做的菜——鹿角菜,它就是本地的特色野菜之一。爾海亞說,鹿角菜在縣城的大飯店里,一盤賣七八十呢。而在祁連縣,牧民對野生黃蘑菇也越來越興趣濃厚,如今一有空閑便會采集些黃蘑菇,跟牛羊肉一起炒著吃。已有牧民以此為營生,專門采集黃蘑菇出售給縣城的人,縣城的人或?qū)⒅M,或包裝后銷往內(nèi)地大中城市。
牧民婚禮慶典上的食物變遷是規(guī)?;牡湫汀?008年3月的一日,野牛溝鄉(xiāng)松子開的小兒子楊國輝的婚禮在陽光明媚的早晨舉行。與楊國輝喜結連理的是祁連縣城八寶鎮(zhèn)的一位回族女孩。婚禮宴席的廚師來自縣城,宴席食物種類主要是農(nóng)區(qū)的,形式是流水席。以前祁連牧區(qū)很少吃的雞與魚,也上了餐桌,燉肉、小炒、各種涼菜等也位列其中。一位牧民說:“瞧,這個菜是羊筋做成的,以前我們牧民是不吃羊筋的,一般都扔掉了,現(xiàn)在卻成了宴席上的上等菜!”令筆者驚奇的是,牧民的餐桌上,已有了果汁的位置,可樂也受到了牧民的青睞。
時間推著向前,牧民傳統(tǒng)飲食在保持中趨于式微,老年人大多會在習慣中延續(xù)傳統(tǒng)食物,而年輕人尤其一些在城里上過學或正在上學的這些人,對傳統(tǒng)食物的興趣越來越小,對現(xiàn)代食物卻越來越青睞。2008年2月的田野訪談中,一位年輕人直言不諱地說,在所有飯菜里他最愛吃炒菜。而一位在縣城上學六年高中畢業(yè)的女孩則表示,蘭州拉面是她的最愛。2010年之后,在牧區(qū)城鎮(zhèn)化政策中,進住縣城的牧民,其飲食結構與城鎮(zhèn)化相伴,小麥面食、米飯炒菜等比例越來越高,面片、面條、饅頭、花卷、各種炒菜等,成為日常飲食,炒菜的受青睞,使得牛肉食用日多。2020年疫情期間,一些居住生活在城鎮(zhèn)里的牧民,通過自媒體和網(wǎng)絡,學會了制作涼皮、蛋撻、烤面包等,在微信圈里“凡爾賽”。
2020年之后,牧區(qū)傳統(tǒng)食物,如水油餅、油攪團等,幾乎在飲食中消失了,很多家庭一年難得飲食一次。就飲食糌粑的情況,2014年7月,在野牛溝訪談時,買素木告訴筆者,如今牧區(qū)的娃娃大都不吃糌粑了,他的女兒今年15歲了,已經(jīng)不吃了。其子小韓自7歲時就一直在門源縣城的外婆家上學,也不再吃糌粑。筆者問及小韓為什么不愛吃糌粑時,他童稚而認真地說:“我吃一點糌粑,就胃酸得很?!比缃瘢簧俚睦夏昴撩?,因為家里不再自我生產(chǎn)酥油等,也很少吃糌粑了。當然,也有一些牧民為了傳統(tǒng)的延續(xù),堅持吃糌粑,并鼓勵子孫吃傳統(tǒng)食物。一位海晏的牧民說:“我每天都讓兒子吃一點糌粑,這樣可以讓他長得更強壯?!?/p>
與食品變化相隨的是,食材的變化。譬如酥油,這個在傳統(tǒng)食物具有決定性地位的原材,是糌粑、豆麻、水油餅、油攪團、酥油茶等食物中不可或缺的,如今不少牧民家庭都不再生產(chǎn)制作了,這一方面跟部分牧民進入城鎮(zhèn),從事其他行業(yè)有關,另一方面跟部分牧民離開畜牧業(yè),或?qū)⒉輬鲛D(zhuǎn)包他人,或請他人代為放牧,不直接從事畜牧生產(chǎn)有關。正是由于不少牧民不再自家制作酥油,牧區(qū)出現(xiàn)了專門出售酥油的從業(yè)人員。連鎖互促,這些不再制作酥油的牧民,飲食傳統(tǒng)食物的頻次日少,飲食頻次降低又減少了自我生產(chǎn)酥油等原材的動力。
