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鈞
自去年8月,我老伴檢查出兇險的癌癥以來,我一直全身心地撲在這件事上。后來,我們全家老少三代人又全部病倒,我最危險,挺過來后,邊養(yǎng)病邊繼續(xù)照料老伴,無暇顧及其他,但仍然每日關注著“老上影人公眾號”,只能以此來了解一些上影和昔日老同事們的情況,每每見到有去無回的“出外景”者的噩耗,也只能在心中默默悼念一番。今年4月,先是在“公眾號”上見到眾人為老錄音師倪正80周歲祝壽,我心中一格愣,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會在公眾場合為一位普普通通的錄音師祝壽,況且據我所知,他又正在病中……讓我感到這是一件好事但又不是好事。果然,沒出幾天,傳來了他去世的噩耗。
倪正比我小一歲,1943年生人。我們同屆,都于1963年畢業(yè)于上海電影??茖W校。我學電影美術,他是表演系的,彼此又都是從不顯山露水的默默無聞者,在學校的三年間從未有過交集。畢業(yè)后,我被分配進當時的天馬電影制片廠美術室工作,倪正則進入當時的海燕電影制片廠,沒去電影演員劇團,而讓他改行去錄音組學錄音。20世紀70年代中期,天馬、海燕兩廠合并為上海電影制片廠,我們成為了同事。然而,由于我改行做了劇本工作,很難有機會下攝制組,所以彼此仍難有交集。按照以上的情況,他是很難讓我“難忘”的,硬要以此題去寫這篇悼文,顯得有些讓人不可理解。
世上的相處之道,常有讓人不可理解之處。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常會為某人某時所發(fā)生的一件事記著一輩子,感動一輩子。直至退休前夕,我與倪正才有了唯此的一次交集,卻讓我在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常憶常新……
那年,每年一次的中外電影觀摩研討會選在奉賢召開。我被安排與錄音師倪正同住一室。我們一放下行裝,倪正就撥了一個電話,打給他在當地小學教書的妹妹。我邊整理床鋪邊隨意問了一句:“你是奉賢人?”他笑道:“怎么,你還不知道我是奉賢人?”然后自嘲起來:“在電影??茖W校,語言訓練了三年,仍鄉(xiāng)音難改,過不了語言關,才改行去學錄音的……”我說我是青浦人,鄉(xiāng)音確實很難改,至今都說不上一句標準的“普通話”。我們都在自嘲中哈哈大笑。不知怎的,我腦袋中忽然蹦出一個人來,便脫口問道:“你知道丁錫山嗎?他是奉賢人!”倪正朝我看看,答道:“我怎么不知道,他老家在奉賢鄔橋!”我說:“可他犧牲在我們青浦淀山湖畔,青浦人都知道他,崇敬他。我從小就知道他的故事……”不知怎的,倪正開始認真起來,一定要讓我說說我知道些什么。
我告訴倪正,丁錫山是新中國成立前夕壯烈犧牲在我們朱家角地區(qū)的解放軍某部的一位司令員。他的政委受傷被俘后,與王孝和關在同一個牢房中,曾給予王孝和鼓勵和幫助,并與王孝和一起英勇就義。我知道的具體情況是,1948年春節(jié)期間,丁錫山以中國人民解放軍蘇浙縱隊司令員的身份,帶著二百多干部從北邊解放區(qū)沿海南下,到江南發(fā)展隊伍,準備接應大軍渡江南下解放全中國。這支隊伍從南匯海灘登陸,從內河悄然行至青浦淀山湖準備進浙江天目山時,不幸被敵人發(fā)現,陷入國民黨一個師的兵力包圍之中。戰(zhàn)斗一直從農歷正月初三打到初九,激戰(zhàn)七天七夜,給敵人以重傷后,絕大部分戰(zhàn)士壯烈犧牲。戰(zhàn)斗中,為了不讓當地農民受傷害,丁錫山下令不準撤進村莊,硬是在開闊地上無屏障地拼死搏殺。戰(zhàn)到最后,部下執(zhí)意要掩護他突圍,丁司令雙目圓瞪,厲聲說道:“我哪能丟下你們自己去求生?!”他犧牲后還被割頭示眾數天,一條硬錚錚的漢子深深地烙在青浦人民的心中,他的故事在青浦廣為流傳……
盡我所知,我如數家珍地向倪正講述了出生在奉賢,犧牲在我們青浦的這位先烈的事跡。在這個過程中,倪正始終肅穆無聲地靜聽著,沒有插話,沒有流淚,而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是,他聽完了我的敘說,沉默了好久后,才輕聲吐出一句話來:“丁錫山是我父親?!?/p>
竟有這等巧事!
