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雄

(江蘇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在中國古代戲曲史上,由清代中后期作家趙對澂創(chuàng)作的《酬紅記》無論從劇本創(chuàng)作的緣起,還是敘述方式及傳播運(yùn)行機(jī)制等方面來看,均有諸多可圈可點(diǎn)之處。該劇以清代文化語境中頗為文人雅士所熱衷的女子驛站題詩為故事內(nèi)核,在審美觀照上能夠形成趨同效應(yīng);在敘述模式上,以“第一人稱”敘事安排故事情節(jié),將自身行跡與交游作為角色和情節(jié)要素穿插于劇中;在劇本的運(yùn)作機(jī)制方面,由于作者從中推介鼓吹,先后有50余位文人仕女為之作序題詞,尤其值得玩味。本文著重從《酬紅記》劇本的生成過程及傳播視域下的文人品評兩個視角切入,來檢討該劇生成的文化語境與運(yùn)行機(jī)制。

一、作為《酬紅記》關(guān)目的鵑紅題壁故事

趙對澂《酬紅記》傳奇主要敷演的是:嘉慶六年白蓮教起義中,弱質(zhì)才女鵑紅因戰(zhàn)亂逃離家鄉(xiāng)四川,途經(jīng)富莊驛,感慨身世飄零并于驛站題壁六首以抒情思,隨之生命凋零,英年早喪。浮槎山人因科考路經(jīng)富莊驛,于其間發(fā)現(xiàn)鵑紅題詩,為其身世所感,科考不售之后召集大量文友圍繞鵑紅題壁之事進(jìn)行唱和,并寫成劇本搬上舞臺。鵑紅驛站題詩之事從文獻(xiàn)記載來看,是明清時期大量出現(xiàn)的女子驛站題壁故事中較為特殊的一類,當(dāng)屬于文人托名之作。故事肇自三位文人在驛站的酒后雅謔,陸繼輅《崇百藥齋詩集》卷十二有題為《辛酉正月,偕劉大(嗣綰)、洪大(飴孫)宿富莊驛。寒夜被酒,戲聯(lián)句成六絕題壁上,署曰“蜀中女子鵑紅”。已而傳和遍于京師,兩君戒余勿言。頃來平梁有王秀才垿以行卷來質(zhì),則〈悲鵑紅詩〉在焉,既為失笑。而死生今昔之感,不能無愴于懷,書此寄劉大都中,并邀同作》的三首詩作,詩云:

洪厓仙去太忽忽,流盡湘波恨未終。一賦玉樓傳誦遍,不煩人世碧紗籠。

依然一葦阻銀河,珍重寒宵聽玉珂。此日江頭誰濯錦,恐無清淚涴春波。

詩作之后有小注:“鵑紅詩僅憶‘年年手濯江邊錦,不夠人間拭淚痕’二語?！?1)陸繼輅:《崇百藥齋詩集》,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0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57-158頁。

詩題詳盡記述了作者在富莊驛炮制這段故事的時間,地點(diǎn)、緣起及其參與者。雖然在“此事沉吟二十年”之后,當(dāng)時以鵑紅口吻題寫的六首絕句如今僅憶得“年年手濯江邊錦,不夠人間拭淚痕”兩句。但陸繼輅也許并未想到,這些“蘭亭乃贗本”的詩作連帶鵑紅題詩的故事,在南來北往駐足于富莊驛的“有心人”傳誦之下不脛而走,并引起文人唱和的連帶效應(yīng),詩題中提到的王垿就是其中一位。從上述三首詩及詩題來看,陸繼輅確是托鵑紅于富莊驛題詩的“好事者”之一,《崇百藥齋詩集》卷十二同時還收錄了題為《偶感鵑紅舊事有詩寄劉編修并邀劉大令同作,大令詩至,復(fù)次其韻》的四首詩作,題中提到的劉編修,其詩作雖已無法看到,但陸繼輅所作“傳遍城南尺五天,譚資留取到今年。由來醉語醒難解,莫誤他人作鄭箋”之類的內(nèi)容(2)陸繼輅:《崇百藥齋詩集》,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0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頁。, 更加確定了鵑紅題壁故事的來源。從上文所引我們還注意到:陸繼輅等人題詩六首并署名鵑紅,卻未提及是否還有“代”鵑紅作序之事。因為在之后的文獻(xiàn)記載中,除了鵑紅的六首題詩之外還有一段序文。那么這段序文有可能也出自陸繼輅與友人之手,也有可能是鵑紅故事傳開之后,后人不斷演繹累積的結(jié)果。鵑紅的題詩與序文完整版首見于黃培芳的《香石詩話》:

