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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又讓肉身不再沉重
——評穆旦《發(fā)現(xiàn)》

2023-11-08 21:36楊舒婷
星星·散文詩 2023年29期
關(guān)鍵詞:穆旦沙粒發(fā)現(xiàn)

楊舒婷

發(fā) 現(xiàn)

穆 旦

在你走過和我們相愛以前,

我不過是水,和水一樣無形的沙粒,

你擁抱我才突然凝結(jié)成為肉體:

流著春天的漿液或擦過冬天的冰霜,

這新奇而緊密的時間和空間;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過是沒有翅膀的喑啞的字句,

從沒有張開它腋下的狂風,

當你以全身的笑聲搖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異的充滿又迅速關(guān)閉;

你把我輕輕打開,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開花朵,

你把我打開像幽暗的甬道

直達死的面前:在虛偽的日子下面

解開那被一切糾纏著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進,從你的太陽的升起

劃過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濤,

你走進而燃起一座燦爛的王宮:

由于你的大膽,就是你最遙遠的邊界,

我的皮膚也獻出了心跳的虔誠。

1947年10月

——選自《穆旦詩文集1》,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69-270頁。

劉小楓曾針對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談到,“靈魂與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尋使生命變得沉重,如果它們不再相互找尋,生命就變輕”(《沉重的肉身》)。其中預設(shè)了一個“肉體已不再沉重”的現(xiàn)代厄運。但在戰(zhàn)火紛呈的20世紀40年代,戰(zhàn)爭的硝煙籠罩全球,肉身之沉重無法逃避。這首《發(fā)現(xiàn)》寫于1947年10月,此時穆旦苦心創(chuàng)辦、經(jīng)營的《新報》(1946年4月至1947年8月)已被查封,亂世風波左右著生存的現(xiàn)實困境,但全詩選擇從“笑聲”里重構(gòu)一個“新奇而緊密的時間和空間”,以個體間“相愛”的向心力來消解戰(zhàn)火中的離散之感,在“現(xiàn)實、象征、玄學”(袁可嘉《論新詩現(xiàn)代化》)的三維綜合中,在生命的歷史負累下稍顯出一種偶然的輕逸。

借助身體想象寓言民族精神,對峙時代板蕩,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文本中并非罕見。穆旦的這首詩寫作年份距離革新派人士所謂“身體之發(fā)現(xiàn)”也已有些年頭,詩中對“肉體”的多處修辭表述與一般意義上泛泛而言的“身體”元素意味不同,有意突顯的是“肉體”更具自然性、活潑靈動的本體地位。具體到《發(fā)現(xiàn)》一詩的開篇,“水”字易解作“浮生流年”,但“沙粒”又為何如“水一樣無形”?聯(lián)系后文與此詩寫作背景來看,“沙”即是歷史中一粒無跡可尋的塵,“肉體”與“沙?!钡膮^(qū)別如同林中見樹,將個人主體性顯現(xiàn)為有形,并“從感覺的價值走向官能的價值”(加斯東·巴什拉《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一如“流著春天的漿液或擦過冬天的冰霜”,在動態(tài)中進一步確認了“我”的位置。

相較此前創(chuàng)作的《春》《詩八首》等詩作,知覺“肉體”的存在是“我”接受愛的前提;《發(fā)現(xiàn)》里的抒情主體轉(zhuǎn)變成一個被“擁抱”“歌唱”“搖醒”“打開”“走進”的被愛者形象。尤其是“你把我輕輕打開,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的打開花朵,/你把我打開像幽暗的甬道/直達死的面前:在虛偽的日子下面/解開那被一切糾纏著的生命的根”一節(jié),穆旦除了對E.E.卡明斯《有個地方我從未去過,在經(jīng)驗之外》(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 gladly beyond)一詩進行化用外,還將“我們相愛”賦予洋溢的春之生機,比起原詩中的“小心翼翼”與“纖巧”,更多了一份肉感的圓潤。同時,“解開那被一切糾纏著的生命的根”也與魯迅向“虛偽”悍然“肉搏”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身體不作為施力的權(quán)謀及手段,反而喻示了“我”在愛中舒展生命的自由。

此外,詩中“在……以前,我不過是……”“你……我才……”等相關(guān)句式多次出現(xiàn),這讓《發(fā)現(xiàn)》游離在一般情欲詩之外,更貼近為一段純愛式的抒情自白。穆旦將詩題命名為“發(fā)現(xiàn)”,不僅對應(yīng)著“我”對愛的發(fā)現(xiàn),而且還有“我”通過愛進而獲得的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詩中常見的對分裂狀態(tài)下另一個“我”的覓尋,而是借由雙向度的愛重新將“我”凝結(jié)為一。最后,“你走進而燃起一座燦爛的王宮:/由于你的大膽,就是你最遙遠的邊界,/我的皮膚也獻出了心跳的虔誠”,可以認為是“我”主動從原“邊界”邁出一步,才達成“你”與“我”、“我”和“我”之間“靈肉一致的境界”(唐湜《穆旦論》)。當纏繞著的、充盈的愛外化為一種松弛的體驗時,生發(fā)出作者在形而上層面的辯證生命意識。

從整體來看,四節(jié)詩在意象使用上和空間范圍上的“地—天—地—天”的跳接張力,除了體現(xiàn)兩個“小我”相愛時心跳的雀躍外,也與穆旦對時代脈搏下“強烈的律動,宏大的節(jié)奏,歡快的調(diào)子”的“新的抒情”主張相契合。作為一個始終生活在歷史現(xiàn)場的詩人,其筆下“荒年”“喑啞”“幽暗”等詞隱匿著他對時代桎梏的切身感受,詩中“這新奇而緊密的時間和空間”只能作為一個被“你”與“愛”暫時懸置的歷史瞬間,而“我”讓肉身不再沉重,則是基于作者對“發(fā)現(xiàn)”進行理性思考后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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