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男

[摘? 要] 張愛玲和王安憶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兩位重要的女作家，二人在書寫世俗化的上海都市生活方面有共同之處，即都從凡人瑣事中取材，展現(xiàn)普通市民的生存境況。但是，如果從女性書寫的角度來看，二者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存在一些差異，主要表現(xiàn)為張愛玲和王安憶的小說分別揭示了滬上女性追求安穩(wěn)與尋求實惠的人生價值觀，呈現(xiàn)了世俗女性謀生與謀愛時兩種不同的生存姿態(tài)。

[關鍵詞] 張愛玲? 王安憶? 女性形象? 小說? 比較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91-04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張愛玲和王安憶是兩位極具文學天賦的女性作家，藝術風格獨特，二人創(chuàng)作的上海新舊傳奇刻畫了真實動人的都市景觀和女性世界。在當代學術界，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這兩位女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相似性，對她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進行對比分析。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王安憶被很多人視為張愛玲的海派文學傳人，但對這兩位作家的小說文本進行細讀便會發(fā)現(xiàn)，她們在描寫上海都市生活以及刻畫上海女性形象方面確實各有千秋。本文擬從女性的人生價值觀和生存姿態(tài)兩個方面，對張愛玲、王安憶小說中的女性書寫進行比較研究，以展現(xiàn)二者小說創(chuàng)作交相輝映的藝術風致。

一、安穩(wěn)與實惠：滬上女性的人生價值追求

張愛玲和王安憶的名字總是被讀者放在一起，因為二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共同之處，尤其是對上海這個傳奇都市生活的世俗化書寫，以及滲透于文本之中或隱或顯的女性意識，都真實衡量著女性內(nèi)在的價值追求。張愛玲和王安憶都是從平凡人的平凡人生出發(fā)，描寫上海市民的瑣碎人生。

1.張愛玲的“安穩(wěn)人生”

動蕩時代這個外部因素是促使張愛玲寫“市民生活”的直接原因。1942年春的上海淪陷區(qū)，通俗性刊物因為不具有明顯的“愛國文學”性質(zhì)躲避了汪偽政府的查抄厄運得以繼續(xù)發(fā)刊。同時，《萬象》雜志融合了鴛鴦蝴蝶派舊文學和都市海派文學，促使通俗性文學在淪陷區(qū)開始流行。受此文壇風氣影響，張愛玲的通俗小說成為當時的熱門讀物。

除了時代這一外部原因，張愛玲本人也認為安穩(wěn)的人生較之飛揚的人生更具有永恒的代表性，正如她所說：“我發(fā)現(xiàn)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盵1]她在《自己的文章》里也說道：“一般所說‘時代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因為現(xiàn)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我一直只寫一些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以為人談戀愛的時候，是比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盵1]張愛玲匆匆略過上海的繁華和喧囂以及香港的巨大變動，只寫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實現(xiàn)了“凡”與“奇”的辯證統(tǒng)一。

2.王安憶的“實惠生活”

王安憶創(chuàng)作的關鍵詞是“日常”，她將目光鎖定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場景上。在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下，王安憶依舊承襲了20世紀80年代書寫日常生活的寫作習慣，并放出豪言要追隨魯迅先生的步伐“永不庸俗”[2]地進行創(chuàng)作。關于日常生活，王安憶是這么理解的：“在浮泛的聲色之下，其實有著一些基本不變的秩序，遵守著最為質(zhì)樸的道理，平白到簡單的地步……不是促成變，而是永動的力……”[3]在“恒?！迸c“變化”的生活中，王安憶把目光和文字都放在了“?！钡囊幻妗?/p>

《長恨歌》就是王安憶對于“日常”的第一次探索，小說從開篇到結尾一直都在描寫上海女人王琦瑤“生活芯子”的智慧。關于“芯子”的斷言，正如嚴師母有關“穿衣”和“吃飯”的哲學：“要說做人，最是體現(xiàn)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興趣和精神，是最要緊的……”“吃是做人的里子……”“里子有它實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給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為別人看地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4]雖然王琦瑤一生動蕩起伏，但磨難并沒有動搖她用力生活的決心，努力維持“務實”與“精致”互襯的實惠生活。這種隨遇而安和努力生活的上海精神，是這座摩登城市的“芯子”。

由于時代和個人成長因素，相隔半個世紀的張愛玲和王安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從日常生活的視角去書寫社會。張愛玲和王安憶共同書寫了滬上女性相通的人生價值追求——隨遇而安地生活在更真實具體的日常生活里。她們認為，瑣碎日常更能體現(xiàn)生活的本質(zhì)，也更能揭示女性在那樣的時代根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二、謀生與謀愛：世俗女性的兩種生存姿態(tài)

張愛玲和王安憶從瑣碎人生中刻畫女性，其中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就是愛情婚姻。張愛玲的“謀生愛情”和王安憶的“謀愛愛情”是二人對女性生命價值的不同理解，也造成了兩類女性形象的書寫——“女奴形象”和“自我拯救的弄堂女性形象”。