我驚訝地直望著倪正。我們同學三年,同事三十余年,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就是丁錫山的兒子!他怎么會“隱藏”得這么深呢?這下,我剛才那番激動的敘說,作個不恰當的比喻,不是在關公面前舞大刀嗎?誰能比他更了解他的父親?
倪正見我尷尬地呆愣著,先說了句感謝我和青浦人民還記得他父親的話后,便解釋道:“從前,媽媽一直不讓我們把父親掛在嘴上,而要求我們記在心中,要憑自己的本領在新社會取得一席之地,她自己也一直以教師為職業(yè),把我們四個孩子拉扯大……”我明白了,可敬的先烈有著一位同樣可敬的妻子?!澳敲?,你干嘛把姓也改了呢?”我問道。倪正對此又作了解釋:“父親去解放區(qū)時,把我們秘密安置在上海延慶路的一幢房子里,以防敵人迫害,我們四個孩子都改成了母親的姓。我們也是在九死一生中才活下來的?!?/p>
此時,外面走廊里有人在叫喊:“快到放映廳集合,開過會后馬上放電影!”觀摩研討會歷來安排得十分緊湊,一個星期的時間,上午、下午、晚上,不是看電影,就是小組討論大組發(fā)言,除了吃飯、睡覺外,難有自己安排的時間,好在我倆同住一室,每天在晚上睡覺前,我總會纏著倪正說他父親的故事。我只有一個理由:我得讓青浦鄉(xiāng)親們多了解些犧牲在這塊土地上的英烈的情況。于是這一周內,我倆的話題都一直圍繞著這位可敬的烈士……
丁錫山家世代在奉賢務農。20世紀30年代,為了讓父母生活得好些,年輕的丁錫山經人介紹來到上海市區(qū),在祥生出租汽車公司學開車當司機。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不久,他母親被日寇劈死在棉花地里。丁錫山是有名的孝子,在國恨家仇的刺激下,這位在海風中沐浴成長、在上海工人階級隊伍中受過熏陶的硬漢子毅然回到家鄉(xiāng)奉賢,拉起隊伍抗日。當地民眾一下聚集在這面正義的大旗下,隊伍一拉就是上千人!這支隊伍與日寇交手的第一仗選在巴黎公社紀念日,攻打的是位于現在上海中學校址的一個日本軍營。他們仗著天時地利的優(yōu)勢,以正義之劍,給侵略者以致命一擊!
