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翻譯高潮中,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應時所需,先后延聘63位中西譯員,編譯出版了大量有裨實用的自然科學及應用科學類書籍。館內(nèi)“筆受”譯員積極嘗試本土化譯書策略譯介西書,淬厲傳統(tǒng),采補異邦。他們有著深沉的愛國情懷、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通過譯介西書,為緩解中西學間的緊張與隔閡、暢通西學傳播路徑作出了貢獻。同時,受舊有價值體系等因素的影響,他們又表現(xiàn)出明顯的文化優(yōu)越感,充滿趨新與守舊、選擇與刪汰的困惑與焦慮,存在強烈的糾結(jié)心態(tài)。
【關鍵詞】“筆受”譯員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 編譯策略 文化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G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3)9-092-07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9.013
晚清翻譯高潮中,基于時勢與社會所需,催生出近代早期譯書機構及“西譯中述”的中國“筆受”譯員群體,[1]他們身兼譯員、編輯之職,是近代中國“在急需引進西學而又缺乏人才情況下的過渡時代的譯才”。[2]近年來,學術界雖對這一群體有所關注,但所涉甚少,致使其工作情況、內(nèi)心世界及實際認知等形容模糊。①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以晚清最大的官辦譯書機構——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中國“筆受”編譯人員為切入點,勾稽爬梳相關史料,通過對翻譯館書籍譯編出版情況的梳理,進而對“筆受”譯員的編輯策略及文化心態(tài)展開研究,考察其在近代中西沖突、新舊更替中的糾結(jié)與抉擇,以期呈現(xiàn)近代知識分子更為豐富的面相,更全面、立體認識近代知識轉(zhuǎn)型中的知識分子群體。
一、“因制造而譯書”——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出版活動考
1868年,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以下簡稱翻譯館)創(chuàng)設,應時局所需,編譯出版了大量西學書籍,成為晚清規(guī)模最大、影響力最廣、出版質(zhì)量最高的官方譯書機構。其出版譯著大多譯筆雅潔、實用性強,為中國近代化提供了寶貴的知識與技術支撐,也為近代中國的自然科學啟蒙、新學科的建立及中國社會結(jié)構的變遷起到了推動作用。
1. 編譯出版數(shù)量及專業(yè)
通過對相關數(shù)據(jù)、資料的鑒別,筆者認為別處刊印的翻譯館譯著并不算翻譯館的出版物,因此僅將翻譯館刊印作品納入研究范圍,共計出版書籍193種。其中,譯著183種、地圖2種、譯名表4類、連續(xù)出版物4種。①
內(nèi)容方面,翻譯館早期積極引介西方自然科學,“凡見西國有益學術,則不惜工費而譯成書,以便傳通全國”。在曾國藩等人的要求下,“因制造而譯書,無論槍炮輪船,實切中國之用”,[3](128)主要集中于軍事、工藝制造、船政、工程、礦學、醫(yī)學、農(nóng)學等應用科學方面(見表1)。
(1)翻譯館在應用科學方面出版物最多,共計131種,占譯籍總數(shù)的67%。這主要是為配合制造局生產(chǎn)的技術需要,“因端竟委,實事研求”,[3](129)“最要為算學、化學、汽機、火藥、炮法等編,固屬關系制造;即如行船、防海、練軍、采煤、開礦之類,皆有裨實用”。[4]該館在晚清翻譯高潮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主要原因在于翻譯館所譯應用科技類書籍的巨大影響力。當然,由于編譯活動帶有大批量、應急性特點,館內(nèi)編譯人員無法在編譯過程中實現(xiàn)科學門類的系統(tǒng)建立與劃分,造成近代科技的引進出現(xiàn)“范圍廣卻不精,門類多而不?!钡葐栴}。
