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施補華的西域詩頗具代表性,尤其是其在南疆布魯特部巡邊時的創(chuàng)作,客觀反映了柯爾克孜族的民俗風(fēng)情和所處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既是同時期文學(xué)作品中少見的多民族文化記憶瑰寶,且作品的廣度和深度也是其他詩人所不及的。施補華的西域詩以南疆回部、布魯特部所處地區(qū)的自然景觀為書寫對象,以天山、昆侖、瀚海、紅柳等地域性意象展現(xiàn)雄奇瑰麗的西域風(fēng)光;通過對回部、布魯特部民俗風(fēng)情、文化樣態(tài)、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細致觀察和摹寫,展示了邊疆地區(qū)各民族的精神風(fēng)貌,體現(xiàn)了凝鑄在各民族精神深處的疆域認同和家國認同,也傳達出詩人的憂患意識和家國情懷。
關(guān)鍵詞:施補華;西域詩;歷史文化價值;家國情懷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24)05-0165-07
施補華,字均甫,浙江烏程(今湖州市)人,晚清詩人,道光十五年(1835)生于郡城,同治九年(1870)舉于鄉(xiāng),同治十三年(1874)逾秦度隴,投左宗棠戎幕開始在新疆游宦。西出嘉峪關(guān)后,施補華以詩證史,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南疆獨特自然地理、多民族交融、國家大一統(tǒng)觀等方面的詩文,傳達出詩人濃濃的愛國情懷。諸多西域意象,如冰達坂、紅柳、白楊、天山、昆侖、蔥嶺、龜茲等帶著歷史典故,也帶著西域風(fēng)沙,一次次在施補華的詩歌中復(fù)現(xiàn),書寫的不僅僅是施補華的邊地故事,更有詩人對新疆各民族在自然狀態(tài)中和諧相處的嘉許、對他們樂觀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的認同等。其傳世之作有《澤雅堂文集》八卷、《澤雅堂詩集》六卷、《澤雅堂詩二集》十八卷等[1]1,另有吳靄宸在《歷代西域詩鈔》中收錄的施補華近百首詩作。
學(xué)界對施補華的研究主要集中為三類。第一類是對施補華詩文的總體研究。如《施補華及其詩文研究》從七個部分展現(xiàn)了施補華生活的時代背景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傾向,力圖完整呈現(xiàn)施補華詩文創(chuàng)作的面貌,從而充分肯定施補華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就[2];再如《施補華研究》在梳理施補華著作和生平的基礎(chǔ)上,重點探討了施補華的詩歌及詩學(xué)思想特色[3]。第二類是對施補華西域詩的文化價值研究。如《論施補華西域詩的歷史文化價值》一文認為,施補華的詩式日記《紀行十四首》和《馬上閑吟》補前人記述之不足,見證了詩人憂國憂民、關(guān)心時政、關(guān)注西域發(fā)展的一片熱忱,施補華的西域詩體現(xiàn)出濃郁的西域文化特征,具有獨特的歷史文化價值[4];張琪、周燕玲認為,施補華的西域詩從西域的城市與自然景色、少數(shù)民族風(fēng)情及其西域詩作中的歷史特征三個方面,揭示了晚清西域的城市環(huán)境優(yōu)美宜居、自然環(huán)境極為惡劣、少數(shù)民族熱情好客、能歌善舞、游牧的生活傳統(tǒng)以及對清政府統(tǒng)治者的擁護等文化特征[5]。第三類是對施補華詩歌理論的研究。如《施補華詩歌批評理論研究》以施補華詩歌和詩歌理論著作《峴傭說詩》為研究對象,探討了施補華“詩貴含蓄,忌直貴曲”“詩教為本,得體為上”“詩貴真情,各具面目”“剛筆見魄力,柔筆出神韻”的詩歌批評理論[6]。從成果數(shù)量上看,學(xué)界對施補華西域詩的研究并不多,未能客觀反映施補華西域詩在清代西域詩中的地位;從討論主題上看,對施補華西域詩反映出的邊地民族文化特征、民族融合、家國情懷沒有充分展開,晚清布魯特部的邊地生活及戍邊情懷對施補華的影響也沒有被給予特殊的關(guān)注,這些都有待進一步研究。