家愛廬孝廉(壽棠),辛酉秋,公車南還,示余《富莊驛壁女子詩》,云:“萬里飄零百劫哀,青衣江上別家來。朝云暮雨番番看,一路山眉掃不開。深閨一命若如絲,金鼓聲中怯幾時。妾恨也同花蕊恨,阿誰馬上是男兒。阿母音書隔故關(guān),兒身除有夢飛還。年年手濯江邊錦,不夠人間拭淚斑。槀砧望斷路盈盈,敲罷金釵憶定情。妾自馬嵬坡下住,此生只合卜他生。小婢嬌癡代理妝,窮途怕檢女兒箱。兒時愛譜《江南好》,未到江南已斷腸。霧鬢風(fēng)鬟一段魂,喘絲扶住幾黃昏。殘膏背寫傷心句,界亂啼痕與粉痕?！辈ⅰ版趧X,死別刀環(huán)。鋒鏑之余,全家失所,慈親信絕,夫婿音訛,依于所親,挈至薊州,遂偕南下。妄意少遲玉碎,猶冀珠還。期秋扇之重圓,愿春暉之永駐。流離數(shù)月,甫達(dá)此間。嗟乎!陌頭楊柳,總是離愁;門外枇杷,都非鄉(xiāng)景。望齊門而泣下,思蜀道以魂歸。阿娟!阿鵑!生何如死?扶病夜起,勉書數(shù)絕。郵程信宿,便入江南,當(dāng)是薄命人斷送處也。嘉慶六年正月十九日,蜀中女史鵑紅題。”施愚山集中,亦有《新嘉驛女子詩》,然彼不過失意于嫡,此更遭難于兵,存之以志厥哀。(3)黃培芳:《香石詩話》卷一,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版,第7-10頁。

據(jù)黃培芳生平及《香石詩話》首刊于嘉慶十五年來判斷,上文所引開篇提到的“辛酉秋”與陸繼輅等人題詩的時間“辛酉正月”同為嘉慶六年。意即陸繼輅等人題詩于此年正月“面世”之后,秋天就流播至黃培芳手中,且將鵑紅題敘作詩的時間具體到嘉慶六年的正月十九日。題詩尤其是敘文完整呈現(xiàn)了鵑紅的遭遇和身世,成為一段非常飽滿的感人故事。但其中亦有不近情理之處,諸如在鵑紅行走路線方面,既然逃亡的目的地是江南,為何要選擇白蓮教活動集中地川北及陜西、河南等北方地區(qū)作為行走路線?再如“命弱如絲”的嬌弱女子何以能長途跋涉,騎馬揚(yáng)鞭勝如男兒?對此,刊行于嘉慶二十一年的郭麐《靈芬館詩話》已有注意到,此著續(xù)卷四記載友人李方湛(白樓)的詩集中有《和鵑紅女子題壁詩》,鵑紅的原作和敘文也附于其中,郭麐對之作了傳抄。這里僅將與《香石詩話》不同者摘出:

妾生于劍嶺,遠(yuǎn)別衣江。鋒鏑之余,全家失所,慈親信杳,夫婿音訛,命如之何,心滋戚矣。得姻親以依傍,同躑躅于道途,攜至蘇州,遂偕南下……時嘉慶六年正月十九日,蜀中女史鵑紅題于河間道中。

如今，我國人民的生活條件不斷得到改善。2017年我國國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提高，較上年增長了7.3%，其中城鎮(zhèn)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實際增長了6.5%。隨著國民經(jīng)濟(jì)水平提升，消費(fèi)者的消費(fèi)水平以及品味也都有一定的提高，更突出的是消費(fèi)逐漸多元化發(fā)展，消費(fèi)者們不僅只是喜愛影視的初代產(chǎn)品，而是更加傾向于影視的衍生產(chǎn)品，比如影視劇衍生的服裝品牌、實景娛樂項目、影視周邊等。所以想要隨著社會發(fā)展與時俱進(jìn)就需要進(jìn)行市場拓展。

