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賀
【摘要】文學倫理學認為,倫理是文學的本質屬性,教誨是文學的基本功能。文學倫理學批評通過分析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等復雜關系中的倫理問題,解剖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不同的倫理選擇范例,分析倫理選擇的發(fā)生、發(fā)展和結果,從不同的倫理選擇中尋找道德啟示。本文借用文學倫理學批評,嘗試從倫理的視角解讀《推銷員之死》中的不同的生活現(xiàn)象和倫理內涵,以探索主人公的倫理困境的根源。
【關鍵詞】《推銷員之死》;文學倫理學批評;斯芬克斯因子;倫理選擇;倫理身份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7-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09
深受現(xiàn)代派戲劇大師易卜生的影響,劇作家阿瑟·米勒認為戲劇應發(fā)揮社會作用。其作品“著重描繪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圖景,展示美好期望與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反差,充滿人文關懷,并對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進行深刻思考,提倡對人的自由選擇的尊重”[1]?!锻其N員之死》是劇作家阿瑟·米勒的代表作,于1949年2月在百老匯劇院首演,演出后大獲好評,劇中主角威利·羅曼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人物,阿瑟·米勒更憑此劇斬獲當年的普利策獎。劇中,威利·羅曼是一名普通的推銷員,即將迎來退休生活。然而,常年疲憊的工作和紛爭不斷的家庭,使他陷入回憶與幻想中不能自拔。為了給兒子比夫重新來過的機會,威利想以死騙取保險金,他最終選擇了自殺。威利·羅曼的悲劇是一個普通人的悲劇,折射出普通人的倫理身份和倫理選擇。國內對《推銷員之死》最早的研究可以追溯到1980年,劉榮新在1980年第1期《外國文學研究》上發(fā)表了《推銷員為什么死?》,開啟了我國學者對《推銷員之死》研究的先河。1983年《推銷員之死》在中國的成功上演,更是催化了學術界對該劇及劇作者米勒的研究熱情。對于《推》劇的研究、分析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與變革雖越來越細化,但是,“總體而言并沒有脫離劉榮新在1980年定下的‘美國夢破滅’的思維基調”[2]。
聶珍釗認為,“文學從誕生之初就是人類的一種倫理表達”,倫理是“文學的本質屬性”,“教誨是文學的基本功能”[3]?!拔膶W倫理學批評把倫理選擇作為理論基礎,認為倫理選擇是在人類完成自然選擇之后必須經歷的過程。倫理選擇的途徑是教誨,而教誨的基本手段則是文學。”[4]文學倫理學批評“以文學文本為主要批評對象,運用其專有術語解讀文本描寫的不同生活現(xiàn)象,分析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等復雜關系中的倫理問題,解剖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不同的倫理選擇范例,分析倫理選擇的發(fā)生、發(fā)展和結果,從不同的倫理選擇中尋找道德啟示”[3]。本文試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視角,對《推銷員之死》中威利的不同的生活現(xiàn)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重新解讀,以求挖掘其倫理困境背后隱沒的深層原因。
一、倫理身份的迷失:失序與困頓
