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軒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如果你一開始就遭受持續(xù)的失敗與打擊,也許會一蹶不振,也許會愈挫愈勇,創(chuàng)造人生輝煌。事實上,前者居多,后者則鳳毛麟角??v觀蘇軾的一生,大抵屬于先順后逆,雖有天縱之才,但也因奇絕個性而激起凡庸者和反對者無盡的打擊與持續(xù)不斷的報復。這種愈挫愈樂、隨遇而安的經(jīng)歷,為后世文人學者留下無限的人生啟迪。其實,蘇軾的一生更像莊子筆下的秋水,在興奮自得之余,見到大海后才發(fā)出時間無限、空間無限、因果無限的“望洋興嘆”。這樣的心路歷程可從他的“三州”(黃州、惠州、儋州)體驗來驗證。這三州體驗勝過他一生中的他州體驗,尤其是最后的儋州體驗,真可謂絕境體驗和巔峰體驗。這種生命體驗是蘇軾一生最難忘和最珍貴的收獲:從遭遇絕境到直面絕境,然后走出絕境,進而超越絕境,從忘生到忘死再到忘我的體會,最后才有“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1]2367的感慨。這不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而是深觀滄海后的生命徹悟:超越蕓蕓眾生經(jīng)歷劫難后要及時行樂的自然境界;超越曹操觀滄海后人生苦短當及時建功立業(yè)的功利境界;超越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2]的道德境界;進而達到超越“三立”[3]后無功無名無我的天地境界。這一獨特的人生體驗給人以劫后余生、雖敗猶榮之感。這也許就是蘇軾海南貶謫生涯給我們的審美啟示吧。
如果蘇軾不曾在惠州貶謫期間還那么樂天自適、從心所欲的話,儋州的奇絕經(jīng)歷或許不會降臨到他的頭上。正因為他那絕不服輸、不向黑惡勢力低頭、處處為民生著想、為百姓做善事的初心堅貞不渝,才遭到新黨陣營的持續(xù)打壓和加倍報復。對方要置他于死地,而他卻能隨遇而安,在看似絕境中獨創(chuàng)一種求生智慧和謀生手段而自得其樂。這種絕地求生、反敗為勝的活法卻激起敵手更加氣急敗壞地瘋狂報復。對手首先要滅你的志氣,在精神上消滅你,在肉體上放過你。如果你不屈不撓,對方就要與你死磕到底。在這二難選擇中,結果一定由強者決定。在別人眼里,惠州的貶謫已足以令意志薄弱者痛不欲生,或繳械投降或抑郁而終;而蘇軾則活得有滋有味,不僅有事做,有事樂,還要做善事,玩高雅,深受當?shù)匕傩盏南矏邸1热缢偷厝〔?,變著法子制作美食,將尋常之物烹出別人難以想象的樣子和味道,在大快朵頤的“無意”中流露出自己生活的逍遙和愜意。這不是在故意激怒敵手,將自己陷于更加兇險的絕境嗎?在對方看來,即使把你貶到更荒蠻、更困窘的絕地,也是你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同時也是對你生存意志與抗險耐力的挑戰(zhàn)與考驗?!叭锗⒗笾θ兕w,不辭長作嶺南人”[1]2194,多么自信與愜意呀!此前只有楊貴妃才有資格享受的南國口福,且要憑借皇帝恩寵和信使奔命才能獲得。你一個貶官與罪臣竟如此炫耀這種厚遇,豈非故意挑釁?朝中新黨聽到這一消息,定會心生怨毒,將斬草除根以絕后患:雖不忤先朝不殺士大夫之鐵規(guī),卻可以靈活變通,把你貶到荒蠻之地,實現(xiàn)間接殺人之目的。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1]2203據(jù)說就是這首《縱筆》詩,惹章惇極力報復。據(jù)南宋學者曾季貍記載:“章子厚見之,遂再貶儋耳,以為安穩(wěn),故再遷也?!盵4]事實上,蘇軾在惠州過得并不舒服。年僅34歲的王朝云在紹圣三年(1096)七月病逝,在精神上給他極大打擊;經(jīng)濟上也并不寬裕,雖喜吃肉卻只能買無人肯要的羊脊骨。不善理財?shù)乃坏┯錾戏鑫е?,還要傾囊相助或動員好友一同援助。他待人真誠,許多好友常聚身邊,給予窮困孤獨的他以安慰。一個人若能看輕身外之物,任何窮困皆難使之屈服。在外人看來過得還很愜意的蘇軾,變成了當權政敵的眼中釘。曾經(jīng)的好友章惇便別出心裁,在“瞻”字上做文章,把他遠貶至儋州。對于曾經(jīng)的元祐大臣,貶至嶺南已是重罰,又以其字而選擇貶所,借國家重器以泄私欲,視貶謫為兒戲,在大宋王朝開了一個極為可恥的先例。當然,蘇軾因《縱筆》被貶儋州,既是烏臺詩案的延續(xù),也是一次別有用心的文字獄。透過表象,我們即可看到問題的實質——黨爭變成了斗爭、異見變成了異奸、組閣執(zhí)政變成了裹脅皇帝。章惇從莫逆之交變成搏殺對手,對老友痛下殺手,固然與其剛愎自用有關,但主因還在新舊黨爭的蛻變:由熙寧、元豐、元祐時的國家利益之爭嬗變?yōu)閭€人恩怨之斗,由政見之別嬗變?yōu)橐鈿庵?,相互傾軋,你死我活。無論哪一派得勢,無不磨刀霍霍,暗藏殺機。章惇以濫用文字之名而行借刀殺人之丑惡目的。章惇與蘇軾二人關系的劇變是北宋新舊黨爭的縮影。