(2)自然科學類書籍譯著較少,主要依靠徐壽、華蘅芳等早期入館譯員的堅持得以翻譯出版。此類譯著不被重視,編譯活動亦未得到當局支持,但因編譯者具備較高的科技素養(yǎng),故成書質(zhì)量較高,有些譯著更成為翻譯館代表作。如《代數(shù)術》一書,被評價為“編輯既精,譯筆尤善,為算學家必讀之書”,[5]“南京有大憲設館教算學等事,學者不少,故有多人購買局中算書”。[6](18)
(3)社會科學類西書譯編產(chǎn)量低、佳作少,但在近代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應祖錫譯編《佐治芻言》一書,被認為是晚清“言政治最佳之書”。[7]《西國近事匯編》因?qū)iT譯載西報新聞,主要供關心時政的官員及知識分子閱讀,并定期呈送總理衙門及南洋、北洋大臣,為國人了解西方提供了重要資料,被認為“不特周知外事,并可斟酌邦交”,[8]“誠留心世事之學也”。[9]
總之,翻譯館的譯編重點是科學類尤其是應用科學書籍,而交涉類及其他社科類西書的翻譯,則體現(xiàn)出清政府對西方及西學認識的由淺及深、由器物變革發(fā)展到制度變革的階段性變化。
2. 編譯出版人員
由于翻譯館采用“西譯中述”的譯書方式,先后聘請中西譯員合作譯書,可考者共63人,其中西士9人、中國譯員54人。[10]因處于晚清時局動蕩與大變革時期,翻譯館內(nèi)編譯人員的人事變動,也被烙上時代印記,在不同階段體現(xiàn)出鮮明特征(見表2)。
(1)建館初期(1868—1869),共加入14人。這批譯員大都具有較強的科技素養(yǎng),因受到洋務派官員的青睞與器重而入館譯書。如李善蘭、華蘅芳是晚清著名的數(shù)學家,時人贊譽晚清“西歐新算輸入,而李壬叔(即李善蘭)、華若?。慈A蘅芳)輩能名家”。[11]徐壽則“專精格致家言”,[12](11-12)因“奇材異能”而被曾國藩“待以賓禮”。[13]他們對西學有積極的學習訴求,通過譯書,逐漸成長為通曉中西之學的近代格致名家、洋務科技人才。
(2)在翻譯館的快速發(fā)展期(1870—1889),館內(nèi)人員數(shù)量激增。這一時期,翻譯館開始延聘留學生及洋務學堂所培育的新式外語人才參與譯編工作。1869年,廣方言館并入翻譯館,學生除學習外語外,還兼習翻譯,“以中國文義譯出西語,而以西語解之,如能譯出西書全帙”,[3](133)即由翻譯館正式出版。但這一時期,由于洋務運動對科技人才的需求量大大增加,館內(nèi)譯員多參與洋務事業(yè),人員流動較大。如王德均、徐建寅等人成為有名的洋務科技人才,李鳳苞、黃宗憲等人成為外交使臣,嚴良勛等人則入仕,“俱當要職”。[6](13)
(3)翻譯館后期(19世紀90年代),館內(nèi)口譯人員頻繁更換,能夠獨立譯書的中國譯員增多,如吳宗濂、李景鎬等人,逐漸擺脫“西譯中述”的譯書模式。同時,部分譯員在離館后仍堅持譯書,如王樹善在離館后赴美,堅持利用暇時與傅蘭雅對譯《開礦器法圖說》《農(nóng)務要書簡明目錄》《農(nóng)務化學簡法》等書,后均在翻譯館刊印出版。但在甲午戰(zhàn)后,國內(nèi)出現(xiàn)研求西學的熱潮,留學生逐漸成為譯書主力,翻譯館在譯員素質(zhì)、譯作質(zhì)量等方面,無法與留學生相比擬,已跟不上時代潮流。
進入20世紀,國內(nèi)對西學的渴求由科學技術領域迅速轉(zhuǎn)移到政治思想領域,正如邵作舟所言:“今日譯泰西政教義理之書最急,而器數(shù)工藝之書可以稍緩?!盵14]因此,1912年,翻譯館難逃被裁撤的命運,退出歷史舞臺。
二、歸化與調(diào)適——翻譯館的編譯策略
在“西譯中述”模式下,翻譯館“筆受”譯員嘗試各編譯策略,采用歸化、調(diào)適等手段,力求化解新舊,會通中西,為國人突破“夷夏大防”觀念、接受西學進行探索。