在外人看來,威利的生活一切都井然有序。實際上,威利覺得自己的生活是一團亂麻。壓抑的居住環(huán)境真實反映了困頓的現(xiàn)實生活。與剛搬來不同,威利的家現(xiàn)在四處都散發(fā)著臭氣的公寓大樓,威利一生的奮斗都在這所房子里了,房貸還有一個月就還清了,但是現(xiàn)在他覺得“在這兒憋死了”“整個這個地區(qū)就呼吸不到一口新鮮空氣。草都不長,后院連根胡蘿卜都種不出來”[5]。他苦苦支撐著作為一家之主的倫理身份,可是老年威利像一只朽邁的猛獸一樣,已經“累得要死”“干不下去啦”[5]。盡管家中有為他等門的妻子,從外鄉(xiāng)返家的兒子,威利卻只能壓抑著自己的痛苦,他不愿承認自己一直以來的追求是個錯誤。關于成功,威利一直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成功的人心里清楚都自己要求的是什么,“朝著那兒奔,就到手了唄”[5]。發(fā)財成功是他畢生奮斗的終極目標。威利認為,只要做到“能咬牙,人緣好,樣樣在行”[5],那離成功就不遠了。作為一名推銷員,他夢想有朝一日能夠自己開買賣,而且因為自己有人緣,主顧多,威利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原來的跟他有交情的老主顧,不是死了就是退休了,漸漸地沒了生意。然而,家里的電器壞了,保險費要繳納……他太需要錢了??墒?,錢從哪兒來呢?他搞不懂了,是他把公司的商標推銷到原來誰也沒聽說的地方去的,現(xiàn)在他老了,只能像新手一樣領傭錢,一切又得重新來過。作為一名父親,他從小就給孩子們灌輸叢林法則的思想,希望孩子們以自己為榜樣,一定要出類拔萃、要受歡迎。對倫理道德什么的,威利反倒不怎么上心。他多次無視鄰居查利的好言相勸,對大兒子比夫不守規(guī)矩、小偷小摸、學習不用功等等不良和不法行為,選擇視而不見,反而嘲笑查利的安分守己、循規(guī)蹈矩。因為他認為兒子憑借優(yōu)異的體育成績肯定能被優(yōu)秀的大學挑中,只有像查利兒子伯納德那樣“不那么有人緣”的孩子,才需要好好學習。而且,威利堅信到了社會上做生意的時候,自己的兒子們一定比鄰居查利的兒子強,因為“只要大家喜歡你,你就不會倒霉”[5]。遺憾的是,比夫因為畢業(yè)考試數(shù)學成績不及格,又錯過了暑期的補考,被取消了大學資格。成年后的比夫一直居無定所、游游蕩蕩,靠干雜工的微薄收入生活。妻子林達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在威利情緒低落的時候,總能及時伸出雙手。最近威利被供職幾十年的公司停發(fā)了工資,礙于面子,捉襟見肘的威利只能瞞著妻子,每月向鄰居查理借錢度日。鄰居查利得知威利的經濟困境后,主動提出幫忙,但威利從來瞧不上安分守己的查利,面對查利父子成功地過上了“美國夢”般的生活,他心有不甘,決口不認輸。威利想弄到手的東西太多了,可到頭來,他覺得自己一樣都沒有抓住。他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
因為接受了叢林法則,在威利的倫理意識里,動物界的弱肉強食和同類相殘變成了一種倫理。受欲念驅使的叢林法則促使威利不顧道德和倫理的約束,過度地放縱了欲念。在夫妻相處、親子教育、鄰里關系和事業(yè)發(fā)展上違背了道德規(guī)范,做出了不符合身份的倫理選擇,現(xiàn)實的困頓正是威利錯誤的倫理選擇的最好證明。
二、倫理身份的追尋:回憶與掙扎
現(xiàn)實的困頓使威利不由得對叢林法則產生了懷疑,然而,不甘心承認自己錯誤的倫理選擇,威利試圖在回憶的空間里重建叢林法則的新秩序。威利一心想給兒子比夫留下點兒錢,但尋錢無路,于是他想到以死騙取保金。無奈舉棋不定又無人商議,威利只好求助多年未見的兄弟本。但實際上,本早已過世,并且威利本人也已經獲悉兄長過世的消息,同鄰居查利打牌閑聊時,他說道:“十幾天以前我們接到他老婆從非洲來的一封信。他死了?!盵5]考慮到劇中不斷閃現(xiàn)的本只有威利本人看得見,所以本不過是威利的臆想、是他倫理意識的化身。深陷困頓、孤獨無助的威利急需一個堅實、可靠的盟友,幫助自己堅定信心、重拾勇氣、擺脫困境??恐鴧擦址▌t,哥哥本十七歲便只身去了非洲,發(fā)了大財。所以,在威利的眼中,哥哥本是一個“真正明白發(fā)財訣竅的人”。