六首題詩有改動之處者為:第一首第三句改為“朝云暮雨翻翻看”;第二首改為“深閨小命若如絲,金鼓聲中怯幾時?；厥祖我娎锿?分明馬上盡男兒。”(4)郭麐:《靈芬館詩話、詩話續(xù)》卷四,載杜松柏《清詩話訪佚初編》第2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435-437頁。郭麐雖轉(zhuǎn)引了此作,但也未知李方湛是從何處得來鵑紅詩作。轉(zhuǎn)引之后帶著懷疑的口吻講:“此詩不知白樓何從得之,豈好事者托為此哀怨之章,以眩惑行客?抑真有薄命紅顏馬上來耶?然其詩筆皆工,不妨過而從之,以為傷心嘉話。”(5)郭麐:《靈芬館詩話、詩話續(xù)》卷四,載杜松柏《清詩話訪佚初編》第2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437頁。郭麐認(rèn)為此事有偽托故作哀怨之嘆的嫌疑,對薄命紅顏弱質(zhì)不能自持卻何以策馬奔騰的內(nèi)容也頗為懷疑。同是嘉慶二十一年,鵑紅故事出現(xiàn)在地方志《四川通志·烈女·才藝》中,其敘文與《香石詩話》記載完全一致,僅于篇始多出“鵑紅,不知何姓氏,于富莊驛題壁,自署‘蜀女’?！痹娮鞑糠謨H將第五首末句“未到”改為“恐到”,將第六首第三句“殘膏”改為“殘燈”,均為字詞潤飾,與故事情節(jié)無涉。篇末多出“按鵑紅不詳其姓氏里居,今附于成都后,以待訪”數(shù)句(6)常明、楊芳燦等:《四川通志》第4冊,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4983-4984頁。。以上三處記載呈現(xiàn)的局部差異,充分說明了故事與詩作在傳播過程中發(fā)生的變異與不斷“趨真”,自此鵑紅故事基本定型,在之后其他文獻(xiàn)的轉(zhuǎn)引中無出其上者。鵑紅故事在不斷傳抄與刊播中引起文人廣泛關(guān)注,題詠者不斷涌現(xiàn),更有為之箋注。如馬星翼《東泉詩話》記載的馬愛泉為鵑紅詩做注事(7)馬星翼:《東泉詩話》,載蔡鎮(zhèn)楚《中國詩話珍本叢書》第22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603-604頁。,加之陸繼輅在詩中所提“莫誤他人作鄭箋”等事,這一故事為越來越多的人所傳誦并將之帶入文學(xué)寫作。

上文對鵑紅富莊驛題壁故事發(fā)生與傳播的事實作了簡要梳理,在此基礎(chǔ)之上引申出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酬紅記》作為戲曲文學(xué)如何敷演鵑紅題壁故事?二是趙對澂為何對鵑紅題壁故事如此鐘情且創(chuàng)作《酬紅記》?先談第一點(diǎn),趙對澂創(chuàng)作《酬紅記》的嘉慶二十六年,距陸繼輅等人托鵑紅題詩已過去二十年。鵑紅題詩故事在此期間已傳遍大江南北,且故事要素非常完整,這給趙對澂的劇本寫作提供了謀篇布局的充足時間。在結(jié)構(gòu)角色安排上,《酬紅記》將故事發(fā)生的歷史背景設(shè)定在嘉慶六年,以鵑紅避難題詩與浮槎山樵發(fā)現(xiàn)詩作唱和傳播為兩條主線鋪開。在八出正戲中,《鵑啼》《驛怨》兩出為旦角戲,主寫鵑紅的才高命薄以及富莊驛題詩的始末?！洞ǚ铡贰稌恕穬沙鰹闊狒[戲,主寫白蓮教首領(lǐng)茍聞名起義與覆滅的過程,可視作鵑紅故事之背景。另外四出正戲及首出《勘譜》與尾出《賞歌》全部以生角浮槎山樵(作者別署)為中心展開。為何選擇自己“入戲”,一是鵑紅“本事”中并沒真正意義上的男主角,序文中提到的“夫婿音訛”只是一筆帶過,其意在突顯鵑紅的漂泊無依,這樣來看憑空捏造一個男主角沒有事實基礎(chǔ),可操作性不強(qiáng);二是為了思想主題表達(dá)的需要,為自己在富莊驛目睹鵑紅詩后受到情感觸動,決定通過“酬紅”方式來完成與鵑紅在心靈上的共頻?！俺昙t”活動具體表現(xiàn)在:就所見鵑紅題壁之事征集詩作,結(jié)合自己經(jīng)歷撰寫劇本,劇本完成后又為其傳播及搬演積極奔走,這些內(nèi)容在劇作中均有體現(xiàn)。