1. 類比聯(lián)想,以中會西:語言層面的歸化處理
在遣詞造句、修辭行文上,“筆受”譯員采用傳統(tǒng)格義之法處理,將西學以本土化表述方式予以編輯,以符合國人的閱讀習慣。
(1)采用類比聯(lián)想的方式會通中西之學。如編譯《通物電光》時,為使讀者明了何為X射線,王季烈釋文“愛克司即華文代數(shù)式中所用‘天’字也,今因用‘天光’二字,文義太晦,故譯時改名之曰‘通物電光’”,[15]降低了理解難度。應祖錫譯《佐治芻言》時,將原文中的“Individuals under perverted feelings”比附成中國古代的隱者:“世有與人相絕,僻處山林,自謂千古高人,究之枯槁終身,悠悠沒世,矯情悖理,果何補于己耶?”[16](355)汪振聲、錢國祥在《各國交涉公法論》中,用明清常用的“狀師”一詞指代原作中的“l(fā)awyer”。[17]鄭昌棪在《天文學》中,將地球比喻成陀螺,“地球轉(zhuǎn)如抽陀螺”,“滬俗名‘地黃牛’”。[18]如此類比,使讀者在閱讀時產(chǎn)生相應的聯(lián)想,并迅速理解書中內(nèi)容。
(2)利用儒家經(jīng)典及傳統(tǒng)文化對原作內(nèi)容進行編譯,以中會西。如趙元益編譯The Medical Handbook一書時,摒棄“醫(yī)學袖珍”的直譯而改譯《儒門醫(yī)學》,并多處以古語釋文,如“古語云:上工治未病,所謂治未病者,絕其病之源也”,[19]不僅令譯文更生動,且易令國人心生好感。應祖錫在譯Political Economy一書時,將書名譯為《佐治芻言》,意即輔助政治統(tǒng)治之初級書籍,反映了譯者的救國心理,容易激發(fā)國人的求知欲。書中還注意用典故附會原文,如譯文內(nèi)容:“然此種樂境斷非驟然可以坐致,必先勞其身體,竭其思慮,方能由勞而逸,由苦而甘。”[16](353)可見明顯對于《孟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說法的借鑒。錢國祥譯《各國交涉公法論》時,參照《禮記·中庸》之“中立而不倚,強哉矯”之意,將原書中的“neutrality”一詞譯作“中立”。后期國際法通用術語將其定為“局外中立”或“中立”,由此可見錢氏所譯詞匯的實用價值。書中所論“公法非一人一國可能定,乃天所命之理,各國皆以為然,此即公法也”,[20](1)用“天所命”的說法論證公法至高無上的地位,契合了國人的傳統(tǒng)價值觀。
2. 道通為一,類比改稱:文化層面的歸化處理
基于復雜的文化心態(tài)、傳統(tǒng)價值觀及文化建構的眼光,“筆受”譯員以傳統(tǒng)為本位,借鏡異質(zhì)文明,力求在文化層面上會通中西。
(1)道通為一,本土化譯名原則。傅蘭雅云:“中國語言文字最難為西人所通,即通之亦難將西書之精奧譯至中國?!盵21]因中西文字、思想及文化概念上的巨大差異,中西譯者通常面臨“文以地殊,言以數(shù)限”[6](18)的窘境,“每譯一物,必辨論數(shù)四”,[22]譯名之難可見一斑。通過探索,翻譯館“筆受”譯員摸索出一套特別的譯名原則,即“華文已有之名,繼續(xù)沿用”,“漢語中無名者設立新名”。如化學方面,徐壽等人以“諧聲為主”“會意次之”確定譯名,取單字為元素名稱,加偏旁部首以示類別不同,首創(chuàng)65個化學元素名詞,為后人提供了科學的譯名方式,后日本譯名“大率仍襲壽本者為多,人以此服其精審”。[23]他們對專業(yè)名詞的翻譯與厘定,為晚清西書翻譯提供了概念支持。
(2)以傳統(tǒng)文化為理解資源,廣泛運用改稱法。“筆受”譯員將原著中的名詞改稱,并著意將英文字母、比值換算成中國的天干地支或斤兩等傳統(tǒng)計量單位(見表3)。
應祖錫在《佐治芻言》一書中,鑒于國人對基督“上帝”的陌生感,未將“God”一詞譯為“上帝”或“神”,而是譯為“天”,使其更具親和力。官制方面,瞿昂來在《海國圖志續(xù)編》中,將英國國會議員改稱“軍機大臣”。潘松與傅蘭雅所譯《俄國新志》中專設“論國政”一章,將俄國各級政府與中國相關部門進行類比,譯為總督、撫臺及道臺等職 。[24](卷六6)通過類比改稱,提高了國人對譯文內(nèi)容的理解與認同度。