北宋的政體機制和政治架構決定了國勢積貧積弱的局面。某些改革家為改變這種局面所做的努力因不太貼合實際而形成黨爭格局。幼主掌握實權后的矯枉過正使黨爭傾軋更加殘酷。這在無形中損耗了持中守正的有生力量,從而使北宋王朝提前結束了自己的歷史使命。章惇之所以不遺余力地把蘇軾往死里整,恰恰在于新舊黨爭已水火不容,哲宗的變態(tài)報復則使對舊黨的打擊變本加厲:只有將對手斬盡殺絕,方能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從總體看,王安石變法意在急于成功,旨在變現(xiàn)顯名,只顧開“源”(加大財稅收入),而不去努力節(jié)“流”(節(jié)制行政部門的無限擴張和財政支出),結果將變法僅有的成果也消耗殆盡,從而為不支持變法者留下口實。不支持變法者不一定都是保守派,而是未看到變法初衷與實際效果的統(tǒng)一而尚處于觀望狀態(tài),蘇軾即是其中之一。他開始看到新法的暴戾和弊端,多次上書反對青苗法而得罪王安石及其新黨;及至新法失敗,執(zhí)政的司馬光對此全盤否定,他則據(jù)理力爭,認為新法不可盡廢,如免役法等尚有益于國家安全。被惹怒了的舊黨則認為他有新黨之嫌而予以孤立、打擊。他卻自求外放,不蹚舊黨這趟渾水。辯證地看,他是獨立的思想者,從不依附于任何一個黨派,剛正不阿,只要有利于國家安定團結和人民安居樂業(yè),他定奮不顧身,一往無前。可他走得太遠,新舊黨徒皆難理喻,即使王安石、司馬光等黨魁也難以走進他的內(nèi)心世界??磥?,在北宋,除了他的兄弟、門生故吏,只有歐陽修才是他的知音和良師益友。
蘇軾之所以會有如此抉擇,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分不開。教子有方的父親和溫淑賢良的母親合力化育了他們兄弟倆,一個豪放外顯,一個厚重內(nèi)斂。四川盆地形成了相對的封閉空間,都江堰的水利使成都平原成為沃野千里。這里物產(chǎn)豐富自足,經(jīng)濟相對獨立,文化自成一體。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獨立的人格思想也塑造了蘇軾的人格特征?!皬V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盵5]文化的相對獨立則使眉山士人自覺抵制了晚唐五代華而不實文風的污染,重視經(jīng)學、研究古籍成為他們治學從業(yè)的本錢?!蔼毼嶂葜?,通經(jīng)學古,以西漢文詞為宗師?!盵6]352西漢著名的辭賦家司馬相如、揚雄和王褒皆為成都人,也是蘇軾學習的前輩??梢哉f,成都平原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塑造了他的儒家底色,使他不可能始終站在新黨或舊黨陣營。北宋的現(xiàn)實語境確需改革,年輕的皇帝也支持改革,雙重力量的助推促使蘇軾在政治漩渦中難以把持,因此命運多舛,多次被貶在所難免。
紹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蘇軾被貶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的誥命剛到惠州,地方長官曾如此安慰他:“此固前定,可無恨。吾妻沈素事僧伽,謹甚。一夕夢和尚告別。沈問所往?答云:‘當與蘇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當有命?!襁m七十二日矣,豈非前定乎?”[6]2323海南給蘇軾的印象是“考《圖經(jīng)》止曰海隅,問風土疑非人世”[6]716。面對波濤洶涌的瓊州海峽和變幻莫測的晝夜航程,本地人尚且恐懼,更何況久居陸地者?如此的煞費苦心足以從側面反映出人們對海南的心理恐懼。情況急轉直下,蘇軾似乎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他在去儋州途中給好友和弟弟蘇轍的信中,流露出九死一生、一去難返的心理焦慮,并安置好自己的身后事宜,只讓幼子蘇過隨行。
蘇軾在《到昌化軍謝表》中稱自己進入鬼門關,將一去不復還?!安⒐黹T而東騖,浮漳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6]707“若渡鬼門關,十去九不還?!盵7]位于廣西北流市的鬼門關是古代通往海南的必經(jīng)之地。古人認為,鬼門關以南瘴癘盛行,鬼門關即死亡門。這是蘇軾接到誥命后的生命直覺,隱約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在《游金山寺》[1]307和《中山松醪賦》[6]12中曾有“入?!痹娋洌鞘翘K軾對大海神奇浪漫的想象。一旦真要渡海時,大海的洶涌波濤和猙獰面目則令他驚恐不已。剛聽到貶謫海南的誥命時,“使命遠臨,初聞喪膽”[6]716。他雖在距離大海不遠的杭州生活過,但從未想過真要入海。在惠州寄居一年半后,得知朝廷對元祐臣僚,一律不赦的決定,他便放棄北歸幻想,在朋友、門生的幫助下,傾其所有,營建了白鶴峰新居,打算全家在此安居樂業(yè)。突如其來的誥命(十七日到達便要十九日啟程)霎時打亂他原有的計劃。收拾行裝、安頓家眷后,便立即出發(fā)。在廣州,他給王敏仲的信中寫道:“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盵6]1695在老病體衰的狀態(tài)下還要被遠貶海隅,生還希望渺茫,與子孫生離死別的痛苦自然在廣州流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便囑托長子蘇邁照顧好家人,努力活下去?!敖竦胶D希桩斪鞴?,次便作墓”[6]1695,可見此時他已做好渡瓊將死的心理準備。