在《酬紅記》核心事件的富莊驛題詩及敘文處理上,較之黃培芳與李方湛所載,趙對澂在第六出《公車》中作了如下改動:一是在敘文中將李方湛版本中“遠(yuǎn)別衣江,鋒鏑之余”與《香石詩話》版本中“死別刀環(huán),鋒鏑之余”改為“死別刀環(huán),小丑跳梁”,隱晦反映了作者對白蓮教起義的態(tài)度以及對朝廷管制不力的微諷(詳見第六出《公車》);二是在鵑紅行走路線上,李方湛版本為“得姻親以依傍,同躑躅于道途,攜至蘇州,遂偕南下?！倍断闶娫挕匪d為“依于所親,挈至薊州,遂偕南下。”《酬紅記》融合二者,在敘文中寫成“挈至薊州,遂偕南下”,意在強(qiáng)調(diào)鵑紅題詩的地點(diǎn)富莊驛;在第七出《訊紅》交代鵑紅逃亡的目的地及命喪之處,這樣處理更加合乎情理,故事亦相互照應(yīng),更為緊湊;三是在題詩內(nèi)容上的推敲,第二首后兩句李方湛版本為“回首嫖姚軍里望,分明馬上盡男兒?！倍断闶娫挕匪d為“妾恨也同花蕊恨,阿誰馬上是男兒?！痹姼璧母膭又幥『檬枪嬚J(rèn)為“失真”的部分,《酬紅記》的處理則與《香石詩話》相同。在具體的詩句用字方面,趙對澂結(jié)合以上兩個故事版本作了一些改動,如將“妾恨”改為“妾意”,“路盈盈”改為“淚盈盈”,“此生只待”改為“此生只合”,“殘燈”改為“挑燈”,“界亂”改為“界破”。在不影響詩歌內(nèi)容表達(dá)的前提下所作的改動則顯得更加精工。

那么,趙對澂為何對鵑紅題壁故事如此鐘情且創(chuàng)作《酬紅記》呢?從主觀因素來講,趙對澂不止一次經(jīng)過此地,親眼目睹了富莊驛題詩并深受感染,其《小羅浮館詩》中收錄的《富莊驛和題壁女史鵑紅韻》和《重過富莊驛有感》兩個詩題六首詩作可以為證。更進(jìn)一層來講,女子題壁詩的產(chǎn)生其實淵源有自,且至明清之際開始大量出現(xiàn)。原因為何,日本學(xué)者合山究在《明清時代的女性與文學(xué)》一著中開辟專章《女子題壁詩考》對此作了集中論述,并對明清時期女子題壁詩大量增加的原因給予分析。認(rèn)為頻繁出現(xiàn)女子題壁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與明末清初動亂背景有關(guān),在清軍掠奪之下,大量女性尤其是文化女性頻繁移動與漂泊,遂有可觀的題壁詩產(chǎn)生;二是與當(dāng)時崇拜女性的時代思潮有關(guān)(8)[日]合山究著,蕭燕婉譯注:《明清時代的女性與文學(xué)》,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6年版,第448-449頁。。實際上,女子題壁故事包含有三個要素:女性、驛站與詩。女性在明末清初以來大量參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女性廣泛參與創(chuàng)作,連帶的則是男性文人的關(guān)注甚至托名女性予以創(chuàng)作,如本文論述的內(nèi)容,陸繼輅托名鵑紅題詩就屬于此種現(xiàn)象中的一例。驛站是仕宦游人漂泊暫歇之處,至于為何游走漂泊卻是人各一面,自有懷抱。男性尚且如此,才美兩擅的女子漂泊則更讓人憐惜和同情,于是負(fù)載了文人才女題詩的驛站便從單純的地理概念轉(zhuǎn)化為文化概念進(jìn)入文學(xué)寫作,仔細(xì)梳理會發(fā)現(xiàn),女子題壁的所有故事與詩作中大都呈現(xiàn)出悲戚、感傷與不幸的情感基調(diào)。這種現(xiàn)象進(jìn)入男性文人視野并訴諸于文學(xué),則與千百年來形成的在悲士不遇、才士運(yùn)蹇的孤獨(dú)心境中憐惜自己的生命這樣一種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相暗合。只是在清代大量驛站題壁詩產(chǎn)生之后,文人唱和并創(chuàng)作這類題材作品的風(fēng)氣更為濃厚,豐富了這種文化內(nèi)涵。所以女子驛站題詩與男性借此以澆自己塊壘的行為,大抵可以放在“才女—漂泊—薄命”與“文人—運(yùn)騫—自憐”的模式中加以審視。趙對澂正是在上述文化語境與心理訴求之下寫作《酬紅記》劇本的,他在《念奴嬌·自題〈酬紅記〉院本》中說道:“莫怪翠袖工愁,紅顏薄命,祗解求憐意。也似才人落魄,了留個江湖名字。顧曲誰憑,回頭自省,別有關(guān)心事。青衫濕透,天涯同調(diào)余幾?”(9)趙對澂:《小羅浮館詞》,清道光刻本,南京圖書館藏,索書號:89807。另見于國家圖書館藏清嘉慶二十五年金陵劉文奎刻本《酬紅記》卷首。,在《酬紅記》第六出《公車》中所說的“美人命薄,才士數(shù)奇。千古以來,最為恨事”以及“嘆英雄兒女都同調(diào)”等,表現(xiàn)的也都是這種思想。

