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雁云 敏春芳
摘 ?要:西北地區(qū)處于我國著名的“語言走廊”北段,有非常豐富的語言資源和文化資源。從跨學科合作的角度,結合并參考分子人類學、民族學和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理論,考察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跨學科研究的背景及其方法,以期為西北語言接觸研究提供新視角和新材料的同時,也為促進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發(fā)展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參考意見。
關鍵詞:語言接觸;跨學科研究;分子人類學;民族學;歷史比較語言學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2 - 0132 - 11
一、引言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且最常用的思維、交際工具,是人類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得以運行的重要保障。人類的語言,不僅可以描述現(xiàn)時世界,而且可以追憶過去和懸想未來,可以臧否社會成員和評價成員之間的社會關系,可以虛構出各種故事,并能夠將這些故事推演為群體的信仰。1任何一種語言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總是或多或少地與其他語言產生某種聯(lián)系。語言接觸(language contact)指“使用兩種或多種不同語言或變體的個人或群體,在直接或間接接觸過程中所發(fā)生的各種語言使用現(xiàn)象及其結果所產生的各種變化情況”2。每種語言都經過了不斷演變,才形成現(xiàn)在的語言面貌,語言演變過程中語言接觸的影響作用巨大。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各民族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共同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各民族在長期交往交流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語言接觸現(xiàn)象。西北地區(qū)是三大語系(漢藏語系、阿爾泰語系、印歐語系)、四大文明(華夏文明、印度文明、羅馬文明與埃及文明)的交匯地,也是各民族間交往的舞臺,各民族語言的演變既有自身獨特的規(guī)律,同時也受到周邊語言的影響。
語言學研究一直存在兩種傾向。一是縱深發(fā)展,對本學科的研究越挖越深;一是橫向發(fā)展,力求與不同學科建立聯(lián)系,以解決種種復雜的語言問題。當今各研究領域,跨學科研究越來越普遍。1學科交叉點往往是科學新的生長點,最容易成為學科研究前沿,也最有可能產生重大的學科突破。國家“十一五”基礎研究發(fā)展規(guī)劃層列出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交叉學科,要求“積極推進神經科學與計算機科學、信息科學、語言學、社會學等學科的交叉”2。
本文對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研究現(xiàn)狀進行梳理,該區(qū)的多語言多方言分布格局為語言接觸提供了天然的研究條件,語言接觸的跨學科研究方法應運而生,將成為西北地區(qū)語言研究的一大趨勢。
二、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研究的現(xiàn)狀
本文對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研究現(xiàn)狀的梳理,基于大數(shù)據(jù)窮盡式的檢索(時間截止到2022 - 12 - 31T24:00)。以“語言接觸”和“西北”作為關鍵詞,以中國知網(wǎng)收錄的期刊文獻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數(shù)據(jù)庫中的項目為研究對象進行檢索。時間跨度為1978年至今,對所獲取的文獻和項目進行篩選,剔除與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無關的文獻和項目,共獲得225篇有效文獻(CSSCI來源期刊102篇,其他刊物123篇),碩博士論文18篇(碩士論文8篇,博士論文10篇),學術專著5部(國家級出版社3部,一般出版社2部),國家社科項目18項。整體而言,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研究相關文獻發(fā)文數(shù)量甚少;從發(fā)文期刊級別來看,有少半研究成果發(fā)表在CSSCI刊物上,論文質量較高;從研究深度來看,系統(tǒng)性論著和碩博士研究論文相對較少。