1.張愛玲筆下的“女奴”形象

張愛玲曾經(jīng)說：“女人是最普遍的、最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盵5]她關注各類女性的生存境遇，描摹出各種鮮活的女性形象，但是這些女性形象“在骨子里，卻都驚人的一致?lián)碛幸活w女奴的魂靈”[6]，一幅幅女性“為求生而求愛”的圖景由此誕生。這些“求生”舊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寄生女性”和“精神癥母親形象”兩類。

首先，“寄生女性”中有舊式小姐和太太，她們困守于舊家庭，完全失去自我。如《茉莉香片》中的舊式小姐馮碧落最終忍痛棄愛，選擇了包辦婚姻。張愛玲用“繡在屏風上的鳥”“死也還死在屏風上”[7]來形容她。除了傳統(tǒng)舊式女人，“寄生女性”也包含了“中國式娜拉”這樣半新半舊的女人。此類女性出走的方式看似很新，但本質(zhì)還是“以男人為天”，這大抵和張愛玲自己曾經(jīng)離家出走的經(jīng)歷有關，她曾經(jīng)也調(diào)侃“中國娜拉出走”為“‘走，走到樓上去！——開飯的時候，一聲呼喚，他們就會下來的”[5]，這句玩笑話里彰顯了張愛玲的清醒和無奈?！秲A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離婚后在娘家受到排擠、嘗盡委屈后，無法謀生的她決定自救——再嫁?！爸袊侥壤比陨钕荨芭姜毩ⅰ钡南葳逯?，乞求男人給予她們一個棲身立命之地。

其次，精神癥母親形象當數(shù)《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最為典型。曹七巧被哥嫂賣給姜家患重病的二少爺，她的青春也被葬送了，因此變態(tài)和異化的她也親手毀滅了兒女的愛情和婚姻。曹七巧的命運是荒誕且悲涼的，于是張愛玲最后寫道：“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7]除了曹七巧，《半生緣》中沈世鈞和顧曼楨的母親也都極度自私，完全不顧兒女的幸福。

關于張愛玲塑造“非常規(guī)母親”形象的成因，也許正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童年創(chuàng)傷說”，即人童年的創(chuàng)傷會對一生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張愛玲的母親遠走他國撇下她和幼弟，疏離又冷漠的母親使得張愛玲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總是會不自覺地塑造此類形象，這是張愛玲用半生經(jīng)歷換來的，也是她對男權社會奴化女性的控訴。

2.王安憶筆下自我拯救的弄堂女人

王安憶說：“要寫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盵8]而弄堂又作為上海獨特的文化建筑，在王安憶的筆下大放異彩：“站在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盵4]因而弄堂出身的女人們更是這座摩登城市的底蘊所在。由此，一系列閃著光輝的弄堂女性由此誕生。她在張愛玲“舊”女性形象的基礎上進一步挖掘了上海女性形象的多面性——堅韌、講究實惠等，開拓了女性文學的新天地。

堅韌型的女人是指具有頑強生命力的內(nèi)核，在窘迫的生活中仍然熠熠生輝的女子?！短抑藏病分械挠魰郧锍錾砼茫冀K在受挫中成長?！昂喼焙茈y想象，在這樣粗暴的對待中，還能存有多少自尊?？捎魰郧锞陀?。這也是她的強悍之處，這強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礪出來的。因這粗暴里面，是有著充沛旺盛的元氣。”[9]郁曉秋是天生的樂觀派，她憑借著這股韌勁邁過人生的溝壑。下鄉(xiāng)時，吃食有限，只有郁曉秋每天絞盡腦汁地幫大伙兒想每頓的吃食，努力將清冷的日子變得熱鬧蒸騰。王安憶將特寫鏡頭對準了郁曉秋去山芋地里勞動的畫面：“她發(fā)辮上的碎發(fā)全染了金，爍爍地閃。她的眸子也是金的，像異族人一樣?！盵6]王安憶毫不掩飾對郁曉秋蓬勃生命力的欣賞，最后給了郁曉秋一個好結局，是對郁曉秋在黑暗中選擇不卑不亢的致敬。

講究實惠型的女性形象在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中占比不少，這些女人將生存視為第一要義，將腳踏實地的生活態(tài)度通過算計利益展現(xiàn)出來，這與張愛玲筆下將男人當飯票的女人有很大不同。王安憶這樣描述上海女性：“你沒見過比她們更會受委屈的了，不過不是逆來順受的那種，而是付代價，權衡過得失的?！盵8]《我看蘇青》里說：“蘇青是不能靠‘愛來安慰，而是需要更實在的東西，馬路上隨處可見的都是和蘇青一樣地講實在重生計的普通市民。”[8]