一、對西域自然地理景觀的書寫
施補華在喀什噶爾居住三年有余,是清代在邊疆生活時間最長的詩人,在那里他共創(chuàng)作了二百多首作品?!翱κ哺翣枛|至阿喇古,接烏什界;東南至赫色勒布伊,接葉爾羌界;西北俱接蔥嶺,通藩屬布魯特、安集延界?!保?]271施補華的西域南疆之行,尤其是在布魯特部的巡邊,讓他有機會記錄了大量未曾在其他詩人的西域詩歌中出現(xiàn)的獨特地理面貌,其詩文體現(xiàn)出一定的自然地理價值。他在創(chuàng)作中主要表現(xiàn)了以下地理景觀。
天山,它是西域的獨特地理標志。這里雪山皚皚、群峰高聳,對內(nèi)地詩人來講都是新奇的景觀,因此,來新疆的詩人作有大量關(guān)于天山地理地貌的詩文,施補華也不例外。他在《從軍詩 丙子·其一》中寫道:“天山橫我前,冰雪高嶙峋?!保?]366描寫了天山的寒冷與炎熱、高大與深邃。《猶旱一首》以天山為對象書寫西域的獨特氣候特征:“祁連陰崢嶸,六月或飛雪。地氣東而西,凄寒變炎熱。”[1]393《中秋》一詩以天山明月寄托懷鄉(xiāng)之情:“祁連山頂月,三泛中秋觴?!保?]408
昆侖,它是萬山之祖,昆侖這一意象也是文人墨客抒發(fā)情感的重要憑借。施補華感慨于昆侖山地勢高峻、天氣嚴寒、道路崎嶇,將其動人心魄之處一一記錄下來,通過“昆侖照眼峰巒變,南高北高青崔嵬”[1]459,抒寫昆侖山峰巒險峻;“赤水如赤龍,蜿蜒昆侖來。千折赴橋下,轟訇鳴春雷”[1]482,描寫昆侖山山澗流水的轟鳴聲,如龍嘯虎吟,響徹山谷;“誰走昆侖墟,一拾冰蠶繭”[1]482,書寫昆侖神話的奇妙;“昆侖東走隨地露筋節(jié),怪石如子詎勝數(shù)”[1]418,描寫昆侖山區(qū)行路之難;“曲欄幽榭日徘徊,天際昆侖雪作堆”[1]425,借昆侖意象抒發(fā)個人情懷。昆侖成為其邊地書寫的重要寄托意象。
蔥嶺,這也是西域詩中的重要表現(xiàn)意象。蔥嶺首次出現(xiàn)在《史記·大宛列傳》中:“大宛之跡,元因博望。始究河源,旋窺海上。條枝西入,天馬內(nèi)向。蔥嶺無塵,鹽池息浪。曠哉絕域,往往亭障?!保?]蔥嶺就是帕米爾高原,司馬遷稱之為“絕域”,古絲綢之路在此經(jīng)過,也是詩人關(guān)注的西域自然景觀的代表。蔥嶺作為天然的分界,氣候狀況復(fù)雜、地形變化多樣:“蔥嶺在天半,東望萬山底”[1]405;“蔥嶺連天西復(fù)西,紅襟雙燕逐風(fēng)低”[1]486;“蔥嶺水東西,天設(shè)中外界”[1]482。蔥嶺作為“西極”“絕域”,在詩作中常被表現(xiàn)為“邊界”這一含義,表達出詩人對國家疆域的認同感。
瀚海,泛指我國北方及西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還特指沙漠。在清代的西域詩中,其具有特定的象征義,常表現(xiàn)異域奇特的自然風(fēng)光和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詩人將自身豐富的思想感情灌注于瀚海之中,故而該意象成為詩人表現(xiàn)個人復(fù)雜情感的重要載體[9]?!疤咨⒔浅?,營門獨看天山月。宿雁分飛殺氣高,鳴笳哀怨驚心骨。磊落駝城萬矢催,前驅(qū)夜半捷書來。茫茫瀚海三千里,風(fēng)碾胡沙作劫灰。”[1]376施補華在《塞上曲》中描繪了塞外寒冷、塵土飛揚等惡劣的生存條件,但將士們不畏艱險,仍英勇作戰(zhàn),頻傳捷報。在《南運糧行》中,他描寫了邊關(guān)戍守將士們的艱苦生存環(huán)境:“熱風(fēng)瀚海百疫生,凍雪陰山三伏積。”[1]379雖然地理環(huán)境復(fù)雜多樣化,炎熱的沙漠與寒冷的雪山交替,但運糧部隊仍克服惡劣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天氣狀況送糧到前線?!洞箫L(fēng)》中的“君不見瀚海茫茫沙怒卷,人馬吹空似蓬轉(zhuǎn)”[1]376,是詩人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描寫邊疆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包S云天半波濤涌,驚飚震蕩陰山動”,狂風(fēng)驟起,黃云壓頂,大風(fēng)仿佛將陰山吹動,既表現(xiàn)瀚海自然景觀的奇特,又說明前行路程之艱難。