二、趙對澂征題與《酬紅記》的傳播運(yùn)行機(jī)制

在鵑紅故事的書寫與傳播方面,趙對澂是其中用力最勤的一位,這點(diǎn)可以從詩詞及劇本創(chuàng)作兩個方面得到印證。詩詞方面,其別集《小羅浮館詩》中書寫鵑紅之事的作品就有不少,除上文所提到的前后經(jīng)過富莊驛所作的《富莊驛和題壁女史鵑紅韻》與《重過富莊驛有感》兩題七首作品之外,還有《車中雜感用鵑紅題壁韻》六首、《董薌泉桂洲博士寄〈酬紅記〉院本即用鵑紅韻賦謝》六首(10)趙對澂:《小羅浮館詩》,清道光刻本,南京圖書館藏,索書號:89807。。劇本方面,《訊紅》一出借紅橋夢客之口說道:“記當(dāng)初與浮槎山樵醉飲西湖,渾如昨夢,不覺便是十年。前在桐江接他郵信,錄寄鵑紅題壁詩來,并徵和作,足見我輩多情?！?11)王文章:《傅惜華藏古本戲曲叢刊》第89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427-428頁《征和》一出浮槎山樵說道:“昨因偶檢篋中,得舊和鵑紅詩稿,不免又惹起一段閑愁,情之累人如此。今擬遍約同人,廣征和作,流播人間,多少是好。”(12)王文章:《傅惜華藏古本戲曲叢刊》第89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431頁。本出浮槎山樵又說道:“只因鵑紅題壁,一時雖已流傳,千載恐歸泯滅。意欲征題匯刻,以夙心愿”(13)王文章:《傅惜華藏古本戲曲叢刊》第89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433頁。。這是作者在劇本中自我陳述征和的事實,可以看出趙對澂在著手劇本創(chuàng)作時就已謀定廣征和作,并有著將《酬紅記》與征集之作合刊流傳千載的自覺意識。那么征集的實際效果如何?先根據(jù)《酬紅記》不同時期的刻本梳理一下該劇的題詠者,清嘉慶二十五年金陵劉文奎刻、清咸豐五年補(bǔ)刻本《酬紅記》卷首、卷末收錄作序題詞作家35人,依次為:

王城、盧先駱、張丙、吳慶恩、黃錫元、陸煜、吳嵩梁、徐漢蒼、許頤、刑壽愷、劉斯恒、程紹芳、龔舫、王樸山、吳克俊、汪芬、陳萼、袁青、袁嘉、吳素、張季芬、王畹蘭、何佩玉、陳方海、米倬、張毓慶、金登瀛、董桂洲、歐陽長海、陸聰應(yīng)、金暀華、江世槐、徐啟山、孫若霖、袁誠格。(14)王文章:《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89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版。

據(jù)國家圖書館藏清嘉慶二十五年金陵劉文奎刻本《酬紅記》卷首收錄作序題詞作家,除以上35人之外增補(bǔ)6人,依次為:

釋定志、張淳、朱彥喆、趙對淳(作者胞弟)、張景芬、筠瓢道人(作者別署)。(15)郭英德、李志遠(yuǎn):《明清戲曲序跋纂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第3725-3726頁。

據(jù)掃葉山房民國十三年石印本《酬紅記》所錄作序題詞作家,增補(bǔ)11人,依次為:

