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民
文體是文學最為直觀的表現(xiàn),于文學文本而言,文體本身既是出發(fā)點,也是歸宿,既有著獨立的意義,也是意義的生成者與承載者。文體形式的可視性與穩(wěn)定性還賦予了文學批評、文學學科以客觀性、科學性。所以要學會從語言的物質本身來獲取審美體驗,從形式出發(fā)來理解內容,甚或把形式當成內容。針對辭賦這一特定體式,《隋唐五代辭賦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22)反復辨析律賦、文賦、俗賦等賦體體式特征,深入思考賦體體物特性對賦作類型特征、賦家題材意識乃至感物興思理論的影響,全面考察賦家的賦作與賦論,彰顯了隋唐五代辭賦的時代意義與賦史價值。滲透在全書的,不只對古今中外的文體學理論的廣泛征引,還有對文學題材與文本形態(tài)、表現(xiàn)手法與文體特質、詩賦消長與文體演變、作家身份與創(chuàng)作心理、文史視角與文體理論等問題的系統(tǒng)思考,足見劉偉生教授在撰寫這部斷代文體史著作時的理論自覺。
體式文體與語體文體之論
就體式而言,賦介于詩、文之間,既多體多貌,又多源多變,《隋唐五代辭賦研究》從內容、手法、結構、語言、修辭、聲韻等維度梳理了前人關于賦體文學特征的種種論說,指出只有將這種種維度合成一體,才能對賦體特征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在概觀各種分類方式之后,該書對賦體多元多變難于界定的體式特性還做了進一步的闡釋,然后再落實到隋唐五代賦的賦體體式特性的解讀上來。
王芑孫《讀賦巵言》稱:“詩莫盛于唐,賦亦莫盛于唐??偽?、晉、宋、齊、梁、周、陳、隋八朝之眾軌,啟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漢,蔚然翔躍,百體爭開,昌其盈矣?!保ㄍ踯粚O:《讀賦巵言》,王冠輯,《賦話廣聚》(第三冊),北京:北京圖書出版社,2006:311)隋唐五代辭賦的活力與價值,正在于承前啟后、百體爭開。為了再現(xiàn)隋唐五代辭賦“百體爭開”的局面,該書圍繞“隋唐五代不僅集散體大賦、駢體賦、詩體賦、騷體賦等傳統(tǒng)賦體之大成,而且衍生出了律賦、文賦等新的賦作體式,并留存有杰出的俗賦篇章”的總體判斷,展開對具體作家作品的闡釋。
如論古文運動先驅賦,先從整體上評估古文運動對賦體革新的影響,說古文運動并未改變詩賦取士的制度,不可能從政治層面改變文體文風,再從邏輯上推論“古文理論必然影響及于賦家對賦體功用的認識,必然影響到賦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影響到賦體題材、藝術與體式”,然后從實踐層面來具體分析在古文運動大背景下,賦體創(chuàng)作有哪些方面的革新,最后指出古文運動對賦體文學的影響是雙面的,“既有建構也有解構”。這就是圍繞文體形式而展開的系統(tǒng)研究。不僅如此,后面還有專節(jié)討論《阿房宮賦》作為新文賦代表性作品的文體意義,可謂點面結合。關于律賦的研究,除了全面分析篇章結構、命題限韻、對仗用典、題材立意、審美風格等一般意義上的體式特征外,還結合徐寅作品研究了律賦體式中各部分的敘事功能。
如論“四杰”賦在文體體格上的開拓之功,提到了賦前多有駢文序言,賦作類詩類文、似騷似律,重點闡釋了“四杰”在律賦的首創(chuàng)與七言詩體賦的定型上的貢獻。指出在詩賦互滲過程中,“賦融于詩,從賦這邊看是賦的解體,可從詩這邊看,全速發(fā)展的歌行體最終消解五七言體賦而成為文壇描寫壯闊景象、表達慷慨意緒的重要體式,也同樣可以成就四杰在文體演變史上的地位”。還分析了“四杰”賦的語言修辭與整體風格,稱其:“一面是精致流麗,一面卻常用‘天下‘九州‘五湖‘四?!f古‘千年等闊大悠長的時空詞以及浩盛雄偉的風物,這與‘四杰賦浩大文氣的開拓也是互為關聯(lián)的”,認為“浩大之氣總得落實到浩大的語詞與奔走的詞調中來,只有這樣才能鍛造出整體宏大的氣象來”。
綜上所述,《隋唐五代辭賦研究》特別重視對不同時期、不同體式、不同賦家賦作的形式即體式、語體特征的探究。
主體文體與時代文體之論