冰達坂,這是位于天山中部的一個地理標志。它由萬年冰川消退后留下的冰漬石組成,其中山頂冰達坂位于海拔3 500米以上,具有永久冰結(jié)層。施補華在《冰達坂》一詩中,運用比喻等修辭手法描寫了冰達坂山高谷深、壁絕崖陡、路彎道窄、蜿蜒盤旋,但奇異的是,此岸是人馬驚悚,對岸卻是風(fēng)景如畫:“一川突出兩山擁,萬石縱橫水力勇。水掀石怒石亂動,石拒水猛水倒涌,石似轉(zhuǎn)輪水飛汞。白日雷霆繞四蹏,馬行川上時驚竦。水飛石轉(zhuǎn)轟如雷,眾壑助以秋風(fēng)哀。對岸人家圖畫開,碧畦翠樹波瀠洄,打魚鄰里時爭隈。雞聲人語相聞熟,咫尺無由通往來。”[1]510冰達坂地勢險峻、澗水雷鳴,以其特有的自然風(fēng)貌給詩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紅柳與白楊,它們常見于中國西部各地。耐旱的紅柳與白楊成為新疆常見的植物種類,也常出現(xiàn)在西域詩文中,是重要的植物意象。如《馬上望紅柳驛》:“晨征將百里,東望野茫茫。沙軟馬蹄澀,日斜人影長。一邊山盡赤,七月草全黃。聞道流泉美,潺湲古驛旁?!保?]514施補華記錄了以“紅柳”命名的驛站,茫?;哪杏辛魅牡胤骄陀畜A站,而以紅柳命名也是西域的特色。在《紀行十四首·其十一》中,詩人用白楊和紅柳來表現(xiàn)春意。“白楊閑紅柳,蕭蕭搖春風(fēng)?!保?]482大漠邊,紅柳蒼勁壯美,展現(xiàn)出勃勃生機?!恶R上閑吟·其五》中寫下山途中看到的美麗景色:“蕭蕭迎馬白楊樹,的的嬌人紅柳花?!保?]486白楊樹好像是在迎接客人,而慣常并不為人欣賞的紅柳花在巡邊歷險的詩人看來也是那樣嬌艷動人。
除了代表性的自然地理景觀、植物意象外,施補華還記錄了看到的一些奇事。如描寫秋早的:“山雨四時歇,邊秋七月深?!保?]395邊疆七月已進入深秋時節(jié),山雨過后,天氣轉(zhuǎn)涼,詩人感時傷事,借以抒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描寫邊疆早晚溫差大的,如“朝卸輕裘午卸棉,清和仍是夏初天”[1]486。描寫特殊植物種類的,如俄羅斯花,香氣淡,像竹子,但顏色很鮮艷:“俄羅斯花開未開,山頭六月雪皚皚。央哥騎馬巴郎擔,知自天方朝祖來”[1]451;《阿克蘇有花,葉似淡竹,花似菊而小,五色均備而無香,中華所未有也,纏回以種自俄國來,即名俄羅斯花,余以其名不雅,易之曰:邊城菊,以詩紀之》云“塞外幽花云錦色,佳種遠傳羅剎國”[1]441,詩人在詩名中還特意介紹了俄羅斯花的來歷。
二、對民族風(fēng)俗風(fēng)情人文關(guān)懷價值的表達
國家疆域的“西極”不僅與嘉峪關(guān)以東的地理地貌、天氣狀況不同,還有新奇的民風(fēng)民俗、豐富的文化樣態(tài),施補華在其西域詩文中進行了大量介紹,表達了對它們的認同與接受,也傳達出詩人對國家大一統(tǒng)、民族融合的理解及樸素的人文關(guān)懷。
(一)對南疆回部民眾的書寫
施補華長期居住的喀什噶爾是南疆回部相對集中的地方,“回部名城不一,而喀什噶爾為之冠”[7]82。施補華在詩歌中展示了他所看到的回部(清朝時,以“回部”“纏回”稱呼維吾爾族)的生活情況,涉及農(nóng)業(yè)、軍府制、維吾爾族女性等,下面將分別闡述。
一是書寫喀什噶爾綠洲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狀況。“翠麥連畦穗,黃棉繞屋花?!保?]395“煙露曉未收,紫翠交濛濛。蒲萄百歲藤,夭嬌垂胡龍。”[1]424其中代表作如《輪臺歌》,作于光緒十年(1884)詩人東歸入塞途中,是對南疆地區(qū)基于綠洲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集中書寫的一首詩歌:
“胡麻葉大麥穗黃,百株垂柳千株楊,東村西村通橋梁。雞鳴犬吠流水長,養(yǎng)蠶作繭家滿筐,種豆繞籬瓜繞墻。趁墟日出驅(qū)馬羊,秧哥雜沓攜巴郎,懷中餅鉺牛酥香。巴郎漢語音瑯瑯,《中庸》《論語》吟篇章。阿渾伯克衙前忙,分水雇役兼征糧。衣冠大半仍胡俗,郡縣從新隸職方。輪臺之悔思漢皇,窮兵西域晚自傷。后來岑著作,歌詞尤慨慷。城頭吹角雪茫茫,邊風(fēng)夜吼不可當。一川碎石挾之舞,誤驚群燕翻空翔,至今誦之心悲涼?;尼韬鲎冐S樂鄉(xiāng),天時地氣應(yīng)蕃昌。輪臺之歌我繼作,人間何處無滄桑?!保?]509