在回憶里,對叢林法則產生懷疑的威利,不斷地詢問哥哥成功發(fā)財?shù)拿卦E。哥哥本一再重復,在弱肉強食的社會要想發(fā)財,就得“心黑手狠”[5]。談到教育孩子的問題上,威利擔心自己從小給孩子們灌輸?shù)膮擦址▌t是錯誤的。然而,哥哥本卻極力為威利過往的失責和錯誤的倫理選擇辯護,他認為,“這倆孩子教育的好極了,出類拔萃的男子漢?!盵5]哥哥本的肯定讓威利更有信心,盡管不得不面對兒子們一事無成的殘酷事實,老年威利還是努力堅守自己模范父親的倫理身份,并且不停地告訴自己,“我干得對!我干得對!我干得對!”[5]在哥哥本的鼓勵下,威利對孩子們的放肆行為愈加縱容。孩子們去周圍公寓大樓的工地上偷沙子和木料的行為,沒有得到應有的訓誡,威利反而很自豪地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像鄰居查利的書呆子兒子伯納德那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
但與此同時,一則令人不齒的往事也浮出水面。實際上,年輕的威利在一次偷情時不巧被兒子比夫撞見,雖然父子倆心照不宣地守住了這個秘密,但是,曾經親密無間的父子倆自此變得沖突不斷,這也成為威利心中無法釋懷的傷痛。與威利偷情的女子是他的一個女主顧,威利經常給她免費的絲襪。在威利眼中,絲襪是他背叛妻子的罪證、是違背家庭倫理的象征,所以,每當看到妻子林達縫補絲襪時,威利因為自責感而備受煎熬,自己努力經營的模范丈夫的倫理身份受到了質疑。
三、倫理身份的構建:異化與孤獨
在回憶中,遭遇現(xiàn)實挫敗的威利努力重拾自信,在重建倫理身份時,甚至不惜虛構出兄弟本的形象以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倫理身份,威利猶如孤魂野鬼般游蕩于現(xiàn)實和虛幻中。但是,幻影畢竟不是現(xiàn)實,掙扎的倫理意識只會讓威利的倫理身份遭遇不斷異化。
由于威利執(zhí)意堅守自己的倫理選擇——欲念先于理性,這使他跟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大兒子比夫長大成人后,認識到父親威利的虛偽和偏執(zhí),于是決定放棄走父親的老路、自己闖蕩,由于觀念不同,兩人時不時地爆發(fā)沖突;妻子林達意識到丈夫的行為異常,但又礙于丈夫的面子,不敢向丈夫說出實情,只能不斷地寬慰、遷就丈夫;鄰居查利得知威利被辭退的消息后,主動提出幫忙,但威利從來瞧不上查利的安分守己、循規(guī)蹈矩,面對查利父子成功地過上了“美國夢”般的生活,他心有不甘,決口不認輸。他將希望寄托在大兒子比夫身上,打算以死騙取保金,有了這筆錢兒子就能夠重新開始,代替他完成“美國夢”。在威利的心中,結局早已注定,尋死是他唯一的出路。打定主意的威利卻信心滿滿,他覺得兒子比夫“又走到伯納德前頭去了”[5]。臨終前,威利還為兒子比夫設想了和自己相似的倫理身份。最終,帶著崇尚強者的執(zhí)念,威利坦然地奔向死亡。
事實上,威利原本可以通過回憶,理清自己混亂的倫理意識,擺正自己的倫理身份,從而做出合理的倫理選擇。但不幸的是,理性的出走加劇了他的身份異化,最終導致了他的悲劇。
四、伊甸園在何處:斯芬克斯之謎
在希臘神話里,斯芬克斯是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異精靈,她長著女人的頭、獅子的身體、鷹的翅膀和蛇一樣的尾巴。斯芬克斯人獸合一的特點可以概括為“斯芬克斯因子”,即“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組合。“這兩種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級因子,獸性因子是低級因子,因此前者能夠控制后者,從而使人成為有倫理意識的人……只有當人的倫理意識出現(xiàn)之后,才能成為真正的人?!盵6]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是一種倫理的存在”[6]。