(3)以中式紀年法代替西歷,使讀者有清晰的時代感。如錢國祥譯《各國交涉公法論》時,敬告讀者:“中西編年格不相入,表而出之,以便于閱是書者一目了然?!盵20](2)《四裔編年表》則直接將中西大事按表開列,使中國讀者能夠切實把握西史時間,方便閱讀和理解。
3. 調(diào)適——編譯過程中的吸納與重構
“筆受”譯員還嘗試對譯文內(nèi)容進行改編甚至重構,采用意譯方法,“刪繁舉要,使人人易于通曉也”。[25]
(1)修改或刪除原著中有悖封建等級制度的內(nèi)容,使之符合中國價值體系。如《佐治芻言》中,應祖錫對有關“人人生而平等”的內(nèi)容均作改寫或刪除處理,將“人類無論何種膚色、國籍生而平等”改譯為“故無論何國何類何色之人,各有身體,必各能自主”,避而不談“平等”之語,僅用“各能自主”四字代替,完全失去了原文自由民主的意義,對原文中“Civil liberty”(公民自由)則直接刪除。關于原文所涉中國女性裹腳陋俗等內(nèi)容,改譯為“然此種陋俗,在文教之邦亦所不免,即如中國女人纏足、西國女人束腰之類”,將中國仍歸文教之邦,并添加“西國女人束腰”之句,改變了原文對中國半開化的批評之意,迎合了國人的“天朝”心理。[16](353-357)這種編譯方式,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價值觀,因此得到了官員及士人的認可。但對于原文中的平等自由思想則是一種巨大的破壞,是譯者在特殊歷史時期所采取的權宜之計。
(2)譯員們對譯著內(nèi)容進行改編,以迎合國人的閱讀習慣。如賈步緯在編譯《航海通書》時,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改率”,即將原書中的經(jīng)度起點“英國格林尼治天文臺”經(jīng)換算改為“京都順天府”,并以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知識解釋西學,“撮要刪繁,譯成是集”,[26]得到了國人認同。潘松譯《法國新志》時,因書中論及法國共八十七“敵怕門”(即“省”),但潘松“以中國疆域之廣,僅二十二行省,法國之地不及中國十分之一,而言八十七省似覺未妥”,于是“不揣谫陋,譯為郡縣鄉(xiāng)黨”。[24](序1)實際上,法國的行政區(qū)劃應為22大區(qū)96個省,可見這一改譯并不恰當,這也是中西文化空缺所帶來的直接影響。
三、學擅中西與糾結(jié)抉擇——翻譯館編譯群體的文化心態(tài)
在晚清外釁屢起、新舊思想交鋒的過渡時期,“筆受”譯員積極會通中西之學,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動能及價值取向。通過對其編譯專業(yè)、編譯策略的考察,可知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中的復雜性,同時可窺見近代學人復雜的文化心態(tài)。
1.“有益于家邦”:強烈的愛國情懷
基于強烈的愛國情懷,“筆受”譯員們將編譯工作視為報國之途。如徐壽率先倡議“將西國要書譯出,不獨自增見識,并可刊印播傳,以便國人盡知”,[27](201)從而開啟國人傳播西學之濫觴。其不求聞達,多次以“譯書行世,較專治一事影響于社會尤大”[12](8)之辭拒絕入仕,將譯書視為終生事業(yè)。趙元益“不樂宦仕,從事譯學不稍怠”,“卅載譯書,心勞力劬”,[28](26)奉獻了畢生心血。其他“筆受”譯員也積極參與編譯工作,探索西學底蘊,以便國人“盡知理之所以然,而施諸實用”。[29]再如翻譯館編譯工作帶有明顯的實用主義烙印,華蘅芳編譯《防海新論》,目的在于“此書所論者為南北花旗交戰(zhàn)時水路攻守之情形……與海防之事甚有裨益”,[30]正好契合中國海防建設的現(xiàn)實需要,編譯《炮準心法》《造彈法》等書則為“水陸兼?zhèn)洹?,“屏藩捍御有方”,其他譯書“皆西人精粹之書”[27](209)等。