紹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告別患難與共、友愛彌篤的弟弟,在蘇過的陪同下,蘇軾渡過瓊州海峽,開啟了三年艱難的海南之旅?!皬奈襾砗D?,幽絕無四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盵1]2272蠻荒之地唯有蘇過成為他患難中的陪伴與慰藉。這里的現(xiàn)狀是:教育落后,物資匱乏,民俗粗樸。
雖為罪臣身份流放到海南,但他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始終堅持濟時行道的做人原則,將自己融入人民群眾中,以平等眼光看待黎族同胞。了解當?shù)仫L土人情,謳歌海南人民的淳樸善良,為改善落后的習俗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勸人珍惜耕牛,勿用殺牛祈禱法治病;勸人墾荒,以耕為業(yè);記錄當?shù)厮幉?,推動醫(yī)療發(fā)展;鑿井尋泉,改善飲水條件;批評男尊女卑陋習,主張男女平等;營造尚學氛圍,指導求學讀書之人。這些行為極大地縮小了海南與中原間的文化差距,使海南與先進文化接軌。先進文化的傳播為海南文明帶來深遠影響,贏得歷代海南人不遺余力的頌揚——傳播其故事,保護其遺跡,搜集其創(chuàng)作,匯成《海外集》,以表達對他的緬懷和景仰。宋代《海外集》的版本逐漸散佚,海南人以及在海南任職的官員一直緬懷這位以平等待人、以文明育人的文化巨人,不斷搜集他在海南的言行、作品,編輯成冊。
當然,他對海南的認知也是逐漸改變的:初來乍到,心生恐懼,到逐漸適應,慢慢喜歡,再到產(chǎn)生認同,愿為土民。正如有學者指出:“貶謫儋耳三年的地理體驗使得蘇軾對海南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的認識經(jīng)歷了抵觸——適應——接受——眷戀的過程,也使經(jīng)歷人生最低谷的蘇軾在思想、詩風、心態(tài)諸方面也完成了最后的轉型與超越。”[8]初來乍到,心情低落,所見景物不如高興時的美妙。環(huán)境決定心境,處境改寫環(huán)境。主體對外物的感知時刻受心境的影響。蘇軾描寫儋耳山時,未寫怪石嶙峋、神奇秀美,而寫“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1]2250。儋耳山高僅為192米。這里既有大海襯托而顯雄奇之勢,也有作者因情緒低落而呈心理渲染之故,當然更有自我安慰的夸飾。在作者眼中,突兀而起的山嶺變成佳山,連路旁的彩石都被視為女媧補天之遺存?!耙磺芯罢Z皆情語”[9],該詩以補天色石被棄道旁,暗喻朝廷摒棄忠良?!缎协傎匍g,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1]2246-2248,雖豪邁灑脫,但依然可感作者心情低落?!八闹莪h(huán)一島,百峒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是海島地理環(huán)境給他的第一印象。“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是初來乍到的心理焦慮和歸屬危機。“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詠嘯來天風”,既來則安,憂愁何用?不如神與物游,放下一切,心安理得。這種心理危機在《試筆自書》中已流露出來:“吾始至海南,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6]2549在陸地上生活,看到長江黃河就嘆為觀止;及至身臨海南,大海浩瀚無涯的震驚體驗足以讓他難以名狀:恐懼、驚嘆、不安、不適接踵而至。身如米粒,何足掛齒?這是秋水般的驚嘆?!扒絼喻[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群山環(huán)翠,海風吹拂,如同仙樂,令人神清氣爽?!跋参覛w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睋Q個角度一想,真的大不一樣:心理距離決定空間距離,自然提升情感距離。“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敝链?,低落的心情變成了樂觀曠達、隨遇而安。一旦擺脫“小我”之縛而躍升到“大我”境界,他便能以超級平衡的心態(tài),從容應對當下的困頓:超越物質苦難,抵達精神平衡。在貶謫的困境中依然樂觀曠達、詼諧安適地詩意棲居,正是這種超越境界的外現(xiàn)。“痿人常念起,夫我豈忘歸。不敢夢故山,恐興墳墓悲。生世本暫寓,此身念念非。鵝城亦何有,偶拾鶴毳遺。窮魚守故沼,聚沫猶相依。大兒當門戶,時節(jié)供丁推。夢與鄰翁言,憫默憐我衰。往來付造物,未用相招麾?!盵1]2250-2251這首詩作于初到儋州時,他以罪臣之身流放于此,精神備受打擊,而海南生活條件又格外艱苦?!按碎g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6]1628,這種“六無”的生活環(huán)境是蘇軾此前從未遭遇過的。這種精神與物質雙重貧困的語境下,陌生的環(huán)境使之陷入對以往親情友情的回憶之中,以彌補孤苦無依的心理失落。這種補償哪怕是夢中的幻境也是珍貴的?!皦襞c鄰翁言,憫默憐我衰”,不僅是夢境,也是自我勉勵:絕處只能自救,方有枯木逢春的奇跡。“痿人常念起”點燃生的希望,“生世本暫寓”是忘我的解脫,“不敢夢故山”是現(xiàn)實的教訓。