語言演變一方面是其內部自身發(fā)展演變的結果,另一方面則是外部語言之間的相互接觸后導致的變化,語言接觸是人類語言發(fā)展過程中的常見現(xiàn)象。西北地區(qū)多民族聚居和多語言多方言共存的人文社會環(huán)境,受到語言接觸研究相關學者們的青睞,研究成果日漸豐碩?;仡檶W者們關于西北接觸語言的探討,理論方面主要集中于接觸機制與歷史比較語言學理論等;研究內容多關注語言接觸背景下的借詞、語法相互滲透等;研究對象則更多關注西北地區(qū)漢語方言中的特殊語言現(xiàn)象。西北地區(qū)語言多樣復雜,既有漢語、藏語等漢藏語系的語言,也有東鄉(xiāng)語、保安語、土族語、撒拉語、東西部裕固語、維吾爾語等阿爾泰語系諸語言;因語言接觸而產生的有特色的漢語方言主要集中在甘肅、青海和新疆等地區(qū)。
(一)西北地區(qū)不同語言間的接觸研究
語言接觸現(xiàn)象既可能發(fā)生在不同系屬的語言之間,如阿爾泰語系與漢藏語系語言的接觸;也可能發(fā)生在相鄰地區(qū)的親屬語言之間,如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的保安語與東鄉(xiāng)語的接觸,兩種接觸各有其特點,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更多地發(fā)生在相鄰地區(qū)的親屬語言之間。語言接觸的過程是相當復雜的,僅從語言接觸內容,便包括語音、詞匯、語義、語法等不同層面的接觸,而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研究主要表現(xiàn)為語言接觸后產生的詞匯借用和語法滲透現(xiàn)象。
1.描寫語言接觸與借詞研究的實際狀況及相關問題
語言接觸中的借用一般為詞匯的借用,即借詞。不同語言使用者在相互接觸、交融的過程中,無論是個人接觸還是群體性接觸,都會產生同一結果——詞匯借用,因為詞匯是語言中最活躍、最敏感、易變化和滲透的語言要素。在語言接觸與借詞研究方面,學者們更加關注詞匯借貸的歷史層次和借詞的來源問題。徐丹1考察了甘青一帶詞匯借貸的歷史層次問題,她認為東鄉(xiāng)語和漢語長期接觸,借貸了大量漢語詞匯,這些漢語借詞的歷史層次比較分明,帶有明顯的時代特色。從東鄉(xiāng)語的詞匯底層也可以大致看出突厥語可能是當時東鄉(xiāng)族祖先群體的通用語,而波斯語 - 阿拉伯語詞匯都限于文化和宗教詞匯,應當是后融入進去的。西部裕固語和維吾爾語同屬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但由于政治、宗教、文化等多方面的差異,這兩種語言各有不同的借詞來源。陳宗振2通過比較西部裕固語與維吾爾語的借詞來源,指出西部裕固語主要從漢語借詞,其次是蒙語和藏語;而維吾爾語主要從阿拉伯語、波斯語借詞,其次是俄語。王景榮3基于詞匯角度,列舉了語言接觸視角下新疆漢語方言中的維吾爾語借詞及其出處,同時分析了這些借詞的歷史和特點。敏春芳4等人進一步表明,保安語與阿拉伯語、波斯語的接觸屬于跨地緣文化性接觸,是一種接觸強度不高的接觸,借詞多為文化詞語,而非核心詞。積石山保安語的借詞系統(tǒng)符合語言接觸中普遍存在的借貸等級。
2.分析與探討語言接觸與語法滲透現(xiàn)象
語言的深層接觸會引發(fā)語法變異,主要表現(xiàn)在詞法和句法兩方面。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視野下的語法滲透研究有兩種:一是對參與接觸的語言進行共時對比,描寫諸語言之間相互影響的狀況。敏春芳5探究了東鄉(xiāng)語中的“?i?”與漢語中的“些”之間的關系,不僅將東鄉(xiāng)語與西北方言如民勤話、唐汪話、臨夏話進行比較,還同與東鄉(xiāng)語關系密切的保安語和土族語進行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東鄉(xiāng)語中的復數(shù)標記“些”是借自漢語的“些”,屬于語言接觸過程中的借用現(xiàn)象。