輪臺是西域歷史名城,地處南疆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這里到處是一派農(nóng)家安靜平和之景象:楊柳茂盛、小橋流水,遍種胡麻、大麥、桑樹,村頭村尾可聞雞鳴犬吠之聲。詩歌前半部分著重書寫趕巴扎(墟)上的秧歌與巴郎,巴郎們懷揣濃郁的牛油香味的馕餅,還用漢語誦讀《中庸》《論語》……詩人著墨于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以此表達對新疆“荒徼忽變豐樂鄉(xiāng),天時地氣應(yīng)蕃昌”的美好愿望。
二是表達對軍府制不利于新疆治理的擔憂。1762年,乾隆皇帝正式任命明瑞為“總管伊犁等處將軍”,設(shè)伊犁將軍,開始以“軍府制”管轄治理新疆。為平定阿古柏叛亂,1875年清政府任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wù),張矅是西征軍的主要將領(lǐng)。1878年清軍收復(fù)南疆四城。在收復(fù)新疆過程中,1877年左宗棠就上疏清政府提出在新疆建省的主張,認為“設(shè)行省,改郡縣,事有不容已者”。1878年2月收復(fù)南路后,他再次提出上述建議。1880年5月,左宗棠提出了新疆建省的第一個具體方案,1881年收回伊犁時,已調(diào)任兩江總督的他特地提交了《新疆行省急宜議設(shè),關(guān)外防軍難以遂裁折》。清政府終于在1884年11月17日決定在新疆建立行省?!肚锔邪苏隆纷饔诠饩w九年(1883)張矅幕府中,彼時正是朝野討論在新疆裁撤軍府制,建立行省,改伯克制為郡縣制的時期?!肚锔邪苏隆て淞罚骸皾M目猶成化外民,百年軍府太因循。別推歲月稱回歷(纏民皆用回回歷),羞改衣冠學(xué)漢人。萬事盡從胡達判(纏回呼天為 ‘胡達’),一鄉(xiāng)唯有阿渾親(阿渾之權(quán)與阿奇木伯克等,每援天方經(jīng)典斷民事)。語言文字都殊異,郡縣何時政治新?!保?]492詩人力主郡縣制,批評軍府制“太因循”,中央政府管轄缺失,新疆似乎成了“化外”之地,甚至沒有使用統(tǒng)一的語言文字,詩人發(fā)出不知何時才能在邊疆推行郡縣制的疑問,急盼清王朝拿出治疆之策,扭轉(zhuǎn)軍府制、伯克制管轄帶來的弊端,表達了詩人對治理邊疆的憂慮與強烈的愛國之情。
此外,還有描寫維吾爾族女性獨特異域氣質(zhì)的,充滿了欣賞之情:“鴦歌十五工胡妝,雙垂辮發(fā)珠玉光。豐貂之冠孔翠飾,錦衣璀璨從風(fēng)揚?!保?]446(《鴦歌行》,時稱維吾爾族女性為鴦歌)不過,這類詩歌總量不大。
(二)對布魯特部的書寫
施補華獨步清代西域詩壇的是其對布魯特部落生活狀態(tài)的書寫。清朝稱柯爾克孜族為“布魯特”,布魯特在清朝時分為東西二部,成書于1782年的《西域圖志》記載:“西布魯特與東布魯特相接,在回疆喀什噶爾城西北三百里,道由鄂什逾蔥嶺而至。與東布魯特相望。部落凡十有五。……部落雖分而駐牧同地,東南扼蔥嶺,西迄于布哈兒諸部落,共二十萬人。逐水草,事游牧?!《哪辏瑢④娬谆菁榷κ哺翣?,追捕余孽,道經(jīng)諸部,遮道吁請內(nèi)附?!墒鞘宀柯浣詢?nèi)附?!保?]576布魯特各部主要生活在西部邊疆地區(qū),清政府比較重視對他們的管理,《清實錄》曾多次記載乾隆皇帝對布魯特部的優(yōu)恤:“爾布魯特……爾等若如哈薩克慕化來歸,朕將令照舊安居,不易服色,不受官爵,不責貢賦,惟遣使來請朕安,即加恩賞賚?!薄百n布嚕特使臣車哩克齊等宴”“著照布嚕特使人例,筵宴賞賚”等[10]??梢?,清朝統(tǒng)治者為穩(wěn)定和鞏固國家疆域,多行邊疆靖安的重要舉措,較好地處理了與各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光緒四年(1878),左宗棠收復(fù)新疆,之前該地已淪陷十余年,疆內(nèi)流民眾多,布魯特部眾也深受叛軍之苦。施補華書寫布魯特部的代表性作品——《紀行十四首》[1]482和《馬上閑吟》[1]48622首中對此都有反映。