如果盡情傾訴,恐怕會有烏臺詩案之類的“文字獄”在等構陷。無論瀟灑與否,政敵的無情與兇狠還是讓他心存畏懼。即使與老友通信,他也流露出憂讒畏譏的惶恐,“久不上狀,想察其衰疾多畏,非敢慢也”[6]1766,“久欲奉疏,不便遇人,又舉動艱難,憂畏日深”,“某當遣人致奠。海外困苦,不能如意,又不敢作奠文,想蒙哀恕也”,“九死之馀,憂畏百端,想蒙矜察”[6]1458-1459?!岸辔贰薄皯n畏”即是明證。他不是不想說、不愿說,而是不能說、不敢說,因為對手耳目無所不在,打擊手段無所不能。這真是茍全性命于荒島,不求聞達于朝野。一旦陷入瘋狂的黨爭旋渦,實在可怕!幼時與母親關于讀《后漢書》的對答,愿意做范滂的豪言壯語,此時果然應驗,但卻不敢貿(mào)然前行!畢竟身后還有國家社稷、親人故舊,而非東漢宦官專權之時。這種語境的熏陶使之逐漸忘卻自己的不幸,適應這里的山水風物和人情世故。面朝大海,不是春暖花開,而是如米的渺小感和寓居的漂泊感,使之化悲為喜、轉敗為勝,活著就好。只有生存下去,才能迎來希望?!白孕ζ缴鸀榭诿?,老來事業(yè)轉荒唐”[1]1032,是初到黃州的體驗。“悟此生之何常,猶寒暑之異衣”[1]2560,是來海南后的體會。人生無常,必須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10]798,世事如夢,夢醒始覺秋意襲人?!白硇呀詨舳?,未用議優(yōu)劣”[1]2307,人生如夢,醉醒皆然,莫問優(yōu)劣,難分好壞。超越如夢人生,超越外物羈絆,就能進入自由王國,實現(xiàn)心靈自由、精神自由。第一次打擊,使他感悟到人生的真諦:“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6]6這是堅守初心,寧折不彎。在虛幻的人生中,不斷完善自我,實現(xiàn)人生價值,留下人生扎實的雪泥鴻爪。他每到一處,皆能迅速適應當?shù)丨h(huán)境,樂觀地生活在人群之中?!霸噯枎X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盵10]579蘇軾借用王定國的侍妾寓娘(柔奴)的回答以表明自己隨遇而安的心跡。既來則安,既安則居,既居則家。由此可見,心安才是居家的必要前提。在這里,蘇軾徹底清醒,立足海南大地,做出力所能及的工作,為海南的文化建設做出彪炳史冊的貢獻。物質雖匱乏,但當?shù)乩杳癜傩盏拇緲?,本地官員新軍使張中的正直,兄弟(蘇轍)和幼子(蘇過)的安慰,足以使他走出絕望,渾然忘卻現(xiàn)實的苦難。對陶淵明的精神慰藉和身份認同,最終使之超越絕望,在精神境界上走向人生輝煌。
如果說初來乍到對陌生環(huán)境的抵觸和物質匱乏的絕望皆屬暫時的正常情緒反映,那么痛定思痛之后的沉思和決定則是長久之計的理性抉擇。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這樣的認識確立后,蘇軾的海南生涯將會綻放出別樣的光華。達則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他不僅獨善其身,還要力所能及,惠及他人、兼善他人。這也是孟子的獨樂不及群樂的精神傳承。看到困難和落后,不會袖手旁觀,更不同流合污,這是蘇軾的性格。幼時尚要與當朝名宦“比賢”“比德”,更何況今日呢?一旦心中“無我”,他就會進入天地境界,心里裝得下整個宇宙人生、黎民百姓和利他及物,達到神與物游、心馭物游的圣賢境界。一旦領悟“望洋興嘆”之理,便能真正體會偉大內(nèi)涵。唯如此,方能做到心靈自由、精神解放的逍遙之游。在這里,改善當?shù)氐纳姝h(huán)境(生活方式、文化傳承)以造福黎民百姓、著力創(chuàng)作《和陶詩》、繼承父志著書立說,成為蘇軾超越現(xiàn)實、忘我利他的集中體現(xiàn)。
有學者認為,“蘇軾海南謫居的詩意人生不僅包含其自身的處境超越,也創(chuàng)造出具有普遍價值的人類生存模式”[11],“在海南期間所立下的歷史功業(yè)是巨大的,影響是深遠的”[12]。此言不虛,在此期間集中創(chuàng)作的《和陶詩》便是最好的詩證。
“坎坷識天意,淹留見人情?!盵1]2260造化弄人,不幸命運使他以貶謫之身結識這片神奇的土地。“稍喜海南州,自古無戰(zhàn)場。奇峰望黎母,何異嵩與邙?!盵1]2262人生就是如此奇怪:陌生產(chǎn)生恐懼與偏見,一旦放低身段,感同身受后,偏見、恐懼便會逐漸消解。此時,陌生已成為審美前兆。蘇軾的海南印象也隨之發(fā)生了巨變:由初至的“消沉”轉變?yōu)椤吧韵病?。大海環(huán)抱著海島,使之免受戰(zhàn)火摧殘,人民安居樂業(yè),民風淳樸。幸運的是,他在苦難中感受到這里的人情溫暖、人性善良。在倫江驛所居住不足半載,便被酷吏使臣以流人不許占住官屋為由驅逐出去。蘇軾不想累及他人,便暫居荒涼的桄榔林下。在朋友軍史張中、學子王介石及當?shù)貙W生的幫助下,很快建成了五間房?!百囀當?shù)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6]1628。房子建成后,蘇軾于元符元年(1098)五月搬入新居,名之桄榔庵,并作《新居》以示慶賀?!敖Y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shù)朝風雨涼,畦菊發(fā)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傾?!盵1]2312當?shù)厝嗣竦恼嬲\友善使他很快融入其中,過上普通百姓的生活。