王雙成6考察了西寧方言的介詞類型,一方面將西寧方言與樂都、循化、民和等漢語方言進行比較,另一方面將西寧方言與土族語、藏語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進行對比,其研究顯示西寧方言前置介詞數(shù)量最多,但從使用習慣、頻率來看,西寧方言更傾向于使用后置詞。二是在橫向比較的基礎上,根據(jù)前人研究成果進行縱向歷時對比,探尋接觸語言的古今演變規(guī)律。莫超7著眼于短語語序和格助詞,比較了河州話與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的東鄉(xiāng)語、突厥語族的維吾爾語、漢藏語系藏語支的安多藏語(個別用白馬藏語),再輔之以相關歷史文獻的考釋,其研究表明,河州話產生的基礎是居優(yōu)勢地位的少數(shù)民族之第二語言,河州話的成分從強到弱依次為:西北漢語方言、蒙古語族習得的漢語、突厥語族習得的漢語、藏族習得的漢語。
(二)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與漢語方言研究
語言接觸研究領域中,考察語言接觸影響下的西北漢語方言特殊的詞匯、語法現(xiàn)象的較多。張安生1考察了寧夏同心方言的選擇問句,通過考察句中“嗎、哩”的用法和性質,得出西北方言“X嗎Y”句式是近代漢語選擇性問句地域性演變的結果。賈晞儒2從語言接觸視角出發(fā),探究了語言接觸的影響與青海漢語方言之間的關系,認為青海漢語方言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可能會吸收其他民族的語言成分,但隨著歷史條件的不斷變化,它會走向“停泊”狀態(tài),不會繼續(xù)更多地吸收當?shù)孛褡宓恼Z言成分。王雙成3的研究表明,西寧方言既有前置詞也有后置詞,但是后置介詞更為活躍,后置詞的使用特點既與西寧方言語序類型的變異相和諧,也與SOV語言的接觸密切相關。張洋4探討了新疆哈密方言中處所疑問代詞“哪達”,對比了哈密方言的“哪達”與阿爾泰語系的維吾爾、哈薩克及蒙古語中相應的時位格,提出哈密方言的“哪達”與阿爾泰語系語言具有淵源關系。莫超5通過考察臨夏方言中的程度表示法,認為臨夏方言中通過聲音的延長來強調程度的方式,是少數(shù)民族語言底層的映射。
(三)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跨學科研究
近年來,學者們逐漸開始從跨學科研究的視角關注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馬小玲、洪勇明6從文化語言學、應用語言學、社會語言學、歷史語言學等相關學科出發(fā)透視了新疆民漢語言接觸的圈層規(guī)律,同時運用民族學(人類學)的研究方法,總結出新疆民漢語言圈層規(guī)律:一是語言是個層級結構,語言集團呈梯形分布;二是語言以祖語為核心,語言集團以優(yōu)勢語言為中心;三是語言按混合—推移方式形成,語言集團按波浪式發(fā)展等。閃蘭靖7從人類學角度對回族語言代碼進行分析,認為回族語言代碼在文化內部認同與整合下,在異質的漢文化語境下不同族群之間互動、邊界刻畫作用下反映出獨特的民族心理特征。孟達來將語言學與歷史學、人類學、考古學等研究方法相結合對阿爾泰語系諸語言進行語音、語法和詞匯方面的比較,展示了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語言、蒙古語族語言和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相似的詞匯之間存在的“推移性分布”狀況。8分子人類學的研究和歷史文獻指出,除了藏語及其方言,甘青一帶的語言均應是在14至16世紀形成。根據(jù)周偉洲9的觀點,這些新融生的群體形成于這個時期。語言學相關研究表明,近幾百年來,西北方言已發(fā)生重大的變化,民族語言的某些句法表達已經深深植入漢語。10
三、西北地區(qū)的語言的形成和分布格局
(一)西北地區(qū)語言的形成
如果語言單獨傳播,沒有本語種人群的遷徙或擴散,則永遠不可能產生我們所討論的這種跨洲際的基因相似的語言群。人們只需要考察過去許多帝國的多種多樣的語言歷史—亞述、阿契曼尼德、希臘、羅馬、蒙古、阿茲特克,甚至西班牙和英國就會意識到這一點。如果征服者沒有進行大規(guī)模永久性移民,單靠帝國征服本身,長期來看,當?shù)睾苌贂褂猛鈦碚Z。1
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與人口遷徙密切相關。歷史上的蒙元時期既是北方漢語形成的重要階段,也是北方阿爾泰語同漢語發(fā)生大規(guī)模接觸互動的主要歷史時期。元代是漢族人、女真人、蒙古人在地域和文化上長期交匯雜處時期,民族融合與人口遷徙異?;钴S。