與食物與原材變遷相應的是餐具、取食工具、食制方式的變化。歷史學家林恩·懷特依取食方式,將人類及文化一分為三:手指取食、刀叉取食、筷子取食三類,認為由此構成世界三大飲食文化圈[26]。飲食史學者井由紀子等認同此觀點,認為手指文化圈主要在中東、非洲、南亞、東南亞;刀叉文化圈主要在歐洲、南北美洲、澳大利亞等地;筷子文化圈主要在中國、日本、朝鮮半島、越南等地[27](P.135-142)。
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顯示,筷子在古代中國很長時間內(nèi)并不是飲食的主要工具。《禮記》之“共食不飽,共飯不澤手”等記錄說明,古代中國用手吃飯的歷史及其形成的禮儀規(guī)矩。從餐具使用來說,相較于“箸”(筷子),匕出現(xiàn)得更早,使用得更多。古代中國用作取食的主要工具,是狀如匕首、介乎刀和匙之間的餐具。匕和匙,類似于現(xiàn)代的“勺”,它之所以成為古代中國的進餐工具,是因為早期中國以食用谷物為主[28](P.20-21),尤其是小米等谷物在唐朝之前的支配地位,決定了勺子是人們進食中的主要餐具。
筷子在進餐工具中的地位,自漢代時日益高升。此時小麥從西亞傳入中國,之后隨著研磨技術發(fā)展,將小麥磨成面粉做成面條起,勺子逐漸被筷子取代。唐宋時水稻種植的推廣,米飯的主食化,相伴炒菜的普及,以及元代餃子和涮羊肉的流行,不斷擴展筷子的用途。胡桌胡椅在唐朝的引進,使坐著吃飯成為可能,而茶肆在宋代之興盛、烹飪技術的豐富等促成了“合食制”的誕生。所有這些都推動筷子位居餐具榜首,在明朝及之后常常成為餐桌上的唯一餐具[28]。隨著文化意義的賦予,筷子成為一種符號,一種象征。
青海湖牧區(qū)進餐工具的發(fā)展演變,也經(jīng)歷了手—匕、刀—箸的歷程。牧民日常主要的食物青稞炒面,是用手來進餐的。就青稞炒面之豆麻的食法,民國考察者林鵬俠如是記錄:“食炒面時,其法尤趣,每人木碗中置炒面一撮,酥油一塊,以茶拌之。先食茶及浮化于茶面之酥油至盡,然后沉淀于碗底之炒面泥,和酥油搓之以食。食后以舌舔碗底至凈,再拉衣角拭之,藏于懷中。如客至,亦以此款之?!盵29](P.104)從中看出,這里的餐具只有木碗,豆麻主要是用手搓之以食的。除了豆麻,糌粑、水油餅、油攪團、也各列等牧區(qū)傳統(tǒng)食物大都是用手進食的。
青藏高原的牧民喜歡吃開鍋肉,肉大都七八分熟,手撕并不容易,因此食肉時大多備有各種精巧鋒利的刀具,以方便取食和吃干凈。長期餐中用刀,形成相關文化禮儀。用刀時,講究刀鋒朝里,忌朝外。2005年筆者第一次到野牛溝吃手把肉時就很尷尬,不大會一手把肉、一手用刀,之后練了練,但手法還是生硬,易刀鋒朝外。當?shù)啬撩窨吹奖愫蜕频赜枰灾刚?010年之后的調(diào)查中筆者發(fā)現(xiàn),如今習慣城市生活的年輕人大多不講究用刀了,喜歡直接用手抓著吃。草原手把肉,也更名為“手抓”了。
據(jù)清籍《西陲要略》記載,厄魯特蒙古人舊俗“飲食用碗用匕而不用箸”④,也就是說,他們更多用羹匙湯勺(匕),不用筷子(箸)。前文所述“中原人”邀請托茂朋友吃長面的故事,除了說明托茂人食用小麥面粉較少外,也凸顯了筷功的不足。漠西蒙古從天山山脈移居青海后,因為糌粑、水油餅等食物日益增多,所以用手進食頗多。由于糌粑炒面多用碗盛之,故木碗是一個重要的餐具。民國文人李塵燭記述:碗初用時,用所系腰帶拭之,再在羊糞中打一個滾,然后再用腰帶拭之,食畢用舌舔之,用完后藏于懷中[30](P.40)。
張元彬《青海蒙藏兩族的生活》關于一日三餐的描寫,可以很好理解20世紀30年代牧民的飲食和餐具情況。