除了相對直觀的文本結構與話語方式,文學文體還深隱著主體心性與時代精神?!端逄莆宕o賦研究》的文體眼光,也深入到了賦家主體的個性與隋唐五代的時代精神。賦家主體包括群體與個體,賦家心性關聯(lián)身份與經(jīng)歷。《隋唐五代辭賦研究》善于在群體背景下探究個體,善于結合身份與經(jīng)歷來分析賦家心性與賦作體性。
如論“四杰”在賦史上的開拓之功,除上文提及的體格之外,還專門分析了文氣的開拓。認為文氣“大體包括作家內在的精神氣質、個性才情、理想志愿,而又潛在地影響著文學作品的選題立意、情感力量、邏輯理路、氣勢腔調、文詞語貌”。說到了四杰的時代,“唐王朝的盛大氣象鼓動著士人們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而才高位下的現(xiàn)實處境又刺激著文人們敏感的神經(jīng),由此產生的張力使個體生命既洋溢著上進的激情,也飽含著不平的牢騷,所以,在四杰的賦里,主觀的情志便具體表現(xiàn)為進取壯大之氣與怨憤不平之氣”。然后是結合“四杰”的經(jīng)歷談心性,結合心性談具體作品的文氣:其間有高飛的意象、壯闊的場景、迫人的氣勢、樂觀的格調,凡此種種,“莫不充溢著賦家們‘志遠心屈的怨憤與‘才高位下的不平,當然也無不切合著四杰們托非上流的身世與沉淪下僚的處境”。
如論盛唐辭賦的隆盛,認為不僅在數(shù)量的可觀,更體現(xiàn)在賦家身份的多面、賦作題材的多元以及賦體氣象的宏大與渾成。賦家身份影響及于辭賦創(chuàng)作,“既有敘述主體、敘述對象、言說策略與文本結構上的差異,也有題材意識、文體意識上的區(qū)別”。
如說詩家之賦不乏詩人色彩:個性張揚、暌違政治、以詩作賦,原因在于“詩人進取與外傾的個性使賦更多個性色彩”,“詩家與政治若即若離的關系導致對賦頌本質不同程度的偏離”,“詩者的詩性思維影響及于賦的詩化”。
如從題材內涵、表現(xiàn)手法、體式風貌、作家主體與創(chuàng)作方式等角度關注遍存當代的貶謫現(xiàn)象對中唐辭賦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與貶謫詩歌加以比對。這些研究無疑都是極有特色與意義的。
文體的演進既有形式自身的邏輯,也受時代風尚的影響,具有歷史“活性”?!端逄莆宕o賦研究》認為,較之漢賦的雄霸夸飾與六朝賦的繁縟綺麗,唐賦康健朗暢,更可貴的是風格多元而且與時變遷。所以論初唐賦時注意到了漸次出現(xiàn)的闊大胸襟、奮發(fā)氣度及與之相應的壯大的語匯與情思。論盛唐賦時強調氣象的宏大與渾成,論中唐賦則指出其在兩個維度上向縱深方向發(fā)展:應舉頌圣與自用寫志。論晚唐賦揭示其好尚新奇與針砭時弊的特征。
更可貴的是,《隋唐五代辭賦研究》對賦體時代性的分析不止于概略式的交代,也不是將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因素簡單套在作家作品的特性上,而是更進一步深入到詩、賦文體的不同特點、賦體文辭的別致風味,以及它們所蘊含的主體意識。
如論盛唐辭賦,言其從整體風格來看,“也熏染上了時代精神,也帶有康健向上、生機勃勃的特點”,但詩、賦有別,“詩的年青、輕捷、空靈便于表現(xiàn)個人的青春、朝氣與浪漫,賦相對古老、龐大、艱澀,可以展現(xiàn)時代的雄渾、強健與實在”,所以盛唐辭賦的強勁氣象“既體現(xiàn)在個性的張揚、文風的雅健與文體的溢越,更集中于帝唐的意識與帝國的書寫”。然后集中筆力,逐一分析盛唐辭賦中的帝國題材、帝國語匯、帝國圖像、帝國心態(tài)。
該書對盛唐李、杜賦的研究,是置放在詩、賦地位變遷的文體史背景之下的。說李、杜是詩、賦互化歷程中的高潮與轉折,李白承上而化詩入賦,杜甫啟下而以賦為詩,李白反映了唐賦發(fā)展的一般趨向,杜甫延續(xù)了賦體生命。但李、杜賦名不如詩名,其中緣由,“既有作家才性與時代氛圍的因素,也與詩、賦文體本身的區(qū)別及衍替有關”。不僅如此,詩、賦地位也在初、盛唐之際悄然地發(fā)生了變化,詩正取代賦而成為傳統(tǒng)文學的主流?!霸?、賦地位的消長主要由詩、賦本身的體式優(yōu)劣所決定,也與它們賴以生存與發(fā)展的外部環(huán)境有關,其中科考取士的用人制度與唱誦題寫的傳播方式影響較為顯著”。這種結合李、杜詩藝賦藝與詩名賦名來探究詩、賦文體地位變遷的方式,是非常別致而又極為深細的,可以說為文體研究樹立了新的范本。
賦論之論