王安憶聚焦寫女性在苦難中拯救自己，意在探討女性精神的歸宿和情感上的需要。女性傳統(tǒng)的“柔弱不能自理”的標簽正慢慢被王安憶撕掉，這些成熟堅韌的弄堂女性都是王安憶精心刻畫、符合自己理想的形象，正如她在采訪中曾經(jīng)透露過的——她喜歡雖有很多缺點，卻一直勇往直前如飛蛾撲火般將自己都要撕碎了的那種女人。

3.譜寫女性生命價值：性格和時代的交響

波伏瓦曾在《第二性》中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0]女性首先要撕掉千百年來男性中心文化對女性性別固有的標簽，深刻認識自身生理、心理的局限，才能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從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艱難的女性成長經(jīng)驗所帶來的新舊思想的火花，成為某種不可逆的深刻的文化隱喻。張愛玲和王安憶的女性文本作為女性生命價值的研究對象，一定程度上沖擊了男性視角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逐步瓦解了男權中心話語。

張愛玲寫女性的悲劇故事其實是在寫人性的丑惡，揭示了制約女性獨立的最大障礙是女性自身的“奴性”封建主義思想。是被害者更是加害者的曹七巧就深刻揭示了“原罪意識”的巨大破壞力，表明了女性悲劇的發(fā)生更多地來自“原罪意識”的精神摧殘。張愛玲對女性的自審目光，集中體現(xiàn)在“什么是女人”“女性的生命價值是什么”“女性和男性對待愛情婚姻的態(tài)度區(qū)別在哪里”。張愛玲沒有對女性解放的出路給出明確的答案，只是用筆描繪了她眼中的女性世界，隨后冷眼旁觀并發(fā)出輕輕的譏笑。

到了王安憶生活的年代，女性意識開始崛起。王安憶非常關注女性的情感世界和生存狀態(tài)，所以她對上海女性形象的塑造傾注了贊揚、欽佩、同情。在王安憶的小說中，身處困境的女人不再坐以待斃，她們主動出擊化解困境，跳出了逆來順受的女性形象格局。“上海女性中，中年女性更有代表性……她們正是在命運決定的當口，她們堅決、果敢、嚴思密行，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她們明白，希望就在自己的一雙手上。她們都是好樣的?！盵8]《流逝》中，歐陽端麗在家庭走下坡路后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成為家庭這艘船的“舵主”，顯示出承擔責任的魄力。這個飽滿豐富的女性形象，顯示了女性生命的廣度和深度。和張愛玲中立、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不同，王安憶站在女性的角度思考問題，并嘗試給女性找到出路，提出可行性建議。

總之，張愛玲與王安憶異曲同工地為后人展現(xiàn)了一縷海上繁華夢的浮世倩影。張愛玲將對家庭婚姻和時代的失落感都融入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卑微的女奴形象展現(xiàn)了張愛玲對人性的懷疑和反思。王安憶更注重用理性塑造市井生活中的弄堂女性，書寫其自我拯救的抗爭。張愛玲的悲劇蒼涼和王安憶的溫暖救贖使得二人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有很大差別，前者使讀者反思和追問，后者給讀者帶來無言的希望。

三、結語

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張愛玲和王安憶是以書寫都市女性形象而著稱的兩位女性作家，在她們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女性形象被刻畫得異常豐滿，都市文化被渲染得淋漓盡致。若深入分析這兩位作家小說中的女性書寫便會發(fā)現(xiàn)，張愛玲和王安憶的都市傳奇小說都跳出了宏大敘事的視角，從日常生活的個人視點書寫各式各樣女性的命運和境遇，但二者也有一些差異，張愛玲的蒼涼敘事和王安憶的溫情敘事射出二人對女性生命價值的不同體悟。張愛玲身處動蕩不安的20世紀30、40年代的舊上海，她立足于自身的生存體驗刻畫了在上海掙扎和謀生的“女奴”形象，揭示了女性在畸形環(huán)境中形成的“原罪”意識。王安憶則以更加寫實的文字敘述女性生活的日常場景，以一種既批判又肯定的復雜心理肯定這些底層女性自我拯救的旺盛生命力，對張愛玲的都市女性書寫范式進行了拓展和創(chuàng)新。由于張愛玲和王安憶的女性書寫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極具代表性，通過對這兩位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的比較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嬗變規(guī)律，這對于深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考察中國作家女性意識發(fā)展的脈絡，都有不可忽視的理論價值。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2] 王安憶.永不庸俗[J].人民論壇，2004（1）.

[3] 王安憶.1996-1997上海作家小說選《女友間》序[M]//故事和講故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4] 王安憶.長恨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5] 張愛玲.張愛玲全集06[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6] 于青.論《傳奇》[J].當代作家評論，1994（3）.

[7] 張愛玲.張愛玲全集01[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8] 王安憶.尋找上海[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

[9] 王安憶.桃之夭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10] 波伏瓦.第二性Ⅱ[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

（特約編輯 張? 帆）