這也許是對當權者迫害的一種回報?!傲荚录我?,先生能一出乎?”[6]2275幾位老書生邀請他到城西游覽寺廟,走街串巷逛集市,領略濃厚的節(jié)日氣氛。回家已是三更時分,睡第二覺的兒子已響起鼾聲?!胺耪榷Γ霝榈檬??”[6]2275這是他到海南后的收獲,既出乎迫害者意外,更是得志時難以想象的快樂情境。此前,自以為可用滿腹經(jīng)綸為民請命,到頭來卻空余報國之情。現(xiàn)在,遠離世事紛擾,與幼子棲居茅屋,生活雖苦卻快樂。在這邊遠蠻荒之地,他看到漢黎雜居,其樂融融,與中原人無異。賣柴為生的枯瘦黎翁,看到他一身儒者裝束,倍感和藹可親,雖言語不通,卻用肢體語言表達出對他應有的同情與尊重,送他一塊布料以御寒風侵襲?!吧宦勗姇?,豈知有孔顏?翛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盵1]2266這位老黎未經(jīng)禮樂洗禮,不知孔顏,卻能不受功名世俗污染,胸懷善良之心,絕不輸于中原文明人。這種經(jīng)歷深深地震撼著他,使他徹底改變了對黎民的認知。島上生活使他慢慢感受到人與人、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平等。文明使人理智、高明,同時也會使人產(chǎn)生傲慢與偏見。如果以傲慢之心看待一切,將會產(chǎn)生隔閡與距離。此時的蘇軾已非翰林大學士,只有放低姿態(tài),才能贏得底層的尊敬與關懷?!按诵钠埼唇?,何適不間關。”[1]2315“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盵1]2283海南生活雖苦,“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1]2311,卻也有難得的灑脫與自由。這種自由與灑脫是昔日宦海生涯所無法體驗到的?!艾h鞍響珂月,實與杻械同”[1]2285。一旦擺脫官服、官威、官奉等束縛,就能獲得快樂與自由。《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1]2322-2323記錄了微醺的他到黎子云、黎威、黎徽、黎先覺等人家串門的情景。三四個小孩歡快地吹著蔥葉,迎來送往,讓他在天涯海角感受到了沂水之樂。不知不覺中迷了路,僅僅循著牛糞就找到了家。這種脫去偽裝與百姓打成一片的平常心和日常態(tài)使他得到當?shù)乩杳竦南矏酆妥鹁础LK軾在海南結交了不少新朋友,也教授了許多黎、漢學生。從初來時的“幽絕無四鄰”[1]2272到離去時的“我本海南民,寄身西蜀州”[1]2363,他已完全融入其中。相對閉塞的海南仍保留了原始淳樸,蘇軾也因此遠離紛擾,收拾園圃,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田園生活?!熬潘滥匣奈岵缓?,茲游奇絕冠平生”[1]2367,熱情的海南人民給絕境中的他送來了溫暖,使他度過一段真正的田園生活,在桄榔林中體悟到人生至理和生死之道。海南人民的淳樸喚醒了他的身份認同,給了他重新認識自己、認識社會、認識世界的機會,也為他提供一個開天辟地、重鑄輝煌的時空。這也是他把中原先進文化傳播到海南的動力和動機。正是在這個支點上,他和海南相互成就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蘇軾在海南創(chuàng)作的詩歌約124首?!斑@是其海南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部分。這些詩歌內(nèi)容豐富,是蘇軾晚年貶居儋州時期思想感情最為美妙的藝術表現(xiàn)?!盵13]16其中和陶詩56 首,約占其海外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半。和陶詩是蘇軾在北宋黨爭劇烈語境下擺脫精神困境的一種嘗試,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陶淵明“高情淡采”[14]的詩風和清潔自守的品格贏得了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高度稱賞。自南北朝至隋唐,陶淵明的詩歌并未得到文人的真正推崇。唐代雖有文人效仿其處世方式和詩歌風格,僅從某一方面來繼承。直到他去世500 多年后的宋代,平淡美才找到了全面接受的土壤,尤其是天才詩人蘇軾在人生低谷時才與陶淵明高度認同。元祐時期舊黨執(zhí)政,“洛黨”的攻擊使他難以穩(wěn)居權力中心,“烏臺詩案”的教訓讓他遠離政治漩渦,屢次乞求外任便成為他的自保之策。元祐七年(1092),在揚州知州任上創(chuàng)作了《和陶飲酒二十首》[1]1881-1892,開始了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紹圣二年(1095),被貶惠州,作《和陶歸園田居六首》[1]2103-2107,接續(xù)了和陶詩創(chuàng)作?!敖駨蜑榇?,要當盡和其詩乃已耳”[1]2104。蘇軾在惠州共創(chuàng)作和陶詩38首。紹圣四年(1097),蘇軾被貶儋州,大量創(chuàng)作和陶詩,基本完成了盡和陶詩的計劃。蘇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15]85,因為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15]85。在他心中,連李杜都難比擬,足見他對陶詩的膜拜。蘇軾不僅推崇陶詩,而且十分贊賞陶的人格?!叭晃嵊跍Y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15]85,“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15]86。這也許就是蘇軾深刻反省人生軌跡之后得出的智慧之言和心靈妙語。在動蕩不安的東晉南宋,“性剛才拙,與物多忤”[16]的陶淵明選擇躬耕壟畝是明智的。在士風高漲、黨爭日熾的北宋,蘇軾在政治受挫后選擇陶淵明也是睿智的。