潘精一、汪度、王瑾、王煜、袁綬、崇家鏊、沈濤、劉寶書、王用賓、丁兆奎、潘煥榮。(16)趙對澂:《酬紅記》,一卷,民國十三年上海席氏掃葉山房石印本。

據(jù)以上不同時期刻本收錄情況,剔除重出作家與題詞,以及筠瓢道人(作者別署)的一首詞作,為《酬紅記》題詞作序者有51人。另外,筆者還從散見文獻(xiàn)中整理出鵑紅事及《酬紅記》題詠者3人(魯蘭仙、楊繼端與朱玙,均為女性),前后共計54人(其中女性13人)。上述群體中與趙對澂尚有其他諸如聯(lián)吟及相互題詠等文學(xué)活動的作家有:

陳方海、黃錫元、金登瀛、盧先駱、米倬、沈濤、孫若霖、王城、吳嵩梁、刑壽愷、徐漢蒼、徐啟山、許頤、張季芬、釋定志。(17)《小羅浮館詩》《小羅浮館詞》《小羅浮館別錄》等別集中亦收錄有上述作家的和作,以及趙對澂為部分作家所作的詩詞作品。

在題詠中直接或間接交代受趙對澂所托為《酬紅記》題詞的作家有王用賓、吳嵩梁、吳素、江世槐、陳方海、潘煥榮(18)王用賓詩中有“征題到處淚盈盈,癡與紅顏訴別情”之句;吳嵩梁題詩名曰《嘉慶六年,富莊驛有蜀中女史鵑紅題壁詩六首,趙君野航見而和之,且為譜〈鵑紅記〉院本八出,屬題其后》,見于《香蘇山館詩鈔》卷十六;吳素題詩有“征題到處緣何事?半是柔腸半俠腸”之句;江世槐題詞有“一曲征歌今日事,代紅顏,寫出無窮憤”之句;陳方海題詞有“雨過涼天,蟲吟閑館,有客投我香衡”之句;潘煥榮題詩名曰《趙野航對澄廣文屬題〈酬紅記〉填詞》,見《清代閨秀集叢刊》。。與趙對澂屬于同一詩社成員的有盧先駱、張丙、吳克俊(19)盧先駱與張丙、趙席珍(趙對澂之侄)、王垿、吳克俊、蔡邦甸、戴洪思等七人組成“城東七子社”,相互倡和。載于莫立民所著《近代詞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頁。。屬于趙對澂文友妻室或者親屬的有袁青、王瑾、袁綬、袁嘉(20)車持謙與趙對澂保持著密切的文學(xué)交往,在其《小羅浮館》系列作品集中可以窺得,袁青為車持謙繼室,王瑾為車持謙弟媳,袁綬與袁嘉為袁青姐妹,另見于《歷代婦女著作考》。。此外,從題詠?zhàn)骷业牡鼐壣蟻砜?他們大多屬于今天合肥、南京與杭州所形成的三角地帶,與趙對澂頻繁活動的區(qū)域相吻合。其中安徽乃趙對澂籍貫,他青少年時期于此間結(jié)社唱和,自然有諸多性情相投的詩友文侶(21)趙對澂在《小羅浮館別錄序》中有“附以懷白聯(lián)吟中作,亦聊志少年結(jié)習(xí)云爾”之說,清道光刻本,南京圖書館藏。?！冻昙t記》是作者在青年時期創(chuàng)作,結(jié)合劇本中所提到的紅橋夢客、霞心居士及笑園主人等角色,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們就來自上述題詠?zhàn)骷抑?。趙對澂正是借著與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來擴(kuò)大其影響力的。作者的有意運(yùn)作,再加之以刊刻和場上傳播,使得此段雅事得以流傳千年的夙愿最終得以實現(xiàn)。