光緒九年(1883)3月,施補華受張曜委派,深入中俄邊境幫辦軍務(wù),是時作《紀行十四首》以代日記。不僅每篇都詳細記錄了行程的地理位置,同時也書寫所見、所聞與所感。如《紀行十四首》自序言:“由喀什噶爾城西北行,出克齊克、明約路兩卡,至廓克蘇、鐵力克達坂、屯木倫,凡千數(shù)百里,與俄國交界。吾奉幫辦軍務(wù)張公檄,行視其地,安撫各布魯特種人,雜有所作,錄之以代日記?!保?]482詩中描寫的布魯特部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道路狀況、民族風(fēng)情是歷代西域詩中少見的;此外還書寫了邊地行路艱難、疆域廣闊、清政府對布魯特部的統(tǒng)治措施,以及布魯特部對于清政權(quán)的認可和渴望回歸祖國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出西域邊疆民族樸素的家國認同觀。如詩中記錄了當時使用統(tǒng)一貨幣的情況:“何當普爾錢,億萬洪鑪造?!保?]482詩人在作《紀行十四首》后,感到意猶未盡,又作《馬上閑吟》22首,補記未盡之事,再次強調(diào)乾隆年間使用普爾錢的盛況:“兒童記得城中事,初鑄乾隆普爾錢?!保?]486
施補華對布魯特部的書寫重在展現(xiàn)邊疆地區(qū)各族人民的生活景象。一是對布魯特人生活方式的書寫。《新疆圖志》記載:“布魯特持教同回部,而居無城郭,游牧同厄魯特?!保?1]歷史上布魯特以放牧為主,逐水草而居。施補華在詩歌中多次提到布魯特的生產(chǎn)方式,如:“家家縱牛羊,以牧代耕可?!保?]482“邊人逐水草,聽命多牛翁。召翁置酒食,相與談乾隆?!保?]482“穹廬依水次,初日牛羊散?!保?]482布魯特人以放牧為主,依水搭建“勃孜吾依”(即帳篷,類似于蒙古包),牲畜多為牛羊。為便于遷徙,較少置辦家具,“家具無多歲歲遷,煖衣深谷冷平川”[1]486。詩人對獨特的游牧方式的書寫在清代西域詩中并不多見。
二是對布魯特人飲食習(xí)慣的書寫。“蒸餅麥起窖,點茶酪加碾”[1]482,“代薪供馬失,充飯進羊酪”[1]482,“白布纏頭兩辮斜,布回風(fēng)俗婦持家。密藏馬乳旋成酒,細醮牛酥待點茶”[1]482,“部落零星繞澗岡,朝朝羶?nèi)馀c酸漿”[1]486。布魯特部以肉食為主,將飯放到羊奶中食用,常用家里制作的馬奶酒、奶茶、酸奶等招待客人。
三是對布魯特人外貌、精神面貌的書寫?!袄先硕啻购?,少婦共結(jié)辮”[1]482,“山風(fēng)吹黑嬌兒女,始信城中出少年”[1]486,“云鬢霜眉九十年,猶能騎馬猛加鞭”[1]486。“布回有酋長,新喜襲冠帶。殷勤導(dǎo)先路,老蹇馳不介?!保?]482從詩中可知,布魯特老人有蓄須的習(xí)慣,而少婦則都梳辮子。由于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帶,多風(fēng),外加強紫外線的照射,布魯特人大多皮膚黝黑。而上了年紀的布魯特人依然騎馬出行,精神抖擻,擔任向?qū)У牟剪斕厍蹰L從不服老,時不時沖在前面帶路。布魯特部人豪放豁達的性格在詩人的筆下展現(xiàn)無遺。
四是書寫布魯特人對清王朝統(tǒng)治和管理的認同?!皯讯骷?nèi)誠,守險捍外侮。心系北辰星,目饞西域買?!保?]482布魯特人常年生活在西域地區(qū),守衛(wèi)險地、抵御外侮,游牧的同時履行著守邊戍邊的重任?!白当徰┲]官人,圣代重逢日月新。萬里一心依北極,乾隆皇帝子孫民?!保?]486“卻識官長尊,穹廬奉棲托。代薪供馬矢,充飯進羊酪。告以分華夷,一一守條約。知天倚漢家,劃地安戎索?!保?]482“老人猶說胡將軍,躍馬生擒張格爾?!保?]486這些詩句都反映了布魯特民族對清王朝的認同:既沒有忘記乾隆皇帝一統(tǒng)新疆的壯舉,也記得清政府派軍隊來協(xié)助平定張格爾的叛亂。對官長的尊重表達的是對中央王朝的尊重,將自己的住處提供給前來巡邊的詩人,并提供飲食、馬料,布魯特部人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對家國的認同。
施補華在新疆的特殊經(jīng)歷給他提供了廣泛了解西域各族民眾生產(chǎn)、生活的機會,正如楊峴在施補華墓志銘中稱贊的那樣:“會俄羅斯有劃界之議,君跋涉冰山雪嶺,凡犬牙相錯之處,據(jù)圖與俄爭,俄無所施其詐,拓地八百余里。”[1]598與到過南疆的其他清代西域詩人如林則徐、鐵保等人相比,他不僅有大量詩歌產(chǎn)出,其反映新疆邊地各民族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也是其他詩人所不及的。