似乎從誕生之日起,人類就開始同理性和欲念糾纏不休。威利在尋夢的途中,也陷入到了這種倫理困境中。在現(xiàn)實的人類世界中漸漸異化的威利,似乎是在苦苦追尋伊甸園的前人類時代。因為,在那個彰顯野性、獸性的時代,亞當與夏娃似乎過著衣食無憂、輕松自在的生活。在《圣經》的描述里,起初,作為人類的祖先的亞當與夏娃,同一起生活在伊甸園里的其他動物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亞當與夏娃雖然是人,卻沒有對外在世界的感覺、不具備倫理意識,處于一種“物我不分”的“自然狀態(tài)”[7]。只是最后他們不顧上帝的警告,偷食了智慧樹上的果子、有了倫理意識,才同其他的動物區(qū)別開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梢哉f,“人們據(jù)說的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原罪,實際上是人類經過倫理選擇后把自己從獸中解放出來后,對人身上仍然存有的獸性因子的理解”[8]。
人類憑著倫理意識和智慧馴服了獸性,才得以離開伊甸園,感受真正的人性、體味現(xiàn)實的人生。然而,威利固執(zhí)地堅守獸性、忽視理性,踏上了尋跡伊甸園的不歸路,殊不知,蒙澤理性啟蒙的人類已經不能回到伊甸園了,人間才是人類現(xiàn)世的伊甸園。威利的悲劇在于沒能理清自己的倫理意識、沒能解開“斯芬克斯之謎”。他放任了獸性因子、忽視了人性因子,不切實際地希望通過一死,來重構他理想中的倫理秩序,他的悲劇是必然的。所以,我們可以認為《推銷員之死》記錄了威利通過回憶喚醒獸性因子、重獲野心,最終又被欲念反噬、走向滅亡的過程。
五、結語
目前國內關于《推銷員之死》的研究,大都將威利的悲劇根源歸咎于欺騙性的“美國夢”。但是,劇中威利一家和鄰居查利一家都是美國夢的追夢人,結局卻全然不同。所以,威利的悲劇既有社會的原因,也有個人的原因,將威利的悲劇全然歸咎于“美國夢”不能準確地反映該劇的深層含義。通過分析,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威利身上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角斗,他自始至終都無法協(xié)調理性與欲念的沖突,混亂的倫理意識反映出他模糊的倫理身份。于是,深陷倫理困境的他做出了各種不當?shù)膫惱磉x擇。通過對威利生活的不同層面的重新解讀,人們清楚地看到,造成威利悲劇的原因之一是失控的斯芬克斯因子。威利身上過度釋放的獸性因子,干擾了他正常的理性思維,使他喪失了倫理意識。試圖打破倫理秩序的威利,換來的只能是悲劇人生。米勒在本劇中,正是通過斯芬克斯因子中“兩種意志之間的力量消長”,推動了“人物性格的變化和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8]。
“阿瑟·米勒重視戲劇的社會功能,將戲劇看作‘一個嚴肅的事業(yè)’,認為戲劇‘應當表達整個社會的愿望。’”[9]關于戲劇創(chuàng)作,他說道:“我所有的戲劇作品,都試圖從生活中選取一些涉及是非善惡問題的場景,然后將這些場景真實再現(xiàn)以反映道德困境,并試圖克服艱難、找出一條真正的出路……我認為,一個作家不寫是非善惡的話,那是寫不出像樣的作品的?!盵10]可見,忽視作品的倫理內涵就無法體會米勒戲劇的別致之處。同時,在《推銷員之死》這部劇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米勒突破了古希臘的悲劇傳統(tǒng),將目光投向了“普通人”—— “普通人和這些貴族一樣都適合成為悲劇的主人公”[11]。通過對“普通人”威利的生活現(xiàn)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重新解讀,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推銷員之死》中的倫理涵義和道德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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