使用阿爾泰語系諸語族語言的人在歷史的早期都起源于幅員遼闊的中國北方并長期生活在這個地區(qū)。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滿族等多個民族在這一地區(qū)建立過政權,一個民族在軍事和政治上取得統(tǒng)治地位后,往往還沒有來得及在經濟和文化上達到高度統(tǒng)一時,統(tǒng)治權又轉移到另一個民族手中去,如此循環(huán)遞嬗。對于語言發(fā)展來說,由一種語言分化為地域方言并在方言基礎上形成不同語言的發(fā)展道路是很不穩(wěn)定的。阿爾泰語言的發(fā)展歷史有很多復雜性,因戰(zhàn)爭、生存環(huán)境等各種原因,各民族的流動性很大,接觸其他語言的機會很多,講一種語言的人轉用另一種語言的機會也很多。如蒙古乞顏部落領袖鐵木真統(tǒng)一蒙古高原諸部落,建立了統(tǒng)一的蒙古國,從公元1219年至1260年率領蒙古軍隊對西域各國進行了三次(1219年 - 1225年、1235年 - 1242年、1252年 - 1260年)規(guī)模較大的西征。在近半個世紀的西征中,征服了中亞和西亞的廣大地區(qū),包括蔥嶺以西,黑海以東和以南的各個國家。每次戰(zhàn)爭后,蒙古軍都將大批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中亞各族人遷徙到東方,其中有被簽發(fā)的軍士、工匠,平民百姓,還有攜帶家族投順蒙古的達官貴族、東來經商的商人、學者、科技人才等及其他色目人,人數(shù)多達兩百萬。蒙古乞顏部落領袖鐵木真的子孫們在歐亞大陸建立了諸多汗國,疆域橫跨歐亞,蒙古族各部落亦散居各地,其所使用的語言也隨之帶到了各處。甘青地區(qū)特有的東鄉(xiāng)族、保安族、土族、東部裕固族等民族語言都源于同一種語言—蒙古語,故將其稱為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因此,沒有人群的遷徙,就沒有語言的大規(guī)模傳播。
我國西北五省區(qū)的建置和行政區(qū)劃基本是近代完成的。清朝在西北僅設陜西和甘肅兩省,青海和新疆是兩個特別行政區(qū)域。甘肅省在近代以前,包括今寧夏、青海東部和新疆北部烏魯木齊及其以東地區(qū),地域范圍比較廣闊。從方言分區(qū)來說陜西省分布有中原官話、晉語和西南官話,甘肅省分布有中原官話、蘭銀官話和西南官話,其中陜西的中原官話和甘肅的中原官話內部有很強的一致性,聽感上十分接近。古代西安所在的關中平原是我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因此對周邊地區(qū)輻射較大。陜甘寧交界處的平涼、慶陽、天水和寧夏南部市縣在唐朝時期都是拱衛(wèi)京師長安的京畿之地,語言文化自然一脈相承,即使一些區(qū)域在清朝從陜西分出去,其在語言文化上仍具有很強的一致性。這也正好印證了周振鶴、游汝杰提出的“中國古代的行政區(qū)劃對方言的發(fā)展演化有很大的影響,一府(或與府相當?shù)闹?、郡)或一?。ɑ蚺c省相當?shù)穆贰⒅荩┲畠鹊恼Z言有一體化的趨勢。特別是唐宋的州和明清的府所轄的地域,對一體化來說非常適中”1。喬全生指出,唐五代時的西北方言地盤較大,范圍很廣,西起敦煌、寧夏,東達陜北、山西。在后來的歷史演進過程中,原來的西北方言故地甘肅、寧夏等方言均被由關中而來的中原官話以及蘭銀官話覆蓋。由此,西北方言當年所盤踞的范圍,其西半部喪失,而東半部仍保持。原來的西北方言,雖然地盤縮小、東移,但它的子嗣方言并未消失。2因此,當陜西人漫步甘肅時,入耳盡是鄉(xiāng)音。
人口的流動與遷徙往往會導致文化從一個地區(qū)擴散到另一個地區(qū),而語言作為文化的載體,人口的遷徙必然會引起語言的擴散,移民語言也會融合土著語言而形成一種新的方言。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人口遷移活動在西北地區(qū)較為活躍。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位于我國西北部黃河上游地區(qū),東鄰陜西省,南接甘肅省,西部與北部與內蒙古自治區(qū)相連。地勢南高北低,北部河套平原,沃野千里,俗稱“北部川區(qū)”;南部黃土高原,塬峁縱橫,俗稱“南部山區(qū)”。3寧夏本區(qū)內方言屬于北方官話系統(tǒng)。根據(jù)古入聲的今調類,寧夏境內漢語方言可劃分為蘭銀官話和中原官話兩部分,北部川區(qū)方言屬于蘭銀官話銀吳片,南部山區(qū)方言屬于中原官話秦隴片、隴中片、關中片。