三、施補華西域詩的歷史文化價值
施補華在新疆生活十余年,正當壯年的大多時間都參與了新疆的軍務(wù)、政務(wù)等活動,其詩文也重點反映了19世紀晚期新疆地區(qū)的重要歷史事件、治邊策略之實施、自然地理之情狀、各民族文化之狀況,具有一定的歷史文化價值。
(一)以親歷收復(fù)“故土新歸”之事抒發(fā)家國情懷
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lǐng)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漢代始,新疆地區(qū)正式成為中國版圖的一部分。東漢班超于永平十六年(73)帶領(lǐng)36名勇士出使西域,一直到永元十四年(102)回到長安,經(jīng)略西域近三十年,是經(jīng)略西域的國家英雄。而在新疆經(jīng)略史上,要大書特書的還有年近古稀的左宗棠抬棺出征新疆,最終實現(xiàn)“故土新歸”的理想。施補華曾是左宗棠與張曜的幕僚,直接參與了收復(fù)新疆、亂后治疆等活動,故其詩歌多有描寫歷代英雄事跡之作。如《重定新疆紀功詩》載:“新疆如田。圣祖耕之,高宗獲焉。子孫治之?!詰?zhàn)可戰(zhàn),以守可守。湖湘子弟,帕首靴刀。猛氣噴薄,昆侖不高?!罴葟?fù),亦善其后。乃命文吏,旦暮招來?!袷霟o居,壘土庇之。民孰無食,掊廩餼之。為民度田,賜牛以耕。三年出賦,輕之又輕?!保?]410這既贊揚了左宗棠、劉錦棠等收復(fù)新疆的英雄,也不乏對清王朝的歌功頌德,還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新疆重定之后,清政府經(jīng)略新疆的苦衷。在《漫興二十首·其七》中,詩人回憶了新疆歷史上的能吏:“耿恭舊井班超宅,絕域安知掌故留。七十纏回通漢語,青年曾侍小楊侯。”[1]451耿恭、班超都是漢代經(jīng)營西域的猛將,陜甘總督小楊侯楊遇春更是清代平定張格爾叛亂的名將?!肚迨犯濉ち袀饕话偃摹分杏涊d:“六年,回酋張格爾叛,詔遇春率陜、甘兵五千馳赴哈密……遇春為參贊,會兵阿克蘇進剿。……三月朔,遂復(fù)喀什噶爾……張格爾遠遁,詔遇春先入關(guān)。八年正月,楊芳擒張格爾於鐵蓋山,遇春入覲,捷音適至,帝大悅,賜紫韁,實授陜甘總督,圖形紫光閣。遇春坐鎮(zhèn)陜、甘凡十年,務(wù)持大體,不輕更張,討蒐軍實,鎮(zhèn)馭邊疆,皆有法?!保?2]楊遇春因平定叛亂的赫赫軍功而被繪像于紫光閣,享有國家崇高榮譽。詩人通過作品抒發(fā)了邊地絕域的人們對經(jīng)略新疆的英雄們的崇敬之情。
其他如《蘇巴什驛壁》[1]418寫清軍收復(fù)吐魯番、托克遜等城事,與1980年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工作者發(fā)現(xiàn)蘇巴什驛摩崖石刻所記之事相呼應(yīng)?!都o行十四首·其二》[1]482中記錄了明約路卡是交通要塞,是兵家必爭之地,與劉錦棠立明約路碑相對應(yīng)。明約路碑原立于喀什西南50余公里處的明約路大隊,全碑記載了清軍在喀什明約路最后一戰(zhàn)中消滅阿古柏侵略軍獲得全勝的戰(zhàn)績。為了表彰“在事諸將”收復(fù)失地的功績,前軍總指揮劉錦棠當即在明約路這一戰(zhàn)場上勒石紀念[13]。
施補華西域創(chuàng)作中頻繁書寫經(jīng)略西域、統(tǒng)一新疆的英雄,在英雄故地,詩人觸景生情,“小臣也抱安邊策”[1]446;詩人處邊地遙想英雄,亦自警云“無官知愛國,垂老恥謀身”[1]444。其憂國憂民之心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家國情懷的體現(xiàn)。
(二)以親歷邊地各民族交融的事實書寫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史實