蘇軾初至儋州,并未打算將貶謫之地作為隱居之所。隨著對海南生活體驗的深入,蘇軾過的就是田園生活。儋州之所以具備如此條件,首先是它的地理位置偏僻,遠離大陸;其次是以貶官身份降臨于此,無官一身輕,生存之外別無所求;再次,這里舉目無親,孤苦無依,只與當?shù)匕傩找约儤阒慕Y緣。來到此地的蘇軾,超越物資匱乏、舉目無親、居無定所的困擾,自建桄榔庵,在張中等人的幫助下,租賃了幾畝薄田做菜園,雇傭三位農(nóng)民打理,西墻下漚糞,東墻下鑿泉,種下韭菜、白菜、紅薯、紫芋等農(nóng)作物,足夠父子倆一日三餐之用。“不緣耕稼得,飽食殊少味。再拜請邦君,愿受一廛地?!盵1]2254“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早知農(nóng)圃樂,豈有非意干?!盵1]2315“一飽忘故山,不思馬少游?!盵1]2216飽食無憂不想家,窮困之時易滿足。此時已別無選擇,飽食即美味。這里漢黎雜處,不分高低,親如一家,蘇軾與他們相處甚歡。黎子云兄弟品行高潔,為方便聚會,在自家宅院籌資興建載酒堂。在這里,他與漁民、士人一起飲酒歡聚,排憂解愁?!耙慌c疍叟醉,蒼顏兩摧頹。”[1]2316“凍醴寒初泫,春醅暖更饛。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盵1]2324-2326沒有官員威儀的束縛,他可以經(jīng)常到農(nóng)家串門,連黎家的小孩都熟悉他?!翱偨抢杓胰耐诖凳[葉送迎翁?!盵1]2323“當歡有余樂,在戚亦頹然。淵明得此理,安處故有年?!盵1]2271人生在世,悲喜無常,淵明悟得此理,故能安貧樂道,閑適生活,享有高壽。“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盵1]2272“人間少宜適,惟有歸耘田。”[1]2271相對隔絕的海南生活環(huán)境使蘇軾體驗到陶淵明般的田園生活,并與之產(chǎn)生精神共鳴,視之為精神引路人。安于海南,樂在田園,過上“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1]2312的田園生活。
政局的變幻莫測和權臣的險惡用心,使他放棄了仕途高升的希望。在黃州,聽說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本想找人代抄一部,結果李江州送他一部,蘇軾自然格外高興。“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后無以自遣耳?!盵6]2091這里把陶詩當成心理治療的靈丹妙藥。在黃州開始評陶詩,在揚州開始和陶詩,到儋州才真正體會到陶淵明的人生智慧,可惜未能早點醒悟江湖浪高、官場險惡而及時隱退。蠻荒的儋州體驗使之更加仰慕陶淵明的人品和詩歌?!拔崆昂蠛推湓姡惨话儆芯牌?,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盵6]2515蘇軾的和陶詩迥異于一般意和韻不和的唱和詩,而是以次韻的方式追和之,為詩壇開辟了新領域,使和陶詩蔚然成風,并以這種獨特的形式發(fā)掘了陶淵明的價值,重新確立了陶淵明作為大家的文學史地位。在海南,蘇軾的和陶詩在形式技巧上達到了空前水平,內(nèi)容旨趣上則蘊含著深刻意蘊。在主題思想上,蘊含著他暮年的人生思考、不墜青云之志的品德寫照和詠史懷古的哲人思考。相隔海峽兩岸的兄弟互相勉勵,以陶淵明為榜樣,共渡難關。“蘇東坡對陶淵明詩美的經(jīng)典評述及對淡遠型詩歌美學的終極追求是在海南時期完成的?!盵17]海南的和陶詩使蘇軾的詩學成就臻于至境。蘇軾對陶淵明的人品和做法很推崇,但并未模仿,也未墜入佛、道之淵藪?!澳獜睦暇裕嗄梅鹫Z。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盵1]2307蘇軾對佛教與道教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道教仙境與佛教極樂并不存在?!吧跤S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1]2307-2308。蘇軾對儒道釋有著深刻的認識和反省。他早年服膺儒家,但未能實現(xiàn)政治抱負。此時,進取精神已消磨殆盡,而仙山佛國又不存在。如何安放孤獨的靈魂則成為他人生境界選擇的空前挑戰(zhàn)。于是,蘇軾率先想到了陶淵明?!罢煞蛸F出世,功名豈人杰。家書三萬卷,獨取服食訣。地行即空飛,何必挾日月?!盵1]2348大丈夫應具超脫世俗的精神境界,家藏萬卷,只讀服食養(yǎng)生之書即可,不必幻想成仙。生活在青蔥大地,只要有出世精神,虛己守靜,無異于得道成仙。這在《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10]173-174中初現(xiàn)端倪。始終關注并熱愛現(xiàn)實人生成為他生命的軟肋,盡管作品中偶有佛道之想,但并未沉湎其中,以求精神解脫。他羨慕陶淵明平淡自然的生活,絕不刻意模仿,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可復制的。