寧夏自西夏始,南北分治的行政區(qū)劃大致形成;商周時為羌戎聚居;戰(zhàn)國時期,秦惠王攻占烏戎地,并在此設置烏氏縣(今固原市);忽必烈建立元朝后,北設寧夏府路,隸屬甘肅省行中書省,南設開城府,隸屬陜西省行中書??;明朝北設寧夏衛(wèi),南設固原州,屬平涼府;清朝北改寧夏府,隸屬甘肅省,并設寧夏將軍;民國時北建寧夏省,南屬甘肅??;新中國成立后撤銷并入甘肅省,1958年設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南北政區(qū)合一。
李樹儼指出,寧夏人口經歷了兩次中斷,兩次中斷的原因都是由于戰(zhàn)亂導致寧夏兩次“空城”。4即歷史上寧夏方言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中斷的原因是人口遷徙。明清之際,五方屯戍軍民和回漢各族人民雜居長期共存,各種南腔北調的移民方言經數(shù)百年整合統(tǒng)一,遂形成寧夏北部的蘭銀官話銀吳片方言。而寧夏南部自戰(zhàn)國時期秦惠王攻占烏戎地始,大部分時期都隸屬于中原王朝,因此南部方言文化與秦隴之地十分相似。
(二)西北地區(qū)語言的分布格局
1.漢語方言的分布
《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二版)》將北方方言分為兩類:山西省及其毗鄰地區(qū)有入聲的方言為晉語,其他地區(qū)方言稱為官話。官話方言分為西南官話、中原官話、北方官話、蘭銀官話、東北官話、北京官話、膠遼官話、江淮官話八種。西北地區(qū)的漢語方言,廣泛分布于陜西、甘肅、寧夏、青海、新疆五省,包括中原官話、蘭銀官話、晉語、西南官話等。中原官話在西北五省的分布最廣,主要分布于陜西關中、陜南大部分地區(qū)、陜北小部分地區(qū)、甘肅蘭州以東和以南地區(qū)、寧夏固原地區(qū)、青海省東部、新疆南疆地區(qū),中原官話內部分為關中片、秦隴片、隴中片、河州片;蘭銀官話分布在西北地區(qū)的56個市縣中,可細分為四個片:金城片、河西片、銀吳片、北疆片;晉語在西北地區(qū)主要分布在陜西北部,方言歸屬為晉語志延片;西南官話在主要分布于陜南臨近四川一帶,陜南與關中交界的鎮(zhèn)巴、紫陽、鎮(zhèn)坪等9縣和甘肅文縣碧口鎮(zhèn)、兩當縣廣金鄉(xiāng)、泰山鄉(xiāng)、武都縣楓相鄉(xiāng),內部主要為川黔片陜南小片。
2.民族語言的分布
我國西北地區(qū)資源非常豐富,既有屬于漢藏語系的漢語和藏語,也有屬于阿爾泰語系的東鄉(xiāng)語、保安語、撒拉語、土族語和東、西裕固語等。其中東鄉(xiāng)、保安、東部裕固和土族語屬于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撒拉語和西部裕固語屬于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阿爾泰語系的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語言,但是沒有文字。大部分聚居區(qū)的民族使用本族語,也有的使用兩種民族語言,裕固族使用東部裕固語和西部裕固語。散居區(qū)的民族除了使用本民族語外,部分人轉用了漢語,如甘肅臨夏州東鄉(xiāng)縣的河灘鄉(xiāng)、東源鄉(xiāng)、百合鄉(xiāng)、臨夏積石山縣梅坡村、天??h等。現(xiàn)在大部分人既能使用民族語,也能使用漢語。
使用漢藏語系藏語的民族,主要集中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和天祝藏族自治縣。其中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夏河、瑪曲、碌曲以及天祝藏族自治縣等地使用安多方言。安多方言沒有聲調,通過不同的聲母和韻母來區(qū)別詞義;卓尼、迭部和舟曲的藏語屬于藏語康方言,康方言有聲調。衛(wèi)藏方言和康方言之間在語音、詞匯和語法上存在較大差別,互相通話有不少困難。
3.語言接觸影響下漢語方言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
在現(xiàn)代漢語中,“把門打開”“用刀砍柴”“(李四)比張三高”之類的句式,均使用介詞在前、賓語在后的“介+賓”結構,但在西北民族地區(qū)的漢語方言中,“阿”“啦”“哈”“撒”等介詞都用于賓語后形成“賓+介”結構,如“門哈/阿打開”“刀啦砍柴”等,甚至會出現(xiàn)連詞位于被連接的并列詞語后的結構,如“李四張三啦一搭里回家”(李四和張三一起回家)。在與甘肅、青海一帶的東鄉(xiāng)語、土族語等阿爾泰語系語言比較后發(fā)現(xiàn),甘青地區(qū)的漢語方言屬于后加格助詞的結構,介詞的讀音也十分接近。這種在全國不見于其它漢語方言中的“賓+介”結構,是民漢語言接觸的結果。