譯書之外,“筆受”譯員還以實際行動踐行愛國情懷。如徐壽曾倡導無錫民眾“筑灶烘繭,制機繅絲”,推動該地“蠶業(yè)大昌,邑民食無窮之利焉”。[12](7)鐘天緯在洋務時期獻計獻策,撰《救荒備荒論》《中國創(chuàng)設鐵路利弊論》等文,呼吁“使富者捐其財,貧者捐其力,謀巧者捐其藝,合眾志以成城,練成鐵騎,驅(qū)強鄰以出境”。[31](71)徐建寅撰寫《兵學新書》,呼吁國人“合志同心,講求兵學”,以“洽民心,強兵力,保國本”,[32]還積極投身近代化學工業(yè),最終因試制炸藥而不幸殉職,是晚清著名的愛國科學家。晚清岳嗣佺悼稱其:“慷慨任時艱,公真為國捐軀,尚冀后賢補闕?!盵33]所謂“有功于名教,有益于家邦”,[27](137)即為國強民富而積極進取的歷史責任感,是超越個人價值并升華為深沉愛國心理的表現(xiàn)。
2. 高度的文化自覺:以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會通西學
基于近代民族危機的加深、憂患意識及愛國主義精神的感召,“筆受”譯員們認識到中西文化的差異與差距,以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對西學有限度地認同和接受,并在編譯過程中根據(jù)時勢所需對西學進行會通與調(diào)適,為西學的內(nèi)化進行了嘗試。
(1)他們對西學的先進性心有所感,有強烈的學習訴求。江衡曾感嘆“中朝大局悲孤注,獅英虎俄擇肥噬”,“環(huán)球四顧皆吾師”,[34]徐壽也承認中國“物理旨歸,茫洋莫辨,智創(chuàng)巧述,甘讓泰西”。[35]同治初年,趙元益與傅蘭雅相識,“始知西國之醫(yī),固秩然有序”,從此懷揣“設天假之年他日者,使得盡搜彼國醫(yī)書之良者,與君朝夕肆力于此,簡其精者要者,博而大者譯,而刊刻之,以壽吾國民”的理想。[28](12)鐘天緯在譯書后認識到“遣使、肄業(yè)、練兵、制器、開礦等事……治標而非治本,則不過小小補苴,終無救于存亡之大計”,而“統(tǒng)觀歐洲各國,無不政教修明,民生熙皞,國勢日臻富強,而究其本源,不外乎通民情,參民政而已”,[36]因此主張學習西方,改革政治制度。
(2)基于國情所需,探索會通中西之道。趙元益認為,中西格致之學有“八不同”,雖然西學有一定的先進之處,“氣球可以凌虛,電機可以報遠,顯微鏡辨悉微細,傳真鏡像留逼肖”,但“中人亦有能之者”,因此建議中西之間應“兼聽并觀,周咨博訪,勿傲己長,勿責人短,彼此相資,各得其益”,“破間隔而通之”。[37](12)徐壽亦希望溝通中西醫(yī)學,“傅(蘭雅)、趙(元益)兩君將西醫(yī)諸書譯成而會通之,則中國醫(yī)學必有突過前人者”。[38]李善蘭在翻譯《重學》時,即明確表示“今歐羅巴各國日益強盛,為中國邊患,推原其故,制器精也,推原制器之精,算學明也”,因此譯書,以期國內(nèi)“人人習算,制器日精,以威海外各國”。[39]
客觀而言,“筆受”譯員的中西格致觀是洋務時期國內(nèi)大部分知識分子的一種代表性觀點。正是基于高度的文化自覺心理,他們“胸懷開濟”,投身譯書事業(yè),淬厲傳統(tǒng),采補異邦,學習西學,并努力將其內(nèi)化為自身學術素質(zhì)的一部分,成長為國內(nèi)最早精通西學的近代知識分子。
3. 充分的文化自信:以本土化譯書策略會通中西之學
編譯過程中,“筆受”譯員的本土化編譯策略充分體現(xiàn)出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自信心理。
(1)歸化譯法的使用?!肮P受”譯員們注意用中國傳統(tǒng)的格義方式,用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概念、觀念去翻譯西學。如徐壽、華蘅芳等在確定西學譯名原則時所用的會通之法,以“諧聲為主”,“會意次之”;應祖錫在《佐治芻言》中用改稱法翻譯書中的術語名詞,將“God”一詞譯成“天”,且注意穿插中國典故以解釋原著內(nèi)容;錢國祥與汪振聲合譯《各國交涉公法論》參照傳統(tǒng)典籍《禮記》確定“中立”“天所命”等譯名;華蘅芳、李善蘭等人用漢字代替西方數(shù)學符號和阿拉伯數(shù)字等,這些做法,不僅可在近代西學初入國門時,降低國人對西學的陌生感與排斥心理,實現(xiàn)中西之學的互鑒,同時也在譯介西學過程中,確保將學術的話語權牢牢掌握在譯者手中,體現(xiàn)出譯者強烈的文化自信心理。