因地理差異和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中華文化呈現(xiàn)出多元狀態(tài)。施補華因西域之行,親身感受到了不同民族聚居地特定的經(jīng)濟、社會、地理等情況,不同的人文環(huán)境孕育了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各民族文化帶有明顯的區(qū)域性。他在《客去》[1]423中云:“漢使金繒通外國,胡兒歌舞說中華?!焙鷺?、胡舞自隋唐就傳入長安,較早融入中華文化中,詩人以親歷者身份感受各民族的文化交融。又如書寫喀什的鴦哥(維吾爾族婦女):“鴦哥十五工胡妝,雙垂辮發(fā)珠玉光”,維吾爾族少女生來愛美且能歌善舞,“歌聲合沓舞參差”,但其實“也似江南兒女癡”。情感不分地域,詩人用詩歌表達了各民族在情感上相互親近、彼此依賴。
施補華也注意到了漢語在新疆的通行狀況,并予以書寫記錄。身處多民族聚居區(qū),施補華一方面發(fā)出阿古柏之亂后“語言文字都殊異,郡縣何時政治新”[1]492的感慨:語言文字受到了破壞,影響了新政的實施;另一方面也如實記錄了漢語在新疆的傳播和使用狀況,如“山童槃姍作胡舞,野老鉤辀能漢言”[1]420,“小兒漢字勤勤課,下戶官糧緩緩催”[1]477。無論小兒還是“野老”,都是能言漢語之人。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使得新疆地區(qū)各族群眾自然而然地選擇漢語作為通用語言,詩人對此予以贊許與肯定。
久居新疆的施補華也感受到了各種宗教在那里的多元并存,在《漫興二十首·其十》中云:“天主耶穌各一家,流行景教入中華。如何世上癡兒女,猶向西方禮釋迦?!保?]451佛教、天主教、景教等各種宗教在南疆相互滲透、相互吸收。施補華對其的如實書寫,為后人留下了這方面的佐證材料。
邊疆地區(qū)各民族多元文化交流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施補華西域詩中書寫的西域各民族交流交融歷史,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歷史,也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文化特征的具體體現(xiàn)。
四、結(jié)語
新疆之行是施補華生命中的重要一站,他40歲踏上西行之路,作為幕僚前往新疆;雖為“小吏”,但也渴望實現(xiàn)安邦的理想,故知天命之年,發(fā)出“百年尚有半,白發(fā)如我何”[1]460的壯語。施補華的西域詩以獨特的視角,再現(xiàn)了清朝大一統(tǒng)背景下,南疆各族民眾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狀態(tài),向后人展示了新疆特別是南疆的獨特地域特色、民族特色以及詩人對西域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認可、理解中傳達出的樸素人文關(guān)懷。施補華在南疆十余年,了解西陲邊地之深、之廣是那個時代很多人所不及的,所記邊地軍民爭取國家利益、布魯特部生產(chǎn)生活文化景觀、西域各民族交流交往現(xiàn)狀等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文化價值,在歷代西域詩創(chuàng)作中有著重要地位和價值。
參考文獻:
[1]施補華.施補華集[M].楊國成,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
[2]薛媛.施補華及其詩文研究[D].蘭州:西北師范大學(xué),2021.
[3]樂詩朦.施補華研究[D].南京:南京大學(xué),2019.
[4]楊麗.論施補華西域詩的歷史文化價值[J].西域研究,2011(2):107-110.
[5]張琪,周燕玲.施補華西域詩中的文化特征[J].昌吉學(xué)院學(xué)報,2017(4):25-29.
[6]汪疊.施補華詩歌批評理論研究[D].合肥:安徽大學(xué),2017.
[7]鐘興麒,王豪,韓慧.西域圖志校注[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8]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4:3180.