從《酬紅記》序跋題詞內(nèi)容來看,大致可歸結(jié)為如下幾點(diǎn):其一是感悼鵑紅才調(diào)與命運(yùn)。這是作序題詞行為得以發(fā)生的情感基礎(chǔ)。弱質(zhì)多才的鵑紅因戰(zhàn)亂而漂泊他鄉(xiāng),與慈親分離,和佳婿失散,于富莊驛題詩以表心跡,最終零落江南。題詞作序者圍繞這些核心要素,將之對戰(zhàn)亂的反感,漂泊與思?xì)w,分離與團(tuán)圓,多才與薄命,生命的短暫與精神的長久等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融就于筆端,完美實現(xiàn)了《酬紅記》的二次傳播。寫戰(zhàn)亂者如潘精一“無端一夜夢頻驚,捲地妖氛動戰(zhàn)爭”(下文凡出自《酬紅記》序跋題詞作品之中者,均不注),袁綬“干戈擾攘生離易,骨肉飄零死別難”;贊嘆鵑紅才華者如沈濤“才高詠絮格簪花”、許頤“文章自古生憂患,忍使才華屬婦人”;寫飄零與思?xì)w者如崇家鏊“自是紅顏漂泊慣,月明何地不思家”、刑壽愷“飄泊天涯蓬梗斷,夢魂飛不到巴西”;寫分離與團(tuán)圓者如王用賓“破鏡未圓珠已碎,空余殘夢付鶯兒”等。于是在這些情感的觸動之下,一齊生發(fā)出“現(xiàn)身我亦飄零客,短夢前塵共惘然”(吳克俊)的共鳴以及“愿天下有情,齊聲一哭,閨中同調(diào),屬和千篇”(董桂洲)的今古同懷之嘆。

其二是肯定《酬紅記》價值,贊賞趙對澂才思。這是作為中國古代序跋與酬和作品中體現(xiàn)的主體之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文化心理的再次呈現(xiàn)。《酬紅記》的題序唱和作家大都與趙對澂存在著直接或間接的社會交集,稱賞《酬紅記》的價值,贊嘆趙對澂的才華,既是在趨同心理之下對此作的一種人際傳播,也是傳統(tǒng)題序與酬和作品的基本內(nèi)容。從王城的“二十年竟逢知己”到王瑾的“知音幸遇周郎顧,拈來紅豆翻新句”,從陸煜的“憑誰喚醒蜀鵑魂,檀板聲中燭影昏”再到程紹芳的“多謝詞人代訴愁,輕敲檀板擅風(fēng)流。孤鸞病鵠人間有,還要先生一例收”等等,無不稱贊趙對澂以及其《酬紅記》在演繹鵑紅這一動人故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感染力,這樣的稱譽(yù)和贊美其實是非常有效的宣介方式。

其三是披露《酬紅記》的場上傳播以及取得的社會效果?！冻昙t記》在首出《勘譜》和尾出《賞歌》中均有交代擬將這部劇點(diǎn)譜搬上舞臺,劇作點(diǎn)譜者王城在序中對此亦有提及。盧先駱在序中有“《霓裳》譜出,付一曲于梨園,珠斛歌成,奏雙聲者菊部”的介紹,另有崇家鏊“傳聞樂府播梨園,多謝才人舊譜翻”、米倬“聞?wù)f道、江南傳唱,菊部爭抄”、張景芬“譜出臨川絕調(diào),付歌場、細(xì)按梁州”等都是在說明此劇播之梨園,傳唱江南的事實。陳萼有“次日揚(yáng)州傳唱遍,夜臺應(yīng)返蜀鵑魂”之句,并在其后注明曰“揚(yáng)州黃氏家伶能演此劇,一時聲價倍重”等,均為同一聲調(diào)。此劇由趙對澂情之所鐘而創(chuàng)作,在金陵刊刻走向大眾,再由眾多文人為之“鼓吹”造勢,又在揚(yáng)州等地競相演出。其中既有作者的苦心經(jīng)營,也有文友同仁的協(xié)作與助力;既有出版商的大眾化傳播,也有舞臺演出的商業(yè)化操作。多種力量和傳播媒介的合力,該劇在當(dāng)時取得巨大的“市場”實屬情理之中。

其四是大量女性參與到此劇的題詠隊伍之中,為《酬紅記》抹上了一道靚麗的顏色。她們連同劇中的鵑紅一起,成為明清以來勃興的才女文化語境下文人關(guān)注的對象。在鵑紅事及《酬紅記》題詠的女作家中,吳素為《酬紅記》題詞六首,“征題到處緣何事?半是柔腸半俠腸”句中提到趙對澂到處征題之事;“人間不少傷心事,偏替愁紅寫淚痕”則表達(dá)的是對作者為女子書寫這一行為的極度肯定與稱賞。(22)王文章:《傅惜華藏古本戲曲叢刊》第89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362頁。。張季芬與趙對澂另有文學(xué)唱和交往,其題詩第四首“賴有生花能寫怨,新聲譜出遏云歇”同樣是對作者之才的高度贊譽(yù)。袁青為車持謙繼室,王瑾乃車持謙弟媳,而車氏則與趙對澂保持著密切的詩文活動,《酬紅記》能搶先進(jìn)入他們視野則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似這般一門風(fēng)雅的還有袁青的姐妹袁綬與袁嘉,均出現(xiàn)于《酬紅記》題詞隊伍,其中袁綬的“一卷新詞萬恨攢,愛河刻刻有驚湍。干戈擾攘生離易,骨肉飄零死別難。紅豆種成憐月缺,綠章奏罷惜花殘。佳人小傳才人筆,挑盡蘭燈不忍看。”(23)袁綬:《瑤華閣集》,見李雷《清代閨閣詩集萃編》第7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029頁。成為《酬紅記》題詞中最悲涼的一曲。