這種看似矛盾的精神追求,實則是自由精神之體現(xiàn)。蘇軾以拿來主義的方式,接納人生困境亟需的各種思想資源,以解決思想困惑,達到精神超脫。他以自由精神做出選擇,在儒道釋三教渾融的語境中輾轉騰挪而不被局限,從不人云亦云,始終做他自己。思想雖雜,卻多而不亂,一直被模仿,卻從未被超越。
一般而言,相較于艱難困苦,人更樂于養(yǎng)尊處優(yōu)。蘇軾從高官被一貶再貶而到海南,無異于從云端墜入深淵:從曾經(jīng)的翰林學士、皇帝的老師和秘書,到“非人所居”[18]的儋州罪臣。在大宋“明德慎刑”[18]98、“減死配流”[19]99的語境下,被貶海南已是最重的處罰。蘇軾也是唯一真正被貶海南的元祐大臣。從在京“厭肥羜”[1]2258到在瓊“愿飽秔”[1]2260,天才詩人蘇軾竟學會了用龜息法來抵御饑寒交逼。“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子共行此法。”[6]2339-2340失意的蘇軾既未高蹈林泉吟風弄月,也未醇酒婦人佯狂玩世,而是始終堅守節(jié)操,似殘菊淡雅清香而不改本色。雖有云海阻隔、小人當?shù)溃幌赀~,仍想為皇帝分憂解難,并堅信總有云開霧散時。
蘇軾以陶淵明的詩歌人品、生活方式為學習榜樣,本身就有懷古抒情意味。他借陶淵明之酒杯來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將自己的才學體驗注入其中,開辟出獨具宋詩特色的新天地。在海南書籍極缺的環(huán)境里,他向鄰里借書,讓幼子親手抄書,并闡明《唐書》《前漢》的重要性?!叭袅舜硕?,便是窮兒暴富?!盵1]1629學史使人明智,避免前車之覆。蘇軾在和陶詩中大量引入史實以立論,以揭示人生意義、指陳時事。如在《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三》[1]2273-2274中,他以張良、蕭何、韓信、曹參為例,認為劉邦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劉邦的所作所為是對昔日功臣的羞辱,同時表明自己不妄想功名,自取其辱。借孔融之事以抒自己直抒忠言儻論而遭小人忌恨、不容于朝,每念此而后怕。《在和陶雜詩十一首·其六》[1]2275中認為老聃、尹喜為得道者,超脫世外,求長壽實屬多余,葛洪尚有俗念。自己和葛洪類似,雖通方外之術,卻難忘塵世關懷。在《和陶雜詩十一首·其十》[1]2278中,蘇軾借韓非棄儒治天下、王莽以經(jīng)學籠絡讀書人之史實,諷刺王安石。他雖處困厄而不忘憂國,提醒人們以史為鑒。對于歷史,他隨手拈來,言志諷今,感悟人生至理,寄托懷抱。隨著生存環(huán)境和人生境遇的變化,海南時期和陶詩的主題意蘊已不同于揚州、惠州,而是以超然自得的人生態(tài)度面對物質精神的雙重困境,思想更深刻、寄托更深遠?!昂D蠒r期的和陶,數(shù)量上與惠州差不多而略勝;陶詩美學的探討上則比惠州時期更加深刻。”[13]20
另外,除和陶詩外,蘇軾創(chuàng)作的詩歌還聚焦于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和朋友之情。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年邁的蘇軾卻能超然物外,樂天知命,以深厚學養(yǎng)、純熟詩藝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黃庭堅認為“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20]。許彥周評價“東坡海南詩,荊公鐘山詩,超然邁倫,能追逐李杜陶謝”[21]。王文誥的評價是“及渡海全入化境。其義愈隱,不可窮也”[22]。由此可見,海南時期是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人至老年,心態(tài)平和,皆以平淡自然為主,努力追求高雅超脫的藝術境界。
在海南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酒”“夢”是高頻意象。酒與夢給人以暫時的虛幻感、釋放感、輕松感。醉酒可使意識處于“半虛”的朦朧狀態(tài),夢境則完全是虛幻狀態(tài)。酒可以排遣苦悶、消解憂愁,夢境可以超越苦難,實現(xiàn)美好愿望。酒是生活調(diào)味劑,小酌雖可身心舒暢,卻無法完全進入虛幻狀態(tài)。夢境可把白日無法實現(xiàn)的心愿編織成故事實現(xiàn)。這也是遭遇極端困境者愿望達成的一種有效途徑。日有所思夜有夢,是對缺失性體驗的一種心理補償,也是對虛擬狂歡的有益演練。因此,夢境可以成為他渴望與家人團聚的一種心理補償。夢見最多的也是家人。對夢境的記錄表達了對親人的深深思念,可以看出老人“故山不可到,飛夢隔五嶺”[1]2273的惆悵和寂寞。酒、夢意象同現(xiàn)于一首詩也不奇怪。醉酒可釋放理性壓力所積存的心理能量,使人獲得暫時的放松和自由。只有微醺才能達此目的??耧嫗E醉只是死亡和虛無的預演。醉酒與做夢皆可釋放被壓抑的能量。