甘青地區(qū)漢語方言中大量使用“你飯哈/啊吃”(你吃飯)“我你啊/哈看來了”(我看你來了)“我老師是”(我是老師)等“SOV”句型,有時使用“SVOV”的混合型判斷句。新疆漢語方言受維吾爾語SOV語序的影響,常出現(xiàn)SOV語序的“你們飯吃了嗎”句式。西北地區(qū)的阿爾泰語系諸語族語言及漢藏語系的藏語都屬于SOV語言,西北地區(qū)漢語方言中的這種特殊句式應是民漢語言接觸過程中,漢語受當?shù)孛褡逭Z言語序影響的產物,而非漢語自身發(fā)展演化的結果。
西北地區(qū)漢語方言的聲調多為三個聲調,近年來發(fā)現(xiàn)了兩聲調方言?,F(xiàn)代漢語方言中,南方漢語的聲調數(shù)普遍比較多,大多數(shù)南方漢語方言有七八個聲調;東北至陜西關中一帶的漢語方言基本是四個聲調。聲調數(shù)量較少且呈遞減趨勢是西北方言語音方面的一個重要特征。由于西北地區(qū)的阿爾泰語系諸語族語言和漢藏語系的藏語都屬于無聲調語言,學術界普遍認為西北漢語方言中聲調減少甚至可能消失的情況系受了當?shù)責o聲調民族語言的影響,1是民漢語言接觸所致。2
四、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跨學科研究方法
(一)語言接觸與分子人類學研究方法的結合
分子人類學(molecular anthropology)是分子生物學和人類學的交叉學科。人類學是一個龐大的、包括眾多學科的領域。分子人類學是近30年發(fā)展出來的新興學科。20世紀后半葉以來,人類語言起源的問題逐漸成為歷史語言學和遺傳學等學科共同關注的對象,分子人類學家在研究人類起源的同時也注意到語言演變與生物的遺傳演變存在類同關系。3兩種不同類型的語言在長期共存、密切接觸的過程中會引發(fā)語言變異。每一種語言與其他語言有兩種接近,一種是基因相似,即語言跟遺傳有關系;一種是地域接近,即語言具有區(qū)域性特征,為互相影響所致,這正好能解釋語言的形成、語言與基因的關系。歷史語言學領域的語言譜系假說是一種“母系”式研究,他們試圖通過探究語言間的親屬關系而構擬原始母語。澳大利亞語言學家Dixon在語言學基元理論模型框架下提出了“父語”:“在語言常態(tài)演變過程中,每一種語言都只有單一的父語。即當說完全不同語言的兩個群體的人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社會群體時,講一種語言,這種語言將是其中一種而不是兩個來源語的后代(然而很可能會存在第二語言的相當大量的底層或者上位層)?!?
最近20年的多項分子人類學研究表明,族群的語言歸屬經常是與父系的組成相關聯(lián)的,講同一語系或語族的語言的人群經常共享相同的Y染色體。我們可以從遺傳學角度找到依據(jù):每個人都有23+23條染色體,23條來自父親,23條來自母親。在基因遺傳過程中,來源不同的兩組染色體結合后,會發(fā)生重組,父本和母本的染色體相同位置會發(fā)生交換而把遺傳特征重新組合。5
遺傳不僅與語言有關,還能夠說明族源問題。日本學者橋本萬太郎6提出了北方漢語“阿爾泰化”的觀點,即西北方言聲調系統(tǒng)比南方方言簡單,且語序上表現(xiàn)為SOV型語序類型等,這些特點與中國西北廣泛分布的阿爾泰語系諸語族語言保持高度的相似性。北方漢語“阿爾泰化”的觀點與遺傳學家們的結論是一致的:基因分析證明,南方漢族人表現(xiàn)出更多的與東南亞民族的同源性,而西北漢族人則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蒙古族、東鄉(xiāng)族、保安族等)表現(xiàn)出密切的生物學關系。
(二)語言接觸與民族學研究方法的結合
語言接觸是指各民族之間的經濟往來、文化交流、人口流動、移民雜居等多種活動所引起的語言之間相互接觸。西北地區(qū)民族眾多,各民族在長期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中語言產生接觸,各民族主要是通過語言這個“橋梁”進行經濟往來和文化交流,進而形成“族際通用語”。通過“族際通用語”又會使各民族語言之間的接觸更加密切和頻繁;各民族語言之間的接觸狀況,在一定程度反映了民族關系的發(fā)展狀況。因此,語言接觸研究也是民族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民族語言,是民族表達思想、交流思想的載體,又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因而,以民族為研究對象的民族學自然就與語言學有著密切關系。Heine&Kuteva在討論語言接觸造成的語言改變時,把由語言接觸引發(fā)的語言變化分為“借用”和“復制”兩種。1“借用”是指形式或者音—義單位轉移的過程,包含接觸導致的某種語音形式的轉移?!皬椭啤眲t是一種創(chuàng)新機制,是指復制語(Repleca language)的用戶利用自己語言里可的語言材料,仿照模型語(Model language)的特定模式,在其語言里產生出一個新的語法結構。