另外,如王畹蘭的“珍重倚樓好才調(diào),殷勤為寫斷腸詞”、何佩玉的“欲譜新詞入管絲,倚樓才調(diào)重當(dāng)時”等,無不為趙對澂多情書寫鵑紅事叫好。魯蘭仙的“一夜星霜扶病后,滿江風(fēng)月斷腸時”、楊繼端的“萬里難歸一縷魂,茫茫大野泣黃昏”、以及朱玙的“堪嘆才多命薄,此日恨憑誰托”等,無不為鵑紅的飄零命薄嘆息。(24)魯蘭仙《夜讀鵑紅詩》1首,載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第3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65頁;楊繼端《書鵑紅詩后》6首并序、朱玙《昭君怨·題鵑紅女史題壁詩》1首,分別載于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續(xù)編》第14、23冊,第451、113頁,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潘煥榮的題詞又名曰《趙野航對澄廣文屬題〈酬紅記〉填詞》,其中第三首借用了吳嵩梁為《酬紅記》作的題詞,說道:“破鏡難圓玉委泥,曇花影散劇堪悲。詩人一例情癡甚,更憶蘇州刻墓碑?！?25)潘煥榮:《韻芳閣詩鈔》,載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第35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216頁。并在詩后交待:“吳蘭雪司馬題詞有‘可惜未尋埋玉地,墓碑親與刻蘇州’之句”(26)潘煥榮:《韻芳閣詩鈔》,載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第35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216頁。,可見潘煥榮不僅閱讀了《酬紅記》,還看到了他人的題詞。從上文所述可以看到,清代女性圍繞女子題壁故事,尤其是紅顏薄命的題材,運(yùn)用詩題唱和的方式來予以詠嘆,是明清以來文化女性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鵑紅富莊驛題壁的故事天下皆知,《酬紅記》第七出《訊紅》中船娘說:“相公才說的可是那富莊驛題詩的鵑紅么……向年一四川相公說過?！?27)王文章:《傅惜華藏古本戲曲叢刊》第89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428頁。船娘為鵑紅的命運(yùn)惆悵不已,民間女性尚且熟悉鵑紅,何況文化才媛呢?《酬紅記》正是在上述多種方式的合力之下,擴(kuò)大了它的影響,成為了承載著豐厚審美內(nèi)涵的文學(xué)作品,而非積壓于箱底或私藏于書架之上的干癟文本。

本文在梳理鵑紅故事始末的過程中,探討了《酬紅記》劇本的生成以及女子題壁故事何以進(jìn)入戲曲寫作的文化語境。正是這種文化語境與多重傳播方式的合力驅(qū)動,該劇在當(dāng)時就廣受社會各階層的關(guān)注,其中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趙對澂在此劇傳播過程中的不懈努力。無論是他親眼目睹富莊驛題詩也好,還是在女子驛站題詩的文化熱背景下“迎合”大家的期待也罷,《酬紅記》成功的第一步在于選了一個好“題目”。劇本完成以后,邀請善音者譜曲點(diǎn)板,使之滿足了能夠搬演于場上的技術(shù)需要。隨之展開的便是大量征題工作,在品題中不斷加密與擴(kuò)展傳播的網(wǎng)絡(luò)。這種在戲曲選材、構(gòu)思、寫作與傳播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強(qiáng)烈主體意識,任何一環(huán)其實都可以視為戲曲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否成功的參照系。此外,該劇從大量詩歌體評價及其著眼點(diǎn)來看,較之晚明以降的戲曲批評都表現(xiàn)出更為鮮明的文人化傾向,也可為清中葉以后戲曲觀念的演變做一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