[9]李彩云,高長山.清代西域詩所見瀚海意象論略[J].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4(3):128-132.
[10]曼拜特·吐爾地.漢文史籍中的柯爾克孜族資料選譯[M].阿圖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文出版社,2004:137.
[11]王樹枏,曾少魯.新疆圖志[M].朱玉麒,劉子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386.
[12]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11197.
[13]戴良佐.西域碑銘錄[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445.
Shi Buhua’s frontier writing and historical-cultural
value in his poetry of Western Regions
YANG Bo, LI Jiajia
(Kashi University, Kashi 844000, China)
Abstract:Shi Buhua’s poetry of the Western Regions is highly representative, especially his works written during his patrol of the Brute tribe in southern Xinjiang. His poems offer an objective reflection of the customs and traditions of the Kyrgyz people and the natural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they inhabit. These works are not only rare treasures of multi-ethnic cultural memory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but also surpass those of other poets in terms of both breadth and depth. Shi Buhua’s poems focus on the natural landscapes of regions such as the Hui and Brute areas in southern Xinjiang, using regional imagery such as Tianshan, Kunlun, Hanhai, and Hongliu to vividly depict the majestic and spectacular scenery of the Western Regions. Through detailed observations and depictions of the customs, cultural patterns, and ways of life of the Hui and Brute peoples, his poetry presents the spiritual outlook of the various ethnic groups in the frontier areas. It also reflects a deep sense of territorial and national identity embedded in the spirit of these peoples, while conveying the poet’s awareness of national concerns and patriotic sentiment.
Keywords:Shi Buhua; poetry of the Western Regions; historical-cultural value; patriotic sentiment
(編輯: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