理論與創(chuàng)作未必人人兼善,也未必在每個時代同時成為高峰。如果說隋唐五代賦作的成就還可以得到較多的肯定,賦學理論就乏善可陳了,所以學界多稱唐代賦論中衰,是賦論發(fā)展史上的停滯期、低谷期,其論賦文字,無甚新見。這種宏觀的視野與整體的評價容易遮蔽某些富有價值的個體,何況理論與創(chuàng)作本難斷然分開,創(chuàng)作中自有理論。《隋唐五代辭賦研究》便善于發(fā)現(xiàn)并深入探究這類過去不太為人所重視的賦學材料與觀念,如大儒顏之推、王通文德論的闡發(fā),唐太宗及其宰臣們文學主張的梳理,史家劉知幾辭賦觀的評判,古文運動先驅賦學思想的提煉,李嶠《楚望賦序》感物興思理論的發(fā)掘等等,莫不道人所未道,為隋唐五代賦學思想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與資源。
顏之推的辭賦觀主要見于《顏氏家訓》,《隋唐五代辭賦研究》將《顏氏家訓》中直接提到的賦家賦作一一梳理,并從美用同提的文學本體論、才德兼顧的作家論、文質并重的創(chuàng)作論、南北區(qū)判的鑒賞論四個方面闡釋顏之推的文學觀念。
從顏之推到古文運動先驅,承續(xù)著儒家的辭賦觀,劉知幾則展現(xiàn)著史家的辭賦觀。劉知幾的《史通》提及大量賦家賦作,《史通》關于文學的論評也多因辭賦而起,學界卻忽略了這一重要的材料?!端逄莆宕o賦》對《史通》文本中涉及的“16人25篇36次以上”的賦家賦作作了細致的整理,再結合劉知幾個人的詩賦作品、人生經(jīng)歷及時代思潮,對劉知幾的辭賦觀及其成因做了深入的分析,并強調劉知幾的史家立場為全面客觀地評價辭賦的功用,“提供了別樣的視角”。
賦家的辭賦觀以白居易《賦賦》與李嶠《楚望賦序》最為出色。白居易《賦賦》以賦論賦,總陳律賦起源、特色、功用、要求。《隋唐五代辭賦研究》指出其雖為科考律賦張本,但“具有科考史與賦學史的雙重意義”,說白居易一面將科考律賦接續(xù)入文教正統(tǒng),一面提舉唐代律賦的成就與價值,也有將偏重詞采聲韻的律賦納入“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文藝軌道上來的意義。賦序最能展現(xiàn)賦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有些賦序還對感物興思的原理與過程作了具體的分析和描述”,《隋唐五代辭賦研究》敏銳地發(fā)掘了李嶠《感物賦序》的理論內涵與價值。在全面梳理有關“登臨”與“感物”的種種說法之后,《隋唐五代辭賦研究》從感物興思現(xiàn)象的描述、感物興思過程與內涵的分析,到登山臨水易于感物造端的原因的探究,層層深入地論證李嶠《感物賦序》相較于前人的進步。指出“李嶠《感物賦》及序結合登高望遠對感物理論的闡述,既對傳統(tǒng)的物感說有所深化,也對唐初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中感物緣情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所總結,并對陳子昂‘興寄說重‘寄不重‘興的倚偏有所補正”。如著者所言,探討賦家如何理解感物興思的過程,感物興思的原理與賦體特征有何關系,賦體的存在對感物理論的出現(xiàn)有何影響之類的問題,是必須也富有意義的。
圍繞體式文體與語體文體,延及主體文體與時代文體,兼顧賦體理論,劉偉生教授的隋唐五代辭賦研究,真正做到了回歸文學本體,把文學當成文學。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云:“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保ㄕ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470)學術研究需要創(chuàng)新,需要詳人所略、重人所輕。以宏闊的視野、精致的理論,對賦體斷代史作切實而又深入的文體之思,必讓《隋唐五代辭賦研究》成為一家之言。
(本文屬于江蘇理工學院社科基金項目《賦體敘事研究》[KYY21501],江蘇理工學院教學改革與研究重點項目“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書目導學與文本細讀一體化教育模式探究”[11611112120]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