丁錫山的部隊活躍在市郊抗日,惹得敵人坐臥不安。他們尋覓到丁錫山拜過的一個“先生”,讓他來說降。那個“先生”找到了丁錫山,許以高官,勸他投誠汪偽政權。丁錫山不露聲色地默默聽著,那個“先生”一走,他就“嚯”地從座位上站起,吼道:“日本兵殺我母親,我豈能認賊作父?!”后來,陰險的敵人設計逮捕了丁錫山的新婚妻子,妄圖以此作為要挾。丁錫山以牙還牙,也設計活捉了一個日本軍官。最后雙方交換人質才算了事。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處心積慮地把丁錫山的部隊調遣到青島。丁錫山暗喜,他想以前不能如愿的事,這次可能會如愿了——他會伺機把部隊拉往山東的解放區(qū)。想不到就在赴青島的海輪上,國民黨采取了突然行動,將丁錫山手下的一班骨干全部撤下,換上了他們的嫡系軍官,準備讓隊伍去充當攻打解放區(qū)的炮灰。丁錫山識破了國民黨的陰謀,然而,他已成了光桿司令,掌握不了隊伍,只得托病回到上海。
在上海,丁錫山把家屬安排停當后,于1947年秘密奔赴解放區(qū)。當時,他最大的孩子倪正才4歲,老二、老三只有二三歲。老四還在母親腹中,在父親走后才生下,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丁錫山離別妻兒時,他樂觀地安慰妻子說:“你們好好保重自己,注意安全,估計不出三年,我們就會相會在人民的新上海!”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忍住離別的苦楚,讓丈夫放心地去解放區(qū),干他醉心的大事業(yè)……
丁錫山是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期間,活躍在上海郊區(qū)的一位傳奇人物。他個人與他的隊伍雖幾經挫折,但始終有一條紅線貫穿其中。對此,倪正也不能訴說其詳。他只知道,父親的身份是中共特別黨員。
丁錫山犧牲后,國民黨在上海的報紙上大肆慶功宣傳。帶著四個年幼的孩子秘密居住在市內的妻子,見到報紙,知道了這個噩耗后,如遇晴天霹靂,她關緊了門窗,抱著四個孩子失聲痛哭。
敵人把丁錫山的腦袋割下來在青浦示眾了三天,后來又掛在了閔行。他們一來想恐嚇威脅群眾,二來想引丁錫山的同志出來收尸可釣大魚。此時,丁錫山的二嫂挺身而出了,她家是丁族最貧苦的一房,丁錫山生前一直對二哥家照顧有加。丁錫山二嫂獨自來到閔行,解下了腰間的圍裙,默默地裹起了烈士的頭顱,再跪在地上,細心地一針一線縫在他的遺體上,然后再請人幫助收尸下葬。她家世代務農,又是丁錫山的親屬,敵人對這個貌不出眾的農婦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過多久,我和倪正都相繼退休了。退休后的二十年,我因各種原因,很少出席老上影人的各種聚會,但凡出席,總能遇見倪正,彼此都感到特別親切,總要找個角落,一起抽上一兩支煙。他的身體要比我健壯得多,過來與他打招呼的人也比找我的多,他完全融入了老上影人的群體。
當我得知老上影人自發(fā)地在公眾號上為他的八十周歲生日祝壽,上百人為他發(fā)來了賀詞時,我真為他高興??上В瑳]過幾天,就……我不知他在病床上、臨終前,是否看到了這些?如能,我想他也會含笑九泉的。
倪正逝世后,我去查了下我能見到的資料,他曾參與過《兒子孫子和種子》《405謀殺案》《金錢夢》《青春萬歲》《四等小站》《失蹤的女中學生》《古風風波》《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是冤家不碰頭》《地獄·天堂》《血滴子秘史》《情灑浦江》《香港浴血》《湮沒的青春》《喬遷之喜》《談情說愛》等20多部電影,擔任錄音師,有時是錄音兼制片,也有單獨當制片主任的。
我想多了解一些倪正的情況,便四處打電話向他的同班老同學、同攝制組的老同事們求助。老同學們告訴我,當時他們表演班里,倪正的容貌和體型都屬于上等的,從當時的認知來看,尤為適合演工農兵的形象,可惜他雖經努力卻仍過不了語言關。他與同學們都相處得很好,特別喜歡與家庭貧困的同學聚在一起。大家只知道他是烈士的兒子,而在當時講究“成分”的氣氛中,倪正卻從未顯示出過任何的優(yōu)越感。分配到電影廠后,讓他改行,他也沒有怨言。他的老同事們告訴我,錄音組里有得是大腕,重點影片輪不到他上,名導演們也有自己常用的錄音師,倪正就與中青年主創(chuàng)人員合在一起,一起在拍片實踐中成長。他在攝制組中精力充沛,除了做好本職工作外,還常幫忙做些劇務工作,也有機會當上制片,但他最終還是堅持在錄音上發(fā)展,做出了不少成績。在攝制組中,他始終是受到大家歡迎的人。所以,在他老來病中,會有那么多人關心他;在他逝世后,會有那么多人痛心悼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