(2)基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譯員們有意識地對西學內(nèi)容進行調(diào)適或改編,使之更加貼合國人認知。如賈步緯在《航海通書》中的改率一事,將原著經(jīng)度的起點“英國格林尼治天文臺”,經(jīng)過換算改為“京都順天府”。通過這一大膽改譯,可見譯者對自身專業(yè)知識及中國文化的自信心理。
客觀而言,在晚清中學與西學、傳統(tǒng)與近代的沖突與融合過程中,“筆受”譯員們采用歸化之法編譯西書,譯筆簡潔古雅,文言流暢,本身就體現(xiàn)出強烈的文化自信。正是基于這一心理,譯員們才可謹慎、從容地對西學進行去偽存真的鑒別、選擇、消化吸收,最終實現(xiàn)會通、超勝的目的。
4. 趨新與守舊:舊有價值體系下的心態(tài)糾結(jié)
受中西文化空缺、“心同理同”及“西學中源”說等因素的影響,通西學、曉洋務的近代“筆受”譯員雖追求新知,但內(nèi)心仍未突破對儒家思想、倫理秩序等傳統(tǒng)價值觀的認同與堅守。譯書過程中,充滿著趨新與懷舊、文化理智、文化自戀的焦慮與糾結(jié),試圖在中西學間尋求契合點,以達到合理借鑒西學的客觀效果。
(1)所謂“中國,天下之宗邦也。不獨為文字之始祖,即禮樂制度,天算器藝,無不由中國而流傳及外”[40]的“西學中源說”,受到部分編譯人員的認同。如鐘天緯曾明確提出“西學源自中國”,而理學“說理精深,頗非西儒所能及”,“西人格致之學……溯其本源,實事事胚胎于中土,或變其名目,或加以變通”,[41]還因此得到王韜贊譽“于中西格致異同,實有見地”。[42]江衡認為西學之源在中學,“中國所固有者,西人特踴而精之”,因此中國學習西學,實屬“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者”。[43]趙元益也認為“西人格致之學,亦不過隨時精察,由粗及精,由近及遠,與中土格致之學相比,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如解剖之法古已有之,“西醫(yī)之法莫非三代以來古法所舊有,無庸震驚而夸耀之也”。[37](9)就本質(zhì)而言,“西學中源說”是中國文化優(yōu)越論的一種反映,體現(xiàn)出了“筆受”譯員對于中學的“自戀”心態(tài)。
(2)譯員們雖在思想上較傳統(tǒng)士人進步,但仍受中體西用論影響,將西學視為末技。鐘天緯即認為中西間在科學文化觀念、思維方式等方面存在差異,致使西方科技日新月異,而中國格致則躑躅不前,仍強調(diào):“唯我孔子之教,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亙地,萬古不廢。”[31](86)其一面鼓吹西方科技的先進性,對于心存疑慮的近代民眾給予相對客觀的引導,一面又強調(diào)中國文化的優(yōu)越性,認為西人僅科技優(yōu)于中國,而中國則屬“人文蔚起,經(jīng)學昌明”的文明國度。
結(jié)語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筆受”譯員投身編譯出版事業(yè),為西學的引進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一方面,“筆受”譯員秉持“廣翻譯以益見聞”理念,通過編譯活動將譯語、原語兩種語言及其背后的兩種文化融會貫通,以期達到超勝之目的,表現(xiàn)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待異域文化的一種積極心態(tài)和認知方式。他們的本土化譯書編譯策略、“舊瓶裝新酒”式的譯筆處理,使西學更易被國人接受,為近代的西學東漸作出了貢獻。另一方面,囿于舊有價值體系的羈絆,為使譯著契合國人價值觀及審美傾向,減少沖擊性內(nèi)容,增加相容度,他們不可避免地對原著內(nèi)容與精神有所破壞,導致西學中的部分精華缺失,未能充分發(fā)揮應有的歷史作用??傊?,“筆受”譯員是晚清文化困境中的開拓者,其編譯策略的積極嘗試與文化心態(tài)的復雜、糾結(jié),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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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ranslators' Translation Strategies and Cultural Mentalit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QI Jun(School of Marxism, Shandong Technology and Business University, Yantai 264005, 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climax of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translation center of the Jiangnan Manufacturing Bureau hired 63 Chinese and Western translators to compile and publish a large number of "beneficial and practical" books on natural and applied sciences. "The translators, the "pen reception", in the library actively tried to "localize" the translation strategy while introducing Western books; strengthening Chinese traditions, while providing supplementary knowledge about foreign countries. They possessed deep patriotic feelings, high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Through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books, they had actively explored ways to alleviate the tension and estrangement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learning to smooth the path of dissemination of Western learning. At the same time, influenced by such factors as the old value system, they also displayed a clear sense of cultural superiority and were full of confusion and anxiety concerning the trendy and the conservative as well as making choice and elimination, which made them have a strong mental entanglement.
Keywords: "pen reception" translator; Translation Hall of Jiangnan Manufacturing Bureau; compilation strategy; cultural ment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