民族學主要是靠實地調查和搜集史料的方法研究民族。在實地調查記錄材料中較多地需要語音學、方言學和語言接觸學知識的幫助。在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過程中,“母語干擾”和“借用”兩種機制并存。如阿爾泰語系的語言使用者從漢語(或其他語言)借入大量的詞匯。陳乃雄注意到甘肅甘河灘的保安漢語借詞為58.11%(詞匯總數(shù)3 624個),2敏春芳3的統(tǒng)計結果顯示,東鄉(xiāng)語中漢語借詞占了58%。在借用的整個過程中,起作用的主要機制是語碼轉換。名詞成系統(tǒng)的格范疇、OV語序以及SVOV混合句式、復數(shù)標記“們”的復雜用法、“著”與東鄉(xiāng)語進行體“ - t??wo/d??wo”、并列副動詞“ - zhi”的對應關系等,這是二語學習者在習得目標語時,把母語里的一些特征、特別是有標記的特征(Marked features),名詞的復數(shù)標記、動詞的時體等帶到他們所說的目標語中。東鄉(xiāng)語、保安語的使用者,將母語的格標記“ - da/ta”“ - la”“ - s?”對譯成了相應的漢語詞匯“搭/塔”“啦”“些”,因此,“搭/塔”“啦”“些”是不同時代、不同地域選用的不同用字。這種干擾來源于少數(shù)民族語的使用者對目標語的“不完善學習”。這些特殊現(xiàn)象有的改變了漢語原有的語序和句型;有的引入了漢語語法本身沒有的語法范疇。需要說明的是,語言接觸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它在語法化進程中會和漢語不斷地“協(xié)商”、不斷地修訂自己的錯誤,達到區(qū)域性趨同。
語言接觸研究中的比較法與民族學比較法互為補充、相輔相成。在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過程中的比較研究對考察西北民族的源流、遷徙、分化和融合具有參考作用。西北地區(qū)各民族語言在相互接觸過程中,隨著借詞數(shù)量的增加,語音和語法的影響已有所顯現(xiàn)。語音的變化主要體現(xiàn)為音位和音節(jié)形式,以積石山保安語為例,比較明顯的語音特征為齊齒呼前的輔音由舌尖中音[t][t?]變?yōu)樯嗝媲耙鬧?][??]、塞擦音[??]變?yōu)椴烈鬧s]等。4在維吾爾語[f]音位的鞏固、輔音+元音+元音音節(jié)的使用中,“方針”“發(fā)糕”“輔導”等漢語借詞中使用了[f]音位而不是[p]。5在詞首[p]的對應關系上,原始蒙古語為[p],中古蒙古語為[h],前突厥語和原始突厥語為[h]。6通過比較,可以揭示出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和突厥語族之間在歷史上有族屬上的淵源關系。
無論是漢語從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借用詞匯,還是少數(shù)民族語言向漢語借用詞匯,實質上都是文化的吸收和積淀,是文化思想、文化觀念的認同和融合的過程。西北地區(qū)漢語方言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在相互接觸的過程中借用詞匯,在吸收各自語言成分的過程中不斷得到豐富和發(fā)展,無論是漢語方言還是民族語言,各自的詞匯及其結構特點正是融合了各民族語言文化成分的集中體現(xiàn)。
(三)語言接觸與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方法的結合
歷史比較語言學是語言學中的一個分支,它用比較的方法確定語言之間的親屬關系以及這種關系的親疏遠近,重建原始語(proto - language),把各親屬語言納入母女繁衍式的直線發(fā)展關系之中,因而提出語系、語族之類的概念。1它借鑒生物學研究方法確立語言分化理論,使用嚴格語音對應的同源詞比較法確認語言歷史譜系關系,探求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為科學語言學奠定了基礎。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基礎理念和研究方法具有一定科學性,在語言接觸、方言、語言演變規(guī)律等研究領域不可或缺,其最核心的工作即對語音進行歷史構擬,涉及同源詞的確認、建立不同階段的共同語、確定歷史比較的出發(fā)點、研究語音演變的規(guī)律等多個方面。