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情感壓抑的釋放和人生思考的超越。這種非現(xiàn)實狀態(tài)恰恰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驅力。作為一種抒情元素,酒、夢頻現(xiàn)于海南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分說明蘇軾在艱苦孤寂生活中尋求精神解脫、借醉酒和夢境排遣心中苦悶的價值取向?!白硇呀詨舳从米h優(yōu)劣?!盵1]2307人生如夢的虛幻意識有益于超越苦難,使他擁有樂觀曠達情懷,在艱苦歲月里仍能吃得香、睡得穩(wěn)。“醉鄉(xiāng)杳杳誰同夢,睡息齁齁得自聞。”[1]2344-2345蘇軾正是借助如此的生活狀態(tài)來對抗不公命運和苦難生活,既沒有憂郁憤恨,也沒有自暴自棄,而是活出精彩,活出境界。3年后,他終于迎來撥云見日、內(nèi)遷北歸的好消息,開始了人生轉機。
蘇軾的海南散文主要有海外十六論、小品文等。海外十六論以人物論為主,具有完整的論述體系和較強的現(xiàn)實功用,旨在借古喻今、有補于時。小品文主要有書信、雜記和隨筆等形式,內(nèi)容雖零散,但信息量大,顯示了蘇軾對海南自然環(huán)境、風土人情和貶謫生活的如實記載,也呈現(xiàn)了對海南生活的情感寄托。李端叔評價道:“長江秋霽,千里一道,滔滔滾滾,到海無盡。其如風雷雨電之驟作,崩騰洶涌之掀擊,暫行忽止,出入先后。聳日時之壯觀,極天地之變化?!盵23]
蘇軾貶謫海南,九死一生,依然關心時政,所作海外十六論頗具強烈的現(xiàn)實關照,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的底色和憂國憂民、積極入世的一面。十六論多屬人物論,以君主和名臣為論述對象,以具體歷史事件為依托,展開論述,寄寓著他晚年的政治思想和現(xiàn)實用意。如《論武王》[6]137-139認為周武王并非圣人,關鍵在于其伐紂和分封商朝遺民給紂王后裔。前者不合法,因為臣子不能謀殺君主;后者不明智,因為紂王之后必然要謀反復辟。這種觀點看似與儒家觀念大相徑庭,卻是他經(jīng)歷生死考驗后的哲學反思。諸如此類的觀點,他已超越一己之見,對權威、明君、名臣甚至恩師的言行都有所異議,彰顯出追求真理高于一切的膽識。在文學上,海外十六論有很高的藝術造詣,恣肆汪洋,妙論橫出。在史學上,立論高遠,別具一格,雖有不足,但瑕不掩瑜。“凡蘇氏之史論……文字鏗鏘有聲,史實屢被稱引……視之為歷史解釋,自極不可?!盵24]在儒學復興的語境下,他的史論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和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蘊含著他的歷史思考和未來憧憬。他能以獨特創(chuàng)新的視角,在認識歷史、思考現(xiàn)實等方面給人新啟迪。
由此可見,蘇軾海南的3年歷練給人以無限的審美啟迪:第一,人的成就皆離不開艱難困苦的磨煉,無論是立德、立功還是立言,莫不如此;第二,極端的生存困境可以改寫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即便是天縱之才也需窮困磨練,方能綻放出深邃的光芒;第三,堅守初心,就能劫后余生,實現(xiàn)鳳凰涅槃;最后,只有擺脫沉重肉身的物欲束縛,才能實現(xiàn)靈魂的超越與境界的提升,抵達天地境界的澄明,實現(xiàn)自我的華麗轉身?!皫X海時期的蘇軾,在人生修養(yǎng)上已達到了天地境界。他通過對既往生活的反思,領悟到以往生活的無價值和無意義,從而建立了‘思我無所思’的思維方式和‘吾生本無待’的生活方式,認為生命的意義在于過程,對生活只進行情感觀照,實現(xiàn)了人生的審美化。這樣的人生境界,對封建正統(tǒng)秩序有一定的破壞作用?!盵17]
總之,在海南3年的時間,是他生命中最值得重視的時段。極端環(huán)境和特定處境使他對歷史、現(xiàn)實、生死、榮辱等重大命題皆有深度思考,常能發(fā)人所未發(fā)、道人所未道。這一切自然與他的天縱之才、堅強意志、安時處順、隨遇而安等人生態(tài)度有關。但毋庸置疑的是,海南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尤其是被大海包圍、環(huán)顧茫然的自然生態(tài)給了他一生難遇的好機會,磨煉了他的生命意志,提升了他的審美境界,開闊了他的人生胸襟,壯大了他的浩然正氣??梢哉f,海南的短暫生涯為他的一生做出了很好的結語,是對他多彩人生華章的最好總結。難怪他有如此自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1]2367,“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1]2641。這不是自我鼓氣,而是真正的生命提升。蘇軾順利北歸,就是一首壯麗的生命史詩。馮友蘭曾經(jīng)說過,人生有四境界,那就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25]。經(jīng)過海南之行的磨煉,蘇軾確實已經(jīng)達到天地境界,譜寫出更加壯麗的生命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