清早起來,婦女燃火煮茶擠牛奶,男子便跨上馬去看他們的牛馬群,回來進幕早餐……先吃“豆麻茶”(在碗底里壓上些炒面乳渣放上一塊酥油后盛上茶,藏名叫豆麻茶),他們喝過兩三碗便停止,拿右手的無名指把碗底的炒面攪幾攪,挑起來放在口里嚼著,然后再在碗里盛上炒面,頂上浮乳渣酥油,滴上少許茶,左手端著碗,以右手攪拌成細軟塊,捏成珠形的小塊,一塊一塊的送到嘴里大嚼,等到一齊送下肚內(nèi),才盛上茶,盡量往下灌,這樣一碗炒面約有六兩重,再吃些剩余的牛羊肉,就算完畢了早餐。
他們的午餐同樣是每個人吃炒面一碗,沒有吃面包的。因為這樣,他們的食用,以炒面、乳渣、酥油占著大量,其中酥油、乳渣,自己制造,磨炒面的稞麥一部分蒙族可以自給,大部分蒙藏人民都仰給于西寧區(qū)的漢回商人。他們最愛喝茶,每日至少要喝八磅,所以茶葉成了大量的用品。
晚上人和牛馬群歸幕帳場所后,晚餐要到下午七時。晚餐先是每人約有三斤重的一塊大肉,左手握肉,右手拿刀,一面切割,一面大嚼,剩下的拿刀切上記號,次晨再用,然后在肉湯里削些生肉片,每人煮一把掛面就夠飽食了。掛面是漢商從西寧轉(zhuǎn)運的,價格很貴,專供給富戶。一般貧民多是吃稀粥。[31]
在張元彬的記述中,牧民飲食除了常見的豆麻、糌粑、茶和肉外,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掛面”已然成為富戶的飲食,掛面的食用必然帶來筷子的使用。隨著物流的便捷、農(nóng)區(qū)食物的引進,尤其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牧民的定居、市場經(jīng)濟的興起、物資的不斷豐富以及對炒菜的青睞和合食制的普及,牧民的餐具,由木制的小碗發(fā)展到金屬、玻璃、白瓷、陶制等各種大小類型的碗、碟、盤等。隨著餃子、面條、蔬菜、米飯在飲食結構中比例越來越高,筷子超過刀具、勺子及手指,成為牧民日常飲食中最重要的取食工具,環(huán)湖地區(qū)及牧民已然融入“筷子文化圈”。
綜上所述,在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具有天然草原的青海湖牧區(qū),并非靜止不動的,族群的消長、民族的互動、社會的交流、文化的融合一直在默默進行。此中,不只是環(huán)湖地區(qū)內(nèi)不同族群的交流互動,牧區(qū)與農(nóng)區(qū)、邊疆與中原、牧業(yè)民族與非牧民族的互動交往亦不絕如縷。與之相應,牧區(qū)牧民的食物也并非只賴草原和牛羊,歷史上牧區(qū)之外的社會,為之補充了茶葉、米面、煙酒等飲食,如今更有蔬菜、水果以及工業(yè)食品豐富著牧民的味蕾。牧區(qū)主要進餐工具由手到匕,由匕到箸,餐具日益豐富,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日益頻繁。民族的交融、社會的發(fā)展,促成了食物和餐具的變遷,食物和餐具的變遷又會重塑牧民的飲食文化和生活觀念,連鎖反應還會重塑牧區(qū)的社會關系和族群交往,甚至會塑造牧區(qū)社會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并進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注釋:
①(清)祁韻士《西陲要略》,同文館,清光緒四年。
②(清)祁韻士《西陲要略》,同文館,清光緒四年。
③講述者,韓占龍,托茂人,1945年生,祁連縣默勒鎮(zhèn)多隆村人,當過村干部。
④(清)祁韻士《西陲要略》,同文館,清光緒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