目前,除了大量對漢語上古音、中古音和近古音的歷史構擬之外,學者們也對漢藏語系諸語言的語音進行了構擬。林向榮對嘉戎語語音的歷史構擬,2王輔世、毛宗武對苗瑤語族語言語音的歷史構擬,3梁敏、張均如對壯侗語族語言語音的歷史構擬,4都對漢藏語系的歷史比較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也推動了歷史語言學的發(fā)展。相比漢藏語系語言的語音構擬研究,西北地區(qū)阿爾泰語系諸語族語音的歷史構擬研究起步相對較晚,研究成果相對較少,如胡振華對柯爾克孜語語音的構擬,5吳宏偉對原始突厥語語音的歷史構擬,6孟和寶音對蒙古語語音的歷史構擬7等。
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跨學科研究多集中于借詞和語法的研究,鮮少從歷史比較語言學角度出發(fā)進行語音研究。而語言系統(tǒng)的研究包括語音、詞匯、語法研究,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研究應結合這三方面進行系統(tǒng)的考察,并深入微觀層面分析語料,探究語言接觸引發(fā)的語言演變機制。
五、結語
隨著跨學科研究的興起與應用,打破學科之間的壁壘,是學科發(fā)展的趨勢和需要。西北地區(qū)的語言接觸研究要打破學科壁壘,加強不同學科間的相互滲透、相互融合,實現(xiàn)對問題的整合性研究。單一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往往難以進行全方位的、深入的探討和系統(tǒng)理論的建構,傳統(tǒng)“兩重證據(jù)法”強調地上的文獻與地下出土文物與文獻之間的互證。實際上,在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實踐活動中,“兩重證據(jù)法”的理念早就在向“三重證據(jù)法”過渡了,這就是地上文獻、地下文物及文獻,以及民族學田野調查之間的互釋與互證。方言作為有聲資料,是語言歷史的活化石,能彌補古代文獻之不足,極其寶貴。在民族語言研究尤其是西北民族語言接觸的研究中,特別強調分子人類學、民族學和歷史比較語言學的交叉融合。分子人類學即生命遺傳科學,分子人類學往往與語言的分類聯(lián)系在一起,即根據(jù)人們所使用的語言的不同,將其劃分為不同人群來分辨考察,這主要是指父系遺傳的Y染色體DNA和母系遺傳的線粒體DNA。蘭州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謝小冬教授等,1從群體遺傳動態(tài)的角度探討東鄉(xiāng)族的族源,通過血樣分析,認為東鄉(xiāng)族的起源與歷史上中亞色目人的遷入有關,而跟屬于同一語系語族的蒙古人沒有聯(lián)系。民族社會學要分清楚操某種語言的人群的來源及其形成問題。甘肅省東鄉(xiāng)縣的唐汪鎮(zhèn)有唐、汪二姓,據(jù)馬兆熙2、馬鶴天3研究,他們是元明之際的漢族先后遷入唐汪地。唐姓原籍四川柳樹莊;汪姓于何時遷于此處不可考,但在唐女生之后,因戶口漸多,故名唐汪川,他們的語言底層是漢語,漢語受到了東鄉(xiāng)語的影響。歷史比較語言學通過語言的譜系樹來判斷不同語言之間是親屬關系還是接觸關系。語言接觸研究和分子人類學、民族社會學和歷史比較語言學之間互相印證,一些復雜問題就如同撥云見日、水落石出。因此,西北地區(qū)語言接觸跨學科研究日益成為人類發(fā)展中復雜性、綜合性和交融性的重大問題研究的重要范式。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4。西北地區(qū)是一個多民族地區(qū),語言資源豐富,是語言接觸研究的富礦地區(qū)。各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且具有地域性、靈活性、多樣性等特征。語言接觸的跨學科研究一方面為西北語言理論研究提供新視角和新材料,一方面在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語言文化的相互學習交流中,增進感情、增加理解、建立友誼,真正發(fā)揮語言接觸在溝通情感中的重要橋梁和紐帶作用,實現(xiàn)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協(xié)同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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